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与登山
2020-06-29李国锋
李国锋
从人生旅途的后半程来看,姚鼐一定无悔于自己在乾隆三十九年所做出的选择。紧接着他又迎来了生命中一个充满活力而多层面的时刻。表面看,两者只是时间上的一种简单承接,若往细里想,背后却还有更复杂的因果关联。
姚鼐自幼体弱,“有羸疾”,却矢志不渝,“千里飘飘向京洛”,一心想着要发扬桐城姚氏的盛德。十八岁,中江南乡试,“意气颇纵横”。谁知,“纵横”没多久,又考了十三年,直到第六次应礼部试才中第。如此“上下求索”,辛苦奔波,终于谋得官位,光耀门楣。先后由兵部、礼部主事,升任刑部郎中;由山东、湖南乡试副考官,升任礼部会试同考官;四库馆开,又被举荐为纂修官,成为非翰林而任纂修官的八人中的一个。此时,距离姚鼐入仕不足八年,正是青云有路之际,他竟然在乾隆三十九年,毅然辞去官职。
这一选择的背后,有着怎样的隐情?几百年来,众说纷纭。无论是“乞病归”,还是“以养亲去”,明面上的借口,都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
进入中后期的乾隆对社会的控制越来越高压化,他提出了“大兴文治”的口号,圣明之治,“始之以武,终之以文”,并且集中财力物力,大规模整理历史文献,营造博大恢宏的文治气象,来证明盛世“文治之极隆”。于是,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四库全书》正式开始编修,鸿才硕学荟萃一堂,盛况空前。姚鼐能躬逢其盛,按说该格外荣耀才对。可实际上,并非这样。
当时,乾隆对汉学推崇备至,庙堂列卿自然唯皇帝马首是瞻。乾隆的宠臣于敏中以大学士、军机大臣的身份,出任四库馆总裁。在学、政两届合力之下,一时汉学家荟萃于此。而姚鼐尊奉的却是以程(程颢、程颐)、朱(朱熹)为代表的宋学。在他看来,圣人之学有大小精粗之别。宋学深契圣人之旨,有关身心、家国,得圣人为学之大、之精;汉学只关乎名物、制度、训诂,得圣人为学之小、之粗。在四库馆,姚鼐的见解,并没有获得认同。他写的书目,被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时,被总纂官纪晓岚删改得面目全非。另外,他的考据水准和辞章趣味也没有被肯定。
姚鼐曾直言:“大丈夫宁犯天下之所不韪,而不为吾心之所不安。”他自有一份傲然的风骨,“男儿非藤木,安得相附攀”。出生在“树德堂”的他,跻身官场,绝不是为了贪慕荣利,而是为了“度其志可行于时,其道可济于众”。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既然在四库馆“力小而孤”,不能“弘道”,他自然也就萌生退意,“庶免耻辱之大咎已尔”。
再加上,姚鼐正处于一个文字狱盛行、“有甚于秦”的專制时代,所谓“盛世”,不过是黑暗将临之前,夕阳返照大地的最后一抹余晖而已。他早嗅出了时代没落的气息。“人间得失争蜗角,末俗荣华看苇鸠”,在他眼中,官场就是如此腐朽、险恶,根本无法建功立业。主动辞官,是他洞察世情之后的理性选择,并非率性而为。
虽然如此,但那毕竟不是急流勇退,所以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既有“旁观拥千百,拍手笑狂生”的洒脱,又有“单车十二月,自此将何征”的迷茫;有“径辞五云双阙下,欲揽青天沧海流”的激昂,也有“自从通籍十年后,意兴直与庸人侔”的感伤。
辞官之后,姚鼐并未返乡,而是应挚友泰安知府朱孝纯之邀,登临泰山,“聊适幽怀”,与匍匐在天子脚下的那种卑微的生活拉开距离,力求活出一种高级感来。泰山,巍峨雄伟,号称“五岳独尊”,自古以来,就被赋予了文化精神上的意义。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心态,具有一种张扬意志的欲求,更成为生命精进的象征。
与圣贤不同的是,姚鼐此次登山,选择了一个特别的时间。他“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迫切与期待之情,藏于字里行间。到达的那天是月丁未,十二月二十八。十二月为“腊月”,年岁之终。俗谚说最忙的日子就是“秋收、麦口、腊月二十八九”。鲁迅在小说《祝福》里有更为具体的描写:“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这是自西周,就代代相沿的腊祭传统。相信孔子应该不会选择这个时间,舍下家人,跑去实现自己的“泰山之志”。
法国作家加缪说:“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从这个角度来看,姚鼐是幸运的,因为身边有个叫朱孝纯的朋友,可以“抛家舍业”,陪他在寒冬腊月、雪冷冰封的时候,一起由南麓登山。整个泰山都透着肃杀,这是一个苍茫、严酷的世界。“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二人不惧“迷雾”,不畏“冰滑”,借助攀登,砥砺意志。经一番艰辛之后,姚鼐终于立身峰巅,游目骋怀,昂首天地,俯瞰“苍山负雪”,雪光映照天南。极目远眺夕阳投射下的城郭,“汶水、徂徕如画”,那山腰停留的云雾恍若飘带一般。景象绚丽多姿,氛围安宁静谧,攀登的辛苦,也算得到慰藉。
第二天正是除夕,五更时分,姚鼐就与朱孝纯“坐日观亭,待日出”。这时,大风扬起积雪,击打在人的脸上。天冷风猎猎,这“待日出”的背后,却也有一种气定神闲、坚毅卓绝的风度。
紧接着,姚鼐便完全沉浸于日出的过程里面,跟着日出的节奏观察、欣赏,觉知当下。李白唱《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姚鼐的日出,也是如此。他用自己的笔墨把这一瞬间,变成永恒,“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这汹涌而出的红光,摇动着,充盈着生命的活力。真的是“此地尽能开眼界”,“眼界无穷世界宽”!
破晓的刹那,既是一天当中的辞旧迎新,也是年终岁尾的辞旧迎新,更是人生命途的辞旧迎新。他前半生的怀才不遇,在这一刻,获得了温暖与安顿。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充满活力而多层面的时刻。
登山归来的姚鼐,弃绝了仕途,没有了黄金屋,没有了车马簇,没有了千钟粟。一个人一旦决绝地跟自己前半生因循的生活撕裂,虽有脱胎换骨的难堪与阵痛,但更多的是能够开创新局面的海阔天空。之后四十年,他栖身于东南书院,振兴和发展桐城古文,致力于文化教育和诗文创作,设帐授徒,弘扬理学,扩大影响,在另一个平台实现了自我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