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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砖与翻砂铸钱

2020-06-29张安昊中国国家博物馆

中国钱币 2020年6期
关键词:工部光绪钱币

张安昊(中国国家博物馆)

一 引子

明、清两朝的皇家建筑中使用一种规格很高的铺地材料——金砖,它产自长江下游地区,因为工艺考究,制作时间长,成品率低,质地坚硬等特点,成为御用的建筑材料。20世纪末,已有学者对其展开研究,多是考究制作方法,以期复原传统工艺,代表的有杨物华、缪松兰等。进入21 世纪,金砖引起历史学界关注,有《清宫金砖档案》出版,其主编之一的宋玲平根据文献注意到金砖参与中央翻砂铸钱,并将其开列在金砖的功能中,但憾未深究。同时期成立的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对金砖在明、清两朝的制造、运输、使用等都做了相关陈列,但亦未说明其参与中央翻砂铸钱。

翻砂铸钱在钱币学界已有学者关注,代表者如周卫荣,对该工艺的产生和发展做出深入研究;近年,杨君在前人的基础上,依据实物证据,将该工艺的产生时间提前到北魏时期。可以说,金砖参与翻砂铸钱在上述学科中尚属新生事物,本文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将文献与实物结合,探索该工艺的细节,并依据文献推测其存在的大体时间。

二 金砖用于翻砂铸钱

乾隆十五年(1750)二月,两江总督兼苏州巡抚黄廷桂在奏折中提到,上一年官员丁士英押解圆明园等皇家建筑所用的金砖中,有一千一百块是发给宝源、宝泉两局。乾隆三十一年(1766)三月,江苏巡抚明德在奏折中也提到该省制造坛、庙、宫殿及宝泉、宝源二局需要用二尺金砖二千块,并备用砖二百块。地方政府在为皇家建筑制造、解运金砖中有发解到宝泉、宝源局的,而二局分别隶属户部和工部的铸钱局,是国家机关下属的具体办事机构,若这两处也用金砖铺地,实属僭越,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通过查阅文献可知,宝泉、宝源二局领用金砖并非将之当做建材使用,而是翻砂铸钱业务流程中所必需的一个工具,也仅限于此二局。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绵恩等人在奏折中明确指出金砖为“各炉作为翻沙托模之用”。在光绪十九年(1893)七月工部咨文中也有“金砖托沙翻印钱模”的记载。

三 金砖的分配

光绪十九年工部咨文提到“宝源局鼓铸钱文需用金砖向系取用九十三块”,可以按此推算金砖的分配情况。光绪二十五年(1899)成书的《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载,光绪十二年(1886)奏准,由于滇铜运输恢复畅通,并可以购买洋铜进行补充,从当年三月开始恢复正额炉座和临时炉座共同鼓铸的规模,即老炉二十五座、勤炉六座共三十一座;同年成书的《钦定大清会典》记载宝源局新旧两厂共有炉座三十一座,可以判定:宝源局光绪十二年至二十五年炉座为三十一座。由此,用索取金砖的数量除以炉座数量,可以计算出宝源局每炉正好分配到三块金砖以供铸钱。

据此还可以推得宝泉局当时所需金砖数目。该局有正炉五十座,勤炉十座,共六十座,按每炉所需三块金砖计算,宝泉局需要金砖一百八十块。如是,光绪十二年以后,两局同时开展铸钱时共需金砖应为二百七十三块。

我们再来看乾隆朝时两局情况。雍正四年(1726)时将宝泉局炉座由五十增加到六十座,乾隆七年(1742)增加十座,共七十座,至乾隆五十九年(1794)再次恢复到六十座的鼓铸规模;宝源局于雍正六年(1728)增加一个厂房(即“新局”)后便形成三十一炉的鼓铸规模,到乾隆十四年(1749)时没有变动,此时两局共需金砖三百块,而前文乾隆十五年时发解两局金砖千余块,这样多的数量只可能说明这些砖不全部是立即分配使用的,大部分应该是贮库以备替换的。虽然清朝时中央会根据实际情况,如钱银比价、原料成本等原因临时调整开炉数量,但不影响本文依据历史常态产生观点。

四 金砖的使用方法

金砖在翻砂铸钱中具体应该如何使用,似无明确记载。《天工开物》中有对此工艺流程的记载:铸钱的模具,用四根木条做成空框,用筛过的极细的黄土混合木炭粉填充,土层表面用杉木炭粉或柳木炭粉铺洒,再或者用松香与菜籽油的烟熏,然后将母钱的任意面平铺在框面上,再用一个木框按前法填实并铺洒炭粉,将两个框一对一地盖合并将土压紧,这便形成了制钱的正面和背面两个框模,然后翻转,同样压实。在反复反转几个回合后,将两个木框打开,取出母钱,不要破坏两边土上留下的印模,用刀剔出铜液流动的通道,如此制作十多对木框(图1)。

