问题意识与叙事问题
2020-06-29刘杨
刘杨
摘要:梁鸿的梁庄书写在非虚构写作中颇具代表性。她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客观现实,以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统摄梁庄的人物与细节,将之降解为论述问题的材料。梁鸿试图从个体经验直接透视“中国”的现实问题,而在二元对立的思维中,难免执于一端或以偏概全。在叙事时,她的主体介入性体现在以强烈的主观抒情营造氛围、塑造人物并发表议论,带有鲜明的知识分子情感色彩。这些令原本可靠的现实记录显得可疑,也最终妨碍了理论分析的逻辑性。在这种主观介入的叙事姿态下,梁鸿尽管调用了诸多语言策略,仍无法弥合知识分子话语与农民话语之间的龃龉。
关键词:非虚构;梁鸿;梁庄书写;问题意识;叙事
非虚构写作是近年来持续升温的话题,其中,梁鸿的梁庄书写更是引人瞩目。遗憾的是,非虚构写作本应照亮现实而高擎一座精神之塔,却在一团乱麻的当下文坛发展为一盘散沙。在梁鸿的作品中,非虚构写作共通性的特征与问题呈现得比较明显。兼具作家与学者双重身份的梁鸿,怀着真诚与热情返顾家乡,意图捕捉一个个细节,并从中透视中国农村与农民的问题;但其叙事形式未能支持叙事目标,也导致了文本的内部撕裂。
一
在21世纪以来的当代文坛,叙事技巧华而不实的作品层出不穷。许多作家或在半空中飞翔而虚空高蹈,或在泥地里堕落而困顿挣扎。在这个意义上,非虚构写作主要依凭作家鲜活、直接的生活经验,因而,这种创作如果处理得好,则可以改善浮躁的文学生态,使文本显出扎实和厚重之感。因此,有学者认为“所谓‘非虚构写作,是一种不再迷恋各种直观的乃至化装了的‘宏大叙事,而是将目光指向真实的生活现场,重新捕捉瞬息万变的底层生活细节的写作”①。这是包括梁鸿在内的一众作家,意图达到的叙事目标。
梁鸿的梁庄书写以《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为代表,彰显了她的问题意识与叙事野心。从表面上看,这两个文本有着因继关系。前者是将中国的諸多问题凝缩在梁庄这一叙事空间,后者是以分布于各地的梁庄打工者而透视整个中国;从创作原理上看,两部作品都是梁鸿以细部观察为突破口,打破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土叙事的固有模式,不再满足于讲一个跌宕起伏的、藏污纳垢的故事,而是试图回到直接经验,记录客观生活。作家摒弃了想象力和审美创造力,重拾洞察力和生活感受力。同时,非虚构写作者,往往刻意与虚构性写作拉开差距,消解故事在现实题材叙事文学中的核心位置,颠覆故事的讲述结构与叙事形态,于是也就失去了文学自律建立起的审美本质和审美逻辑。
抛弃虚构使写作者面对杂芜的现实经验,不得不做必要的妥协。这种妥协使作家失去了通过虚构而组合叙事要素的审美逻辑,因而就不得不依靠思想逻辑建构认知图式,从而将冗杂的现实细节整合进有机的叙事文本。这便如同熵增原理一样,写作者以特定问题作为宏观量的“熵”,依靠人物和细节体量的不断增大以扩大熵量,作品中细节不具备独立的意义,其意义是服务于作品的“熵”的扩张,即显示出作者预设问题的严重性,而个别的、微观的生命体与细节所带独立的熵数意义就这样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文学原有的审美逻辑被作者的思想逻辑取代,具有审美自足性的生命个体与鲜活细节,就此沦为作者所揭示的问题的材料和注脚。
退一步讲,如果作者处理得当,至少这种文本是一份客观现实的记录,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或社会治理的参考价值。然而,作为梁庄书写的逻辑起点,梁鸿的问题意识是主观预设的。她带有强烈的知识分子的意识而凝视乡土世界,以她认知中的“应然”改造或否定现实的“实然”。于是,本已沦为客观材料的人与事,在经历了“客体化”而丧失了主体性后,又被“他者化”。更准确地说,他(它)们和叙事者是互为他者化的。梁鸿确实强调过她要排除“先验的意识形态”,而“以一个怀疑者,对或左或右的观念保持警惕,以一个重新进入故乡密码的情感者的态度进入乡村,寻找它存在的内在逻辑”②。因此,她写作时为自己设定的叙事思路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或结论”③。
实际上,作者未能达到这一目标。一个习惯于理论思考的学者,很难以一种现象学还原的方式,对自身那些先验的意识形态“加括号”。相反,叙事主体越是刻意剥离、规避这些意识,越强化了它们的在场性。在知识分子的情感认知和理论关切下,作者形成的问题意识主导了她的“归乡”。她用这种目光“寻访”和“发现”那些与她的问题关联度高的个体、现场。值得注意的是,梁鸿并非在悬置主观性的前提下进入现实,而是带着问题主动设置议程,引导对象和读者进入她的逻辑。当然,她也遇到了不少挫折:“通常情况是:坐了一天,喝酒、聊天,滔滔的话,说一个又一个村里的人,一件又一件村里的事,怎么也转不到我的话题上来”④。
