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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特里亚、大夏、大月氏和贵霜(下)
——《黄金之丘出土钱币研究》读后

2020-06-29姚朔民中国钱币博物馆

中国钱币 2020年6期
关键词:巴克钱币

姚朔民(中国钱币博物馆)

三 大夏

巴克特里亚国王尤提德默斯在与塞琉古王国的安条克谈判时,为促成协议达成,曾提出了一个重大理由:

如果安条克不接受我的请求,则两方面的情势都会变得不安全。大量的游牧部族聚集在边界上,对我们双方都构成威胁,如果蛮族越过边界,他们无疑将征服这块土地。[1]

这个理由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巴克特里亚的北边,实际上是原塞琉古王国的东北边境,就活跃着游牧的斯基泰人。游牧民族的特点是,强悍、流动,而劫掠是他们必要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就在尤克拉底德斯的儿子们忙于争夺王位时,斯基泰人来了。

斯基泰,本是指活跃在从黑海北部直到阿勒泰山一带广阔草原上的讲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语言的游牧人群,从公元前8—7 世纪就见于西方文献的记述,汉代以后在中国文献中也有记录,只是各民族对他们的记录名称有所不同。古希腊人称之为Σκύθαι,拉丁转写为Scythian,中国人译为斯基泰,或西徐亚(还可见若干译法,不通用,不列),或称为Sacae,波斯人称之为Saka,中国古代则称之为“塞人”。斯基泰游牧民所占地域既广,其中人群分支也极多,不同时期在不同地方,针对各大族群又有各种不同称呼。公元前2 世纪巴克特里亚地区面对的,是锡尔河北岸的斯基泰人群。

锡尔河对岸的斯基泰,据古希腊学者斯特拉波说,

里海以东的“西徐亚人称作大益人。”他们“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特定的名字。他们基本上都是游牧部落。这些部落中特别有名的是从希腊人手中夺取巴克特里亚的那些部落,他们就是阿西人、帕西安人、吐火罗人、萨卡拉弗拉人。”[2]

这段史料中,将这批西徐亚(斯基泰)人“称作大益人”,其大益的原文是Dahae。在中国《史记·大宛列传》中有“宛西小国驩潜、大益”之句,所以中国史家多把Dahae 比作大益。斯特拉波列举的大益中的四个部落,原文是Asii、Pasiani、Tochari、Sacarauli。其中大约是Tochari 最为强大,所以成为四部落的代表性称呼。

就在巴克特里亚人忙于内部争斗时,在东方,广阔的蒙古高原上,从公元前3 世纪起,崛起了一个新的游牧部族——匈奴。匈奴的崛起对整个欧亚历史产生了极其广泛、深刻的影响。先是匈奴击破了游牧在天山以北的月氏,这就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月氏在匈奴压力下西迁,压迫了本在今巴尔喀什湖西南至锡尔河以北一带游牧的斯基泰Tochari等四部,四部于是越过锡尔河南下,侵入巴克特里亚,推翻了希腊人的巴克特里亚政权。据东西学者考证,这发生在公元前140 年左右。

此事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记录。《史记·大宛列传》: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

这是张骞第一次出使月氏回国后向武帝所作的报告,是中国所得帕米尔以西最早的地理、政治、军事、人文情报,经司马迁摘录,字句不多,信息量很大。首先,其地理位置,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的“国”叫做“大夏”。大宛即今费尔干纳盆地,妫水即今阿姆河,费尔干纳西南、阿姆河以南的这个位置正是原巴克特里亚。“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土著(zhuó)是附着在土地上的意思,即定居农耕。所谓“与大宛同俗”,是此地与大宛原同是巴克特里亚总督辖地。大宛是山间盆地,气候环境宜于农耕,本都是农业为主。也就是说,Tochari 人到妫水南后,由于巴克特里亚地方的环境和人民习俗的关系,也很快从游牧定居下来。巴克特里亚的城市、建筑,也为他们保留、利用。但是,巴克特里亚是有国王的,被斯基泰的Tochari 人推翻后,此地竟没有再立国王,斯基泰各部落分散到各城市中,所以这里竟“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因为定居,游牧时的好战、强悍习性也有了变化,竟“兵弱,畏战。”至于“善贾市”,恐怕主要是巴克特里亚的原住民的行为。斯基泰的都市是“蓝市城”,据学者研究,这个蓝市(《汉书》作监氏),应就是“亚历山大城”的略译,在原巴克特里亚都城巴克特拉附近(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附近。亚历山大常在征服地毁旧城建新城)。所谓“其东南有身毒国”(身毒,qián dú),指的就是兴都库什山南麓至印度河、恒河地区的希腊—印度政权,其时是米南德一世在位。

