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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的自我

2020-06-28杜改俊

名作欣赏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生西厢记

杜改俊

摘要:《西厢记》中的张生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一个“潜在的自我”形象。他的“狂举”与才学是元代关汉卿、王实甫之辈在现实中的反映,他的美好婚姻、状元及第、翰林院修史是封建社会无数知识分子的理想。

关键词:《西厢记》张生 潜在形象

金圣叹评《西厢记》时说:“《西厢记》所以写此一个人者,为有一个人要写此一个人也。有一个人者,张生是也。若使张生不要写双文,又何故写双文?”金圣叹所说的“此一个人”是莺莺,而“有一个人”即张生。就是说,《西厢记》所以要写莺莺,目的是写张生。金圣叹的确是慧眼独具,或者说金圣叹对于张生这个人物的理解高度远胜于他人。在许多评论家眼里,《西厢记》中莺莺形象的分量远胜于张生,张生只是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风流小生而已。

文学经典中的人物形象所写的绝非是“一个”人物,而是一类人物,一个阶层的人物,一个民族的人物甚或是全世界人人都具有的某些特点的人物。金圣叹认为《西厢记》重在写“有一个人”,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张生这个人物身上丰富的内涵。《西厢记》中所写张生非张生一人形象,而是在写作者王实甫;王实甫又非写王实甫自己,而是在写王实甫此前此后包括金圣叹在內的无数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坎坷苦难及理想追求。张生形象的特点可以用四个关键词概括:才高,性狂,情痴,运佳。

作为文人立足于世,自备的重要条件是要有才。《西厢记》正式开篇第一折,张生登场自我介绍:“学成满腹的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曰得遂大志?”莺莺评价张生“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內性儿聪明,冠世才学”。红娘认为张生与莺莺般配的理由是“秀才是文章的魁首,姐姐是仕女的班头”。佛门中的长老都言:“张生不是落后的人”,“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剧中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在赞赏张生有才。后世文人的评价,也无不把“才高”视为张生形象的关键。李卓吾曰:“余读《国风》,知惟圣人而后能好色;读《西厢》,知惟才人而后能好色。世无圣人,并乏才人,区区俗辈,敢云好色乎哉!”金圣叹言:“倚翠偎红者,知淫而不知好色;偷香窃玉者,知好色而不知风流。只有司马相如、曹植这样大才的作家,才配称为风流。并且唯有英雄气,然后有儿女情。”可见有才是风流的必备条件。曹植、司马相如的才学是多少文人仰慕而期望达到的!而为求才学,天下文人付出多少心血与艰辛!张生唱词:“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金圣叹在此段唱词的后面批道:“哀哉此言,普天下万万世才子,同声一哭!”“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具体形象地道出获得才学的漫漫艰辛之路,此言无疑会引起天下读书人的共鸣。

在获得“冠世的才学”之后,知识分子在性格方面往往易表现出超凡脱俗的特点,这种性格以一般人的眼光看就是一个“狂”字。狂,往往是和叛逆性联系在一起的。在首折“惊艳”中,当张生得知自己在普救寺所遇的“活观音”是相国小姐时,马上下定决心:“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封建士子向来把求取功名看作是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而张生为一个陌生的、一见钟情的女子就轻易地放弃了科举。这种痴情的“狂举”描写,植根于元代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唐宋之际在知识分子中间出现“狂人”,是偶或见之;而在元代独特的社会环境下,知识分子中的“狂人”比比皆是。也正因此,产生了一代文学——元曲。在元代科举被废近八十余年,知识分子从最初废除科举的不适应、悲愤,到后来开始冷静地分析科举的利与弊,再到明智地选择自己的谋生和出路。元朝一代大儒许衡对科举一直抱着不屑态度。年轻的时候,许衡问老师:“读书何为?”其师回答:“取科举耳。”许衡反问:“如斯而已乎?”后来许衡见到元世祖,元世祖和许衡谈及科举时说道:“卿言务实,科举虚诞,朕所不取。”《西厢记》中后来张生去参加科举,与莺莺离别时,痛苦万分。《长亭送別》是《西厢记》最精彩的一折戏,是古今写离别最好的文章之一。从“別宴”中的感伤,到“草桥惊梦”中的缠绵,说明张生的上京应举,实是出于无奈。在张生心目中,儿女之情远重于科举功名。张生的这种情感与选择,唯有在元代“异质”文化渗透下的文人才可能具有。张生的举止时隐时现地展示着元代以关汉卿为代表的浪子文人的特点。