与之相反,国外非虚构写作的成功者认为,非虚构叙事者其实应该“成为场景的一部分,从而能够观察事件却不改变事件的状态。这能助你避免‘观察者效应:因观察而导致观察对象发生变化(该理论由物理原理有感而来)”⑤。梁鸿并非要成为农民的一员,也无意融入他们真实的生活和心理世界,她对那些“滔滔的话”毫无兴趣;她是带着学术探究的问题意识,在乡土世界寻找支撑自己观念的材料。因此,这位准备好访谈计划和录音拍照设备的“闯入者”,即便以一个“归乡者”自居,也早已自外于自在的乡土世界。她要排除的先验观念本来是指:“苦难的乡村?已经沦陷的乡村?需要被拯救的乡村?在现代性的夹缝中丧失自我特性与生存空间的乡村?”⑥然而,从文本实际的叙事效果和价值指向来看,梁鸿的梁庄书写呈现出的恰恰是这些观念。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梁鸿想讨论的问题太过宏大。她要从梁庄看“中国”,便需要能将话题引向宏大话语的人与事,而那些无关宏旨的农民,以及他们津津乐道的事,则无法进入其叙事框架。她讨论的核心议题是现代性进程中乡土世界的凋敝。尽管这早已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但在梁鸿的笔下,这种二元对立显得更为严重。几百年前的梁庄“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⑦而如今的梁庄千疮百孔,没落衰败。作者寻访的农民在社会地位、物质财富、文化水平、家庭情感等方面,哪方面若是好了,她便侧重于分析农民缺失的另一方面。因此,她笔下的农村相比于城市完全是凋敝的,农民相比于作者观念中的理想状态必然是不幸福的。现代性进程中的乡村危机在梁鸿的笔下以这种方式呈现,遍及政治、经济、文化、道德、自然环境等方方面面,其实根源在于梁鸿的认知方式有所不足,或者说她是为问题而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不重要,也确实值得关注。但放在一起而达到的触目惊心的效果,其实是一种僵化而缺乏辩证的问题意识所致,比如作者把乡村交通的发展看成单向地损害农村:“那一辆辆飞速驶过的汽车与村庄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更强化了他们在这个现代化社会中他者的身份。高速公路,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在原野的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金属味”⑧。梁鸿将笔下的人物与乡村按照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定位,虽有洞见,但不乏盲视。她永远只看到现代性进程带来的负面的、消极的因素,因而农村相对于城市,农民相对于城里人自然成了“他者”。但我们要注意的是,农村与农民不是自我他者化,而是被作者以自己预设的问题他者化了。
梁鸿的创作以其材料的扎实、内容的繁复、细节的尖锐而出场,贴合作者的主观经验而呈现出鲜明的问题导向,却也陷入了现实问题的翳影。应该承认的是,这种“问题报告往往具备较高的认识价值和社会价值,对现实问题具有较强的解析力和批判力”⑨。面对历史、农民、农村等现象背后的问题,梁鸿给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以驳杂的西方理论话语为认知基础而详细阐释。但是,文学内在的审美规律被消解,一切的细节都是为理论分析的出场而服务,是否值得肯定仍待讨论。
二
梁鸿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像一个忧思深重的哲学家,给读者激动地講述经她审视后的现象,并展开理论反思。因此,阅读梁鸿的作品便不能带着一种艺术审美的诉求,而要怀着强烈的道德关怀,并具备一定的理论知识。当这些现象与梁鸿所揭示的宏大主题无法建立起有机联系时,叙事者就不得不以主观介入的叙事姿态,将二者整合。
这种叙事姿态是一柄“双刃剑”。主观介入性与非虚构并不矛盾,毕竟作家自己的体悟与思考也是其直接经验的一部分。有学者指出这种“介入性”使“作家的身影通常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⑩。而在梁鸿的作品中,除了叙事者直录的人物访谈以外,作家的身影几乎伴随了叙事的全部流程。因此,叙事的可疑性与作者再现现实的可靠性如影随形。之所以说可疑,是因为叙事者的主观介入性与客观材料的记录时常脱节,未能建立起坚实的内在联系,作者要保持对直接经验的直接呈现,而尽量维系叙事的原生态与真实感,便不能用虚构和想象建立起完整的故事结构,而只能着眼于碎片化地展示看似“原生态”的人与事。
