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术:一项基于近代中国语境的概念史考察

2020-06-27刘红军花家涛

山东体育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转换武术

刘红军 花家涛

摘 要:“国术”作为近代中国武术的核心修辞,独有一套意义赋予与表述体系。从概念的溯源与流变来看,近代中国语境下的“国术”经历了词的纷杂到术语的统一而开启了现代转型;经历了借助“体育”“学校”等现代话语而重新进入国家视野;经历了与国族命运相息的国家指向而上升为一种民族主义运动,从而实现词汇涵义的转变。随着词汇语境的不断演变,词汇本身也在参与着特定观念的塑造,不管是从“武艺”“国技”等词汇到“国术”,还是“国术”到“武术”,都暗含着“摆脱落后,向往未来”的发展观念。

关键词:国术;体育化;转换;武术

Abstract:"National martial arts" is the core rhetoric of modern Chinese martial arts. It has a unique set of meaning and expression system. Judging from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National martial arts"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China experienced the confusion of words and the unification of terminology and opened the modern transition; experienced the re-entry into the country vision with modern discourses such as "sports" and "school"; Experienced with the national destiny of the country's point of orientation and rise to a nationalist movement, thus achieving the lexical meaning of the transformation. With the continuous evolution of vocabulary context, the vocabulary itself is also involved in the shaping of specific concepts. Whether it is from the vocabulary such as "martial art" to "national martial arts" or "national martial arts" to "Wushu", it all implies in a development concept as "Get rid of backwardness and yearn for the future".

Key words:national martial arts; sports; transformation; Wushu

1 “国术”概念的演变与溯源

1.1 从词的纷杂说起

在近代中国体育的发展历程中不得不提“体操”一词,哪怕是中国最传统的武术,在这一时期也受到“体操”概念的影响。“体操”是伴随着洋务运动在19世纪60年代后期传入中国,洋务运动前期,军队中广泛使用“洋操”一词,但它的含义是西洋兵操,后设置“操课”或“体操科”,其主要内容是“兵式体操”,即“幼稚者以游戏体操发育其身体,稍长者以兵式体操严整其纪律”[5],后来部分学校也开设兵操课。徐一冰认为,中国武术是我国最古最良的体操术,较之东西洋所谓的高等体操术,有过之而无不及[6]。兵式体操的引进,表面看是封建统治军事制度的变革,实则是对封建社会忽视民族体质和尚武精神的一种反思。民国建立之初,随着“五育”的提倡,1923年颁行了《中小学课程标准纲要》,正式以“体育科”代替“体操科”,学校兵操被彻底废除。“体育”一词正式成为官方正宗。在这一过程中“尚武精神”得到提倡,“嗣渐多趋重,我固有之武术”[7],中国本土武术也受到人们普遍关注。

民国之前也有人将传统武术称为“国技”,提出“宜振兴国技也”,“国技武风两者并扬”[8]。在面对传统武术门户众多之批评时,当时的武术精英也提出“提倡国技为当务之急,必谋沟通统一为最要”[9]。这里就用到了“国技”一词来指代“武术”,并提出统一的观点。1929年出版的《国技论略》中也指出:“古称武艺、亦曰技击,今以别于外来之武术,亦称之曰国技[10]。”因此,国技即中国独有之武术。1926年,由前民国政府颁布的《学校体育应特别注重国技案》中就特别提出各学校要重视国技,“应加授国技学科以储师资”。足见当时官方对于“国技”一词的认可。在1928年3月初中央国术馆正式成立前的几个月,张之江、李烈钧等人还在组织一场名为“国技游艺大会”的活动,可见在当时国民心中,特别是在社会精英认同观念里,“国技”一词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中央国术馆”的成立是否就意味着全国民众就一致认同“国术”一词呢?其实不然,“国术”是一种官方统称,在传统武术根深蒂固的民间,可能并不全部认同“国术”一词。在经过第一届国术国考以及各地方国考之后,当时具有社会影响力的《申报》在1929年新闻报道之时依旧采用“国技”一词,如在报道武术家傅秀山到上海时就采用了“近闻有精于少林而兼擅武当之国技大家傅秀山先生行将来沪……”[11]。全篇通用“国技”一词。也有学者研究认为,“国技”一词乃是来源于日本,即日本国将相扑称为国技,这与清末民初中国有大部分留日学生有一定关联,也是西风东渐对中国传统武术最直观的影响。

