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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村的沉思者

2020-06-29温雅红

当代文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插队知青

温雅红

摘要:本文在知青档案、地方志等历史材料的发掘下,尝试还原郑义的插队生活,沟通地方史、知青史与文学史。在非常年代,日常生活有超越凡俗的社会意义。从劳动、读书、交游、农村调研,可看出个人与时代的互动,拓展社会史视野。郑义在农村走上文学道路,其阅读和思考成为日后文学创作的资源。作为重要的历史时段,大坪插队生活为解读其作品提供参照,也呈现出1970年代“青年思想村落”的生活样态。

关键词:郑义;知青;插队;青年思想村落

1966年5月,在一墙之隔的圆明园,清华附中学生成立“红卫兵”。初期在校内批判校长、老师,继而演变为席卷全北京的红卫兵运动。1968年12月22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社会大迁移开启。当晚,清华附中校园广播中传来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次日,校园内张贴上山下乡的通知,征召学生到山西、陕西、内蒙古等地插队。通知刚一贴出,不到半日,两百个名额就全部报满,不到年龄或身体有残疾的学生纷纷写血书表决心①。自“文革”开始后,大专院校已停止招生,不少“老三届”高中生面临升学无望、招工无门的困局。因此,当下乡通知发出后,他们主动报名插队,郑义即为其中之一。各部门热烈动员,三日内,闪电般地完成了从报名到动身的准备工作。铁道部特设知青专列,日均发出三趟知青列车,将知识青年运送到四面八方的农村大地②。及至12月25日,北京全市已有三千名初高中毕业生前往山西插队落户,加上已经进行动身准备的,已达三万五千人③。

一  劳动

在开往太行山的列车上,情绪高昂的知青就讨论起了分组,三十人为一小组,报给工作人员,然后随机分配。得知安排到平川公社,郑义和同伴主动放弃便利的条件,自愿要求到最艰苦的山区。“上山下乡”初期,知青在选择插队地点和同伴上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一道插队。在实际运作中,往往演变为派别和立场的划分,相同阵营的知青结伴下乡。当年,太谷县接收北京知青三百三十九人,分配在十一个公社④。其中,郑义小组被分配到窑子头公社,下设大坪、大河、槐树底三个小队。这三十一名知青大部分来自清华附中,属于原“井冈山”派。曾为老兵派的少数知青则集中在太谷县的另一个村庄,两派知青几乎互不来往,恪守着“二十年后再决高下”的约定。

沿着颠簸的山路,拖拉机载着他们到达落户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人震惊:“站在白雪皑皑的乌马河畔,使劲往后仰起脖颈,才能看见拖拉机手指点的村庄;在白茫茫的太行山一座山峰半腰里,紧贴山根有一排被风雪扫荡着的土房和窑洞,几个穿着黑色衣裤的乡民站在山腰和我们遥遥相望。”⑤这就是大坪村——他们即将劳动和生活的地方。作为全县托底的贫困村,大坪仅有九户人家和二百亩土地,每年的生产队总收入还不到五千元⑥。山村没有通电,村民依山掏窑穴居,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1969年元旦过后,郑义、甘铁生、车宏生、陈淮子、刘新年、刘秋荣、刘景芬、谢孚珊、李敏九名知青就正式登记入户⑦,生产队长老石将他们安置在老乡家中分散居住。依照县安置办的文件,凡来太谷的京、津二市集体插队知青每人有210元安置费,其中建房费120元,用具(包括工具、灶具)25元,生活补助60元,医药费8元,副业投资2元⑧。经费用于知青建房和日常生活,但必须由大队掌握开支,不准拨发给个人。知青每月有国家供应的原粮44斤,直至新粮收获后(即下年九月三十日),再由生产队进行分配。参照1970年太谷县社员收益72元/月,210元已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社员一个季度的收入⑨。