这个Tochari,后来长期在中亚活动,中国史料中,《新唐书·西域传》说:“大月氏为乌孙所夺,西过大宛,击大夏臣之。治蓝氏城。大夏即吐火罗也。”这两句的前句是录《史记》《汉书》的记述,最后解释“大夏即吐火罗也”,吐火罗即Tochari 在后世的音译。北齐撰《魏书》,称为吐呼罗;唐人撰《北史》,记作吐火罗;玄奘撰《大唐西域记》,亲历此地,记为覩货逻。在秦汉时代,则译为“大夏”。更有学者论证大夏(吐火罗)先秦时原在中国的甘肃陇西地区活动[3],因离本文的时代尚远,就不再多说。

综合这些资料,可以说,从公元前140 年起,巴克特里亚王国就不复存在,巴克特里亚地区已为新来的游牧部族所占据。这些游牧部族分散占据了各个城镇,至于Aii、Pasiani、Tochari、Sacarauli 四部谁占了什么地方,没有史料和考古资料可以证明,但占据兴都库什山北麓的似应为Tochari,即吐火罗,因而被称为大夏。

至于原属巴克特里亚的两个在地理上相对独立的地区:索格底亚纳和大宛,经此一乱,可能各为四部中某部占据,更是实际独立。《史记·大宛列传》记张骞脱离匈奴羁绊,西走数十日到大宛时,大宛“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当张骞告之西来目的,大宛方面立刻“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这时的康居,其实是指索格底亚纳,也被南下的斯基泰(亦是四部中某部)控制。所以他们语言相通,大宛可以发“导绎”,既可向导,也可任翻译。康居“传致大月氏”,其时,大月氏已经占据了妫水北,而索格底亚那到原巴克特里亚地区本是有“传”(zhuàn,驿传,传舍)的。索格底亚纳、大宛、巴克特里亚,同时被以大夏为代表的斯基泰各部族(大益)占据。只是不能统一为一个新的国家。这一时期的原巴克特里亚地区,才能够称为大夏,而此前这里是没有“大夏”的。

四 大月氏

1.大月氏控制大夏

“大夏”在巴克特里亚,此时只能说是一个地理概念,或民族区域概念,尚不能称为一个“国”,因为此地无“大君长”。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十年。十年中,大夏人还处在改变生存状态,适应新的生产方式的过程中。这个过程的完成程度如何,我们尚不知晓,却又来了一个外来因素,即大月氏。

大月氏是匈奴推倒的第一块骨牌。《史记·大宛列传》说“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现已有多位学者论证,这个敦煌和祁连并不是今天的敦煌和祁连,而是指今天的天山东段以北,即今新疆的哈密、昌吉北部地区。

大约在汉文帝时期,崛起的匈奴大破月氏,迫使月氏西迁到伊犂河中游一带,即巴尔喀什湖以南地区。大约在公元前130 年左右,乌孙攻击月氏,迫使月氏再次西迁,这次西迁,最终到达了巴克特里亚的地域。

当代公路通过的“铁门关”(采自网络)

真正的铁门关(采自Google earth)

