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时

郭建朵

陈来已经下了决心，他不想做我男朋友了。他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了。他希望不再是。他说“结束了”的一瞬间，我仿佛一脚踏空，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一刻，我想，怎么办呢？我没法爬出去了，我将困在这里，我一生的幸福就要毁在这里。就像农民烧荒，火熄了，留下一堆灰，在黑洞里，我的幸福也将变成一堆灰。

这个突然的打击让我痛不欲生。但是，当“突然”两个字从我嘴里吐出来时，陈来跳下了他的自行车。两分钟前，他就是在自行车车座上对我宣布“结束了”的，他可能原本打算说完了就溜。

他说：“怎么能说‘突然呢？一点儿也不突然，我老早就暗示过你。”我们站在一个免费开放的公园门口，知了叫得欢快，滚烫的水泥台阶上落了几片被太阳烤焦的树叶。穿着灰绿色短袖汗衫的陈来把自行车往前推了两步，把它停在绿化带边上的阴影里。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时不时抬一下手，把它举过头顶。

“像你这么敏感的人，一个第六感像狗鼻子一样灵敏的人，我不相信你没有听出我的意思。”他像一个司机对着额头被前座靠背撞出包块的乘客为自己辩护。司机说：“怎么是急刹车呢？我一直在减速，最后才停下来的。”他觉得自己做的是一次堪称完美的、稳妥的停靠。

我渐渐想起来他给过我什么暗示。大概两个月前，那天下午，在陈来的住处，我们像以往那样把淡蓝色的窗帘拉拢，让屋里变得暗漆漆的。我们吃完一只西瓜，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我们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躺着，好像这是我们唯一可做的事情。他盯着天花板，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转过去，用手轻轻抚摸陈来的头发。我想八成是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工资。在我问第二遍的时候，陈来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劲儿很大，同时我感觉到他又习惯性地开始抖腿。这让我觉得他肚子里可能又在酝酿一个大计划，或者又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了。他要升职了？他的设计作品得了奖？我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开口说话，可是，我听到的是他又一次的叹气声。他把脑袋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如果哪一天我不跟你在一起了，你不会发疯吧？”

“哦。”我忍着胃部的一阵绞痛，告诉他我想起来了。我问他：“是不是那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他就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他觉得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

陈来说：“是的。我们开始有一段时间了。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是怕你接受不了，万一你想不开……”

一定是他说的“开始有一段时间了”给了我刺激。我觉得胃痛好一些了。不应该胃痛。我想。至少，不该在他面前表现出“哪里不对”。我打断他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我好像谅解他了。看起来是这样。像田埂上一个暴跳如雷的男人，在别人的一支香烟、几句话的解释之后，逐渐平静下来。我的善解人意让陈来感动极了。他说：“你真的没事吗？”他可能想起了一座火山，想起了它噴发前的平静。我笑着（勉强咧开嘴巴）说：“没事啊，能有什么事？”陈来终于吁了一口气，他说这下他放心了。

他踢开支着自行车后轮的架子，拍拍车座，准备跨上去的时候，我说：“那么再见。”不是普通的再见，是再也不见。我们身上都透出一股奇怪的兴高采烈。我希望他泼一盆水浇灭我这样的“兴高采烈”，我希望他说：“再见个头！”可是他的眼睛分明亮晶晶的。他说：“记住，明天开始好好工作。”我说：“是的，我要努力工作。”

但是到了半夜，我还是忍不住拨了陈来的电话。他很快接起来，语气里没有半点儿惊讶，好像他熬这么晚，就是为了等这个电话。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认为我就不能跟他过一辈子。他失望地说——是他告诉我他很失望——“我就料到你会这样，我就知道你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他告诉我主意已定，不会改变了。

“我知道你会难过，毕竟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也难过，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

“可是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以前在哪部电视剧里听过的话，现在被我讲出来了。

“愚蠢。爱情算个屁！你想想，每0.1秒钟就有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表白，每0.1秒钟就有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倾诉他的想念，爱情算个屁！”陈来在电话那端咆哮着，然后他说，“好了，就这样。睡觉。明天还要上班。”说完，他把电话挂断了。

可是我没法睡着。看着窗外渐渐变亮，我决定坐第一班公交车去找陈来。敲门时，我那几根屈起的指关节犹犹豫豫，显然没了之前那样的理直气壮。我想，那个人会不会在他那里？万一那个人在他床上，我该怎么办？

陈来开了门。他没有说“你这么早”，也不恼怒——因为我打断了他的美梦而恼怒。我害怕看到的一幕没有出现，没有那个人，房间里只有陈来。

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他一脸无奈，睡眼惺忪。我想这都怪我，晚上不让他早睡，清晨又过早把他吵醒。

我说：“不想怎么样啊！”我向他道歉，我说：“昨天晚上我的表现太糟糕了，我不应该这么自私，我应该支持我爱的人去爱他想爱的人。”

陈来抬起头看我，他无奈的脸上现在又写满了迷惑。他说：“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啊，没搞什么名堂。”我紧挨着他坐下来。我向他保证，我会按他希望的去做，我会像他希望的那样，只做他的朋友。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上床，只是，我不再是他的女朋友。

我的话让他如释重负。他低下头开始吻我，我也吻他。我们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但是一切还没开始，我又哭起来。

他说：“算了，你做不到的。”他说我做不到只把他当朋友看待，做不到心平气和度过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哭着说：“我能做到，给我时间。”他叹着气说：“你做不到的。”

我真的做不到，因为我马上跳起来，抓起书架上的镜子，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在他的“你疯了吗”的质问声中，我捡起那面满是裂纹的镜子，又一次朝地上摔去……我想我一定要把它摔得粉碎，直到确信没有人可以修复它，没有人能把它拼回原状。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