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阿黛尔·雨果的一生
2020-06-29毛旭
毛旭
阿黛尔·雨果在18岁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帅气的英国人对她说,他将成为她的一生所爱。自那之后,她从未忘记那张脸以及那个梦。
一、巴黎
1830年7月28日,七月革命第二天,维克多·雨果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阿黛尔出生。产房正处在冲突的中心地带,子弹都把屋顶的瓦片给打碎了,这似乎预示了她不平静的一生。
阿黛尔出生那会儿,正赶上雨果夫人出轨,阿黛尔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雨果的一块心病。所以,阿黛尔不是家中的宠儿。不过她的童年仍是令人欣羡的。作为雨果的女儿,她能享受上层社会的福利,不仅受高等的文艺教育,还能在自家客厅接触到社会名流:大仲马、巴尔扎克、帕格尼尼……等她稍稍长大,这些作家为她的美丽作见证。巴尔扎克在她13岁时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雨果的另一个朋友在看到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倚在窗前的阿黛尔时惊叹:“她是本世纪最美的一首诗。”就连雨果的情妇,也用“可爱和摄人心魄”来形容阿黛尔。阿黛尔身材高挑,黑眼睛,高鼻梁,乌黑的波浪卷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如果放下来可以长至地面,这头长发一直是她和家人的骄傲。
但阿黛尔并不是个自信的女孩儿,因为雨果最爱的是大女儿利奥波第娜,这就使得阿黛尔处处向姐姐看齐。阿黛尔15岁那年,姐姐与姐夫在乘帆船渡河时不幸溺水而亡。这件事在全家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阴影:雨果有好几年时间无法创作小说,母亲则整日抚摸着从女儿遗体上剪下来的头发。雨果夫妇在家中各处都陈列着利奥波第娜的画像以及她穿过的衣服,并向每个来访的客人讲述大女儿的故事。受创伤最深的是阿黛尔,姐姐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父母两人都希望她在性格上能更像姐姐。她努力安抚父母,想要替代姐姐的角色。她甚至羡慕姐姐的死法,可以在最美丽的年纪借助死亡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她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对死神的召唤。
二、泽西岛
1848年,拿破仑一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回到法国竞选总统。他用花言巧语骗得了雨果的支持。波拿巴就职之后逐步限制公民权利,在1852年复辟帝制,登基成为拿破仑三世。受到背叛的雨果为表抗议,选择自我流放。他和家人以及情妇在英吉利海峡的泽西岛会合,开启了为期19年的流亡生涯。那时,阿黛尔刚满22岁。
对雨果而言,泽西岛就是世外桃源,也是他摆明政治立场的道德高地:“只有在这里,人才能感到自由。而且我们还有大海和蓝天。”心情愉悦的他很快就恢复了创作。两个儿子也适应得很好:夏尔迷上了摄影,弗朗索瓦—维克多则忙着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阿黛尔则不得不一天天消磨日子。雨果夫人多次向雨果指出,流亡对儿子大有裨益,但对阿黛尔却一无所取;阿黛尔每天只能在小院子里种种花,缝缝补补,对二十多岁姑娘的健康极为不利。“我们就像活在修道院里一样,阿黛尔孤孤单单,脑子胡思乱想。”与世隔绝的生活迫使阿黛尔沉迷于白日梦和对爱情的幻想中。