大坪村位于县城南部山区,山高地少。因此,知青的劳动任务繁重,春天锄小毂儿,秋天担庄稼,冬天则放土填沟造“大寨田”。在崎岖的山路上,车马难以通行,知青只有担负起人工劳力,凭借“一根扁担两只筐,负重攀高下低”⑩。从城市到农村,许多知青难以适应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因此,在以劳动力为首要标准的农村,他们的表现并不理想。当然,郑义是个例外。在清华附中,郑义就是铅球和百米短跑的双项冠军,被同学戏称为“郑块儿”。在同伴甘铁生看来:“郑光召体魄强健异常,能在担庄稼时把扁担折断,我们其他八位男女,都是比较单薄的,自然,这就使我们在崇尚力量的农村难以在劳动中有过人的表现。”11当同伴一天挣十个工分时,郑义可以挣到十一点五分,是最高的“标兵”工分。当时分红十工分合七角钱,多挣一分等于每天多得七分钱。但即便如此,劳累一年,分红也只有五、六十斤麦子,其余全是粗粮,冬春两季更是除了胡萝卜和土豆什么也没有。山西以面食为主,当老乡端来的几根咸胡萝卜吃完,他们便每人在碗里放一大颗海盐调味,日子过得极为艰辛12。幸运的是,郑义在村中学习了木匠手艺,可以给人打家具补贴生活。后来,这项技能成为他流浪四方的生活保障,以及毕生无法舍弃的精神依托。

因为多拿工分,郑义干活从不惜力。一次从后山沟里抬木头,二三里路他一口气担回来,伤著了元气,只好歇了几天工。除此之外,从春到冬都按时上工,而且惯于赤脚劳动。若在江南水乡,泥土湿润,赤脚更方便劳动。但在太行山区,粗粝的石子和荆棘布满山路,赤脚无异于一种近乎变态的肉体折磨。他不以为苦,甚至自比为“大仙风度”——“下地劳动,上山放羊,皆赤足大仙风度,甚至到远山去担柴,亦赤足行走于峻峭山路。”13赤脚是类似斯多葛苦行主义的行为方式,目的是以身体训育实现美德重塑,从而对生活中的痛苦和失望保持平和镇定。可想而知,郑义试图以苦行磨练心性,在劳动中获得生命的实感,以抵消现实政治生活的挫败。1970年代,大量城市人口涌入农村。无论知青下乡插队,还是知识分子下放干校,都是以劳动改造身心。因此,“劳动”成为关涉一代人情感记忆和文学创作的主题。“仿佛全部生活只是从这一瞬间才真正开始”14,郑义将劳动视为重获尊严和意义的方式,让他从压抑的内心世界进入自由的天地。在这个意义上,郑义插队与其说是激进的“革命”行为,不如说是另一种“逃避”,遁逃到土地的母体中,修复身心的伤痕。因此,相比甘铁生“苦中作乐”式回忆,郑义幻化为寡言的沉思者,很少提及私人情感和日常生活。“文革”初期,清华附中曾发生激烈的红卫兵武斗,学生间关系紧张。因家庭出身,郑义从校园风云人物沦为“黑五类”子弟,在红卫兵同学的煽动下遭到围殴,母亲也被赶回四川老家。巨大的落差对郑义的性格产生很大影响,他在沉默压抑中度日,直到两年后随“大潮”下乡插队。在太谷县档案馆保存的北京知青材料中,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的情况。在郑义的插队登记表上,家庭情况一栏写道:“其父郑壁(璧)成参加过青年党,解放前任民生轮船公司经理,解放后逮捕2次,后管制一年。其父母均为大地主、资本家。其舅父陈耀伦,大地主起义军官,原伪24军少将副官,后四川省政协委员。”15这份材料大体客观。郑义的父亲郑璧成是民族资本家,曾任民生轮船公司经理后因“杨森衣箱案”入狱16,出狱后遁入空门在北京佛教协会任文史馆员,1958年在家中煤气中毒去世。他的母亲陈蕴玉出身寒微,曾任小学教师,在丈夫常年离家的情况下独自将子女抚养长大。可想而知,郑义插队与家庭极为相关。同批知青大体如此,仅有车宏生一人来自中农家庭。

