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沟111号:老房子见证赵德发文学地理
2020-06-29乔小桥
莒南县相沟镇宋家沟村111号,上图为2012年,赵德发父母健在时拍摄,下图为近期拍摄。
新冠疫情缓解了的一个暮春之日,我驾车行驶在沂蒙山区南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春草还有点稀疏,庄稼还没有长齐,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土地呈现出一片深沉的褐红色。
此行的目的地是莒南县相沟镇宋家沟村。
宋家沟是这片丘陵地带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但因为这里走出了著名作家赵德发,它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它随着“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张炜语)赵德发的作品,成为一个个记述中国近当代社会变迁动人故事的背景地;它随着赵德发及其作品在中国文坛日渐深远的影响,成为乡土文学的一个文化符号。
宋家沟111号,是宋家沟村中一个普通的院落。它的主人,就是赵德发。
乐水者智——宋家沟先人的暗示
居住是人类谋求生存与发展的重要选择,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居住的文化取向。当宋家沟的先人们选择逐水而居时,也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暗示:乐水者智。
赵德发显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水从西南而来。赵德发姥娘家的老宅就在河水入村不远的东岸,赵德发从八九岁起就经常给姥娘挑水。这座老宅后面不远是宋家沟小学原址。1970年秋天,15岁的赵德发在这里第一次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从而成就了他此生与文字的不解之缘。
当年为姥娘挑水的那口老井,就在河西岸靠近河滩的地方,里面储藏着赵德发无尽的情感和记忆。
他的老姥爷,喝着这口井的水,熟读四书五经并考取秀才功名,成为一方开明士绅;他的姥娘,喝着这口井的水,抚养三个女儿成人,自己也渐渐变老,逝去;他的母亲,在嫁给他的父亲之前喝着这口井的水长大;一岁半的他,在二弟出生后便被寄养在姥娘家,吃着姥娘用这口井里的水加小米面熬成的“补粥”一天天生长。
他内心忐忑地第一次登上讲台,喝一杯这口井的水开始上课;
放学后,他喝着这口井的水,在姥娘家将小姨藏满两个酒篓的老课本和各种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从而完成了最初的系统性阅读和文学滋养……
河水滋养着宋家沟世世辈辈的人们,也滋养着宋家沟的一切。高大的杨树、榆树在河两岸恣意生长,茂盛的凌霄在河岸的石墙上尽情吐绿。
宋家沟在春意阑珊中,安静而祥和。
见证——从民办教师到著名作家
宋家沟111号在1975年的春天建成。
这年春节一过,宋家沟的小河还没开冻,但宋家沟二村党支部书记赵洪都已经开始考虑解冻后该干的事情了——为他20岁的长子盖新房。
新房建设时,赵德发已经从本村小学调到离家八里远的胡家石河小学。“春暖花开时节,我的新屋破土动工,亲近的人都去帮忙。我大妹妹不上学,整天挑水和泥当小工。建房是一件大事,家里简直忙翻了天,父母却怕我耽误工作,不让我请假。”(赵德发:《1970年代:我的乡村教师生涯》)
宋家沟111号自诞生起,在供它的主人居住的本职之外,还负有一个特殊使命:见证。它见证着宋家沟村沟里沟外“解冻”后日新月异的巨大变迁,见证着赵德发按照先人的暗示在“智”的道路上轻飏直上。
它见证着它的主人在1978年9月通过考试被录取为公办教师,完成人生从“农民”到“国家干部”身份的质变;它见证着它的主人在这里完成新家庭的组建:1979年正月初三,赵德发在这里迎娶了邻村姑娘杜娟;1980年正月初七,杜娟在这里诞下一名叫琳琳的女孩。
宋家沟111号见证着赵德发因为一本《山东文学》而萌生了当作家的念头,见证着他由一名普通公办老师成长为公社干部、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组织部副部长;它见证着赵德发在应付繁忙的政务工作之余大量文学作品开始见诸报端,见证着赵德发在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作家。
1988年,它又见证着33岁的赵德发作出人生又一个重要选择。
这一年春天,他不顾众多亲朋好友反对,毅然离开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职位,到山东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1990年,他的短篇小说《通腿儿》在《山东文学》发表,随后被选载于《小说月报》,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张炜在《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赵德发文集>總序》中说:“1990年初,我正染疴住院。朋友探望时热情推荐,说山东大学作家班学员赵德发刚刚发表了短篇小说《通腿儿》。我找来作品,一边输液一边翻阅,竟一口气读完。我当时就想:这会是齐鲁文学的一员骁将。”
事实证明,张炜的判断完全准确。
这个时期,赵德发清晰地确定了自己未来的创作思路:通过自己熟悉的沂蒙山生活,描绘以中国北方农村为背景的社会变迁,为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中国农村留下一份有血有肉的记录。
于是,厚积薄发的赵德发开始“发”,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横空出世,成为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黄钟大吕;传统文化题材三部曲《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加上儒家文化题材的《君子梦》,更是以极高的认识价值与艺术水准一举奠定了他齐鲁文化大家的地位。