一开始,阿黛尔用作曲和写作打发时间。她雄心勃勃地要写一本关于女性解放的书,但没能坚持下去。雨果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鼓励她,尽管他为法国的自由发声,但在生活中却是个非常保守、霸道的男人,鄙视女权运动,看不起女性作家。所以,他拒绝理解女儿,不许女儿出门,并审查她的阅读书目。阿黛尔变得越来越内向,一连几小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秘密日记。不体谅的哥哥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怀旧夫人”。
雨果也有个绰号叫“独眼巨怪”——那是雨果夫人和圣伯夫给他起的,指他过于钝感,不体谅别人的感受。他说他的家人“乐得流放。我倒是希望他们回国……可他们不同意,我的孩子愿意和我待在一起,正像我愿意和自由待在一起一样。他们都成人了,成了高尚而自豪的人。他们接受孤独与流亡,高兴而又严肃地泰然处之”。事实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喜欢流放。所以,每当家人一起吃饭时,雨果少不了数落郁郁寡欢的阿黛尔,说她不满于现状,只爱她自己。母亲生气地为阿黛尔辩护:“她的一生不是已经为严峻的政治牺牲了吗?这种严峻不是因为流亡地点的偏僻而变成了严酷吗?在你恪尽职守完成自己的使命时,我们有没有完成自己对孩子的使命呢?”的确,阿黛尔把最宝贵的青春时光都流放了。在当时的法国,女子的适婚年龄为15至20岁。泽西岛的偏僻以及雨果那危险的政治立场,都不利于给阿黛尔找到女婿。
每当雨果夫人想带着阿黛尔去巴黎或伦敦散心,雨果就予以斥责:“你们这就受不了流亡了!打消这个可恶的念头吧。”阿黛尔从未与父亲正面硬刚。她是个顺从的孩子,听父母的话,任劳任怨地充当父亲的秘书,每天工作几小时,还为雨果的诗歌谱曲。到了晚上,她为全家和客人演奏钢琴、演唱小夜曲,还不得不面对雨果的批评——他当着客人的面教训她要“用点心,好好研究,才能吐字清楚”。
另一方面,阿黛爾又是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新女性。她渴望独立,渴望成为作家。阿黛尔的反叛尤其体现在她对性和爱情的态度上。她就像雨果笔下那些哥特式人物一样——也像雨果一样——为激情所支配。她说:“人不必为自己的激情负全责。”她在激情和爱情中间画了等号。16岁时,她就与奥古斯特·瓦克里相恋,并初尝禁果,热情过后,她就把人家甩了,与一个放荡的画家交往。在泽西岛,她与房东的儿子暧昧,却因为担心过分投入会失去自由而单方面断绝来往,即使对方去世前表达再见她一面的愿望时,她也拒绝探视。她和很多青年打情骂俏却拒绝结婚。她的初恋瓦克里一直在追求她,甚至抱着他的猫一路跟随到泽西岛。当他终于被嫉妒折磨得心灰意冷时气愤地说:“10年之后你会受到惩罚。”他离开了泽西岛,只把猫留在那里继续流亡。
三、根西岛
1855年,雨果为言论自由发声而被泽西人驱逐出境。同年10月,他带着全家人和情妇转到了英吉利海峡的根西岛。
雨果对根西岛赞叹不绝,直到暮年还常常思念那里,称之为“我们甜蜜、奇妙的小岛”。他从没想到阿黛尔在这里过着如何无聊的日子。她打发时间的方法是:不停地在纸上列举自己的一些小物件,比如珠宝、帽子、假花、夏天穿的连衣裙……每个人都在催她结婚,父亲前前后后给她安排了五个求婚者。30岁左右的她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只因为她是雨果的女儿,才有人追求。但热爱自由的她全部拒绝了他们。当雨果因此而发火时,她奉承说,不愿放弃“雨果小姐”的称号。
被恶龙困在城堡上的公主惦记着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尽管这个王子比恶龙好不了多少。
因为受不了根西岛上的生活,阿黛尔经常瞒着家人,跑到英国跟平森幽会。阿尔伯特·平森,英国人,一头金发,个儿很高,漂亮的脸蛋带点女性化。他非常注重打扮,总是买时髦的衣服,还往脸上涂抹胭脂以盖住皱纹。他蓄着长长的唇髭,并且经常染发和胡须。他出身贫寒,但满嘴谎言,虚构自己的家庭背景,对所有人都隐瞒年龄,还有赌马、风流的恶习——征服女性让他很有成就感。
阿黛尔在根西岛时认识了平森,那时她22岁。她坐在海边的长椅上读书时,被平森一眼相中。平森很快向她求婚。尽管阿黛尔认定,平森就是她梦中的那个英国人,但追求独立的她还是把他拒绝了。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平森对她而言,的确是个大有魅力的人。不同于其他追求者,平森不是个文艺青年,更多的是流氓习气;他不懂什么是节制或彬彬有礼,反倒是欲望的化身;他并不是雨果的粉丝,甚至瞧不起雨果一家人;此外,他也不会像瓦克里那样痴心等待阿黛尔。而这些恰恰让他在阿黛尔的眼中更加迷人。
