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与内核: 新海诚动漫世界“内卷化”症结反思
2020-06-29杨勤
杨勤
“内卷化”一词出自《农业内卷化》,美国学者杜赞奇曾归纳其概念并将其应用于国家政权——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1]在尚未意识到方向有误的情况下,创作者付出更大力量将原有文化模式继续朝错误方向推进,最终到达瓶颈阶段,无路可走。新海诚在打造自己的动漫世界时显然陷入这一误区,在《你的名字》大获成功之后,他自以为影片内含的文化模式完美无缺,因此在《天气之子》中,观众看到了更为细致壮丽的二维画面、更加纷繁复杂的意象体系,但却没有因此领略到更加磅礴灿烂的艺术世界,反而陷入深度审美疲劳。缘何如此?因为新海诚一味追求动漫王国的幻境建设,却又缺乏掌控建设过程的能力,由此忽视了文化发展的内在规律——文化模式应遵循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趋势,而非线性推进。这种蔓延得毫无边际的“新海诚”式格调,最终并未为《天气之子》增光添彩,反而使其丧失了《你的名字》的自然生命力。当个人风格在艺术世界中无限泛滥时,必然会威胁到其他思想的自然呈现,而一部好的作品应当是多声部的、多种声音平等对话的存在。可以说,新海诚在为自己戴上一顶王冠的同时,又用更为沉重的自我力量将其打碎。
一、形式走向末路
巴赫金评论托尔斯泰《三死》看似是复调,实则三种形式都起于一种外部客观联系,仍是一种“独白”。新海诚的动漫亦是如此,其形式处处透露出试图包罗万象的野心,纷繁复杂之处,不一而足。但他的作品中包罗的万象大多具有同质性,因此造成了一种表层的“喧闹”景象,实则在更深入的层次上仍是由众多具有相同性质的事物组合而成的单声部形式,看似深意沉沉,实则画蛇添足,是韦恩提到的“方法开始压倒内容”[2]的典型表现。
(一)二维画面强融数字技术
日本早期动漫大家宫崎骏注重线条与形状的和谐,反而对场景与人物的真实程度不甚在意,因而其作品往往有一种动人的粗糙感,尽显日式传统浮世绘风格。新海诚转而走向一条与前辈截然不同的形式革新之路——在传统二维画面基础上叠加数字技术,创造出真实感与梦幻色彩兼具的作品。
新海诚的动漫制作步骤大致如此:选取照片—依据照片手绘—使用Photoshop等现代数字技术转制为影片画面—集合制作成电影动画。
《你的名字》中许多画面都是二者结合的典范。男女主角在已经干涸的系守湖堤坝上会面,二人的时空距离被一道绘制成白炽灯般的竖长光线隔开,天空以青黑色为基调,配之以亮感稍强的云朵和繁星,天蓝色的光束拖着长长的尾巴不知从何处而来。这幅构图发源于新海诚的手绘,一根根清晰的铅笔线条勾勒出人物轮廓和地面场景;光影部分辅之以数字技术进行叠加;最后综合调整,完成这一超越时空的会见场景。再看背景画面构造——以春天的日式小镇照片为模板,简单勾勒出田野与幽长小径的线条,根据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细绘路径尽头的三叶等人,现代式的电线杆矗立在蓝天之下,与周遭的田园风光形成强烈对比,最终都市景观被消融在农业小镇中。清亮的蓝天使用新媒体技术合成,倾泻而下的阳光将远处的人影凸显得极其分明,这明显采用了光晕制作与光感添加技术,而电线杆的倒影则采用模糊技术合成;最后综合调整色调,使其呈现出春日融融的整体氛围。
《天气之子》通过现代技术再度加持,反而消解了传统二维画面的原始力量感——一种似真非真、自真实世界突围而出直抵艺术高境的超越性。新海诚曾说过:“希望让花费时间、精力和路费、电影票钱的观众能够从影片中得到满足,所以在背景的画面中尽量追求真实的效果,这样让观众有一种自己也会出现在画面中的代入感。”[3]但以去除原始生命力为代价的真实显然将《天气之子》推入困境。真实太过,动漫已与摄影机镜头下呈现的画面相差无几,机械化的“批量复制”感撲面而来,难免会劝退本想在二次元世界中寻求慰藉的固定观众群体。