图1

根据上文推算的清朝时每炉分配金砖仅为三块看,它应是一种辅助工具。上文乾隆年间和光绪年间文献中有“托模”“托沙”的描述,依《康熙字典》对文字的解释,“托”字同“拓”,“拓”有“手承物”“手推物”的意义,推知金砖似是在用黄土填实木框的过程中于上捶打压实并平整砂范操作面或于下充当砧板时使用的,砂箱的尺寸应近所用金砖的尺寸。清朝王庆云记载宝泉局翻砂铸钱共需看火匠、翻砂匠、刷灰匠、杂作匠、锉边匠、滚边匠、磨钱匠和洗眼匠等八个工种协同配合,据此分工,亦可推知其当为翻砂匠所使用(图1 红圈所示)。

用金砖充当上、下砧板应是由其泥料细腻、可塑性强的特点决定的。其打磨后表面光洁平整。乾隆五十九年绵恩等称两局金砖“每年俱已磨碎无存”,可见工匠经常对其进行打磨,应是保养以确保平整,这符合正、反砂范合范时贴合紧密的要求。

此外,由于高等级建筑有“磨砖对缝”的需求,成品金砖一般都会比款识尺寸略大,才有可能保证使用时按需打磨的灵活性。以二尺见方为例,当时一尺约32cm,二尺约64cm,二尺见方是边长约64cm 的正方形。圆明园长春园含经堂遗址曾发掘出土一块嘉庆十七年(1812)造二尺见方金砖,经测量其实际尺寸是646×652×80(mm)(图2)。清朝“见方”金砖的尺寸有三种,顺治朝至乾隆元年(1736)有二尺、一尺七寸见方两种,乾隆二年(1737)以后又增加了二尺二寸见方的,自此三种尺寸沿用至清末,根据上文乾隆三十一年三月江苏巡抚明德称两局需用二尺金砖得知,中央铸钱使用的是二尺见方,光绪十九年工部宝源局需求“周方二尺有余金砖”,是这种情况在文献中的反映。此情况影响下的实物如旅顺市博物馆藏宝源局光绪重宝钱树,长度分别有64.7cm 和66cm,可见各炉座砂箱尺寸并非完全一致,砂箱尺寸微弱的差别并不影响钱模的翻印,只是按实际情况尽量保持统一。

图2

宝泉、宝源局两个中央机构开展的均是国家铸钱行为,成品必然要求精美,以彰显国家的气派,并为各局的表率,如此才能行用全国。为了确保这点,生产程序定是规范划一的,以期成品达到最大程度的一致,因此不惜成本使用一些精致的工具是情理之中。同时,鉴于金砖的高成本和特殊的政治外衣,地方钱局应会使用其他工具代替。

需特别指出的是,《中国历代货币大系》中记载一种由私人所藏的纪局宝泉局的当百面值钱币砖范拓片(图3),尺寸205×165×42(mm),四面边缘保存较好,可知应由一整块砖雕刻而成。虽然清朝除“见方”金砖外,还有长宽不等近似方形的,但文献已明确记载其在铸钱时为“翻砂”过程所用,故两局用其雕刻成平板范铸钱的可能性甚微。且其所刻文字并不规范,推测成品钱文亦不美观,与史料记载“当百、当五十、当十、当五大钱,亦须配铸精良”出入甚大(反例见图4 宝泉局当百钱母钱)。咸丰年间开铸大钱以后,民间私铸盛行,以京畿为例,“(咸丰三年)未及一年,盗铸如云而起,通州所辖之张家湾、及长新店左近西山之内并有私炉鼓铸,利之所在,虽治以弃市之罪,趋者若鹜”,故此砖范极有可能是民间雕刻用于私铸的,疑材料本身不为金砖,即便是金砖雕刻而成,也是用以私铸,不能将其当做金砖于铸钱工艺中的正用功能看待。

图3

图4

五 金砖参与翻砂铸钱的时间

清朝不是唯一使用这种方法的朝代,明朝天启二年(1622)担任户部员外郎,负责监督宝泉局铸钱事务的汤道衡在谈到该局铸钱时言“每钱万文用铜九千斤,炸块二百三十九斤,木炭四十五斤六两,松香五斤五两,炉罐六个,每炉金砖二块”。由此可见明末中央翻砂铸钱时业已使用金砖。明清时期铸钱批次称之为“卯”,所以“每炉金砖二块”的“炉”所指当为“炉座”,而非铸钱批次,故不能理解为金砖在翻砂铸钱时的损耗。