二  读书与交游

第二年,七间知青土房盖好,他们便自行起灶过起了集体生活。五男四女搭伙过日子,反倒有了更多交流的机会。与其他知青点相比,大坪村知青年龄相仿,知识结构相近。他们都来自清华附中,除刘新年的年龄稍小以外,其余都是二十来岁的“老三届”高中生。在北京市重點中学中,清华附中素以先进的教育理念见长,尤其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和自学能力。学校每年举行隆重的艺术节和运动会,邀请清华大学专业教师指导。1965年更是大胆实行教改,学生上午上课,下午自习,自由发展兴趣爱好。在精英教育模式培养下,九名知青视野比较开阔,综合素质高。每天劳动结束后,他们会坐在乌马河畔“一起读诗唱歌,天黑下来,在土窑洞里点上墨水瓶做的煤油壶壶读禁书。”17知青下乡时行李简陋,每人只有一个铺盖卷,一个彩线网兜装着的脸盆,和一口喷涂了毛主席语录和葵花图案的赭石色木箱,携带的书籍很少。带来的书读完后,郑义和甘铁生就骑车走七十里的山路到县图书馆借书。在那里,大量“禁书”被封存在库房中,无人看管。馆长见是北京知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们就用大麻袋将书籍捆在自行车后架上驮上山。书籍运回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彻夜读书,“每天下了工,吃了饭,已经是精疲力尽。又没有电、连煤油等都没有。最初的日子里,我们只有墨水瓶、药瓶自制的‘小煤油壶壶,豆大的灯焰下,挤不了三四个人,于是只有轮流看。第一拨儿从晚饭看到十一、二点;第二拨儿从十一、二点看到三、四点;再叫醒第三拨接着看到天明。特别是当外村传来好书,限定两三天还,大家想自己做点笔记,唯一的办法就是换班看,通宵达旦。”18  郑义曾在自传中列出一份插队时的书单19:《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传》《资本论》《一八八四年手稿》《列宁选集》《辩证理性批评》等,此外涉猎政治经济学和文学名著,如《在路上》《向上爬》《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可以看出,郑义读书有鲜明的特点,以马列著作为主,其次涉猎哲学和文学书籍20。

读马列不仅是清华附中培养的习惯,也是“七十年代”的政治时尚。自从“文革”开始,新华书店和图书馆遭到轮番洗劫,几乎无书可寻。1970年,在九届二中全会闭幕式上毛泽东提出领导干部和群众应学习马列主义理论。11月6日,中央正式下达通知建议各单位组织阅读六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书和五本毛泽东的书。于是,全国进入争读马列的时代,各级公社组织插队干部和知识青年集中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一时间,读马列成为符合时代标准的政治时尚,当然不少知青以读马列的名义探究中国社会主义政治,思考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等宏大问题,大坪村知青可算作一个案例。他们组成读书小组,有计划地读书,从马列教科书延伸到马列经典著作。“文革”研究专家印红标在细密研究后指出:他们“读书的一条路径是从马列主义教科书到马列主义经典原著,然后上溯到德国古典哲学。另一条路径是在读了马克思主义原著之后,阅读各种流派的马克思主义,主要是欧洲马克思主义流派的著作。”21可以推测,他们想要在马列主义导师的原著中找到对社会政治矛盾的更深刻解释,为三年前发生在身边的红卫兵运动找寻答案。通过阅读和思考,“我们痛心地发现,文化大革命带来的结局并不是原先允诺给我们的那个更为美好的社会。”22中国向何处去?青年的未来在何处?这些思考成为郑义写作《枫》的缘起,同时也造成他写作的“弱点”:“我的全部习作中,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思想大于形象。”23