等到阿黛尔反过来追求平森时,平森却跑开了。他或许是在欲擒故纵,玩他所擅长的恋爱游戏;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观察到一些令人不安的苗头:他发现雨果一家人都有点疯疯癫癫,他们每天都举行降神会,在圆桌前手拉着手召魂唤鬼,与各种“鬼魂”交流。雨果家的确有精神病家族史。雨果的哥哥就因情发疯;雨果和阿黛尔似乎都患有书写躁狂症(写作成瘾)以及情欲躁狂症(花痴)。这时的阿黛尔已经展现出精神不稳定的迹象,在日记里狂夸自己“美丽迷人,不可方物。我戴着网眼面纱,无与伦比”。为了逼平森和自己结婚,阿黛尔想出种种计策,威胁说要自杀,或者骗他说自己爱上了别人——她的这些极端行为都让平森退避三舍。
雨果虽然不喜欢平森,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再加上阿黛尔的软磨硬泡,他答应了两人的婚事。他陪送给阿黛尔5万法郎的巨额嫁妆,外加每月一笔生活补贴——更不用说那些隐形的好处,比如上层社会的人脉关系。这时,平森却不干了。他参加了英国驻加拿大的军队,把阿黛尔以及债务甩得远远的。
四、哈利法克斯
1863年,33岁的阿黛尔打点好行囊,悄悄离家出走了。起初,她说自己要去巴黎,到那儿找从事政治活动的母亲。然后,她给家人去信说,她要和平森去马耳他结婚,实际却到了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来寻找她的爱情以及独立。然而她既没获得独立,也没获得爱情。
她在房东的帮助下很快打听到了平森的下落,并成了他的非正式情人——平森在当地已经有一个正式的情人。不情不愿的平森很少来看阿黛尔,每次来都是为了钱。尽管雨果给阿黛尔的生活费足够她像贵妇一样生活,但她仍是每天只吃面包、黄油和巧克力,攒下钱来给平森,供他赌马和玩女人。平森总是缺钱,一有钱就花在衣服和享乐上面,放高利贷的人都认识他。他知道阿黛尔是因为他才生活拮据,却毫无同情心。阿黛尔则是卑微到了极点,对平森许诺:只要他肯娶她,她会给他很多钱,供他参加舞会,给他买军衔,并且不会干涉他找情妇的自由。
为了安抚家人,阿黛尔给父母写信说她已经结婚了,还在信中想象出了很多迷惑人的細节,说什么“亲爱的妈妈,我结婚了,现在还沉浸在新婚的激动中。草草写下这封信,免得错过了邮班。幸福之中也有遗憾:5天之后,我的丈夫不得不去加拿大驻扎3个星期……”信以为真的雨果在报纸上刊登了女儿结婚的消息,还错误地把平森他叔叔的战功安到了游手好闲的平森身上,称他是“克里米亚战争中的一名勇士、英国青年、军官、贵族、正派人、绅士和君子”。这让雨果和平森都成了笑柄:前者被笑一厢情愿,后者被他的战友嘲笑牛皮吹破了。
平森去信向阿黛尔的哥哥抗议,声明他没有和阿黛尔结婚,也从没向她求过婚。阿黛尔如此绝望,甚至孤注一掷,打算请一个催眠师催眠平森,让他去教堂和自己结婚。催眠师开出了5000法郎的高价,阿黛尔向家人求助,雨果竟同意阿黛尔施行这一骗局,答应寄钱的同时,还提醒她别忘了找证婚人——他不愧是个浪漫主义者。后来这事不了了之。
平森对阿黛尔愈加冷淡,他傍上了当地一位富有法官的女儿,已经到了订婚的地步。阿黛尔让自己的律师给法官写信,声明自己才是平森的未婚妻,被他欺骗了感情。本来就对平森无甚好感的法官解除了女儿的婚约。从此之后,平森更是心生恨意,决定和她一刀两断。
阿黛尔的心态本就不稳定,在那之后,她变得愈发不正常,尤其是35岁那年,变化巨大。她不出门,没日没夜地疯狂写作,要么就盯着窗前来去的马车长达几小时之久;屋里摆满了书和纸,不许任何人包括房东进入她的房间;如果出门,只为外出买纸、取信和提钱,而且为了省钱,天气再冷也不坐马车;曾经生活精致、有严重洁癖的她,现在不打扫卫生,甚至懒得穿衣服;她不洗澡,头发湿脏蓬乱还打了结;她不注重饮食,只偶尔吃点胡萝卜和芜菁。她还发展出了新毛病: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大声自言自语,并在晚上冲着远方大喊。