月氏西迁,走的是一条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纳的传统孔道:铁门关。东西走向的阿赖山,它的尾端向南分出几条支脉,直达阿姆河边,阻挡了索格底亚那向东的通路。但是山间有一处极其狭隘的自然通道,称为“铁门”(波斯语Darband-i Āhanin“铁门”之意)。月氏人通过铁门,找到了新的家园;后来张骞追踪月氏人的足迹,也是通过铁门,来到月氏驻地;700 多年后,大唐和尚玄奘也是走这条道路通过此处。他回到长安后追记道:“铁门者,左右带山,山极峭峻,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傍石壁,其色如铁……因其险固,遂以为名。……出铁门至覩货逻国故地。”[4]

2018 年,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丝路复原”课题组经实地考察,辅以卫星定位、电脑三维作图和无人机空中探查,准确找到了这条古道。古道全长约1.8 千米,最窄处不足10 米。

走过铁门关,眼前是一片新天地。铁门关前的第一条河谷,也是最宽阔的一条河谷,是苏尔汉河谷,这里虽本属巴克特里亚管辖,但与巴克特里亚又隔着一条宽阔的妫水。所以在苏尔汉河谷虽有巴克特里亚人居住,但显然是农业民族(或有农业化了的“大夏人”),很容易被月氏人征服。于是月氏人在这里找到了新的游牧地。

《史记·大宛列传》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说月氏“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明明河南的巴克特里亚有更广大的地域,月氏为什么不去?这要从月氏的历程和此地的地理环境来看。

先看月氏的历程。当月氏在“敦煌祁连间”的时候,《史记》说他有“控弦者一二十万”,以当时游牧民族每户平均4 人,户出一兵,20 万兵当有80 万口之众,所需牧场十分广大。但是当年败于匈奴,西迁出发时,已经有“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后来被乌孙驱赶,再次出迁,又有部分留下,《汉书·西域传》:“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云。”这些“大月氏”就是不能再走、或不愿再走而融入乌孙的部分。月氏大部再经翻山越岭,到了妫水,《汉书》记大月氏“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损失几近一半。剩余部落虽然相对农业的“大夏”人(还应含部分原巴克特里亚人)还算强势,但也已是强弩之末了。所以,首要的任务是安顿下来。

再看地理环境。妫水南岸的环境远不及北岸。兴都库什山横贯阿富汗后,并没有像阿赖山似的甩出龙尾,而是悄然收束,把阿姆河南岸向西完全敞开,而西面就是广袤的卡拉库姆沙漠。沙漠把风沙无情地摊到阿姆河南岸,形成数十千米宽的沙漠。巴克特里亚的富庶地区都在兴都库什山北麓山下的丘陵低地,除了东部几条山区河流能够汇入阿姆河上游以外,而从兴都库什山发源,经由西部低地流向阿姆河的各条河流,都没有能够到达阿姆河,就消失在南岸的沙漠中。现在发现的古代重要居民点,只有艾哈农,在阿姆河上游喷赤河岸。而西部低地区中,巴克特拉遗址,巴克特里亚的都城,在巴尔赫河边近郊;蒂拉丘地,黄金之丘遗址,在席巴尔甘,萨里普耳河岸,都没能靠近阿姆河。所以,当远途而来,到达妫水北岸宜农宜牧之地的月氏人,实在没有必要去漂渡水宽流急的妫水河,再到沙漠中去跋涉了。

2017 年,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与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合作,在阿姆河北岸、苏尔汉河流域、铁门关东出口18 千米的拜松市附近,发掘清理了52 座墓葬(在做出考古报告后,又继续发掘了数十座墓葬)。由于当地属拉巴特村,故称之为拉巴特墓地。这52座墓葬,有相当数量人骨保留较好,他们本来“与匈奴同俗”,而匈奴墓葬习俗是头部向东。但是拉巴特墓葬凡可以看出骨架的,头部全部向北,应是表达对故乡的回归。墓葬中出土有陶器、石器、铜器、武器、装饰品,从出土器物看,风格与同一地区的艾哈农、蒂拉丘地等迥异。其时代则定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崩溃以后、贵霜王朝建立之前的公元前2 世纪末至公元前1 世纪前期。考古队的结论是:拉巴特墓地是月氏墓地,其文化可定为月氏文化[5]。