宝泉局是明朝天启年间才隶属于户部,为中央铸钱局的。明朝的中央铸钱局长期仅有工部宝源局,工部主管金砖的督造。金砖成品出窑后,流程上可以更为方便地分配到本部的下属机构使用。似可认为,明朝的宝源局也一直在翻砂过程中使用金砖。金砖这样特殊的工具,没有在与汤道衡所处历史时间大体一致的宋应星之著作中做为翻砂铸钱工具开列,很可能是他未亲眼见过中央铸钱,仅记录其所见的地方工艺或为他人口述工艺流程的记录。且据金砖的特殊性,地方铸局可能用其它易得的廉价工具替代,似无赘述意义,故而失载。目前,笔者可溯到成造年代较早的金砖为永乐二年,据此,金砖在中央铸钱局中参与翻砂铸钱,似从明初一直延续至清末。

[1]杨物华、徐乃平、缪松兰、徐霞:《古代“金砖”的研究》,《中国陶瓷》,1989 年第4 期;杨物华、徐乃平、缪松兰、谭训燕:《“金砖”仿制工艺的研究》,《中国陶瓷》1994 年第1 期。

[2]缪松兰、徐乃平:《青色砖瓦暨“金砖”的传统烧成窑炉与烧制技术》,《陶瓷研究》1996 年第3 期;缪松兰:《大型青砖暨“金砖”的传统制作方法》,《陶瓷研究》1996 年第4 期。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故宫博物院编:《清宫金砖档案》,北京 紫禁城出版社2010 年。

[4]宋玲平:《清宫金砖档案研究》,《清宫金砖档案》,第15 页。

[5]周卫荣:《中国传统铸钱工艺初探》,周卫荣、戴志强等著:《钱币学与冶铸史论丛》,北京 中华书局,2002 年,第199 页;周卫荣等著:《钱币学与冶铸史(二)》,北京 科学出版社,2015 年,《翻砂工艺——中国古代的重大发明》,第256 页。

[6]杨君、周卫荣:《中国古代翻砂铸钱起源年代考——以钱币铸造痕迹为中心》,《中国钱币》,2017 年第6 期。

[7]两江总督兼苏州巡抚黄廷桂奏折:《动支办解圆明园寿皇殿金砖脚价银两》,乾隆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清宫金砖档案》,第68 页。

[8]江苏巡抚明德奏折:《办解坛庙宫殿及宝泉宝源二局金砖需用水脚动用耗羡银两》,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十三日。《清宫金砖档案》,第102 页。

[9][26][2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故宫博物院编:《清宫金砖档案》,第15 页,17 页,18 页。

[10][23]绵恩等奏折:《查明京城及陵寝各处节次领取金砖并现存损坏金砖数目》,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三日。《清宫金砖档案》,第156 页。

[11]工部咨文:《为翻印钱模金砖损坏不敷应用应增添致工部钱法堂》,光绪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清宫金砖档案》,第536 页。

[12][27]工部咨文:《为翻印钱模金砖损坏不敷应用应增添致工部钱法堂》。

[13][18]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八百九十,《工部·鼓铸》。

[14]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卷六十二,《工部·钱法堂》。

[15]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卷二十四,《户部·钱法堂》。

[16][17]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二百十四,《户部·钱法》。

[19](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译注),潘吉星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128 页。

[20][21]汉语大辞典编纂处整理:《康熙字典》(标点整理本),北京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20 年,第364 页;第372 页。

[22](清)王庆云:《石渠余纪》,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 年2 月第一版,2001 年2 月第二次印刷,第210 页。

[24]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编:《圆明园长春园含经堂遗址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120 页。

[25]圆明园长春园含经堂遗址出土嘉庆十七年造二尺见方金砖,《圆明园长春园含经堂遗址发掘报告》,图版四八:1。

[28]高桂云提供咸丰元宝背满文宝泉局当百双列六枚砖范;马飞海主编:《中国历代货币大系·6·清钱币》,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年,第233 页。

[30]《清文宗实录》卷一百十三,咸丰三年十一月壬戌。

[31]中国钱币博物馆藏清代“咸丰元宝”宝泉局当百母钱,中国钱币博物馆编:《中国钱币博物馆藏品选》,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 年,第98 页。

[32]《顺天府志》,卷十二,京师志十二,清光緖十二年刻十五年重印本。

[33](明)陈于廷:《宝泉新牍》,卷二,明天启刻本。

[34](清)吴暻:《左司笔记》卷六《钱法》,清钞本。

[35]故宫博物院藏“永乐二年成造细料二尺二寸金砖”,编号:资古建00002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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