在清代以前各朝各代所使用的武术一词,基本均与军事有关,统称为“武艺”,“武艺原为克敌制胜之资”,这一指代一直延续到清末。在《皇朝经世文续编》里面对“武艺”进行了详細的解释:“比校各项武艺,以九则分其校射也,谓不在图中,以能扯硬弓射重箭,又去得平,去得远,又多中,中必深入为超等。其校火器也,谓凡鸟铳快枪,须各该管将领,将铳通行选校。以铳口相同,各为一旗,置合口铅子模范一个,铸出铅子磨光,逐个秤验,是否正合各铳之口,流入稍涩,用搠杖送下,庶打出有力。而正搠杖以坚直为式,火门以小为式,火绳以干为式,火药以燥细性急为式。火绳点放一二根,看其缓急,长短,务合前式。药管以之大小,装药不多不少为式。以及校团牌,校腰刀,校刀棍,校大棍,校战队,下至摩旗打鼓皆有法。[12]”这段文字详细说明了“武艺”的内容,同时,也指出了武艺是不同于拳技之术,其更多强调的是军事技能。伴随着现代军事的发展,武艺的社会观念逐渐发生了转变,成为与“文艺”相对的“武艺”,其指涉的内容亦不仅仅是军事技能,而是古代“礼乐射御”与当时的“旅行、露营、野餐及球类体育等各类比赛”的结合体。武艺演变为一种具有户外性、娱乐性的活动,逐渐脱离于拳技相关的特性。

1.2 “国术”一词对“武术”的替代

1887年,《申报》报道,“我国家奋扬武术,整顿边防,创立海军,讲求水战”[13],其中的武术依旧是指代军事。辛亥革命前后“武术”一词才基本与拳技、技击等相关联,并逐步被社会接受。1908年,《申报》报道湖北新军将领张虎臣在军营中建立“武技保存队”,日夜操练“步骑、弓箭、刀、剑、拳、棒各武术”[14],此时的“武术”开始与今天的武术相差不大,1911年,由马良编写的《中华新武术》一书里面的“武术”一词则完全被我们认为是拳技之术。

清末开始使用技击的“武术”,何以又被“国术”取代呢?查阅相关资料可知,张之江在南京先是成立“武术研究院”,后改为“国术研究所”,再后来又在李烈钧、蔡元培、于右任等26人倡导下,国民政府成立了“国术研究馆”。张之江在1927年上书民国政府,申请用“国术”替代“武术”时认为,“国术”一词含有“中华民族之重大意义”而得到政府的认同。其次,改称“国术”也是统一全国门派纷杂、拳种多样武术的需要,正如张之江在国术统一委员会筹备期间所说的“名词之审订”“国术统一者,统一上下古今于真理之中之谓”[15]。1928年6月,“国术研究馆”也正式更名为“中央国术馆”。至此,全国各地开始统一使用“国术”一词,并成立了相关的国术机构。中央国术馆的成立为中国武术的统一和科学化做了巨大的贡献,特别是对传统武术的近代化转型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2 涵义的转换:“国术”之辨

2.1 国术对本土体育的涵盖

有学者认为,“国术”之所以在民国初期产生是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紧密相连的,也是对当时认为中国无体育的反抗,指明武术才是中国自己的体育。与西方语境中的“体育”一词的争论,也是近代中国国术昌盛的原因。1932年,中国在洛杉矶奥运会上的失利促发人们关注中国本土国术,由此引发了一场“土洋体育之争”,人们争论于国术的健身价值和国家社会需要。此次争论过程中,国术成为与“洋体育”相对立的“土体育”的代表被推到风口浪尖,引发人们对于国术亟需科学化、统一化的反思,形成了“今后体育应以国术为宗,以外来体育为辅”等共识[16]。当时的教育部长王世杰也指出,“国术为我国固有之技术,其足补西方体育之不逮,已为近今众多人士所公认”[17]。在“中央国术馆”成立之初,张之江就在全国体育工作会议上提出将国术纳入学校体育必修课的建议,很遗憾的是最终国术只是作为体育选修课进入学校体育。面对体育在学校教育的强势,国术又只能以体育课内容之一进入学校教育的现实情境。1932年中央国术馆成立体育传习所(后改名为中央国术馆体育专科学校);1934年成立了中央国术体育研究会,教授武术和其他体育项目。这种主动向体育、学校课程等现代话语体系靠拢的步调,一方面显示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国术勇于改革,向现代迈进的决心。至此,体育成为中国武术现代化的在场,冲垮了武术精英的民族性大坝,中国武术也开始借助“国术”展开了中国式体育的话语权和控制权的争夺。

