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瓦尔在印度:英雄、帝国与异邦梦
2020-06-29孙可佳
孙可佳
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在小说《海浪》(1931)中打破传统叙事模式,以六位儿时玩伴的话语为叙事载体,以太阳的位置和海浪的涨落为线索,呈现出横跨数十年岁月、宏大而复杂的人生图景。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却是不曾发声的第七人——英年早逝的珀西瓦尔,集开朗奔放与沉稳深刻于一身的他得到六位玩伴的拥戴。但他在青年时代就离开同伴们远走印度,不久意外落马,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但珀西瓦尔的影子仍然游荡在六个人的生命中,成为他们一生的追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马被绊倒。他被抛了下来,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断,砸在我的头顶上。一切全完了。世界之光熄灭了。前面耸立着那棵我无法逾越的大树。”(同伴奈维尔)这个影子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到灯塔去》中的拉姆齐夫人和《雅各的房间》中的雅各。伍尔芙擅长描绘死者对人间幽微的影响,那些曾经生活和奋斗的灵魂对人们精神深远的触动。这可能来自其本人的人生经历:伍尔芙的母亲在其心中是完美女性的化身,热情、执着而娴静,即便她去世后,伍尔芙直至中年仍时常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成为伍尔芙心理和美学意识的中心,不仅塑造了其生活体识,更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其自我意识的一个核心部分。
正如伍尔芙常常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在梦中见到故去的友人曼斯菲尔德,伍尔芙将与逝者的对话拉回人间、融入文学。失去珀西瓦尔的失落与虚无充盈着《海浪》:“对于他,我的感觉一直是:他处在那个地方的中心位置。今后我再也不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已经空了。”(同伴伯纳德)那个空着的位置里,是伍尔芙的母亲茱莉亚·斯蒂芬,是拉姆齐夫人,是雅各,也是珀西瓦尔。
珀西瓦尔:神话传统与英雄形象
珀西瓦尔(Percival)其名,来自凯尔特神话,与托马斯·马洛的《亚瑟王之死》中寻找圣杯的圆桌骑士同名。而从词源学的角度看,Percival来自古法语Perceval,其词根percer意即“打破,穿破”,故“珀西瓦尔”本意为“穿越山谷的人”(he who breaks through the valley)。伍尔芙对主人公的命名,事实上就是重写神话的过程。通过对亚瑟王故事的隐射,伍尔芙给珀西瓦尔这一形象赋予了极强的象征意义:珀西瓦尔是他们中敢于打破常规,走出生活困境的那个人——“我描绘着他的便鞋,他的书桌,他的淌满烛油的蜡烛;当我掀掉他脚上的毛毯时他那乖戾、抱怨的强调;当时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虫网,钻在毛毯下面。”(伯纳德)珀西瓦尔任性,大方,不拘小节;当伯纳德在拜伦、托尔斯泰和梅瑞狄斯之间摇摆不定时,他是真正的浪漫主義者和诗人,拥有拜伦的才华,更拥有一种命运影响力,“珀西瓦尔已经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腊;所有的死归根到底是一种死)”。(同伴路易斯)
珀西瓦尔还有着圆桌骑士的沉着:“他那双古怪的毫无表情的蓝眼睛含着异教徒的冷漠”,他有着神话的庄严。他躺在椅垫上时,“安如磐石,特别泰然”,而他的模仿者永远不能复制他气定神闲的风范。与伯纳德相比,他们同样浪漫不羁,有着诗人的才情与气质,但珀西瓦尔却能深入辞藻之后,对事物的体认超越了语言的浮夸。奈维尔将伯纳德与珀西瓦尔相比较,伯纳德看起来“对所有的人都有点认识,但他其实对谁也不认识”,而正是珀西瓦尔,使他们认识到世界的丰富和语言的苍白,他是超越语言的奇理斯玛(即英文Charismatic,意为“个人魅力”),他不是诗人,而是诗歌本身。
印度之行:生活之外的世界
故事的转折始于一场去往“生活之外”的旅行。古老神秘的南亚大陆是19世纪西方文化观念中异乡和异世界的典型代表。如同E.M.福斯特笔下的常德拉卜,如同杜拉斯笔下的西贡港,珀西瓦尔去往的印度,是西方文明之外的一个异世界,在那里,所有西方人自视为文明的规训都不存在,人因而恐惧,却进而自由。也正是印度之行,将珀西瓦尔与其他六位同伴区分开来,使其成为真正的英雄。
