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体诗创作走向成熟的样本
2020-06-28赵逵夫
赵逵夫
摘要:读完《惜诵》,屈原一生遭遇及其悲剧的形成,大体可知,《离骚》的内容、思想也得十之八九。尤其是结构、构思、用词上似乎就是一部未完全成形的《离骚》。由之可知本篇在骚体赋发展史上的地位。
关键词:骚体诗《惜诵》乱辞
《惜诵》是屈原于楚怀王二十六年(前303)前后在汉北所作。林云铭《楚辞灯》说:“此屈子失位之后,又因事进言得罪而作也。”又说:
玩是篇“惩羹吹銮”及“折臂成医”等语,其为前番既疏,犹谏,失左徒之位。此番又谏,无疑即得罪。
林氏说的“失位”见《史记.屈原列传》所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也。王怒而疏屈平。”因此失去左徒之职。联系《楚世家》看,此事发生在楚怀王十六年。怀王十七年、十八年楚国两次惨败于秦,不得已又派屈原到齐国去做恢复齐楚邦交的工作。可见当时只是从左徒之职上下来,改任三闾大夫。至怀王二十四年秦国因昭王初立,要在楚国争取支持力量,故至楚求亲,表示友好,楚怀王再次受利诱,背齐而合于秦,并将屈原放于汉北。这期间屈原肯定有所抗争,只是史无明载。蒋骥在林云铭之说的基础上分析原诗内容,提出“《惜诵》当作于《离骚》之前”的看法(《楚辞余论》卷下),在创作时间的判断上更为准确。
我们由诗中的“羌众人之所仇”“有招祸之道也”“忠何罪以遇罚”等句可以看出此诗作于被放之时,由其中“欲值個以干傺兮”等可以看出诗人对返回朝廷尚抱有希望,不像顷襄王时放于江南之野所作《涉江》《哀郢》《怀沙》所表现,对返回朝廷已完全失去了信心。同时,本篇对于国君的态度,如“待明君其知之”“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等,也完全是对他前后侍奉了二十多年、有一段君臣相得经历的楚怀王的口吻,而不是对一继位即将诗人放于江南之野的顷襄王的口吻。
《惜诵》中写到为楚王狩猎尽职之事,故此篇应作于到汉北一段时间之后,时间上较《抽思》《思美人》稍迟。然而如蒋骥所说,应作于《离骚》之前;屈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才创作了《离骚》。本篇不但在思想情绪上与《离骚》相近,其构思也有共同之处,所以说,当作于楚怀王二十六年前后。
《战国策·楚策一》有一段文字写道:“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干乘,旌旗蔽曰……有狂兕牂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殪。”《楚策四》庄辛谏顷襄王也说到顷襄王也携其亲幸“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则汉北云梦一带(在汉水以北,因亦称“汉北”)为楚君臣狩猎之地可知。本篇第四段的开头写道:
矰弋机而在上兮,蔚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这正是写其伺候君王狩猎的情况。《招魂》一篇是写招楚怀王魂的,其“乱辞”中说: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青兕惮。
“梦”即指云梦之地。“兕”,雌性犀牛。这也是写一次伺候怀王在云梦之地狩猎的事。“乱辞”中还写道: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时,玄颜蒸。
步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表现了夜晚打着火把围猎的情形。那一次狩猎中因为怀王亲射一黑色雌性犀牛,未射死,犀牛疯狂乱蹦,虽然有很多人护卫,但事发突然,怀王大受惊恐。事后为王招魂时,有人说这是掌梦的责任(《招魂》),小引中借巫阳口吻说出,其意事出于云梦田猎之时,故诗人写成《招魂》。由这些都可以看出屈原在放于汉北时作本篇的背景。
以往学者只言屈原于怀王末年被放汉北,没有再多具体说明,似都以为只是作为犯人被困在那里。其实朝廷遣放大臣,一般是让基层某处给以低职以系其身,也借以定食寝等生活待遇之等级,与《水浒》所写林冲看管草料场的情形相似。楚人名泽曰“梦”,“掌梦”即掌云夢泽之事,其执掌相当于中原国家的泽虞。《周礼·地官》:
泽虞,掌国泽之政令,为之厉禁,使其地之人守其财物,以时入于玉府,颁其馀于万民。凡祭祀、宾客,供泽物之奠;表记,共(供)其苇蒲之事.若大田猎,则莱泽野,及弊田,植虞旌以属禽。
屈原任掌梦之时职大体同此,即掌管云梦泽游猎区杂务,负责君王与大臣的田猎事宜,无非设繒弋、张尉罗之类,以便使君王、卿大夫能尽兴欢娱。前人解《招魂》中“掌梦”为占梦之职,是望文生义。古代即使君王也不可能专设一占梦之官。故又有人解释为掌招魂者,然而“招魂”与“解梦”是两回事,而且招魂之事也不是常有的。王夫之《楚辞通释》说:“掌梦,未详。旧说掌招魂者,巫阳呼而告之,与上言‘对曰不相称。”可见这个问题一直未能解决。其实为掌管云梦泽渔猎之事的小吏(参拙文:《汉北云梦与屈原被放汉北任掌梦之职考》,收入拙著《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版,2002年2版)。
篇名“惜诵”,痛切进谏之意。《国语·楚语》:“宴居有师工之诵。”韦昭注:“诵,谓箴谏也。”
全诗按内容结构,可分为五段。