《天气之子》阴雨连绵的剧情设定使得影片充斥着一种暗沉气息。新海诚多次以上帝视角观照被恶劣天气席卷的东京都市——高低不一的建筑楼层在黑夜里闪现微光,浅灰色的天空与大地上的人工景观融为一体,画面中的粗略马赛克多用纯色代替,明暗交界线被现代技术处理得更加微妙且不易察觉,远处一道仿若从市政大楼而来的光束映照在最高的建筑楼侧面。具有铁质般冷硬感的都市夜景一瞬间暴露在观众眼前。没有滤镜与色彩调和的加持,东京的面目多了照片般复拓的真实,却少了小清新格调。影片中对细节的处理亦更加苛求且依赖现代三维技术——水滴滴落在湿滑的地面上,水滴破碎后的刹那间,甚至可以看到毫米大小的水珠四散开来,音效也有意采用现实中水滴滴落的声音,纤毫毕现的画面构图使观众忘记自己身处动画世界。光影描绘是新海诚的强项,在《天气之子》中更是被表达得淋漓尽致,久违的阳光洒落在女主角身上,泛滥着彩色亮点的光圈或大或小地分布在屏幕中……细节处的精细刻画着实令人赞叹,但却并非动漫应该追求的效果,反而更肖似一部写实主义电影的巧夺天工。日式动漫以二维画面特色在国际动漫中突围,数字技术可以作为增光添彩的辅助工具,却不能喧宾夺主,否则日漫终将走向美国迪士尼动漫风,如此一来,新海诚企图创造个人独特形式的尝试必然落空,而且反倒会丧失日式动漫的民族特色,为了突出个人风格最终却反倒在国际化风格中“泯然众人矣”的结果显然不是新海诚的初衷。
(二)“膨胀”的意象体系
符号和意象都是承载和传递信息的中介,藉以交流知识、思想和情感。包括电影在内的任何传播媒介都需借助某种符号或意象将艺术信息传达给观众,并通过观众的读解而产生意义与价值。[4]因此,意象体系的建构应当是一种双向运动模型,涉及电影世界本身与观影者群体。新海诚在《你的名字》中尚且能够在建构意象网络的同时把握尺度,运用合适的符号作为传达影片主旨的线索;但随着《天气之子》的上映,观众明显感觉导演急促地对外输出,失去了掌控意象网络的能力,这难免打乱艺术世界内部节奏。符号数量的过多出现不仅没有建构起有序完整的意象体系,反而显得某些画面过于冗杂多余,以致整部影片走向内卷化状态。
《你的名字》中的各类型意象分布清晰且数量适当。女主角三叶身边的三位直系亲属构成了影片的人物意象组别——老迈健忘的外婆充满一种荒诞的神秘气息,她象征着一位启示者;严肃冷漠的父亲是权威的化身,代表着女主角必须反抗的对象;妹妹在男女主角之间充当着调和剂般的角色。物体意象由结绳与彗星灾难组成,结绳被外婆赋予时间的概念,“聚拢、成形、捻转、回绕,时而返回、暂歇,再联结”。彗星在小镇上空产生裂变,它是灾难的实体,但同时亦是故事的生发点与情节的高潮阶段。
《天气之子》中的意象网络更加复杂,且这种复杂状态没有秩序,因而杂乱无章,反而失去了本该具有的和谐美感。新海诚几乎将《你的名字》中的意象体系完整还原到了《天气之子》中,且为了使整个系统更加“丰满”,他刻意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人物和情节,造成一种“喧闹吵嚷”之感,形式的表层复杂性被推至巅峰,冗杂的结构中包含了太多无用元素,也就意味着走到绝境。接受男主角帆高采访的老婆婆预言晴女最终将会神隐的悲剧,成为启示者的化身;事务所老板圭介始终扮演一个成熟长辈的角色,雇佣童工、克扣工资以及最后由于警察上门而不得不辞退帆高……一系列行为都暗含着对成人世界中各种规则的臣服;阳菜弟弟责备男主角的行为坚定了男主角唤回阳菜的决心,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两位主角感情线的粘合剂。