月氏之所以在拉巴特地方定都,是与游牧习俗相关的。拜松市并不在苏尔汉河谷中央,而在西侧山前。这里既近山前河谷平原,又背靠大山,山下水源充沛,夏可下山放牧,冬可靠山避风,是游牧人的冬季定居点。所谓“都妫水北,为王庭”很可能就是这里。

张骞在月氏住了一年多。司马迁在《大宛列传》中说“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这句话中的大宛、康居,是张骞走来路过的,只有大夏,并不路过,但张骞还是渡过妫水,到河南考察了一番。这里本是农业地区。“与大宛同俗”,是因为原来都是巴克特里亚总督辖地,希腊化程度较高。“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是因为巴克特里亚的国王已被推翻,大夏本是游牧人,进入农业区后正在逐渐适应定居生活,尚未建立统一国家。“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是大月氏到来后,其主体虽然没有过河,但势力已达河南,那些兵弱、畏战的大夏人,还曾试图抵抗了一下,很快被“攻败”,只好“臣畜”,所谓“臣畜大夏”是以大夏为臣,即成为大月氏的附属地。

在张骞“旁闻”收集的资料中,安息(原帕提亚)是重要的一处,要点如下: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

也非常准确。“地方千里,最为大国”者,张骞到大夏前,安息王米特里达特斯已经把势力扩张到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画革旁行以为书记”是指安息使用羊皮纸,以希腊文“旁行”横写,与中国在简帛上竖写不同。

巴克特里亚自从被“斯基泰”入侵,由于斯基泰没有文字,此后西方史家对这一段历史始终模糊不清,被称为“黑暗时代”,犹如一个黑洞。《史记》的记述,虽然简略,但可以说是后来唯一可以信任的文字史料。以后《汉书》也对这一时期作了记述,但是《汉书》的记述与《史记》略有不同。《史记》明明说大月氏“都妫水北,为王庭”,大夏人的都城为“蓝市”;而《汉书·西域传》述大月氏,开篇就说“大月氏国,治监氏城。”何以有这样的区别呢?

斯基泰游牧人、月氏人由于本身没有文字,西方对之也了解甚少,中文史料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汉书》与《史记》的差别,正是这样一个作用的体现。《汉书》记录的价值在于,《史记》写作于西汉武帝时期,而《汉书》写成于东汉前期,两书相距近200 年。在这200 年中,中国早已摆脱了对西域的闭塞状态,汉朝与西域各国,使节来往不断,商旅更是成批涌入中原。班固说大月氏已经“治监氏城”,这个监氏,应就是《史记》中的蓝市,也即巴克特里亚原都城巴克特拉(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市附近)。说明一百多年后,大月氏在妫水河北发展壮大,已经可以越过妫水,完全控制了大夏。

弗拉特斯二世4 德拉克马银钱

2.大夏和月氏的钱币问题

在张骞的报告中,尽数诸国风俗,却只有安息一国涉及钱币:“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张骞大约于公元前129 年(略晚些时候)时到达月氏和大夏,西邻安息正是弗拉特斯二世在位末年(前138—前128)。由于月氏人的到来,大夏人躁动不安,而安息正与塞琉古朝安条克七世在西方作战,于是安息王弗拉特斯二世招募这些大夏人去和塞琉古朝希腊人作战。据查士丁《〈腓力史〉概要》记述,当这些大夏人到达战场,仗已经打完了。但是这些大夏塞人不肯就此回家,要求兑现佣金。弗拉特斯二世认为大夏人并没有打上仗,拒绝给钱。于是这些大夏人造起反来,四处劫掠。为镇压大夏人,弗拉特斯二世又反过来用与塞琉古作战俘获的希腊战俘去打大夏塞人。谁知这些希腊战俘战场倒戈,杀了弗拉特斯二世。弗拉特斯二世的儿子阿特巴努斯继位,继续与大夏打仗。张骞逗留月氏和大夏一年多,正值弗拉特斯二世被杀,其子阿特巴努斯继位,发行新钱。中国不用银做钱币,而钱币上以人像为钱文又是中原从所未见,所以张骞特别予以记录。又因为正赶上安息王国迭代,所以张骞又准确地记录了“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此后,张骞就离开月氏回国了。