那么我们如何面对和理解这种碎片化?或者说,这种碎片化的叙事方式是否能达成整体性的叙事目标?其实,“碎片”因为作者的主观介入而被统摄在文本的理论框架之中。如德里达所言:“解构全然不是非历史的,而是别样地思考历史”11。同样,碎片化的叙事只是形式上的碎片化,叙事者表面上拆解了故事应有的完整结构,而用一个个梁庄的片段来思考“中国”,但当叙事者试图将碎片与中国、时代这样的宏大话语扭结在一起时,实则是用自己整体上的理论框架“别样地”处理看似客观的碎片。
我们必须清楚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中国”和“梁庄”都并非两个对等的语词。作者将一个个农民的生活经历作为推动社会思考的脆弱支点,很容易主观上夸大例证的代表性和社会概括力。正因为非虚构写作直面的是生活的原初场景和私人经验,而且抛弃了审美(隐喻、象征、能指结构等方面)逻辑的基础,因此也无法达到传统现实主义所讲的“典型性”,而作者所举的例子也并不是“这一个”。比如,“小柱之死,到最后也原因不明,一个无名农民的无名死亡。无论是李营的国子、万坡的那个娃儿,还是在中国大地各个工厂间流浪并死亡在外的人,所有的死亡都原因不明”12,作者从一个不幸罹难的人直接上升到“中国大地”上的“所有”,强行要从个体生成时代的普遍性问题,未免失之于主观和武断。
为了尽力避免这种问题暴露在文本中,梁鸿往往试图用限知叙事提高叙事的真实感,又用主观叙事来增强作品的情感性。其写作意义和叙事目标,一定程度上依赖抒情和议论而达成。只不过,这也有可能进一步加重了叙事的可疑性。作者致力于营造一种浓郁的、诗意的抒情氛围,而这与冷静谛视现实的“归乡者”身份极不相称,以至于个人化色彩暴露无遗,而冲淡了她苦心孤诣建构起的真实感。作者叙事时的主观情感,不是内嵌于事件、细节、情节本身的意义结构之中,而是主要依靠外部情感投射。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这种主观抒情同样带有鲜明的知识分子情感色彩。梁鸿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认为“他们对所遭遇的事情朦朦胧胧,并不愿意去深究,对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更是很少去考察。他们关注的只是自身,这样的懵懂和单纯反而使他们能够生存下去”13。因此,作者要替他们“考察”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并且将同情与怜悯之心投射到对象上。于是,丁建设在文本中被视为“哀愁的,憔悴的失去了某种主体意志的形象……黑眼圈里是巨大的哀愁。这哀愁溢出眼眶,和外面的世界——机器的坚硬和无所不在的孤独——形成对视。那坚硬的源泉正来自于对这哀愁的主体毫不留情的和贪婪的摄取”14。
但是,当面对着应该发挥想象力而深入探求人性的问题时,梁鸿却又束手无策。面对少年强奸犯——一个异质性的形象,她所掌握的知识分子话语不足以定义这个形象,于是作者便放弃确定性的话语,而只把问题呈现出来:“一切的询问都是苍白的,谁能弄清楚,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里郁结下怎样的阴暗?谁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而又有谁去关注一个少年最初的性冲动?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呢?我不清楚”15。
相比于主观抒情介入叙事,那些不时出现的、带有一定学理性的议论,更降低了叙事目标的达成度。作者按照既定的叙事意图写作,使作品在文体特征上看似创新而显得有些尴尬。由于文本中的客观叙事无法直接将读者引向既定的结论,因此,叙事者只能在作品中通过直接的议论阐述观点。为了使这种议论不甚枯燥,梁鸿增添了带有鲜明道德色彩的抒情,用这种直露的感情倾向影响读者。正是那些不断膨胀的诗性激情辅助了叙事者的议论,使其得以恣肆地褒贬世事,但这种学理性极强的反思,需要的不是情感的加持,而是严密的逻辑。
在言之凿凿的社会分析背后,叙事者的逻辑有时是牵强的。比如在表面上客观地记叙了梁庄人参与传销的惨痛经历后,叙事者的叙事身份发生了转变,从一个倾听者与陈述者转变为带有强烈理论关怀的分析者,然而这种看似学术化的论述,在逻辑上是混乱的。在将近三页的论述中,叙事者的话语不断转向,先是将传销盛行归为它“承载着贫苦人的发财梦,而这个发财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梦想”,进而转向将“发财”批判为“现代迷信”而且具有“内在的非正义性”,又转回“传销”称之为这是“一个国度普遍性格的典型外现”,将之进一步归因于“道德匮乏”,转而又引用了美国人在学术著作中对乾隆“盛世”的质疑,并以之类比当下的中国,试图寻找“盛世的窄门”。从个别人的传销经历开始,梁鸿绕了一个逻辑并不周延的大圈子,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生活内部一种惊人的发育不全:过于丰盈的肢体和不断萎缩的内心”16。