“珀西瓦尔走了,”奈维尔说,“文明坐在这里,被人群包围着,被灯光照耀着,显得五光十色:所有的东西——手,窗帘,餐刀餐叉,正在用餐的其他人——混合成了一片。我们被围困在这里。而印度却在外面的世界里。”再没有比这更生动地描绘出现代人的生活困境了,“外面的世界”中的印度,是危险,是不可预测,是异域风情的东方,是伯纳德和奈维尔等人到不了的伊甸园。
珀西瓦尔正代表着他们生活的反面,正如其名字所暗示的,他打破生活的囹圄,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隔膜,去往他们没有勇气前往的远方,代表着他们少年时代未曾付诸实践的理想与激情,是镜子中完美而虚幻的自我。
与之相对,剩下六人逐渐按照自己的性格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也都为生活日复一日的循环所困扰。“伯纳德订婚了。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圆圈已经投在了水面上:一条锁链已经被加上。我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流了。”(同伴苏珊)伍尔芙以舒缓的笔调描摹了意气随岁月流逝而逐渐衰减的可悲过程。当同伴们相聚在伦敦的酒馆送别珀西瓦尔时,伯纳德自问,“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尚且相信他们不是任生活主宰的羔羊,“我们自己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而这个年纪的人们,仍然向往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仿佛后面还有一个新的生活将闯入视线。对未知的向往和对异邦之旅的渴望是青年人的常态,正如他们拼命想留住珀西瓦尔,他们急迫地想要为自己的激情找到一个延续的理由:“现在车子开过来了;现在珀西瓦尔要走了。我们该怎么样才能留住他呢?怎么样才能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样扇这堆火,才能使它永不熄灭?怎么样向长久的未来表明,我们这些宁立在大街上、路灯下的人,永远爱着珀西瓦尔?现在,珀西瓦尔终于走了。”(奈维尔)珀西瓦尔的离去和他们的无力挽留,象征着梦想和激情随青春消逝,生活从此陷入单调的重复之中——“星期一之后是星期二”。
生活的无意义和无法逃离之本质是现代文学的重要母题。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有一个小故事《伊芙琳》,其中的女主人公厌倦了枯燥的家庭生活,欲与情人私奔;登船时分,当上了船的情人向她伸出手来,她蓦然想起素来厌弃的父亲和死板的丈夫,竟不能再向前一步,咬牙噙着泪水看轮船开走。贝克特的《终局》中,一对残疾父子生活在地下室,终日鄙弃着生活的荒谬,彼此憎恨又互相依赖。当两人谋划着走出地下,激烈的讨论忽然在父亲汉姆的一句“会有鲨鱼吗”中陷入沉默,最后两人还是没能走出将他们囚禁的生活。
珀西瓦尔的离去,伊芙琳的胆怯,汉姆的“会有鲨鱼吗”,其象征意义的内核都是对生活之可能性的自我否定,对无法逃离生活虚无感的悲观认识。“让我们保持一会儿这个用珀西瓦尔、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种深深沉积在我们内心的东西而构成的小世界吧,也许将来我们再也不能从哪个人身上重新找到这样的时刻了。”(同伴珍妮)珀西瓦尔、青春和美本是一事,人们爱珀西瓦尔,正因为深知他的存在是短暂而不可期的。
路远马亡:帝国与文明的黄昏
“可是,听,”路易斯说,“这世界正穿越在无边无垠的宇宙的各种深渊里。它在虫鸣:被照亮的一小片历史已经不复存在,还有文明的那些国王和王后;文明已经消逝;我们的文明;尼罗河;以及所有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一点一滴也已消散无踪;我们灭绝、消失在时间的深渊和无底的黑暗之中。”
伍尔芙在《海浪》中,除了深入刻画了个体生活的困境之外,还表现出对西方文明没落的思考。六个人成长和衰老的历程,也见证了西方文明由盛转衰的过程。“现在,我们正驶近文明世界的中心。”(奈维尔)学生时代结束时的他们在驶向伦敦的火车上这样想著,这样的自信中,伍尔芙却暗藏了一些危机的影子——当他们走上站台,“巨大的喧嚣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们被挤散。我的自尊心差不多变得无影无踪:还有我的羞耻感。我被挤进了人流,一会儿又被举到了半空。我下了车,到了月台上,手里紧紧地抓着我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一只提包”。(奈维尔)站台混乱的秩序和拥挤的人群里孤独渺小的个体身影,既是对青年人面对未来迷惘无措的摹写,也影射了帝国中心并不稳固的秩序。那个手中紧紧抓着仅有的提包的年轻人形象,或许也是后维多利亚时代殖民地纷纷走向独立、世界秩序愈加难以操控的英帝国的写照。