“识仨教俩”的小老师,成为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被聘为多所大学的兼职教授、驻校作家以及研究生导师。
他秉持着这片褐红色的故土赐予的固有的血质,义无反顾地走进文学修行的精神空间和文化空间,马不停蹄地踏上了中国文坛的高等级台阶。
陪伴——与父母最后的温情
赵德发前面的空间越大,留给老屋的背影就越多。但是,无论走得多远,宋家沟111号始终是他频频回望的出发地。
三弟结婚后,父母便搬出老宅,住进了他们当年亲手打造的宋家沟111号,从此相伴于斯,终老于斯。
赵德发是乡亲们公认的孝子,虽然在日照工作,却时常回到这个小院陪伴父母。许多个春节,他回去陪父母过年;每一个秋天,他和母亲一起摘下红艳艳的山楂分给弟弟妹妹。但有那么两年,他不再是“时常”回来,而是常住,他又还原成宋家沟111号名副其实的主人。
每年都要整理一份“家庭大事记”的赵德发,2013年记下的第一件家庭大事就是“父母一齐生病,兄妹长年伺候”。
这年正月,先是母亲生病住院,三天后父亲也住进同一家医院。虽然在十来天后又一齐出院,但赵德发知道,大病初愈的年迈父母已经离不开儿女的照顾了。于是,他像当年在课堂上为学生排值日表一样,为兄妹几个排好值班表,开始与弟弟妹妹轮流照顾父母。
此后两年,他每月回到这里住一个星期,与父母温情陪伴,风雨不误。
这两年时间里,赵德发在悉心照顾父母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时时审视外面的世界。他以父母赐予他的智慧,以独具的视野开始对人类的生产方式和价值观念进行思考,写出了长篇小说《人类世》的许多篇章;他将这片土地上的众生与海边渔村的风情相结合,对乡村政治、经济、道德、文化进行思考,为日后推出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经山海》进行初步构建。
这两年时间里,赵德发既为父母的健康忧心忡忡,也收获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一次回去,帮母亲栽花;又一次回去,帮母亲种菜。春天回去,花儿开了;秋天回去,花儿谢了。中秋回去,萤火虫在月光下飞舞;初冬回去,院里院外草木萧萧,早晨的屋瓦上一片白霜……”(赵德发:《秋风起 天渐凉》)
宋家沟111号,见证了赵德发与父母相处的最后岁月和血脉深情。
七八岁时就进学堂念过书的母亲宋
桂芳,在这里读过一本本长子的著作后安然离世;当过二十年村支书的赵洪都在这里问完最后一句“今日刮哪风”后,再也刮不动他自己的风,躺在这个屋子里结束了最后的生命行程。
赵德发将父母埋在村东赵家祖林里,将父母的遗像挂到堂屋正中间的墙上,将父母的身份证装在紧贴心窝的口袋里,与宋家沟111号挥泪作别。
他再一次成为宋家沟111号的原主人。而我,在2020年的春天,有幸成为了它的一名访客。
守望——墙头的山楂红了
尽管老屋已被周边新建的房子催老了容颜,但却让我读出了这里面厚实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伤痕,有的只是一壶老酒的醇香。满院的荠菜自由生长,花开似雪,那镌刻着岁月沧桑的石头墙上,映现着赵德发父亲母亲带着笑意的面容。
老屋沉默不言。老屋和蔼可亲。
在东边堂屋里,赵德发凝视着正面墙上父母的笑容陷入沉思。“那两年,父亲就卧在这边的床上,我就睡在那张床上。”赵德发轻声给我介绍。床头上摆放着的大柜子,曾经是赵德发母亲当年带来的嫁妆,我没有打开看,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装得满满的。在西屋的迎面,赵德发夫妇的婚床依旧朱漆鲜艳,床前一个做工精致、卯榫结构的脸盆架,承托着一个米黄色的搪瓷脸盆。
我不能为它们一一拂尘,我为它们一一拍照。
院子的西北角,一棵老山楂树正吐着新绿。它用苍老而弯曲的躯干托举着繁茂的枝杈,观望着墙外更大的世界。
“德发,这宅子太难看了,你赶紧翻盖新屋吧!”赵德发的四叔走了进来。相比屋后赵德发表弟新盖的三层小洋楼,这栋45岁的“老宅”确实显得太“特立独行”了。
“你看看四邻,就这宅子最难看,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四叔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想必既是因侄子对他向来的尊重而生,也来自对这个光耀家族的侄子的信任。的确,在著作权得到充分尊重的今天,写下八百万字、出版过数十部著作、得过无数次大奖的著名作家赵德发,无论将这栋房子盖成什么样,都已经不是当年他父亲即便倾全家之力犹为不堪的样子了。
但是,拆除这栋老屋,真的比45年前造就它时更容易吗?
1992年,赵德发与父母在院子里合影。
那一石一瓦,是一幕幕风雨沧桑的故事;那一门一窗,是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赵德发有多少次对着这里欢欣喜悦,也必会有多少次对着这里泪眼婆娑。
春夏秋冬,花開花落。曾经炊烟袅袅,曾经月照东墙。
我停止拍照,说:“赵老师,留着吧,就让这栋老宅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它的原样。”
老屋在,所有的故事就立体地存在。
赵德发在《1970年代: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的引子中说,他认为人有两次诞生,第一次是生理学意义上的,第二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在我看来,宋家沟111号这栋老宅也有两个生命意义,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它身不由己,日渐变老,主人与它渐行渐远;一个是心理意义上的,它与它的主人将永远相守相望——那是它对它的主人寄情桑梓的守望,那是它的主人对自己心灵深处的梦想与信仰的守望……
离开宋家沟111号时,我特地为它的大门庄重地拍下一幅特写。此刻,在我重新凝视这幅大门上钉着“111”号蓝色门牌的照片时,我分明看见那棵山楂树已然被累累果实压弯枝干。墙外,几个少年正顽皮地爬上墙头,自由地、尽情地采摘着一颗颗鲜红的果子。
乔小桥,山东日照人,日照市新闻摄影学会副会长。多篇散文、小说发表于《日照日报》《时代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