“老三届”高中生有着特殊的成长经历,1949年前后出生,从小长在红旗下,接受十七年教育,因而有着浓厚的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信仰。“文革”初期经历红卫兵运动,目睹极端的革命狂热。1968年响应号召报名下乡,虽受现实处境的影响,但内心对革命仍充满激情,插队也蕴含改造社会的成分。“1968年之后的两三年里,在几位从北京清华附中到山西省太谷县大坪村插队的知识青年的读书生活是一个典型案例。这些青年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坚持读书、调查、讨论,在远离都市、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贫瘠山村,开辟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精神飞地”24,钱理群将大坪村知青点定义为“民间思想村落”。在这个海拔一千多米的小山村里,交通和信息闭塞,“能看见当天的报纸得一星期之后”。因此,知青免受许多思想学习的“干扰”,在精神和行动上享有一定自由。“我们热情地邀请已散布全国各地的同学来小住,聚会。我们知青点实行的是‘共产主义,朋友们可以在我们村自由自在地吃、住、玩、讨论……入夜,点上两盏煤油灯,把所有的床板拼在一起便是大通铺,再多的朋友都可以促膝而坐,作长夜谈。我们大坪没有平庸,没有媚俗,没有消沉的生活。每一位到大坪来做客的朋友,都会体会到沟通我们和他们心灵的,是不灭的理想之光!”25郑义的回忆虽有美化的成分,但也反映出他们读书、思考的严肃和超功利。比如,在东北农垦军团插队的许成钢就专程来大坪投奔好友,交流思想。还有北京著名的才女史保嘉,她也曾在困顿时投奔郑义。因为情感变故和插队的精神痛苦,她对人生丧失希望,在辗转流徙中来到大坪。1970年回京后,史保嘉写下《满江红·答友人》一诗:“别来一载。晋中会,又值年残。喜重读,华章秀藻,韵简毫寒。”其中,“晋中会”就指与大坪知青的交往经历。

在知青串联中,同学圈发挥着重要作用。插队后期,郑义、甘铁生、陈淮子常结伴到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白洋淀。在知青眼中,白洋淀是神奇的地方。那里离北京近,交通和信息都非常方便。当“上山下乡”运动袭来,许多有背景的知青自发选择到白洋淀插队。他们大多数出生高级干部或知识分子家庭,有条件接触到“黄皮书”和“灰皮书”,了解内部消息。所以,白洋淀思想氛围活跃,吸引了许多外地知青慕名前来。在白洋淀知青中,最年长也最有威信的是宋海泉。他绰号老羊,与郑义是同班同学。在阶级对立严重的清华附中高631班,两人因平民子弟出身而关系甚好。宋海泉常接待郑义一行人来访,切磋交流。在白洋淀文化圈子中,郑义接触到更多文学资源,综合了抽象化的理论思维。在驻留大坪的日子里,郑义和甘铁生开始文学创作,虽没有留下完整的诗歌作品,但小说创作成功。甘铁生写了中篇小说《第四次慰问》,反映知青的精神颓丧和幻灭。郑义写出《闪闪的红星》26,依据插队期间流浪东北的经验创作,讲述一对老干部的女儿回北京看望平反的右派父亲,却于严寒中冻死的悲剧故事。这些作品一度在山西知青圈中流传,带动周边知青的文学创作。