房东一家同情她,但又不知如何帮助她。阴霾中唯一的一束阳光是,她和房东的女儿还能聊上几句,她们弹钢琴,讨论音乐,阿黛尔讲述那些作曲家和音乐家(都是她家的座上客)的故事。但当她意识到房东在与她家人联系并在“监控”她的时候,她离开了。
到了次年5月,阿黛尔算是完全发疯了。当地都流传著关于这个疯女人的传说。她用大头针把麻袋别在身上当衣服穿;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到了晚上,她女扮男装,到平森经常去的地方夜游;当士兵休假时,她担心平森会偷偷离开哈利法克斯,一连6个星期,每天都打包好行李,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五、巴巴多斯
平森所在的部队在哈利法克斯驻扎了3年,之后换防到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如果他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那就大错特错了。阿黛尔将向他证明,她就像船底的藤壶或者脚底的口香糖一样,牢牢抓住他不放。
阿黛尔来到巴巴多斯后,很快找到了平森的驻扎点,便重新开始跟踪他。她与平森的关系并未修复,她的精神分裂倒是愈加严重。
在热带,阿黛尔没有夏装,只有装有束腰和裙撑的厚重连衣裙,或者丝绒斗篷,甚至皮衣。她就穿着这些与众不同的衣服,在烈日下的大街上,目光呆滞地闲逛,裙裾都被拖碎了。她不跟任何人交谈。平静的时候,眼睛显得哀伤,但她激动起来时,眼神中似乎放出野蛮、可怕的火焰。小孩子们追跑着嘲笑她。当一个善良的孩子试图保护这个神秘得有点浪漫的可怜女人时,她冲他点点头。
白天,她仍旧奋笔疾书;到了晚上,如果不去跟踪平森,则在屋里向着远方的黑暗喊叫。在挨热几个月后,给母亲写信要夏装;她骗母亲说自己很享受加勒比的阳光,而且也恢复了健康。但她在1868年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可能受到了严重打击,开始睡在大街上,醒来的时刻都处于游荡状态,不停地与脑海中的声音对话。
平森1869年离开巴巴多斯,去往都柏林。在那之后,阿黛尔再未见过他。第二年,40多岁的他就和上司的女儿结婚了。渐渐和家人失去联系的阿黛尔一文不名,赤贫的她在街上自言自语,没有人清楚她的来历,人们拿不准她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因为她会讲这两种语言。最后,是一个获得自由身的黑人女奴巴阿夫人把她接回家中。巴阿夫人悉心照料她一段时间后,让她多少恢复点理智,并断断续续打听出了她的身份。她从阿黛尔的手稿中发现雨果一家的地址,便和他取得了联系。
1872年1月,雨果收到了来自巴巴多斯的信件:阿黛尔要回来了。
六、巴黎
正像疯掉的布兰奇在《欲望号街车》中所说:“我总是依赖陌生人的善良。”阿黛尔在外漂泊9年,家人为什么没想去把她接回来呢?这几年中,雨果一家变故颇多。1870年,拿破仑三世倒台后,雨果回到巴黎,不久后大儿子夏尔去世,而一直与阿黛尔通信的二儿子弗朗索瓦—维克多也身患重病,母亲倒是曾决定动身去找她,但身体状况不佳,去世前见阿黛尔一面的愿望也未能实现。经历了这么多变故,雨果面对女儿的“背叛”,也开始回心转意,选择了“原谅”。每当儿子给阿黛尔写信时,他都反复表态:“你有没有告诉阿黛尔,我的胸怀向她敞开?”“我的双臂已经张开。我已经老了。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你们生活在我身边。”他在日记中许诺,等阿黛尔回家之后,要“照看她……让她微笑和保护她”。
1872年,善良的巴阿夫人把阿黛尔送回了法国,43岁的阿黛尔于2月12日到达巴黎。这些年来一直是哥哥与阿黛尔直接交流,他在向父亲汇报情况时,怕他担心,所以对阿黛尔的精神状况轻描淡写。雨果一直不知道阿黛尔患病的程度,所以对女儿这9年的变化感到既悲痛又惊讶:时间、疾病、穷苦、长年的饥饿和营养不良、热带太阳的曝晒以及巨大的心理痛苦,使得阿黛尔判若两人。她瘦骨嶙峋,衣服又脏又破,没有整理的头发又长又乱,晒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神情恍惚麻木,目光呆滞。雨果拥抱了阿黛尔,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她还记得父亲,但已经不认得哥哥。她幻听的症状严重,总觉得有一群人围着她,其中就有姐姐,阿黛尔用诡异低沉的嗓音和姐姐交谈。