“土洋体育之争”与当时的中西文化纷争的社会背景相一致,是“夷夏之辨”的一种,国术与体育的融合结果也应了“中心与边缘可以转换的”[18]观点。面对近代国家羸弱的局面,不管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还是改良式的变法维新,甚至是提倡“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运动,都是改变中国积贫积弱局面的一种尝试。张之江、于右任等人提出发扬“强国强种”的国术运动,1932年全国体育会议专门就国术的地位展开讨论,并得出“故国术实系体育活动之一种”的结论。虽然张之江坚持认为国术大于体育,但这已经与今日“武术属于体育,高于一般的体育”的说法相一致,这就明确的给出了国术的地位,至此中国国术开始在体育的范畴内发展壮大,开辟出了武术体育化的道路。再次,也能看出“土洋体育之争”的结果是形成了“学术故无国界,体育何分洋土”的客观认识[19],在实际实施过程中则以是否具备教育意义而行之。

国术团体机构在这一时期也呈现出体育化趋势。早在1910年,由陈英士、霍元甲等人创办的精武体操学校也顺应时代潮流而改名为“精武体育会”,不仅在名称上增加“体育”二字,且在实际运作中也推动着中国国术的体育化发展。精武体育会整个机构设置是按照近代体育的组织形式组建,其教师大多也是从社会上聘任的知名武术家,学生则是面向社会公开招生。这种运作模式抛弃了古代武术中的武棚密社、师徒制、门户派系等狭隘弊病,与今日的体育院校招生相似,成为一种具有现代体育性质的民间武术团体。与精武体育会相似,“中央国术馆”的运作模式也是秉持中西兼容的“大体育观”,积极摈弃所谓的门户派系观念,面向社会聘任武术贤达人士,在赛事类型上也是积极尝试体育形式的国术竞赛等,所有这些举措都极大推动了中国武术由民俗文化向体育文化的转向。中国部分开明人士主动运用体育科学方法对当时国术的锻炼价值和训练方法进行研究,形成一种科学的认识论。除此之外,还对中国国术进行了整理和规范、编排和改造,使其更好的体育化打下了基础。

另外,国术人才也呈现出体育化趋势。民国初期各地官方组织面向社会公开招募民间武师,各类学校也争相聘任武术名家担任武术教师。比如,蒋介石专门聘请拳术家刘百川、田邵轩为总司令部警卫团教官,当时的南京市政府聘请知名国术教员定期对市政府職员进行国术训练等等。除了政府组织,以京津沪为代表的各类学校也聘请拳师教习武艺,如,北洋法政学校聘形意拳名家刘殿琛担当武术教师;工艺学堂、育德学校聘任形意拳家靳云亭任武术教师;南京高师聘任于振声到学校传授武术;中华武术会聘请杨奉真、何玉山、刘德生等人为武术教练[20]。国术拳家进入学校传授武术,一方面有利于弘扬中国传统武术,另一方面也促进了中国武术教育的发展。将中国武术纳入学校教育体系,有利于中国传统武术的规范与传播,也利于中国武术的科学发展,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国传统武术与现代西方体育之间的隔阂。这一时期也培养出一批现代体育式的武术名家,“中央国术馆”及“国术体育师范专科学校”培育了众多人们耳熟能详的当代武术教育工作者,如,北京体育学院张文广、武汉体育学院温敬铭、云南武术队教练何福生、上海体育学院吴玉昆、复旦大学李锡恩、广州体育学院张登魁等。

“中央国术馆”对于中国武术的改造可以说是对新时期体育教育的调试,这与马良在1911年创编《中华新武术》有相同的期许。马良乃军伍中人,自幼习武,在义和团事件后,“观武术一道,日益衰微,遂以谋振兴之策”[7]。对于马良的爱国主义情怀有多浓烈已无从考究,但从其创编“中华新武术”的初衷不难发现,相较于“中央国术馆”的“振兴国家”“强国强种”的为国家民族而武术的大气,马良则有种为武术而武术的纯真。回顾历史,不管是对民族感情的征用,还是对新旧武术的调试,其实质都是中国武术现代化发展必经的阵痛期;不管是兵操式的新武术,还是体育化的国术,都是一种改造的范式手法。

