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乡
2020-06-29黄凯
黄凯
从我住处唯一那扇窗户往外看去,风景会被杉木窗格切成四块。下面两块拼出一个寄宿学校荒疏的操场,上面两块是天空,偶尔会有斑鸠划过。把脸探出窗外左右摇动,能找到一些平淡的建筑,隐没在尖顶的松柏间,大多用来教学、饲宿如蚂蚁穿梭于其间的学生。我白天很少开窗,但有隔着玻璃凝视左上角那块天空的习惯,那里竖着一栋不属于学校的高楼,就在我刚好能辨出它已被弃置多年的距离上。睡觉前我会开窗看一会儿星星。
窗户左边卧着我的床。我的工作所要求的高度的专注力,依赖于安逸充足的睡眠,因此许多年前我就告别了狂热观星的夜生活,由此错过的许多仅在深夜时分出没的美妙事物,只能寄望梦中得以补偿。如今,工作之外能让我从隆冬凌晨4点的床上爬起、利索打点完出门前行装的,注定是此生绕不过去的关键事件,比如三个月前妻子简洁的葬礼,比如再一次从收音机里沙沙传出的、一颗752年回归一次的彗星的位置。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看床对面黯淡的一角,那里蹲着一只大口径的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式望远镜,被一层薄薄的灰尘轻轻地压着,比我收在床下的另一架身材颀长的折射镜占地方,也比我手上拎着的铝箱里的这个笨重许多。
我轻步下楼,确保钻入操场里半人高的灌木丛时,失眠的邻居不会发觉楼里少了一个人。这时候最细微的风都藏到了地球背后,洒在南天的是从蛾眉月的柔光中溢出的银河,小路两旁的枝条嵌入空中,如珊瑚骨纹丝不动,世界被远古时代泼下的浓漆凝固住。在这颗夜晨之间的宝石内,我化身为剖开睡梦的一枚悄无声息的刀片,在接下来的12分钟,沿着蜿蜒小径自右下往左上划开窗前的夜景,第一次站到了覬觎已久的那栋废楼脚下。一扇爬满红锈的铁门,扣着一只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我的朽锁。厚厚的灰尘让被遗忘在时间中的楼梯变得柔软起来,偶尔经过一两只因碎裂而折射着秘光的窗子,荷尔蒙和空气中的静电让我的汗毛轻轻张开。踏着楼梯盘旋而上时我想到,一条风化的基因链上,一种嘌呤在重获新生,就连我手中分量不轻的那只铝箱都长出了一对翅膀。轻飘感一路伴我升至顶楼,直到我在天台破门而出。
楼顶拂过阵阵微风。人口流失提供给小城近郊的奇迹不多,360度的地平线要算其中之一。许多年前,我最终决定接过现在这份工作,随后把过去几近付诸实施的一个念头推入墓中。那个带着一点儿疯狂沉睡过去的想法是:拎上大大小小的装着望远镜和其他器具的铝箱,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楼顶修建一座小型观测站,读取遥远天边的史诗和我自身的位置。752年前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把一颗彗星的观测数据记在一张羊皮纸上,752年后的12月27日早上4点45分,这颗彗星正再次试图把太阳拉上地平线。
铝箱的两只锁扣顺着我的指尖轻轻弹开,箱内天鹅绒衬垫上躺着一具等待接驳的胴体——轻车熟路的小手术。她跟我床下那只折射式望远镜的身段相当,不过那只是传统的白色身筒,我正从铝箱里抱起的是个黑美人。在我提着她的腰身装上最后一个部件时,300米外的学校里亮起了唯一一盏灯,随即被漫天星光吞没。竖着的黑美人被我扶着往前方倾倒过去,她的眼睛依次划过天顶狮子座的鼻头、脖子、后腿,接着以两角秒的遗憾与火星擦肩而过,但很快幸运地扫到了室女座的角宿一。她的视线继续前倾,与地平线附近那个752年回家一次的浪子邂逅了,但是没有停留,在我手中继续往右下偏转,直到盯上学校里刚刚亮灯的房间为止。随后我从目镜端看到,房间里的男孩拉开了窗帘,用一张比想象中亲切一些的脸蛋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推开了窗子。再过15秒就是4点50分。最近的两个月里,我每晚的睡梦都准时终结于早上4点50分。连续60个早上4点50分,数百米外传来的童声,如脑波中兴浪的海妖,梦中之船被一只只掀翻在岸。
我用左手托住黑美人的胸脯,右手从她光洁有力的背脊往隐秘的小腹方向摸索过去,那里生有一小枚简约玲珑的器官——在我床下身材修长的折射式望远镜身上找不到它,在我床对面蹲着的那架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式折反镜身上也找不到。透过黑美人的眼睛,我看到近在咫尺的男孩张开了嘴,一秒后声波传入我的脑中。我用右手食指在黑美人腹部精巧的构件上摩挲了一小会儿,感受到它完美如今日蛾眉月的轮廓,然后估了估风差扣动了它,就在瞄准镜中的男孩唱完那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时候。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