在朋友的建议下,雨果把她送到疗养院,一是为了治病,二也是为了避丑。一开始,雨果坚持每周去看她一次,每次探视几小时。阿黛尔的身体状况很快好转,但精神状况不容乐观。她要么拒绝跟雨果说话,就好像睡着了一样;要么就不断描述她脑中的声音——她总能听到有个很坏的人一直跟她讲恶毒的话。雨果让人把她的钢琴送到疗养院,她弹钢琴并且谱曲。她仍旧疯狂地写作,但不肯给父亲看。渐渐地,阿黛尔那些怪异的行为几乎消失,她甚至学会了照顾自己。她要求外出,并讲究衣着。但情况有时转坏,尤其在雨果探视后。或许是意识到探视并不能帮助女儿恢复,雨果降低了拜访的次数,有时一年都不去一次。
一直到1879年,阿黛尔才算稳定下来,她每天都弹钢琴,喜欢在花园里刨沙子,还经常外出看剧,尤其是父亲的戏剧。但可惜的是,陪她去剧院的人,从来都不是雨果。回法国6年后,阿黛尔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她给雨果写信,要他带自己出去:
亲爱的爸爸:
我在上一封信中跟你要妈妈的金首饰。如果你能给我的话,我将非常开心。
因为《民族》杂志改换了出版商,所以编辑博杜恩先生失业了。他很想重新得到工作。也许你会考虑帮助他,看看能为他做点什么。
别忘了来接我出去,还有莱昂廷夫人,还有另一个人。最好今天就来,越快越好。你一定要带我们出去。今天或者明天都行。
别忘了,我一定要出去。把金首饰带来。
充满敬爱的女儿 阿黛尔
尽管阿黛尔多次请求,但这一愿望并未实现。雨果说,把她接回家对双方都有不便。我们可以想象,如果雨果夫人还活着的话,一定会答应女儿的请求——她甚至从一开始就不会把她送进牢笼。
雨果在1885年去世,他留给阿黛尔的遗产以及版税,让她成为那种又有钱又有病的人。雨果在去世前任命阿黛尔的旧情人瓦克里为她的监护人,瓦克里把她转到更豪华的城堡疗养院。阿黛尔在那里待了30年,直到去世。
她在疗养院拥有独栋别墅,除了医护人员外,还有自己的仆人。她不再被监禁,可以随时离开;她穿昂贵的衣服,但风格还是她年轻时的式样;她喜欢跟小孩子玩耍。在仆人的陪同下,她可以外出购物、看戏,但总是在别人看不见她的包厢。戏剧和音乐仍旧是她的慰藉,她努力创作歌剧,但却集中不起精力,工作一会儿就感到十分疲惫。
她的一些症状始终没有消失。她不仅有创作的野心,还有妄想的毛病,声称全欧洲的歌劇都是她写的。她撕毁纸张和书,把碎片放在钱包里。晚上的情况则更糟糕,她经常醒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还不断地用拳头砸墙。她幻听现象严重,用诡异的低沉声调和鬼魂聊天。阿黛尔没有朋友,偶尔有朝圣的年轻作家去探望她,她穿得整齐入时,用一顶缀有丝带的帽子盖住她的白头发;她不太说话,但开口时,内容和语气有敌意。
1915年4月21日,阿黛尔在“一战”的喧嚣中去世,享年85岁,她把一生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直到1975年,特吕弗导演的《阿黛尔·雨果的故事》上映,才使得这段凄丽的往事为很多人所熟知。但电影把阿黛尔的悲剧完全归罪于平森,而把雨果塑造为一个不断与女儿通信、尽职尽责的父亲——尽管他几乎从未与漂泊在外的阿黛尔交流过。
如果我们一定更要找出杀死阿黛尔精神的凶手的话,那就应该把手指指向维克多·雨果。他并没有将理性教给女儿,任凭小说中的世界观影响她;他对文学事业和政治理想的过分投入,使家人成了牺牲者,而阿黛尔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即使在梦中,阿黛尔也惧怕雨果的权威。21岁时,她曾梦到父亲为她的婚事大发雷霆,把窗户都砸烂了……正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她醒了,而床边摆着一大碗女仆送来的热巧克力,她开心地吃起来。可怕的梦境衬托温馨的现实,让阿黛尔感到双倍的快乐。
噩梦的尽头是热巧克力。如果存在另一个世界,希望阿黛尔正在享用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