三  农村与现实

从北京到山西,从城市进入农村,青年经历了从红卫兵到知青的身份转变。除“二十年后再决高下”的抱负外,他们也想就中国最广大的农村进行实地调研。在校期间,清华附中设有劳动课,学生每年集中劳动二周,分散劳动二周。学校建立农业劳动基地,每年九月、十月份高中各年级轮流下去参加“三秋”劳动,进行社会调查。通过学习《<农村调查>的序言》,清华附中学生对农村调查有较为深刻的认知。郑义自述:他们刚到农村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村西头到东头访贫问苦,挨家挨户赠送毛主席像章和著作。劳动之外设计油印出《农村社会情况调查表》,从经济到政治到文化,从历史到现状,从耕作制度、分配方式到阶级关系、宗族矛盾,从自留地、菜地、自留树、集市贸易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全方位了解真实的农村27。太行山区地势高拔,交通不便,村民常常开门就见山,抬腿就上坡。在封闭和半封闭的地理环境中,村民历代以耕为本,勤奋劳作却仍生存艰难,《太谷县志》记载“土瘠民贫,且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28一方水土中孕育出特有的风俗文化,太行山农民安土重迁,有着强烈的宿命感和天命观。由于经济落后,适婚男女比例失调。“妮子女人们如那山水,向平川流逝,永不回头了。”29留下许多男青年在欲望的饥渴中苦熬,性与道德常构成冲突激烈。在邻近的山村,鄙陋的婚俗仍然延续,以近乎低劣的方式保证村落的繁衍和承传。比如“拉边套”、“豆腐换亲”等婚俗,畸形的婚姻家庭关系是苦难生活中百姓不得已而采取的方式。解放后,新的社会力量进入农村,打破传统的乡土伦理,形成新的社会秩序。公社队长晋升为新的管理阶层,取代乡绅调节地方关系,由此生产队长、地主、农民形成颇为奇特的权力结构。郑义发现,副大队长、大队副支书老穆是个“理论脱离实际的”人,“开批斗会时,他样子挺凶,一张小瘦脸上只剩下双充满阶级仇恨的大眼睛了,以至于我都担心他太激动了会动手打人。可有同学去问他‘为什么有些贫下中农,特别是妇女们总跟‘老地主一家有往来,划不清界线时,他都总显得很为难,说:‘嗨,婆姨们的事……说起抽象的阶级斗争来,老穆头头是道,文件、政策、语录、社论过目不忘,用起来还恰到好处,从不闹笑话。”30在政治工作和人情事理上,副队长老穆显然自有一套应对办法,在政治和民间游刃有余。在甘铁生的记录中,队长老石虽然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却有他的痛苦和无奈。老家的村书记打他媳妇的主意,“只要他一带队下地,书记就摸到他家朝他老婆动手动脚”31,老石去公社告状无果,只好背井离乡。他请甘铁生帮忙写状子,想告到县上把这个书记的官罢了。乡村秘而不宣的情事着实不少,几年插队下来,知青多少都见证了农村的现实与无奈。

可能因为大坪村山高路远,所以思想学习和“斗争会”并不频繁。当时县里规定各知青点应加强路线教育,每周应安排一个下午、三个晚上的学习时间,同时组织民兵训练和文体活动32,但是在大坪知青回忆中鲜有记录。同期,北岛则每日经历“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组为单位。”33可以推测,也许学习形式过于简单,以至于没有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太行山,农民艰难地在土地上刨食,默默地消化命运的苦难和不幸,人与自然的对立将生命置于极端环境中,农民着实辛苦。从最初的俯视到理解和同情,知青逐渐适应乡村,并与村民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村中老伯见郑义赤脚劳动心疼地怕他扎伤,几次劝说无果后每天清晨用扫帚把村街扫干净,这令郑义尤为感动。甘铁生则常常从村民那里得来母鸡改善生活,给他们钱却不要,说“这鸡儿又不下蛋,留着也是废物。拿去吃了吧!”34知青们也尽力回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讲卫生过“现代生活”。1970年,根据“小学不出村,初中不出队,高中不出社”的口号,几乎每个村都开办小学,并且附设初中成为“戴帽学校”35。大坪村成立小学后,知青担任了民办教师36。在“上山下乡”运动期间,大坪没有发生伤害知青的事件,也没有知青意外死亡,政治斗争和思想学习相对和缓。因此知青虽有劳动的辛苦,精神世界是丰富的。“从眩目的理想主义的云空降落到冷硬的现实的地面”37,他们有机会将抽象思考落实到劳动实践,获得真实的底层经验。1980年代初,郑义从“伤痕文学”转向“寻根文学”,以大坪为故乡进行创作,“写他们一代人为了土地和自由的英勇战斗,写他们的艰辛劳作,写他们被扭曲的爱情。”38在《远村》和《老井》中,我们可以看出大坪村人事的影子。