《西厢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奋斗过程中,红娘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红固女中之侠也。生、莺开合难易之机,实操于红手,而生、莺不知也。倘红而戴冠佩剑之士,则不为荆诸,即为仪秦。”(金圣叹语)而红娘愿意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成就这桩好事,完全是出于帮助张生,这与古代一般叙事文学中所塑造的“义仆”“忠奴”形象完全不同,红娘的行为是完全违背主人意愿的。金圣叹这样分析红娘之所以帮助张生:“初焉以退贼,故方德张生;既然以赖婚,故方怜张生;既然以挥毫,故方爱张生;既然以不效,故方羞张生……”在此金圣叹列举的原因还是表层皮毛,其深层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张生把给小姐端茶递水、传书递信的一个地位极其卑微的奴婢视为“擎天柱”,拜为上将军,他对红娘的态度完全是平等的甚至是仰视的。张生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盘坦露于红娘面前,他与红娘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而不像小姐在红娘面前有许多的“做假之处”。张生与红娘之间这种平等坦诚的关系,正是元代许多杂剧作家与女艺人之间真实关系的写照。元代知识分子与女艺人之间的关系,与唐宋时代的文人与歌妓之间的关系在性质上是全然不同的。唐宋时期,文人即便面对色艺俱佳的歌妓舞女,他们更多的是居高临下地欣赏和赞美,而很难有真正互相平等的交流。在元代,杂剧作家的地位与女演员是完全平等的,元代的职业等级中,曾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如此的社会背景下,关汉卿是下决心,一生在“烟花儿”路上走,除非“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自称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锦阵花营都帅头”。关汉卿现存十八种杂剧,其中七种以婚姻爱情为题材,其剧作多为“旦本”戏,多写女性。而王实甫则把自己一生的才华奉献在“风月营”“翠红乡”与“莺花寨”中。王实甫留下来的散曲共有四首,其中两首就是写青楼生活的;现存杂剧包括《西厢记》共三种,两种就是写婚姻爱情的。其《破窑记》艺术水平虽不及《西厢记》,但主题“心里顺处便是天堂”与《西厢记》主题很相近。关汉卿、王实甫等一大批杂剧作家,他们是完全平等地与歌妓女子生活在一起的,互相切磋艺术、交流思想,由此对这些下层女子的聪明智慧有切身的了解。而且由于地位相近,其感受与心理很多时候也有相同之处。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生活体验与感受,王实甫才写出《西厢记》中张生与红娘之间平等、亲近的关系。

《西厢记》之所以伟大,张生之所以是全剧的核心人物,不仅在于反映现实,源于现实;它同时也描写了当时文人所能够向往的一切美好与理想。有情而不能发展成婚姻,是千古才子之憾事。《西厢记》之前的《莺莺传》中未发展成婚姻的主题变成“补过”之说,鲁迅因此骂元稹“文过饰非”;而陈寅恪冷静地分析发展不成婚姻的原因是莺莺本是娼妓出身,伪托高门,身份卑微。王实甫让《西厢记》中莺莺出生于宰相门第,列于“七大姓”中(高宗朝,以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等七姓,恃其望族,耻与他姓为婚;乃禁其自姻娶。于是不复行婚礼,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见刘鍊《隋唐嘉话》)。张生娶了七大姓中才貌双全的崔氏女,这是唐以来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婚姻。在事业方面,张生状元及第,奉圣旨在翰林院修国史。唐代薛元起官至宰相,曾言:“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薛元起所言“三恨”在张生身上全部实现。张生不可不谓天下运气最佳的文人!

金圣叹在《惊艳》总评中说:“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然则深悟君瑞非他君瑞,殆即著书之人焉是也;莺莺非他莺莺,殆即著书之人之心头之人焉是也;红娘、白马悉复非他,殆即为著书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读《西厢记》第一折,观其写君瑞也如彼,夫亦可以大悟古人寄托笔墨之法也。”金圣叹的美学观点与中外许多文学评论家观点非常相近。中外文学史上大量的创作经验表明,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既是作者自我的否定,更是作者自我理想的寄托。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也认为,小说家作品的各个人物形象都是作者“潜在的自我”。张生正是王实甫及元代之前之后的无数知识分子的一个“潜在的自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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