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父亲守庄稼
2020-06-29汪开泉
汪开泉
陪父亲守庄稼,是一时兴起,有且只有这么一回经历。
事情还得从高中那会说起。每到中秋,学校都会放假。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我就急忙背着书包往县城汽车站跑去,生怕错过最后一趟开往村庄的公共汽车。那会已近公历十月,等我赶到汽车站,幸运地挤上最后一趟公共汽车,侧身望向窗外时,才发现天已是灰蒙蒙的了。
家在江西婺源一座偏远的山腰上,离县城有近40 公里的路程。汽车只在山脚下停靠,剩下的一段山路,要自己走上去。那会青春年少,又恰逢放假,心情激动,挎着个书包,三步并作两步,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家门口。
暗黄的灯光下,父亲正在门口摆弄一根竹子。他先是把竹子从中间锯开,又接连锯了三段一米多长的竹筒子,敲敲打打了一阵,选中一节敲击声清亮脆耳的竹筒子,而后对着竹节锤打。看到我来了,他说了句“你回来了,赶紧去吃饭吧”,又继续忙他的活儿。父亲就是这种性格,话不多,整天埋头干活。母亲闻声,连忙把饭菜从热锅里端出来,见到我又是笑又是寒暄,跟父亲完全是两种性格。
我问母亲:“父亲在忙啥呢?”“还能有啥,还不是为了守那几分田,赶走害人的野猪。”提到野猪,母亲刚才的笑脸马上就变成了一脸愁容。我一听明白了,父亲一定又在研制守庄稼的新式工具。自从国家实施了野生动物保护政策,把野猪保护起来不让打之后,野猪队伍迅速庞大起来,它们拖家带口,到处找吃的,玉米、红薯、土豆、花生、稻子……见啥吃啥,一点都不挑食,好像这些是农户专门为它们种植的口粮。确也奇怪,这几年豺、狼等野猪的天敌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样,原本见到人就躲的野猪,现在一跃成为山大王了,趾高气扬地把农户的田地看作它们的地盘了。
这还了得!我对父亲说:“今晚,我陪你去山上赶野猪。”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激荡的不仅是对野猪坑害庄稼的气愤,还有一丝新奇。
父亲犹疑了一会儿,说道:“好,正好我缺个帮手。不过不是现在,是明天凌晨两三点钟出发,你起得来吗?”
“没问题!”听到父亲说要我做帮手,我瞬间觉得这次任务很神圣,立马回答道。
稻田的位置我知道。那是需要翻过一座风水坞(遍布墓地的山丘),再翻过一座栽满油茶树的山才能到达的一处山坳。提起这个风水坞,只有在每年的清明节这一天,山上会挤满扫墓的人,场面有点热闹,其他时间冷冷清清,有时候风从狭小的、类似隧道的山坳小路里吹过时,还会发出“呜……呜……”的啸声,偶尔路过的人,也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急速穿过此处。白天尚且如此,这要是在深夜……我这个人虽然崇尚科学,但是从小就爱看惊悚片、僵尸片,每每看完,脑袋里总会幻想鬼的样子,以致看到阴暗处若隐若现的物体或者随风而动的影子,又或者有异样的声音出现,我就会后脊发凉、心跳加速、全身发抖,恨不能大叫一声——鬼呀!
想到这里,刚激起的赶野猪守庄稼的热情瞬间消失了一半,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再看一旁的父亲,依旧在那儿赶制他新研究出来的工具。这是一款借助杠杆原理研制出来的间歇性发声工具。材料首先是竹筒,竹筒尾端削成斜口,竹筒首端保留竹节,中间部分竹节打通。在竹子中间部分寻找合适的支点,让它既能在自然状态下保持首端下沉、尾端上翘,又能在注满水后尾端下沉倒水,首端向上翘起;待水流完后,首端又能依靠重力迅速落下,敲击摆放在正下方的石头,以此产生“梆……”的声响。敲石声时落时起,昼夜不息。
为了守庄稼,父亲和野猪斗智斗勇多年了,印象中这是他研制的第三代工具。第一代工具是稻草人,即用稻秆扎成人形,再披上几件破烂的彩色衣服。不过这个稻草人是无声的,又是静止的,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第二代工具是瓶子撞击发声器,即把一大一小两个空瓶系在竹竿的末梢,竹竿根部插在田里,让两个瓶子随风撞击,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这玩意儿,开始还好用,野猪一听到异响,立马警觉起来,一溜烟跑了。可是它响声太小,覆盖面窄;再者野猪听惯了,也就不怕了,所以也是收效甚微。这第三代工具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好。看着50 多岁身材细瘦、头发已白、无数次孤身一人去田间地头守庄稼的父亲,我又怎么忍心退缩呢?
“醒醒,起床准备出发了……”数小时后,父亲来到我床前,将我叫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窗前一看,天还是黑乎乎的,借着堂前的灯看向时钟,才凌晨两点半。“这也太早了吧!”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下半夜是野猪最猖狂、最有破坏力的时候,就是这个点去守庄稼才有用。”父亲看穿了我的心思。好在有心理准备,我穿好衣服,洗漱好,吃了点母亲早已备好的吃食,就和父亲打着手电筒出发了。
家在山腰上,出了门就是山。秋天的山风,凉中夹着冷意,吹到脸上,令人神清气爽,困意全无。一轮满月挂在当空,皎洁的月光倾泻到大地上,像是在给我们指路;漫天的星星闪烁着光芒,一切显得那么宁静、神秘。父亲在前,我在后,我们穿过村口的亭子、山前的湖泊,一路向东边的山坳进发。爬过一段上坡的山路,就来到了风水坞,这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一座座坟墓是那么显眼,每走过一处,就感觉后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不禁感到头皮发麻,大气不敢喘,更不敢回头,只想跟紧父亲的步伐,快些穿过这条令人惊悚的山路。
“前面就到油茶树林了。”一路少言寡语的父亲开口说道。我抬头看向远方,果然,一棵棵、一排排油茶树站立在山头,在月光的映衬下,树叶闪着淡淡的白光。我知道,父亲这是在示意我,我们已经走出了风水坞。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油茶籽现在还在生长,等到十月底成熟了,可又有得忙咯……”父亲和我唠起嗑来。
“没事,周末我回来帮你摘,最大的那棵树让我来爬。”我学着大人,吹起了牛。
“哈哈……好的,就怕你到时候累得嗷嗷叫!”