阿特巴努斯4 德拉克马银钱(上海博物馆藏品,钱背希腊文仍写作“阿尔萨克斯”)

也就是说,在张骞逗留西域的时代,帕米尔以西地区,只有安息是铸行了钱币的,其余地方,都不见钱币铸造。虽然巴克特里亚地区在希腊人时代是有钱币铸造的,但经历了斯基泰(大夏)的冲击,国家覆亡以后,不但国王不存在,只剩了各城的“小君长”,连货币也不再铸造了。

但在《汉书》里,关于大月氏、安息和其他帕米尔以西国家的货币状况,还是有些许叙述的,与张骞的报告相比,也可以看出略有不同。《汉书·西域传》叙述大月氏国:

大月氏国,治监氏城……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钱货,与安息同。

后面还有一个总结:

自宛以西至安息国……善贾市,争分铢……其地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这一地区“善贾市,争分铢”,是巴克特里亚时代希腊人留下的习俗,也是处于四达之地的必然。当地虽然为斯基泰人占据,但本地希腊人仍生活在这里,影响着新来的人的生活。“与安息同”实际上是说,自己并不铸造钱币,只是通行安息钱币。因为新来者不会冶铸。直到后来有汉人到来,教给他们铸造。即便如此,新来的斯基泰人得到了黄金白银,也不用来铸币,只是用于打造器物。在艾哈农城的遗址中,发现了一个陶罐的残片,陶罐肩部有几行墨书希腊文,残留文意可以看出是“由科斯摩斯储存合规银币,经尼克拉图斯检验,并由尼克拉图斯本人盖章。”这个陶罐上本来写有其它文字,似乎是装其它物品的,被刮去后改用于储存钱币。

左:艾哈农遗址出土存钱陶罐残片 右:艾哈农遗址出土熔炼金块(笔者摄于阿富汗宝藏来华展览)

“文为王面幕为夫人面”银币(笔者摄于伊朗国家钱币博物馆)

仍是在这个遗址的下面,发现了一些金银块,学者们认为是游牧人把收缴来的金银器物熔化成金银块,以另铸它物。大概就是得到金银“辄以为器,不用为币”吧。“蒂拉丘地”发现的大批黄金器物,也可以看作是《汉书》记述的佐证。

另外,《汉书》在记录安息钱币的时候,说安息“以银为钱,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王死辄更钱。”这段文字除照抄《史记》中张骞报告外,竟有“幕为夫人面”一句。其实说安息钱“文为王面,幕为夫人面”,还确有其事。西汉宣帝时期,安息与罗马大战,双方打打停停几十年,最后议和。议和时,罗马赠给安息一个女奴,名为穆萨。穆萨先是侍奉安息王弗拉特斯四世,生了个儿子。待到儿子长大,穆萨又与儿子同谋杀了老王,嫁给儿子,继续执政,于是有了独一无二的“文为王面,幕为夫人面”钱币。整个事件戏剧性极强,是另一个故事,不在此多叙,只在说明《汉书》记叙的准确。

《汉书》中还记有一些使用钱币的国家,如罽宾:“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乌弋山离国:“其钱独文为人头,幕为骑马。”这是巴克特里亚时期,德米特里乌斯翻越兴都库什山,另创希腊—印度政权的后果。

金币戳记与“安息王子”比较

“黄金文”所举“蒂拉丘地”发现的5 枚钱币,并不是窖藏或专门作为货币随葬,而全部是作为葬具,或握在死者手中,或含在死者口中。手握或口含钱币是一种由来已久的葬俗,在中亚地区并不是个例,在中国国内也很多见。