珀西瓦尔去往印度,也暗含了英国对殖民地的控制,书中对其策马征服“蛮夷”的描绘令人印象深刻:“瞧,珀西瓦尔过来了:珀西瓦尔骑着一匹叮满跳蚤的牝马,戴着一顶太阳帽。运用西方的行为规范,运用他所习以为常的粗暴语言,那辆阉牛拉的大车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就搞定了。有关东方的难题解决了。他骑着马继续上路;人群包围着他,把他看作——他其实就是——一个神。”珀西瓦尔企图用暴力和西方的规训解决所谓的“东方问题”,但他所骑的牝马却“叮满跳蚤”,他最终从这匹马上摔下来死去,隐喻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失败。伍尔芙似乎意识到,以西方的价值体系“驯化”东方文明,以西方人惯常的“粗暴”牵引阉牛拉的那辆巨大的车子,有着根本的弊病。
珀西瓦尔暴死于异国他乡,也颇具隐喻意义。有学者认为,他的人物原型正是伍尔芙的哥哥索比。作为布鲁姆斯博瑞(Bloomsbury,以伦敦布鲁姆斯博瑞地区为活动中心的文人团体)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他对伍尔芙起到了一定的熏陶作用,却在26岁远游希腊不久后死去。珀西瓦尔仓促的死亡,是对索比的某种纪念,也象征着一种生活的荒诞感以及帝国急转直下的凋敝态势。“倘若把马肚带再收紧两三个孔眼——那么他一定会坐在法庭上公正地断50年案,会一马当先地骑马行进在队伍的最前面,会谴责万恶的暴政,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来。”然而,讽刺的是,与人们对其远大前程的期盼形成了鲜明对比——珀西瓦尔猝然死亡。英雄没有死在战场,而是坠亡在自家的后院,人们方才明白,西方特别是英国苦心建立的帝国如此脆弱不堪,正如人们本以为珀西瓦尔可以活到80岁。
而珀西瓦尔逐渐被人遗忘。“那座房子里面什么都有……但我还是去了格林威治。我一边在堤岸上行走,一边祈愿我能永远像响雷似的在天涯海角虫鸣,在那里没有蔬菜之类的东西,但却到处伫立着大理石圆柱。我把我手上的花束掷进正在蔓延开的浪潮里。我说道:‘毁灭我吧,把我带到天涯海角吧。浪涛已经迸碎,花束也已凋零枯萎。现在,我已很少再想起珀西瓦尔了。”(同伴罗达)罗达的那座房子犹如帝国的根基一般顷刻崩塌,显示出英国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衰落。帝国瓦解,新的世界秩序遥遥无期,寻找圣杯的骑士珀西瓦尔却造成了“荒原”。
珀西瓦尔身上的矛盾正体现了伍尔芙本人对于时代和祖国境况的复杂认知和深刻洞见。他威风凛凛,满腹经纶,承载着文明的精华,却出人意料的脆弱不堪;他开朗明亮,易于亲近,却带着粗暴言语的习惯。他是英雄,他的死亡却不是一个英雄的死法。正如经历大战后的英帝国乃至欧洲文明,数百年的积淀在短短半世纪内走向不可挽回的衰落。
对珀西瓦尔的描绘是一个继承神话叙事传统的过程,他是平凡人生活中的英雄形象,他勇敢地超越生活的界限,前往未知的异世界;他的死代表着生活中伴随岁月流逝而消亡的激情和梦想。另一方面,珀西瓦尔的命运也与英帝国的衰落暗合,从马上跌落、幻想中的房子的崩塌,都隐喻了欧洲文明的每况愈下,表达了对帝国分崩离析之日将至的悲观态度。
抛开历史与哲学意涵,珀西瓦尔的形象仍然是美好的——“就连诗歌,我想,也只是你的声音在诉说。亚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以及珀西瓦尔,全都是你。他们热爱骑马,他们奔放无羁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从他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切史诗中英雄的影子,听见生命激烈撞击命运的铿锵声音;但他又是实在的,缺了这样一个人,“就没有实在感。我们简直就是在虚无中朦胧移动的影子,空洞无物的幻象”。伍尔芙将一个本来只属于符号和象征的形象同时赋予了英雄与凡人的血肉,形成了一个各时代人们都喜爱的人格。
“珀西瓦尔正在绿叶的衬托下鲜花怒放,他埋在泥土里,全身的枝条依然在夏日的阵风中呼啸。”他永远都在,因为即便对理想、未知和远方的追寻必将遭遇风雨,珀西瓦尔的死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是生。伍尔芙在表现个体生命之有限的同时,也表达了人性中的美好、坚强与激昂将亘古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