两种不同的武术现代化改造道路,终是促进中国武术都被传播开来,使得官方认可,大众热捧。1915年的教育部提出“各学校应添授中国旧有武技”,提议将武术列为各级学校教育内容[21],1917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审定后将马良的“中华新武术”列为陆军部咨行训练总督和警察总监的军警必学之术,稍后规定“新武术”面向全国推广,并上升为全国学界的正式体操。1932年8月,中华民国全国体育会议颁布的《国民体育实施方案》明确规定了全国各级运动会举办时“应加国术一项”,并倡导各体育分会组织力量研究国术、整理改良民间旧有体育活动。在这种國术体育化的不断演进中,1933年的全国运动会上,国术成为男女竞赛项目,国术正式成为国家体育序列中的一支而被认可。不仅在体育界赢得地位,国术在军事中也被国家重视,1934年3月,国民政府军政部通令各部队将国术增设为必修课目。

“西潮的冲击既给中国增添了新问题,也提供了一些解决中国问题的资源”[22]。国术体育化即是解决国术失去军事、仕途后所面临的抉择,也是费正清笔下的“西潮冲击——中国反应”的实例。在东西方文化冲突演变的进程中中国国术也顺应时代潮流,喊出了“国术科学化”的口号,开启了科学化发展之路。国术的体育化也是国术顺应时代所进行的改革式妥协,是对西式体育的一种接纳与包容,“体现了西式体育与中国民族传统体育兼容并蓄的精神”[23],这也奠定了新中国之后中国武术科学化发展的道路。

2.2 国术的国家指向

民国时期,武术之所以会被冠以“国术”而流行开来,与当时的国粹主义的兴起不无关系。1905年,《国粹学报》创刊标志着国粹主义思潮的正式兴起,在此之前就有部分知识分子提倡保存国粹。但什么才是当时社会精英所认为的国粹呢?国粹又包含哪些内容呢?张之洞在《创立存古学堂折》认为,国粹是“本国最为精美擅长之学术、技能、礼教、风尚”[24],按照这种定义,从“本国最为精美擅长”“技能”等方面考察,中国武术当之无愧属于国粹。张之江在《敬告全国同胞同志》一文中提到,“国术一道,为我国固有国粹”[25],谢强公在提出解决体育的方法时认为,“应推国粹的体育式……有意识之尊崇真国粹,即提倡中国式之武术是也”[26]。可见,在当时的社会精英心目中,武术是属于国粹范畴的。

国术的国家指向不仅是国粹主义的表现,也体现在对国家、民族意义的征用。国术寄托着国人的强国强种梦。基于此种观点,当时有人认为“国府有鉴于民族衰弱,国势日危;欲挽救颓风,非提倡中国固有武术不足以恢复道德、复兴民族;乃创设中央国术馆于首都”[27],随后各地方也成立了相应的国术机构。不管是否为真,1928年的第一届国术国考即吸引围观群众更是达到近五万人之众,足见国术当时在人们心中的重要位置。陈嘉庚先生曾经赠长联一副给中国当时到南洋宣传、表演武术的国术馆出访团,其内容为“谁号东亚病夫此耻宜雪,且看中华国术我武惟扬;勿忘黄帝儿孙任人鱼肉,相率中原豪杰为国干城”,寄托了海内外华侨、华人希望借助中国武术以雪耻民族之耻,争回国格人格的豪情。1932年8月《大公报》刊出“请自中国文化之丰富遗产中,觅取中国独有的体育之道”[28],认为中国式体育的发展应以国术为宗,以外来体育为辅。8月11日,张之江专门针对此观点致函大公报表示支持,“盖国术之用,不仅强身强种,且可拒寇御敌”。1928年3月,国民政府批准国术研究馆(“中央国术馆”前身)筹备之后,国术便开始致力于民族救亡与文化传扬。

“中央国术馆”的办馆口号即为“自强强国,御辱图存”,当时全国各地成立的武术团体,如,精武体育会、中华武术会等都提出“培养尚武精神、强国强种”等口号,特别是精武体育会的“唤起国人尚武精神,改铸国人体魄”宗旨,很是鼓舞人心。第一届全国国术考试时张之江发表演说,阐明国术目的,他认为发展国术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这种观念与张之江出身军队将领的身份不无关系。他认为,国术能提高人们的自卫能力,使身体强健,拳脚敏捷,从而达到武化全国人民的目的,为国家做“盐梅之用,以备干城之选”[29]。中央国术馆最初制定的国术国考的荣誉称号“国士”“壮士”“勇士”,使人一听便有种为国冲锋陷阵、为国牺牲的豪气。“中央国术馆”的宣传语“提倡国术,足以洗除东亚病夫的奇耻”“国考就是预备打倒侵略我们的帝国主义”“国考是激发民众,爱民族、爱国家的精神”等也体现出国术与国族之间的紧密联系。