在这些人物之外,新海诚为《天气之子》添加了更多无关紧要的人物,企图建构一个更加复杂的角色体系,例如诱骗阳菜的邪恶男人、警察、女大学生夏美、丧夫后祈求晴天以召回亡灵的优雅妇人……这些昙花一现的人物很难被纳入原有的意象体系,所承载的意义也极为微小。在物体意象层面,《天气之子》陷入了同样困境——多次出现在特写画面中的圭介的指环、手枪、晴天娃娃和糖果、类似于鱼类的不知名生物体、暴雨……时长不过两小时的影片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物体符号,但因数量过多,导致每一个符号都不够厚重,因此难以支撑其本该承载的象征意义。每一种符号所表达的含义又相互交叉,造成了意象体系的过于庞杂,这好似一部长篇小说应具备的复杂结构,显然不能被一部电影所消化。
二、内容陷入瓶颈
(一)主题刻意
新海诚的故事,大多以少男少女的懵懂初恋为主要内容。两部影片都以未成年人为主角,精心刻画这个群体的情感萌发过程。相对于《你的名字》中的两位高中生主人公,《天气之子》中的主人公更偏向低龄化,未满16岁的帆高与阳菜在偌大的东京城相遇相知,连阳菜弟弟的感情生活也分外精彩。低龄化设定确实更能激起观众对少年懵懂爱恋的怜惜与感同身受的回忆,但难免有为突出懵懂而刻意为之的嫌疑,而且也无益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
《你的名字》开篇通过男女主的晨起反应点明交换身体的奇幻情节。三叶所在家族的神秘传说和外婆手中代表时间的结绳作为后续线索将奇幻情节串联,继而是百年难遇的彗星裂变造成的灾难,更为这个清新的爱情故事增添浓重的宿命色彩。导演成功塑造了一个以奇幻感为核心的完整严密的网络体系。
《天气之子》中,奇幻感被人为化地无限扩大,然而影片故事框架又不能完美将其含纳,因此造成一种迷信多于奇妙的荒谬感。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补充方式[5],但却不是全部。影片开头描绘帆高离开小岛坐上轮船的画面中,暴雨呼啸之下的波涛汹涌令人心悸,仿佛这不是自然的力量,而是冥冥中的神灵作怪;后续情节中虽然有暴雨袭城却不如这般狂烈,如此必然造成开头情节与影片整体的断裂,这种断裂感来自于导演对奇幻感的强烈渴望与刻意突出,实际并无必要非得如此。阳菜召唤晴天的超能力令人向往,但为了表明这一超能力的可贵而将东京设定为每时每刻都受到暴雨侵袭的灾难性城市是否可行,显然有待商榷。晴女神隐后长眠的天堂设定也太过简单,既没有解释天堂中类似鱼类的不知名生物体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为天堂建立一个令人信服的神级秩序——难道自古至今只有阳菜一个晴女?其他与之相关的神职人员在天堂中竟然没有丝毫体现,这种失误明显暴露了新海诚为《天气之子》制造奇幻感时的急功近利、仓促而就,刻意堆砌的奇幻主题必然难以形成像《你的名字》那样秩序井然的网络体系。
新海诚的电影习惯性地将空间撕裂,尤其是将都市与田园对立,从而营造矛盾感。例如这两部影片都刻意将东京空间与乡镇空间划分明显界限。《你的名字》将男女主角分别放置在东京与小镇,天然生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时空界限。片中多次暗示女主对小镇简陋设施和人情关系的厌烦,继而衍生出对东京的向往,在这个意义上,两个空间也能顺理成章地对立。《天气之子》划分空间的手法则拙劣许多:初中毕业的男主角因为没有追上一柱光束从小岛离家出走,来到东京都市与孤儿阳菜相遇。男主角离家的原因无法迎合正常逻辑,女主角身世的详细叙述亦极为缺乏,仿佛他们的动机完全为两个空间对立而服务。缺少灵魂的人物使得故事叙述陷入瓶颈。