1972年,在经历漫长的历史时段后,中国社会终于有了一个喘息。国家政策发生变动,知青政策也开始放宽,允许通过“两招一征”回城(招工、招生、征兵)。早已等待时机的知青抓紧机会返回城市,据太谷县《北京青年现有人数统计表》显示,1974年大坪村的北京知青只剩下郑义和甘铁生两人。同来的知青有的经推荐进入工农兵大学,有的招工去工厂,还有的回老家,大坪村知青点渐渐作鸟兽散39。1974年春,郑义招工到吕梁煤矿厂,离开了大坪。有“台湾背景”的甘铁生40则欲招工而不能,几经波折后通过病退回城。至此,曾经充满活力的大坪村“青年思想村落”走向终结,插队生活则转化为其文学创作的资源。1988年,郑义在自传《永恒的流浪》中写道:“土地是什么?具体说来是故乡,是祖国。抽象说便是童年、青春、爱与死亡,便是生命。是人类返朴归真的永恒的梦想。那末,土地便是艺术、诗、文学。”41 在人与地的互动中,郑义找寻到了文学的來路。

注释:

①1213182941郑义:《永恒的流浪》,《作家》1988年第5期。

②刘小萌:《中国知青史·大潮》,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页。

③《北京日报》,1968年12月27日。

④太谷县党史县志办公室编:《中国共产党山西省太谷县历史纪(1949.8—2007.12)》,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页。

⑤113134甘铁生:《插队:孕育辉煌》,《岁月》,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320、322、323页。

⑥⑩甘铁生:《浮光掠影游丝录》,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47、30页。

⑦15太谷县革委会安置办:《窑子头公社北京集体插队青年花名表》,太谷县档案馆,全宗号:5,目录号:11,案卷号:3。

⑧太谷县革委会:《关于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中几项具体政策的规定》,太谷县档案馆,全宗号:5,目录号:11,案卷号:14。

⑨郭齐文:《太谷县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页。

14192730郑义:《历史的一部分》,万象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69、178、176、199页。

16杨森是川军第二军军长,1949年刘邓大军解放重庆时杨森仓皇出逃。卢作孚授意郑璧成为其保管财物,藏于民生轮船公司防空洞中,郑因此而入狱。

17郑义:《怀念甘铁生》,《纵览中国》2018年7月19日。

20当时市面上以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选集为主,知青点也会下发此类书籍供知青学习。史铁生在《插队的故事》中也提及他当时携带的书箱中大部分是马列经典,只有部分文学和哲学名著。

2125印红标:《“文革”时期的“青年思想村落”:见证思想解放之路》,《中国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

2237郑义:《大地和海洋,感谢你!》,《中国青年》1980年第7期。

23郑义:《向往自由——代跋》,《远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83页。

24钱理群:《1970年代民间思想村落研究》,《生活在后美国时代——社会思想论坛》,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页。

26《闪闪的红星》又名《凝结的微笑》,后发表于《花城》1979年第3期。

2835太谷县志编纂委员会:《太谷县志》,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49、1527页。

32中共太谷县委:《关于安排好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冬季生活的通知》,太谷县档案馆,全宗号:5,目录号:11,案卷号:37。

33北岛:《断章》,载《七十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3页。

36关于知青担任民办教师一事,系笔者于2019年10月23日采访大坪村民李万根得知。

38郑义:《太行牧歌——代跋》,《老井》,中原农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2页。

39截至1973年8月15日,太谷县接收的352名北京知青中招工154人,参军17人,升学17人,迁往他处79人,犯罪被捕1人,死亡4人,剩余知青80人。太谷县知青办:《太谷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变动情况统计表》,太谷县档案馆,全宗号:5,目录号:11,案卷号:36。

40甘鐵生父亲是台湾人,曾在军阀齐燮元的部队里担任日文翻译官。抗战期间,齐燮元的部队投靠了亲日的汪精卫南京政府,因此甘父被定为“汉奸”,“文革”中甘铁生成为“黑五类”子弟。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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