随着国术民族主义热情的高涨,当时的武术精英甚至认为国术还是实现“三民主义”的重要工具。1928年,张之江认为“三民主义”中民权的根本是自强,只有国家自强,人民自强了才能实现民权。而如何实现自强,张之江给出的答案是“国术是养成自强的根本”,只有国家、人民自强了才能“保族、卫权、裕生”[30]。国术之要旨,在能唤起民众,改造国民心理,达到一种外用国术锻炼其体,内晓仁义的理想状态[27]。他进一步指出,国术的意义不仅仅是拳术器械,更是以“修德养性”为唯一目的,以规避“好勇斗狠”的不良风气,而“修德养性”指涉的范围很大,包括创造新中华民族在内。1929年11月,发表在《中央国术旬刊》第6期上的《提倡国术之主旨》一文中,张之江提出了有关提倡国术的4点主旨:首先是“保全国粹”,其次是“讲求自卫”,再次是“强种救国”,最后是“雪耻御侮”。他认为,国术“范围除包含拳术器械……等外,尚有强国、救国、奋斗之意存乎期间”[31]。

当时很多学者也认为,“惟国术能增民力 ”“国难危机,兴亡有责,凡我同胞,分当救国,救之以道,任侠尚武,发挥国宝,拳勇技击”[32]。时人进而将摆脱“东亚病夫”污名,达到民族强盛的希望寄托在国术运动上[33]。蒋介石也曾指出,“民族图存,必以武力为后盾;而武力之短兵相接冲锋格斗,国术往往能操胜算……研究国术,亦为救国要途”[34],“查我国技击之术,起源甚古,寓理尤精,大之肉搏疆场,固足以杀敌而致果”[35]。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提出,国术是与“我们中华民国国防有极密切的关系”[36]。

国术的国家指向不仅仅是一种解读,也体现在具体的行动中。1936年,国术首征奥运的一鸣惊人,虽然只是在奥运期间表演国术,但这足以给海外华界以莫大精神激励,也是中国国术国际传播的一次尝试。这次出国演出无疑提升了中华民族的国际地位和形象,振奋了当时低迷的民族士气。“中央国术馆”还经常举行国术擂台赛之募捐,以赈济救灾,慰劳将士。中国国术还以自己实际的行动证实了国术“抵御帝国主义侵略”的宗旨,如淞沪抗战期间“中央国术馆”组织大刀队支援抗日部队,协助军队与敌肉搏,以贯彻锻炼国术之初衷[37]。另外,还经常组织国术表演以募捐资金支援抗战,其作用不仅募款购置战机,还具有唤醒同胞注意国术的作用。

不管是“国术救国论”,还是国术“强国强种”“打到帝国主义”,仿佛都有一种过度渲染的气氛,但这是与当时列强不断欺辱我国的现实背景直接相關联的,是在“九·一八”事件、“一·二八”事件发生后,国术所进行的一种与时俱进的转换。某些口号的提出将国术与国家命运紧紧关联,国术转化为一种国家力量而被推至大众内心。国术的兴起本身便是一种民族主义运动,吕思勉先生曾说:“民族主义,原因受异族的压迫而起”[38]。一方面,中华民族长期受到所谓“夷族”满清的压迫;另一方面,列强不断的欺压,都在助长当时国民的民族主义。胡适认为,“民族主义都是以抗议为开端的”,抗争是与“过去”的落后抗争,是与“外侮”压迫的抗争。近代中国武术的不断变革,直至统一为国术,实则是一种抗争的过程。“民族主义曾是历史上某些最有创造性的转变之驱动力量”[39],在这场转变中,国术再次回归国家视野中,成功的攀登到国家权力序列中。从今天的视角出发,国术必然有强身健体功效,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国术提倡者是利用“国术救国论”以博得政府、民众的关注和支持,还是真以为国术能救国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在借助民族主义而展开对国家、民族意义的征用,国术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对于国家而言,借助“国术”的国家指向,掀起民族主义运动,也是增加民族认同、增强国家凝聚力的有力支撑。