作品一开始便说:“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因为对国君痛切地箴谏而招致忧患,故写此篇以抒发愤懣)申述自己的真情,可谓开门见山。“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真是激情喷涌,正正堂堂,所谓“此心唯有天可表”。诗人要急切表白的是:自己一片忠心,并无过错却被赶出朝廷。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
这四句是“指苍天以为正”的进一步申说,表明了自己一片忠心,绝无私念;自己所争的,非个人之事,而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关系到五帝以来圣君贤臣一直所倡导的德政的实施。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以下四节具体言之,明确指出,由于自己完全以国家大局为准,才触动了群小的利益,受到打击陷害。屈原被放,同秦国的离间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他主张变法,主张“举贤授能”,使一些完全靠祖荫窃据高位的旧贵族心怀怨恨,必欲逐出朝廷、置之死地而后快。而屈原看到,楚国如不进行政治改革,必至灭亡,因而坚持改革的政治主张不变。第一段的末尾说:
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诗人想不通,不明白自己所坚持的正确主张,何以得到如此的结果。显然,在当时只有具有政治远见的国君才可能全力支持他,不然,他就只能成为政治改良的牺牲品。所以,诗人的反问、怨愤,实质上已转向了楚怀王,只是他还不可能直接、明目张胆地对君王有所抱怨。然而这篇作品思想的深刻,也就可以看出了。
“思君其莫我忠兮”以下五节为第二段,写省察自己以往的行为,问心无愧,但陈志无路,对此感到极大的悲哀。“忽忘身之贱贫”一句,前人多不得其解。他虽然被放,但出于贵族之家,何言贱贫?这个问题我在《嘉礼写心,借橘明志——说屈原的<橘颂>》一文中已谈到,屈原父亲屈阳为在诗人未成年时因故被放于汉北,而诗人则于成年后因其才华被重用。所谓“身之贱贫”,应指出于削职有罪之家。
这一段诗人回顾被放逐后的思想活动情况十分生动。为国事直言而被放是诗人所始料不及的,但又倾诉无门;想以书信方式向君王表白,也没有人给他转达。“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时时失神而立,不知所从。表现内心,至为感人。
第三段写做梦到了天上,灵魂在半空中忽然失去所乘的航船,飘忽无依。又梦见遇到厉神,他请厉神占卜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厉神回答说:“有志极而无旁(有远大目标但没有人支持你完成)。”他问道:“终危独以离异兮(难道我要被完全孤立,被君王所抛弃吗)?”厉神说:“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君王你只能思念他,而难以作为坚强的依靠。因为他周围有很多人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这就使你同他的良好关系只能有一时,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厉神说诗人“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比喻他在不再受到宠任的情况下,仍然抱着热情的幻想,还像以前一样天真。“曩”,从前,指任左徒之职受命经营南方、制定宪令之时。厉神讲了历史上的类似事件,说明谗言厉害,耿直者往往难以完成预想的功业。这段带有想象性的描写,十分深刻。又由于它的叙事性,在本篇较长的抒情段落中起到了调剂节奏的作用,与直接抒情部分相映,增强了全诗的抒情功能。
第四段是联系自己当下的处境,说明大志难酬。诗人想向国君进言,但自己已没有站到君王身边的资格了,如直接上前申诉,可能会加新的罪名。如果离开汉北到別处去,也会加罪于他。能顺着旧贵族们的意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一切都会改变,但诗人绝不会那样做。种种想法在胸中的交战,使他“背膺胖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纾轸(胸和背就像要裂成两半,愁思在心内一直缠结在一起)”。最后写他准备好食物,打算远远地离开这个环境。这是想象,是幻想,而非实情。这从作品中“捣木兰以矫蕙兮,粱申椒以为粮”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就可以看出。这种内心的激烈斗争在《离骚》的第三部分得到更突出的表现。本段末尾一节对本段意思加以归纳:“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二句概括前半段之意,“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概括后半段之意。
第五段为“乱辞”:
被明月兮佩宝璐.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乱辞”承接第四段后半部分之意,想象到昆仑瑶圃,以保持自身的修洁、高尚的人格,保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坚信这种品质、这种人格、这种理想将与天地同寿,与曰月齐光。诗人相信国家必将走向统一,国家治理必将由世袭走向贤能执政,有益于社会发展的思想会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赞扬和拥护。从这点说,本篇“乱辞”用浪漫主义的手法道出了社会发展颠扑不破的真理。从艺术表现手法上说,这一段实际上是《离骚》中“为余驾飞龙兮”以下想象驾龙马远行描写的滥觞。
