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我”即是万事万物
2020-06-29王晓莉
王晓莉
有一年我生了病,病后每天都在家附近的河边溜达。多半是上午十点半或者下午四点半,那时河边的人很少,除了静默着的钓鱼人,几乎就只有一个我这样的闲人。在那样日复一日的行走中,“人”渐渐成为背景退远了,树木、天空、河水以及生活其中的鸟类与昆虫,重新进入我的视野。
天压得很低,空气重了许多,整个天地的色调也有一种凝重的美。出门一趟,整个人体重都仿佛增加了不少。回到家里,手摸摸墙壁,是湿的,沁了水意。是水意,水还在缓慢生成之中。
苔藓随时在生长。即使平时一直在走的路面也时常要叫人打滑,要小心翼翼地攀住什么,才得平衡。青苔是草木的远房表妹,一直小小的,喜欢湿润与阴凉。它们这时来调皮地捉弄路人,也是因为遇着喜欢的季节而心中欣悦吧。
本就无所事事的鸟儿,更加无所事事了。穿黑白相间衣服的八哥,想做个炫技花样飞行,最终却只能低低地滑行一小段,顺势就把自己埋进了草丛。麻雀在我家窗下叫,声音脆脆的,它的翅膀有点湿,又没什么地方去,放在空调架子上的米粒很快被啄完了。真是欣喜呀!我赶紧又添上一把。仿佛家里来了客人,添茶续水一般。
整个梅雨季,人们安静了许多。雨鞋虽然翻出来,可是宁愿不出门也不去穿,因为已经穿不习惯了。伞倒是人手必备,路边总也躺着一两把,那些都是被弃的断骨伞。惜物的人见到,不免会生出一种“为啥要扔啊,修修还能用呢”的惋叹。门卫师傅缩在大门边的小屋里,随时在打盹。卖小笼包子的女人,撑着肘在发呆。还没到她售卖食品的高峰时段,也串不了门,这么坐着呆呆地想些事情也是挺好的。邻居大姐在炸花生米,香气溢过墙来——这都是平日不太愿意花时间去做的事儿,好了,雨一铺天盖地下来,就愿意慢慢折腾了。都说南方多诗意,这梅雨天气也助了一臂之力。人人都湿润着、安静着,储存了一些话儿,积压了一些事,心里酿一酿,就成了诗。即使不写下,也有另外的形式展现——以柔软的容貌,以含蓄的性情。
新闻里传来南方某地山体滑坡的坏消息,这当然也与梅雨有关。自然对人类总是这样,有恩亦有罚。这时候就不能安心做事,内心祈求远方人畜平安,仿佛所有人都是亲友,仿佛他人亦是自家人。
我坐着,看一场心仪的导演的新作。那导演的电影里,她的镜头最钟情处,是日本奈良的森林,深绿、浅绿、森森的绿,绿得你不会再爱别的颜色了。修剪得有如园林的茶树丛,穿白衣服的主人公行走其中。这是两个各自忍受丧亲之痛的人。男人要去祭奠死了三十三年的妻子,刚刚丧子的女护理员跟随他上路。在绿得深不可测的林中,他们迷路了,且遭逢暴雨,于是彼此取暖。他们在千年古树下祭拜树神,拥抱沉默的树干,从老树那里获得力量。如此,双方慢慢修复了受损的灵魂。
我看着,想起自己的一些铭心记忆,眼里也下起了梅雨。的确,每一个灵魂都需要修复,正如每一年梅雨都要来。我认识了许多花草虫鸟以及它们的特性,辨别出了它们细微的差别。我突然发现,光是一块电脑屏幕大小的春天的野地上,就可能存在五六种甚至更多草类:紫花地丁、卷耳、宝盖草、繁缕、婆婆纳……在这个过程中,我才了然大自然其实是如博尔赫斯所喜爱的那个主题,即“无穷无尽”的。是的,大自然一直都是无穷无尽的,一直都存在,比人还要永恒。但如果不是有一个契机,我不能重新认识到。
在那个阶段,我购买、阅读了许多有关植物、动物以及四季的书。郑逸梅先生的《花果小品》,像一张张清淡的花草素描;日本柳宗民的《杂草记》,近乎一本植物科学的书;再有20世纪英国人贝克写的《游隼》,他用几十年时间追踪了游隼并记录下来,这是我读到的最细腻的鸟类书。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安妮·迪拉德的《听客溪的朝圣》,这本书于1974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是“非虚构写作”的典范,作者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一本书作者”之一。当然,同样杰出的还有写《瓦尔登湖》的梭罗以及写《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的卢梭。
所有这些自然文学作品,都是作家们在自然中沉浸许久得来的结晶。安妮·迪拉德是生了肺病后在听客溪休养一年后写出的;梭罗自动放弃波士顿蒸蒸日上的铅笔生意而独自到瓦尔登湖边生活了两年,因为他想了解并证明人活得更为从容究竟需要怎样的条件;而卢梭,中年出名之后遭人陷害,在他逃到一个小岛的几个月里,与植物交上了朋友。这些人重返自然的理由各异,最终都成了为大自然为花鸟立传的人。
写作其实很像种菜。常年种玉米的人,自然玉米收获最佳。常年种猕猴桃的,也是在猕猴桃上最容易丰收。如果种玉米的人突发奇想去种猕猴桃,收成当然也有,却很难拼得过那种专门种猕猴桃的人。这就是专业的意思。写作者也是一样,关注、沉浸最久的东西,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我自己也是一样,正是在长时间“游荡”于大自然之后,我对自然的知识与认识渐渐增多,从而开始了对自然本身的书写。
有一天我在汽车站候车,看见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蹲在地面死盯着,几分钟都不肯起身。从我站的角度看,那块地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凑近了看,原来地砖缝隙中有一条小蜈蚣。它似乎决定不了自己的去向,就来来回回蠕动,范围不超过地砖的长度。两个孩子就这样看着蜈蚣,讨论它会去的方向,一会儿为小蜈蚣发笑,一会儿又为小蜈蚣发愁。最后小蜈蚣折腾到站牌后面去了,两个孩子又跟了过去。直到汽车来了,他们的妈妈喊他们上车,两个孩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那两个孩子蹲看蜈蚣,仿佛车站、母亲和家都不存在了,这令我感动。我想这是赤子之心。而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完全的兴趣与兴趣带来的完全的专注。在孩子的眼里,一条小蜈蚣等于一个世界。世界很大吗?并不如一条蜈蚣有趣。蜈蚣很小吗?它足够被看上一小时、一天甚至一整年。
当我观察、书写与自然有关的文字时,以上所说那些书籍的写作者、那两个看蜈蚣的孩子,实际都给了我莫大的启示:其一,面对自然要忘记“自我”。总是惦记自我的人很少有持续的精力和热情去体察他人他物,更不必说去设身处地了。其二,写作者须把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与爱贯穿终生,必须觉得万事万物都与“我”有关,或“我”即是万事万物。“我”是河流、蜡梅树,是卖菜女,是流浪汉。“我”即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