3 国术:一种观念的兴起

3.1 区隔“野蛮落后”的一种方式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传统军事武艺逐渐被洋枪洋炮取代,清末洋务运动时期武术依旧是军事手段之一,“湘军”“淮军”仍日夜“练阵法、练技艺”,以武艺操练对付农民起义。1895年,清朝开始编练新式陆军,放弃旧式武艺练兵方式,武术的暴力则不再被官方征用。1901年,武举制被废除,断了武术人的仕途。至此,武术的国家征用与通达仕途的两种存活路径都被截断,中国传统武艺则流落民间。在此之前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长河中,武艺强军的印记一直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武术也一直是尚武精神的表征,而此时则倍显落寞。最初的“新武术”与早期的国术虽然都可以被看做是对这一现象的拯救,但随着社会观念的转变,国术逐步转换成体育的一种,国家的表征,在“新人不新,旧人不旧”之间徘徊,始终未能冲破权力的藩篱而进入国家正统。

随着西潮的有力冲击,国家的象征也逐渐转移,传统文化与新文化之间势必要引起一番冲突。此时的中国武术也遭到一些人的质疑,认为是一种“国粹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认为,“体育应有三戒:兵式体操;拳术;比赛的剧烈运动”[40],并对马良提倡的“新武术”进行批判与否定,认为是庚子年的“神拳”(义和团亦称神拳教)的翻版。鲁迅则指出,“新武术”是鼓吹复古倒退的“国粹”思想和“鬼道精神”[41]。当时的国外体育家麦克乐等人不看好国术,并认为武术只是与空气打架的东西,“即乏教育价值,又不合生理的需要”[42]。对于国术的养生功效也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妄自尊大[43]。

对于“武术”的不认可,唐豪在1940年出版的《中国武艺图籍考》书里特意指出不用“武术”的原因, “查国术这一名词,始创于李烈钧,其何所取义”,依据唐豪先生推测则是李烈钧侨居日本时候见过日本国技——相扑,在其与张之江等人发起成立“中华民国国术研究馆”,估计是受到“国技”一词的影响,“所以他把中国的武艺改为国术,不久,又有人将其扩充”[44]。以马良、褚民谊等为代表的武术精英在一开始也是不赞成用国术专指代武术,他们认为国术的内涵和范围太广了,比如国画、戏曲、书法等等都可以成为国术。马明达认为,“国术”虽然与“武术”有某种渊源关系和相同之处,但总体上存在很大差别,从内容到形式都明显不同[45]。周伟良教授则认为,“国术”即“武术”是当时的社会共识[46],并非现代意义的武术。马教授和周教授都是拿国术与今日武术相比较,陈寅恪曾说过对待历史我们应有“理解之同情”,观察立场尽量与之保持统一境界,其实我们不妨站在民国的历史中来设身处地的考察国术。

纵观中国近代史,“国术”的出现实则是近代中国士人有意识地要想疏离于“野蛮落后”的中国而采取的一种求新措施,其体现出一种割舍不掉传统的过去,却又向往崭新未来的纠结。特别是在西学的冲击下,国术想要通过坚持“不变”的立场而追求“变化”的发展,即“在传统之外变”,进而实现中国武术的现代化发展。

3.2 强化“国性”的一种努力

有学者将“国术”分为广义和狭义,认为广义国术是指“凡吾国杰出之技术,非舶来品者,皆为国术”[47],狭义则仅仅是指“拳勇、技击及我国传统的各种武艺”;但也有学者认为国术就是中国武术。吴图南在《国术概论》中提到,“国术”是由“中国武术”简化而来,并对其来源进行了考究,认为国术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称谓,“春秋称武艺,战国称技击,汉称技巧,明清称为技艺或技勇,民初称武术或国技”,真正沿用“国术”这一词则是在民国十六年之后,即1927年民国政府统一全国之时[27]。李影尘在《国术史》里面也提到,“拳技古称武艺,亦称技击,又曰武术”[48]。卞人杰认为,“国术”的“国”字则是为了与国外进行区分,其在《国术初阶》一书中提到“国术本称为武艺,因为恐怕和外来武术相混,所以改称国术”,并指出国术包含“十八般武艺”,而不仅仅是指拳术。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卞人杰也意识到古代以和人搏击为主的国术已经转变了意义所在,并提出国术之所以没有被历史淘汰而是因为“具有强健体魄的体育功能”,具体的功效表现在“强健身心、活泼躯体、扩展肺量、增加膂力、稳固步武、敏捷手足、祛除疾病、帮助消化”等八个方面[49]。