读完本篇,屈原一生遭遇及其悲剧的形成,大体可知,《离骚》的内容、思想也得十之八九。尤其是结构、构思、用词上似乎就是一部未完全成形的《離骚》。由之可知本篇在骚体赋发展史上的地位。
因作于相同背景之下,故本篇在句意、思想、构思等方面同《抽思》《思美人》《离骚》多有相近之处。这一点,蒋骥早已看出。其《楚辞余论》卷下云:
《惜诵》《抽思》《思芙人》与《骚经》皆作于怀王时,其立言与《哀郢》《涉江》以下六篇绝异。《骚经》之自言曰“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惜诵》曰“愿陈志而无路”,《抽思》曰“愿自申而不得”,《思美人》曰“愿及白日之未暮”。所谓不忘欲反者,其志甚奢.《骚经》之言君曰“伤灵修之数化”,《惜诵》曰“待明君其知之”,《抽思》曰“矫以遗夫美人”,《思美人》曰“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所谓冀君之一悟者,其望甚厚。
将这几篇联系起来品味其中的含义,所以对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有较前更具体深刻的理解。
本篇在艺术上有几点应该关注:
第一,从《九章》中各篇而言,带有情节性的想象成分在本诗中体现得特別突出。诗中所写上升至云海因失去乘云之器具而无法前行。这是把自己努力的过程用想象性比喻的手法加以表现,这在《离骚》中则变成了天上三日游和“求女”无果的情节。“吾使厉神占之兮,有志极而无旁”以下四节,在《离骚》中发展为灵氛、巫咸占卜的情节。诗开头的“指苍天以为正”,也正是《离骚》中诗人升天欲见天帝而被帝阍拒之天宫之外构思的根源。“乱辞”中的“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等也是《离骚》中写游昆仑情节的雏形。我们由这篇作品也可以看出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抒情诗《离骚》构思和酝酿的过程。
第二,如王逸《离骚解题》中说的“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的表现手法,在本篇中的应用范围比起《思美人》来又有所扩展。如第四段中:“捣木兰以矫蕙兮,粱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曰以为糗芳。”将各种草的比喻范围由个人素养的象征扩展到诗人进入想象世界时的食粮与芳香之物,代指为实现政治理想所要做的各方面准备,包括要争取的人。这就为《离骚》借以抒发忧愁悲愤之情的叙事中富于诗意的细节描写奠定了基础。《离骚》的第三部分写到在听了灵氛、巫咸的劝告将选择吉日离故国而去时说:“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廉以为粮”,即是由此而来。这种以花草代替现实社会中各种事物的手段,在《离骚》,在整个楚辞中,便形成一个比喻象征系统。
以往的很多鉴赏文章在分析屈原的一些作品时,多见米说米,见面说面,用了很多形容之词,只是说这也动人,那也美妙,实际上并未能指出作品内容上的蕴含和艺术表现上的意义所在。因为屈原的作品大都是抒情诗,表现含蓄,解释起来灵活性大,我们首先要尽可能弄清楚作品创作的年代、社会环境及同作者具体经历的关系,弄清作者各篇作品时间上的相对位置,以正确把握作品的内容。不弄清以上这一些,解说难免空泛,不得要领。
关于本篇的“乱辞”,要特別做一交代。《惜诵》在《九章》中列于《涉江》之前。闻一多《楚辞·补乙》就《涉江》开头的“被明月兮佩宝璐”至“与曰月兮同光”共八句说:
篇首言驾虬骖螭,游瑶圃,登昆仑,皆游仙之事,而自“哀南夷之莫我知兮”以至篇末,又复语语平实,境界迥别。且既言“高驰不顾”,“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则是离群高举,永臻界矣,而下文复云:“固将愁苦而终穷”,此则一篇之中,态度矛盾,尤为可疑。(黄文焕、贺宽辈谓后段意境与前句句相左,最是。)今案此段当是《惜诵》末段及乱辞而窜入本篇者,其间复有缺文,语次亦稍颠倒。(《清华学报》1936年6月)
文中并对文字次序加以厘正。《楚辞校补》对此又加以论述。其《九章解诂》亦据以上看法录文。闻一多先生看法极是。屈原的作品不能轻易改动字句,但流传中造成的明显的错误也不加订正,不是科学的认真的态度。屈原有的作品中也有缺文,这些读者可以去想象,我们不能补。就像中外一些雕像、塑像,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甚至缺了头,这些都不能补,更不能把别一个上的胳膊或头安在这一个上面,如果有此现象,一定得恢复原状。对本诗和《涉江》首尾窜乱加以处理的道理同此。本文所据原文为我所主编《楚辞语言词典》所附《楚辞原文》,《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中我承担解读的《楚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也一样,均是依据闻氏看法加以校正。屈原的作品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同时它也是属于全世界的,我们必须细心拂拭掉两千多年来落在上面的尘土,让它放射出更加耀眼的艺术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