牵强的逻辑毕竟显示出作者试图建立逻辑的努力,而当作者无法建立逻辑时,问题的分析和材料的呈现是脱节的。比如作者试图用广博的学识分析曾在富士康打工的梁平,在引导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后,片段式地截取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异化问题的几句表述,而这一段引文突然插入是非常怪异的。作者既没有意识到马克思所讨论的本质外化与对象性的价值剥离,最终将在社会发展中转变为“人的本质作为某种现实的东西的实现”17,也没有论证理论与材料之间的关联,因此理论的介入并不是有效的介入,而只是一种生硬插入。作者最终所要表达的是自己主观认知:“这是一个孤独与疏离的时代。这一批城市流浪者无法战胜疏离、劳累和孤独所带来的摧残性的忧郁,无法战胜无用感、无根感和自卑感”18。而这种认知既不是材料里的农民工的固有认识,也不是马克思所讨论的异化问题,而是作者对她所认为的“孤独症患者”的分析和判断。
一个非虚构作家,当然可以从她所处的环境、所面对的事实,总结中国发展的教训或经验,但这些也只不过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个人化、主观化阐释而已。作者强势地、主观地介入叙事,将个人化的观念与情绪留给读者,加之急于表达结论的理论激情过于澎湃,往往会暴露观念的偏执与叙事逻辑的漏洞,乃至混乱。从这个意义上讲,非虚构写作者也许需要的是一种“功成不必在我”的创作心态,减少叙事时的执念,不要急于对现象进行理论命名,从而把故事讲得更有弹性,为读者打开现实的理解与阐释空间,也可以保持文本的思想张力。
三
既然非虚构文学离不开叙事,又要不落传统文学的窠臼,就不能不改造文学的物质材料——语言。作者既要在客观记叙中尊重和保留对象的语言习惯,又要在主观分析中保持知识分子的话语风格,于是,文本中两套语言系统间的龃龉便十分明显。
梁鸿试图放弃故事本身的生动性,抑制写作者基于逻辑的合理想象的权力,而还原一种形式上的、程序上的客觀真实,这体现在她将各式材料以及访谈文字,变换字体直接载入。其实,这种语言处理所达到的真实并非客观的真实,作者只是交代了信息源,交代了这种真实的形式过程。用直接引语代替作家的写作,确实是非虚构写作常用的语言策略。然而,直接引语其实是在非虚构背后隐藏着虚构,作家以直接引语的形式揭示的所谓“真实”,其实还是作家主观意识上的真实。比如在《出梁庄记》中,梁平对富士康经历的陈述有三页半的篇幅。作者记录了他本人的话语,而看似只在其中加了一句自己的问题。但我们若仔细阅读人物的陈述就会发现,每一段话看起来没头没尾的。作者剪裁了陈述者的话语,使陈述者的思路不断调整,因而才造成话语逻辑的断裂,但是留下的这些话对叙事者而言是有用的。
因此,每一个人的言说最终呈现于文本的特定位置,其实都是作者浓缩和重组语料的过程。叙事者介入不仅体现为重组了人物的话语,而且还变现在变换叙事视角或使用自由间接引语,从而将自己的语言套在人物之上,掩盖了作家意识对人物心理世界的虚构。正在讲述客观对象的梁鸿,会直接暂停外聚焦的客观叙事,而采用内聚焦的方式代替人物思考和感受,如“他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双重眼光和双重情感。当妈妈那悲伤的、含泪的眼睛投向他的时候,一大片阴影立即笼罩着他”19。然而,以这种文人抒情式的语言呈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与前文对人物客观叙事语言格格不入。有时,作者虽未自己直接发言,但却把自己的话语与人物的话语融合,看似正在写人物,实则是在表达自己的看法:“天色渐渐暗下来,父亲却毫无倦意。在父亲那里,所谓村庄的整体面貌,就是一个个生动的、相互纠结的家庭故事,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叙事者占据父亲内心而说自己的话,是为了与下文作者直接的学术讨论相衔接,试图从访谈父亲转为学术分析:“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生命体,一个有机的网络,每个家庭的运动看似不相关联,但却充满张力和布局。费孝通认为……”20这样来看,在梁鸿的语言策略下,农民常常是“两个我”并存,一个是客观讲述自我的主体,一个是便于梁鸿思想和语言借壳出场的躯体。
其实,两套语言系统之间的扞格,是因为在农民的语言系统和知识分子的语言系统背后,实际上是两套生活逻辑。梁鸿要将直接引语与知识分子话语扭结在一起,并以后者整合或统摄前者,又不能处处调用前文笔者分析的叙事策略,便堆砌了许多宏大语词与知识信息。一方面作者认为“乡愁包含着对词语的回忆,它是我们以人文主义态度进入语言之时的基本态度”21。因此,她大量征引近年来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高频词汇,即“生存镜像”“主体意志”“文化传承”“离散”“民主程序”等理论色彩强烈的学术词汇,从而使自己基于个人经验而形成的认知,能在理论语词的掩映下升级为具有普适性的问题;另一方面是作者带入了不少驳杂的知识信息,要把在地性的知识升级为普遍性的知识。但是,这无异于在客观的农民语言和主观的论述语言中,又引入了第三方的知识性语言,而这些并没有结构性意义、甚至破坏了文本结构的知识,未能有助于深入探寻农村、农民的内在问题。