(二)情节生硬
《天气之子》中,新海诚极力塑造一种奋力追求爱情的浪漫语境,但这一语境的形成却是以牺牲绝大多数人利益为前提。这样粗糙的处理方式,不仅使影片被动地陷入了想当然安排剧情的局面,而且片中那种为满足个人私欲,就凌驾于法律、道德之上的价值观,对于未成年人是极不健康的反面教材。[6]影片多处情节违背社会合理逻辑且无法相互呼应,情节的荒谬产生連带效应,导致人物立场不稳、线索缺乏连贯性、主题繁多却不鲜明、价值观错误等系列问题。
《你的名字》中男女主角在灾难来临前合力拯救小镇的刺激紧张的画面令观众痴迷,同时也让新海诚看到了利用奇幻大叙事来架构新世界观进而弥补剧情漏洞的一丝希望,因此他在《天气之子》中着力于打造情节的紧张感,用力过猛的结果便是影片始终徘徊在灾难来临前夕的躁动基调中,而这种基调的压抑气息不仅打破了新海诚以往的温馨风格,而且使故事发展趋势持续走高,没有急缓交错的情节安排怎么能成功叙述?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再怎么拨动,都只剩尖锐的单调音符。
不合情理是影片的一大败笔,导演为了含纳前述的过多意象、主题,不得不对情节进行扩容处理,扩容的一大消极效果便是各个微小情节的相关性被强行联结,如此必然导致影片情节的生硬。男主角帆高不顾被狂风卷入海中的危险走上甲板,捡到枪支自我安慰是假枪而后一直随身携带,在东京流浪时生活窘迫却始终不愿回家,为救女主角多次违抗警察且一直沿着铁路轨道奔跑……除此之外,情节缺失让影片有断层的致命弱点——圭介因妻子离去丧失斗志,这明显是一个丰满人物性格、联结故事要点的元素,但导演却并未对这一元素进行完善;夏美沉迷于寻找工作,却在影片结尾都没有给出一个结局;诱骗阳菜的恶人没头没尾地出现,无法有效推进情节发展;片尾老婆婆谈起“东京多年前本就是一片汪洋”,突然出现的论调仿佛只是为男女主角没有拯救城市而开脱,与故事整体联系极其微弱……新海诚一味突出故事的紧张气息,却忽略了对影片全局进行有效关照,削弱了艺术世界的整体性美感。
结语
修辞通常作为一种为影片内容添彩的手段存在,内容则应与修辞搭配适宜且松弛有度。新海诚在自我建设过程中难免丧失真意,修辞(画面、意象)化程度远超内容足以承载的力度,且影片时长又难以容纳过于密集的主题和生硬冗杂的情节。从好评如潮的《你的名字》到反响平平的《天气之子》,在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均陷入内卷化状态的新海诚,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日漫的整体问题。难以前行的日本动漫发展趋势也给国漫提供了前车之鉴,警醒中国动漫制作人要积极探索不同方向的创作路途,创新影片形式的同时合理安排故事内容。
参考文献:
[1][美]杜赞奇.文化权利与国家[M].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53.
[2][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7:250.
[3]宋诗扬,王乃真.动画影像的“文学作家”——新海诚[ J ].大众文艺,2016(09):192-194.
[4]潘源.电影符号学与电影意象论比较研究——探寻中国电影学派理论建构的基石[ J ].艺术评论,2019(10):42-55.
[5]李亦中.“巧合”备忘录——论中国电影情节与人物关系的一种常见模式[ J ].电影艺术,1991(04):32-39.
[6]柳逢霖.画面精美亦需打磨故事[N].辽宁日报,2019-11-08(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