笔者在参观阿富汗宝藏展览时,特意仔细观察了那枚M6 出土的“帕提亚金币”。展柜中钱币正面向上,经观察和展品说明写出的背面文字,这枚钱币应是一枚仿制币,所仿是戈塔尔泽斯(前90—前80 年)币。钱币很小,直径仅约18mm,甚至有可能是为作葬具而专门打制。以此为大月氏钱币作史并分期,恐怕根据尚嫌不足。

另外,在M6 中发现的金银币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头戳记,戳记人物难于认定是什么人。金币戳记的人像头上显然是束有宽发带,两侧显示的或是安息王惯有的分散飘逸的头发,或是戴冠时常见的护耳。与“安息王子”比较一下,似乎更像些。

M6 的那枚银币,过于漫漶,实在难于确认属于哪位国王。币面下部的戳记,头戴盔帽。这种盔帽在巴克特里亚王国,只有末期国王尤克拉底德斯在钱币上戴用,但从德米特里乌斯南下印度,自创希腊—印度王国以后,希腊—印度的国王忽然偏爱起这种盔帽,米南德、赫尔默乌斯,以及后来分裂了的几个小国王,都曾戴过这种盔帽。这枚银币很可能是从兴都库什以南流过来的。

在前巴克特里亚、后来的大夏、再后来的大月氏土地上,目前尚没有看到有自铸钱币的材料。但是,巴克特里亚地方,是东西方交通的必经孔道,所以钱币流通也必不可少。只是在讨论这里的货币问题的时候,应明确两点:

第一,中亚这一时期的经济环境,是受商品交换规则支配的,并不像中国,钱币受到中央政府的严格管理和控制。所以,尽管这里本身并不铸币,但是其它地方的钱币在这里一样可以流通,甚至主要依靠外来钱币和前朝留下的钱币维持地方经济。只要钱币的重量和成色为双方接受,买卖就可以成交。

第二,这一地区在这一时期,没有有效管理的中央政府。大夏来自游牧族群,月氏同样是游牧族群。大夏时期“无大君长”,大月氏来的初期,虽立有女王,后来如何,史无记载。其后百年间,只是得知将大夏分立了五翕侯,其自身情况如何,仍是空白。正因如此,后来的中国政权,把这里或称大月氏,或称吐火罗,其实都不能以正式国名看。甚至希腊—印度政权也有称为大月氏,不能与东来的大月氏混为一谈。

五 贵霜

贵霜是一个大题目,本文不拟探讨贵霜史,主要想说清一个问题:贵霜的王族是什么人。

首见“贵霜”是在《汉书·西域传》:

大夏本无大君长,城邑往往置小长,民弱畏战,故月氏徙来,皆臣畜之,共禀汉使者。有五翖侯:一曰休密翖侯,治和墨城……二曰双靡翖侯,治双靡城……三曰贵霜翖侯,治护澡城……四曰肸(xī)顿翖侯,治薄茅城……五曰高附翖侯,治高附城。凡五翖侯,皆属大月氏。

《后汉书·西域传》的记述略有不同:

大月氏国,居蓝氏城,西接安息……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余万人。

初,月氏为匈奴所灭,遂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凡五部翕侯。后百余岁,贵霜翖侯丘就郤攻灭四翖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子阎膏珍代为王。復灭天竺,置将一人监领之。月氏自此之后,最为富盛,诸国称之皆曰贵霜王。汉本其故号,言大月氏云。

《汉书》由东汉班固成书于1 世纪晚期,《后汉书》由南朝刘宋范晔完成于5 世纪中期,二书相距300 多年,其间西域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大夏地区变化尤大。所以后世史家在谈及贵霜的时候,多愿引用《后汉书》。在《后汉书》中,与《汉书》的叙述的不同处,主要在“月氏为匈奴所灭,遂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凡五部翖侯”一句。按通常字面,往往理解为月氏自身分为五部翖侯。