是否可以从卞人杰等人对“国术是区分国外”的解释来理解国术被冠以“国”字的原因呢?褚民谊认为,国术本为武术,之所以像国医、国货而冠一国字,是因为“即我之所有,人之所无;我之所发明者;经政府奖励提倡者”[36]。张之江也认为,将传统武术改称“国术”是因为“我国技击之术,发达本早,代有传人。近年虽稍稍凌替,偶有能者,其方法途径,别具神妙,与国学同有优异之点,故正名曰国术,发挥广大,自不容缓”[50]。既然国术是技击之术,则与今天武术界一再强调的“技击是武术本质”无异。与张之江对国学比较的结论而言,当时也有人与国文比较而认为“国有文武,文是国文,武即国术,国文不可废,故今日以本国文字为主,外国文字为辅,国术也不可废,国术亦当取本国武术为主,外国体育为辅”[51]。蒋介石在他的《发起提倡国术之本义》一文中这样写道,“国术者,强健身体之捷径,且有自卫之功能,为我先哲特创之技击”[34]。《国术与体育》中也提到,“国术者,乃我国固有之武术”[52]。也有人说国术是指“拳勇、技击及我国旧有各种武艺”[53],“国术的名词,是民国十七年特定的,表示是由国家所提倡,为中国所固有,为国人所当习,为卫国所必需,一种合乎国情,极富研究的,最高尚之技术,与国家民族之兴衰存亡,有重大之关系”[54]。这些研究观点都是在述说国术的“国性”所在,即“唯我独有”的中国特性。

民国素有冠以“国”字的习惯,国货、国人、国立大学等等。正如褚民谊认为的“国人的国家思想非常发达,所以喜欢用‘国字来表现自己国内的所长”。细究“武术”与“国术”的区别,仿佛能看出国术在冠以“国”字来提升自身辨识度,直接将中国传统武术上升到国家层面,从而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家视野,成为国家大事之一种。

质言之,面对义和团对拳术的巫化,面对中国传统军事的败退,面对不能“武而优则仕”的困境,面对西方“体育”强势话语权的挤压,近代中国武术的“国术运动”即是一种自救的改革,也是区隔过去、抗争西化的努力,是一种从传统武艺向现代武术的转换。

4 结 语

从“国术”成为统一名称后,兵操、国技、武艺等称号基本从社会上被遗忘,但“武术”一词则时不时便会见诸报端、书刊之上,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后成为官方名称,在人们心中始终占据着一席之地。随着历史的流逝,在普通大众眼里,“国术”可能仅仅就是一种拳术,一种具备武术技击的“传统体育”。“国术”在新中国面前犹如被打破的镜子,又被以“武术”的名义重圆了,并且开启了以竞技化为主的新一轮中国武术现代化。思想史家波考克曾说,“历史学家需要明白,话语变化的历史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直线式连续,并不是简单的新的话语模式战胜和代替旧的话语模式,相反,它表现为一种新旧之间转换和抵抗并存的复杂的对话”[55]。不管是历史时期所用的武功、武艺还是近现代时期新武术、国技、国术、功夫、武术等词汇,其一直贯穿着这种 “转换和抵抗并存”的景况,其中不但有古、今的历史演变,还有中、外的语言跨越,也有武林内、外两重语境之间的张力与整合。“国术”虽然是民国时期特有词汇,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其词义发生了大幅度转变。随着1948年“中央国术馆”的解散,这场被宣称与“国族”命运相关的国术运动也就以历史的姿态呈现在新中国的武术史之中。

参考文献:

[1]黄兴涛.近代中国新名词的思想史意义发微——兼谈对“一般思想史”之認识[J].开放时代,2003(4):70-82.

[2]黄兴涛.清末民初新名词新概念的 “现代性”问题——兼谈“思想现代性”与现代“社会”概念的中国认同[J].天津社会科学,2005(4):128-136.

[3]戴国斌.武术:身体的文化[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8.

[4]程艾蓝.中国思想史[M].冬一,戎恒颖,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14.

[5]陈学恂.中国近代教育史教育参考资料(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567.

[6]徐一冰.整顿全国学校体育上教育部文[J].体育杂志,1914(2):1-6.

[7]马良.中华北方武术体育五十余年纪略[J].体育与卫生,1924(3):3.