“我不怕累。”
…………
穿过油茶树林,我们来到了一片山坳处。父亲在这片狭长地带种植了近四分田的晚稻。稻子已经抽了穗,青中带黄,再过些天就可以收割了。收割前的这段时间,尤其要注意防范野猪,因为它们的鼻子可灵了,几公里外都闻得到稻香。要是被它们拖家带口来光顾一次,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显然野猪还没有来过。父亲在田埂上来回踱步,四处观望。而后,他指着一处靠近水源的平坦地带说道:“就是这了。”
我赶紧起身将工具搬到父亲指定的地方,配合他安装。父亲在地上平行地插上两根树杈,然后在竹筒支点位置安装一根横杆,并将横杆安放在两根树杈上。随后调整好竹筒的位置,使其保持首端下沉、尾端上翘。
“好了,你现在去找块石头来,我拿水管去溪流上游引水,我们分工合作。”父亲向我下达了任务。
“好的,找块石头还不容易吗?”我满口答应。不过,我一会儿就犯难了,这田间地头,都是常年耕种的泥土,石头还真不多。我跟哨兵一样,打着手电筒,睁大眼睛四处察看,生怕错过了“猎物”。在田埂拐角的放水口,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正躺在那儿,折射着朦胧的月光。我小跑过去俯身一看,石头中部平坦,四周圆滑,大小适中,是块好材料。我大喜过望,连忙将它搬到安装点。此时的父亲,也固定好了溪流那端的水管,一股潺潺的水流,顺着水管一路欢歌,直泻下来。
“嗯,石头不错!”父亲说完,便将石头垫到竹筒首端下方,而后将水管出水口对准竹筒尾端的斜口,水流不偏不倚,正中斜口。第三代工具正式启动了。我屏息凝神,静静看着,就好像等待一场大戏上演。
涓涓细流顺着竹筒斜口往里灌,10秒、20秒、30秒……到了50秒的时候,原本下沉的竹筒首端开始腾空了,慢慢地往上扬,等到首末两端处于同一水平线时,水流不再往里奔腾,而是顺势倒灌,顺着斜口“哗啦”一声倾泻而下,首端乘势迅速上扬,待水流泻空,它则有如“如来神掌”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猛直下,与正下方的石头发生撞击,发出“梆”的一声脆响。
这一响可了不得!原本此起彼伏、井然有序的蛙叫声,突然跟炸了锅一样,“呱呱呱呱……”喧闹起来了;远处树梢上休息的鸟儿,也扑棱着翅膀,发出各式叫声……
“哈哈,成功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应声说道。静谧的山坳里,传来了“梆……梆……”的回音,很是好听。“这声响,估计方圆五里都能听到。”
“嗯,还不错,希望能吓走野猪,别来这捣乱。”父亲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水在流,竹筒在运转,“梆梆”声有节奏地传出。父亲坐在田埂边,跷起二郎腿,拿出一包香烟,点上一根,眯着眼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这个东西叫什么?”我指着竹筒问道。
“我没文化,取不来名,要不你给取个名?”
“嗯……就叫它‘自动梆梆筒’,怎么样?”我眉飞色舞地说道。
“好,就叫它‘自动梆梆筒’,这里面可有你的一份功劳!”父亲深吸一口烟,吐着烟圈说道。
“哈哈……”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直到天色放亮,近处草木上氤氲着水汽,远处的群山也揭开薄薄的雾纱的时候,父亲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野猪今天不会来了。”
回去的路上,父亲跟我说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赶野猪的故事。那是头一年,父亲和往常一样,在后半夜来山坳里守庄稼。当他刚到山坳,还没来得及歇息的时候,突然听到稻田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一听,还有拱水稻、打滚的声音。不得了,一定是野猪群来糟蹋水稻了。情急之下,父亲连忙大声呼道:“呜嘘……呜嘘……”突如其来的人声,让野猪们惊吓不已,它们立马四处奔散。其中,有一股“沙沙”的声响离父亲越来越近。明白过来的父亲,立马撒腿就跑,待跑出油茶树林,听到后面没有动静了,父亲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父亲说的时候,还神情紧张、呼吸急促。显然,想到那一幕,他还是有些后怕的。
顺着山间小道,一路往回走,“梆梆”声离我越来越远。跨过油茶树林,穿过风水坞,我们走到了山前的水塘边。回望风水坞,我问父亲:“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害怕吗?”
“怕自然会怕,但是一个人出门做的是正当的事,而不是偷鸡摸狗的事,祖宗也会护佑你的。”
“噢……”我若有所思。
那天下午,我就回学校去了,从那以后到如今快而立之年的我,再也没有陪父亲守过庄稼。而随着国家稻种品质的改进、亩产的提高,父亲也由种植早晚双季稻变为种植单季稻;再后来进入新时代,人们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年轻人也进城上班了,山脚下宽阔平坦、土质肥沃的稻田多有闲置,父亲见不得好田被糟蹋,于是承包了几亩马路边的水田。
如今,山坳里的田栽上了油茶树,父亲也不用再守庄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