但是《汉书》的叙述是大夏无大君长,“月氏徙来,皆臣畜之,有五翖侯。”按此理解,应是大夏有五翖侯。这种歧义,在国际学术界同样存在,国际上研究贵霜史的学者,也有取月氏有五翖侯者,也有取大夏有五翖侯者。实际上,《后汉书》月氏“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凡五部翕侯”一句,“分其国”是大夏打不过月氏,臣属于月氏后,“其”是月氏“分”的宾语,把大夏分为五翖侯。很可能,大夏无大君长,各小君长分散在各城市,而其时月氏是有女王的,女王选择了大夏中较有势力的小君长,任为翖侯,由他们来管理大夏人。

但是,月氏并不是把大夏人就地任命为翖侯,而是把已经到来10 年之久的大夏人从西部平原区强制迁徙到了东部。北齐的《魏书·西域传》有大略记述:

伽倍国,故休密翖侯,都和墨城,在莎车西,去代(按指北魏都城大同)一万三千里,人居山谷间。

折薛莫孙国,故双靡翖侯,在伽倍西,去代一万三千五百里。人居山谷间。

钳敦国,故贵霜翖侯,都护澡城,在折薛莫孙西,去代一万三千五百六十里。人居山谷间。

弗敌沙国,故肸顿翖侯,都薄茅城,在钳敦西,去代一万三千六百六十里。居山谷间。

阎浮谒国,故高附翖侯,都高附城,在弗敌沙南,去代一万三千七百六十里。居山谷间。

从这种记述看,五个翖侯几乎是一字排开,大小相距不过或五十、或一百里,都在山谷间。这种地势在大夏之地(或说今阿富汗),只有瓦罕走廊。瓦罕走廊是阿姆河从帕米尔发源一路下泻的山谷,也是帕米尔(中国称葱岭)以东的中国塔里木盆地与帕米尔以西的阿富汗的一条通道。瓦罕走廊在阿富汗境内呈东西走向,长约300 千米,隔分水岭即中国的塔什库尔干河,流入叶尔羌河后最终汇入塔里木河。瓦罕走廊这300 千米的河谷,窄处仅10 多千米,宽处却有70 多千米,颇可容纳一些小国。

唐朝时玄奘从印度回国,即经由今阿富汗的昆都士进入山区,走瓦罕走廊向东到达塔里木盆地。他一路记录了上述所涉的大夏五翖侯国,此处不一一赘记,只引与贵霜相关的,是“达摩悉铁帝国”:“达摩悉铁帝国在两山间,覩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五六百余里,南北广四五里,狭则不踰一里。临缚刍河(按即阿姆河),盘纡曲折,堆阜高下,沙石流漫,寒风凄烈……昏驮多城,国之都也。”[7]这一句中“东西千五六百里”指的是达摩悉铁帝国所据山谷长千五六百里,即指瓦罕走廊。说明达摩悉铁帝处于瓦罕走廊的最西端。据中外学者探考,《魏书》中的钳敦国都城护澡城,即玄奘所记达摩悉铁帝的都城昏驮多城。这个贵霜翖侯所在的钳敦国,应就是今阿富汗的伊什卡什姆,它正处在瓦罕走廊的最西端[8]。

1915 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第三次中亚探险,从中国的喀什噶尔向西进入瓦罕走廊,9 月到达了伊什卡什姆。他写道:“从山谷下去,于是到了小小的伊什克兴(Ishkashm,按即伊什卡什姆)地方,以一连串的岩谷和护密(按即瓦罕,亦即大夏五翖侯部的休密)分开,在玄奘和马哥孛罗的书中都以此为一有名的部落。在这里我有机会去测量美丽的那马得果特(Namadgut)村附近称为克克堡的遗址中一座伟大的古垒残跡。用土砖造的雄伟的城墙,有时厚至三十呎,雄踞于相距很近的两座山头。西头的上面还建有一座城池。由堡垒的规模也可以看出那时的人口和财富远比现在为盛。”[9]他给友人艾伦的信更明确说:“在伊什卡什姆不慌不忙地详细勘查了这条通向阿姆河大河湾的山谷。整天整天地踏勘,沿着陡峭的岩壁爬上爬下,终于弄清了这些遗址源自伊斯兰教时代以前,最大的那个可能属于印度—斯基泰时期(公元前1 世纪)。由于瓦罕从来就是巴克特里亚与中国领地之间的大通道,玄奘和马可·波罗时期的情况也都是如此,因而不难完成对文物的鉴别。”[10]