此外,梁鸿的创作在语言上颇为依赖修辞,以提升其作品的感染力。陈望道曾经将文学的修辞分为“积极”和“消极”,而“消极修辞是抽象的概念的;积极修辞是具体的体验的”22。梁鸿恐怕也意识到自己毕竟不是在写学术论文,因此,在抽象的概念之外,她还颇注重积极修辞,当然这依然是非常强烈的知识分子修辞。这种修辞不是意在清晰地表达观点,而是试图用积极修辞的手段获得一种情感效果,例如“青哥的房间有一种显见的匮乏。这一匮乏是属于个体生命的内向而又舒展的东西,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拥有的悠闲、丰富。一盆花,一幅画,干净的地面……都可以看作人对生活的信心和内心的某种光亮。青哥的房屋显示了他这一层面的枯燥、封闭和压抑。他被剥夺了……”23也许这是作者的生活理想。在这种“人文主义”关怀下,梁鸿以“一个人应该”如何如何而把抽象的人的观念具体化,采用对比的方式让人感到理想状态的美好与现实境况的匮乏,于是不自觉地认同作者、同情人物。但是,这种知识分子的诗意语言和农民真实的生存境遇的落差,是作者的自我镜像与笔下农民之间的落差,而这种落差正如鲁迅所言:“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24在这个问题上,笔者认同有论者曾提出的观点:“非虚构文学文体应尽量少用或慎用某些修辞手段,以防遮蔽和隔离文本的意义呈现和读者的明快接受”25。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在于求真、求准,从而直击读者的心灵。那么,与其大费周章修辞,不如尊重对象本身的语言与认知体系,而减少知识分子的、想当然的话语。
结 语
當然,任何一位作家都有权力用自己想用的方式,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说,梁鸿的梁庄书写颇具个性。非虚构写作并非要消减作家的自我意识,也不会抹杀叙事者的个性,而是要让在观念层面高蹈了太久的文学,回到现实世界与人生。如果写作者依然将强烈的先验观念灌注于字里行间,便失去更为敏感、更独到的眼光。这种眼光不应依靠问题导向而生成,而应从那些被问题遮蔽的闲话中而来。这恰恰需要叙事者付出更多的心血,融入、感知和理解现实。因此,非虚构写作者应该有更严格的叙事自律,而成为一个艺术创造者,摆脱知识分子意识对叙事的单向束缚,真正从二元对立的思维中解放出来自己,也解放出来笔下那些鲜活的生命。
注释:
①张柠、许珊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②③⑥⑦⑧1520梁鸿:《中国在梁庄》,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第4页,第3页,第55页,第11页,第76页,第23页。
④12131416181923梁鸿:《出梁庄记》,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页,第272页,第252页,第254页,第131-133页,第259-260页,第353页,第225页。
⑤[美]罗伊·彼得·克拉克:《事实与虚构的界线》,见马克·克雷默、温迪·考尔编,王宇光等译:《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213页。
⑨李朝全:《非虚构文学论》,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91页。
⑩ 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11[法]德里达著,杜小真等编译:《德里达中国讲演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
1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页。
21梁鸿:《回到语文学:文学批评的人文主义态度》,《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
2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24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8页。
25龚举善:《“非虚构”叙事的文学伦理及限度》,《文艺研究》2013年第5期。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