[8]佚名.杂俎[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173.

[9]王元辉.对于技之疑点[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291.

[10]徐哲东.国技论略[M].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1.

[11]佚名.国技大家傅秀山来沪先声[N].申报,1929-01-07(15).

[12]李祖陶.读戚武毅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有述[G]//饶玉成,编著.皇朝经世文续编·卷七十七·兵政.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87:32.

[13]佚名.四快船抵津说[N].申报,1887-11-06(1).

[14]佚名.武昌创设武技保存队[N].申报,1908-04-19(11).

[15]张之江.国术统一之真谛[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21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271.

[16]佚名.社评:与全国体育会议商榷[N].大公报,1932-08-17.

[17]王世杰.中国体育之未来[J].东方,1933(11).

[18]罗志田 .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研究取向与反思[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72-83.

[19]佚名.社评:体育何分土洋[J].体育周报,1932,28(1):1-2.

[20]马良.中华新武术初级拳脚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10.

[21]国家体委武术研究院编纂.中国武术史[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7:328.

[22]罗志田.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5.

[23]谭华.70年前的一场中国体育发展道路之争[J].体育文化导刊,2005(7):63.

[24]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折[G]∥陈学恂,编.中国近代教育文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258.

[25]张之江.敬告全国同胞同志[J].中央国术旬刊,1929(6).

[26]谢强公.武术月刊“发刊词”[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327.

[27]吴图南.国术概论[M].北京:中国书店,1984.

[28]佚名.社评:今后的国民体育问题[N].大公报,1932-08-07.

[29]张之江.国考之的(第一次国考特刊)[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9卷.北京: 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43.

[30]佚名.国术研究分馆之成立预备会[N].申报,1928-06-02(15).

[31]吴图南.国术之意义[J].勤奋体育月刊,1933(1):29.

[32]张之江.同胞们速练国术备赴国难[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24卷.北京: 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185.

[33]王小磊.南京国民政府国术推行工作述略[J].体育科研,2017,38(5):83-88.

[34]蒋中正.发起提倡国术之本义[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11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95.

[35]佚名.蒋委员长电饬提倡国术列科教授转令保安处拟定办法呈核[J].江西省政府公报,1932(33):48.

[36]宣传股.第二届国术国考考场记事[J].中央第二届国术国考特刊,1933:1-18.

[37]佚名.市国术馆组织大刀队[N].申报,1932-02-10(3).

[38]吕思勉.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永祥印书馆,1948:35-36.

[39]GEERTZ C.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M].New York:Basic Books,1973:254.

[40]陈独秀.青年体育问题[J].新青年,1920,7(2):157.

[41]魯迅.拳术与拳匪[J].新青年,1919,6(2):219.

[42]卢炜昌.体育万能工[M].上海:上海书店,1992.

[43]谢似颜.评大公报8月7日社评[J].体育周报,1932(8):27.

[44]唐豪.中国武艺图籍考[M].上海:上海市国术协进会,1940: 9-10.

[45]马明达.说剑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367.

[46]周伟良.简论张之江先生的国术技击观[J].中华武术研究,2017,6(3):6-11.

[47]易剑东.民国时期武术社会化探析[J].南京体育学院学报,1996(4):42-45.

[48]李影尘.国术史[M].台北:逸文武术文化有限公司,2008:2.

[49]卞人杰.国术初阶[M].上海:健康书局,1948:9-10.

[50]张之江.中央国术馆源起[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第14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279.

[51]陈家庚.提倡国术为救国根源[J].国术周刊,1936(154):4.

[52]张之江.国术与体育[G]∥释永信,编.民国国术期刊集成:第24卷.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8:41.

[53]郑飞,王楚泽.民国“国术”内涵及价值分析[J].浙江体育科学,2013,35(1):125-128.

[54]张之江.十年来国民与国术[J].信行特刊,1935(2):51.

[55]POCOCK J G A.Politics,Language and Time:Essays on Political Thought and History [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9-10.

猜你喜欢

转换武术
校园武术“学、练、赛”一体化实践探索
我爱传统文化
刍议武术发展面临的现实问题
中国功夫成青少年新宠
少儿武术教学与训练方法的研究
对高校武术教学中武术文化教育的思考
浅议长期股权投资核算方法的转换
对当代书法艺术性的思考
大数据时代档案管理模式的转换与创新
浅谈平面图与立体图的思维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