从这种地理形势来看,大月氏在妫水河北苏尔汉河谷站稳脚跟后,显然就跨过了妫水,占据了大夏西部最富庶的兴都库什山北麓丘陵低地。这就是《后汉书》说的“大月氏国居蓝氏城,西接安息”的意义。而原大夏的一些部落酋长,则被月氏以任命五翖侯的方式,带领部众迁到东部山区去了。说得客气些是安置到东部,立为自治区;说得准确些就是挤压,甚至驱赶到山区去了。

但是,如《后汉书》记述,历经“百余岁”,大约在公元前1 世纪的晚期,第某代贵霜翖侯丘就卻强大起来,先是陆续吞灭同去山区的其他四翖侯,统一了大夏各部,并统称为贵霜。由于贵霜翖侯的强大,占据了原巴克特里亚的整个东半部,使月氏实际仅据有西部兴都库什北麓低地,即《汉书》所举的“濮达”。濮达,即原巴克特里亚都城巴克特拉,也即《史记》中的蓝市城、《汉书》中的监氏城、《后汉书》中的蓝氏城,原为亚历山大占领巴克特里亚后所建的亚历山大城,位于今巴尔赫河畔的巴尔赫市附近。大概因为国土被贵霜挤压,仅剩东部一隅,大月氏被称为濮达,以此成为国名了。《汉书》中的高附即兴都库什山南的喀布尔,沿喀布尔河到下游即是罽宾。贵霜占据山南,又灭了濮达,月氏已不复存在。丘就卻遂正式称王建国,国名贵霜。

瓦罕走廊西部的伊什卡什姆。前景平坦的地面似是苏军当年入侵时所建的飞机场,系钢板铺就,处理为迷彩色。(采自google earth)

话到这里,本文本应打住。但是因为不同古文献的叙述的差异,又生出枝节。《后汉书·西域传》在叙述了贵霜的建国后,又说:“汉本其故号,言大月氏云。”这个意思在《汉书》作者是很明显的:这里是贵霜,因为此前原来是由大月氏占领,所以大汉依旧按其地称之为大月氏。此后的各种中国史料,也往往贵霜、大月氏并用、混用,所指都是贵霜,而原大月氏人,则和巴克特里亚的原住民、希腊人、大夏人融合,都成为了贵霜人。西方史家(也包括一些东洋的史家)往往不明这一点,见中国史料称大月氏,就真看作大月氏。譬如在原大夏之地,也即贵霜王国之地发现的一些Pseigacharis 和Heraios(又作Miaos)钱币,明明已经大致断代为公元前1 世纪晚期至公元初年,却称之为大月氏钱,而大月氏(濮达)其时已基本被丘就卻推翻了。如果所断年代可从,则这一类钱币或许是贵霜扩张建国过程中某些部落首长所为,或是顶多可看作“先贵霜币”,即贵霜王国立国前铸币。但这种说法也还缺乏进一步的证据,臆说而已。

注释:

[1][古罗马]波利比乌斯:《通史》XI.34.5。转引自《中亚文明史》第二卷第七章,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2 年。

[2]李铁匠:《古代伊朗史料选辑》“安息时期伊朗各地情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年。

[3]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年。

[4](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一。

[5]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乌兹别克斯坦拜松市拉巴特墓地2017 年发掘简报》,《文物》2018 年第7 期。

[6]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乌弋山离”。

[7](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二。

[8]余太山:《塞种史研究》《贵霜史研究》;周连宽:《〈大唐西域记〉史地研究丛稿》,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

[9]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第二十章“沿妫水上游纪行”,北京,中华书局、上海书店根据1936 年版复印,1987 年。

[10][英]珍妮特·米斯基:《斯坦因—考古与探险》第四编“第三次中亚探险”,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2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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