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水师提督李准
2020-06-24王戡
王戡
宣统三年六月二十八日(1911年8月22日)中午,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仪仗自珠江岸边进入省城,前面是高举官衔巡牌的差役,后面是李准乘坐的官轿,周围有扛着步枪的卫兵。当队伍行经双门底怡兴缝衣店前时,突然有人投出两枚炸弹。轰隆巨响后,李准被震出轿外,倒地呻吟,轿夫、卫兵死伤者20多人。其余官兵一部分抢救伤者,另一部分追踪刺客。街巷中不时响起枪声,省城一时大乱。
这场面在晚清不是稀罕事。革命党人势单力薄,视诛杀清廷高官为启迪民众、推进革命的重要手段。摄政王载沣、出洋考察五大臣,都险些成为革命党的弹下亡魂。
李准多次镇压革命党起义,成为暗杀对象不足为奇,但他的形象远非守旧的清廷武官这么简单。宣统元年(1909),李准率领舰队踏勘南海诸岛、重申主权,被称为“这是对西沙群岛实质性的行政管辖,效应巨大,意义非凡”(2014年6月26日《人民日报》)。而李准的一生军政经历,也折射出许多晚清的时代特质。
三艘旧船巡南海
1983年4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新闻《中国地名委员会受权公布我国南海诸岛部分标准地名》,“李准滩”赫然在列。2012年,中国政府在南海设立三沙市,市政府驻地永兴岛立起地名碑,碑上的《三沙设市记》中,同样镌刻“清末李准率师巡航,踏勘诸岛宣我主张”的记载。李准的名字出现在南海,与他的一次远航直接相关。
宣统元年四月十一日(1909年5月29日),三艘悬挂黄色龙旗的军舰离开海南岛南部的榆林港,驶向远洋深处。统率这三艘舰的正是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甲午战争后,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广东水师最新锐的“广甲”“广乙”“广丙”三艘千吨级巡洋舰,原本只是北上参加会操,也被北
洋水师留下一并参战。三舰或沉没或遭日军掳获,片帆未返粤洋。此后,广东水师无力添置巨舰。随李准出航的三艘军舰中,伏波舰”琛航舰”都是千吨级的木壳武装运输船,下水时间比“广甲”还早十几年。“广金舰”船龄较新,但只有650吨排水量,属于近海小炮舰,应付远洋航行颇为艰难。
广东水师提标左营游击林国祥是甲午战争时“广乙舰”的管带,航海经验丰富。他评价“伏波”“琛航”两舰,“此二船太老,行驶迟缓,倘天色好,可保无虞,如遇大风,殊多危险”。尽管如此,李准依然力主出航,全因当时国家领海不靖,周边列强虎视眈眈,个人所受刺激太深。
此前,李准曾乘“伏波舰”巡视广东近海,看到东沙岛上竟然飘着日本国旗,岸边还有一块木牌,大书“西泽岛”三字。登岛后,他发现日本商人西泽吉次盘踞岛上,建设了港口、宿舍,招募工人采集鸟粪、海藻,捕捞海龟、玳瑁,甚至还修筑了一条简易铁路用来运货。李准质问:“此乃我国之领海,何得私占?”西泽回答,此岛是无主之岛,自然可以先占先得,命名开发。
李准一面派人监视西泽停止开采,一面回省禀告两广总督张人骏。此事引发中日双方争议,从广东当局与日本驻广州领事之间,一路升级到北京外务部与东京外务省,再回到广东具体解决。事发之初,中方遍查“旧有舆图各书及粤省通志,皆无此岛名”,没有找到这座岛屿归属中国的证据,之后才陆续在陈伦炯著《海国闻见录》、王之春著《国朝柔远记》中找到记录,使谈判日渐对中方有利。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李准报请张人骏同意,开始其踏勘南海之行,以现代技术绘制海图,重申诸岛主权。随行除了三舰的船员,还有卫队一排、幕僚若干、海军测绘生等技术人员,以及德国籍无线电技师,一共170余人。李准的行程从离开海南岛算起,历行约半个月。由于舰船所载燃煤、淡水、食物有限,李准的小舰队仅踏勘了西沙诸岛,对其中15座岛屿查明位置、标明经纬、依次命名。
李准命名岛屿的方法颇为简单。“伏波”“琛航”“广金”三艘军舰各自命名一岛,其它各岛则以其本人及幕僚籍贯命名,如邻水岛、霍丘岛、宁波岛、番禺岛等。有一岛掘出淡水,命名为甘泉岛,另一岛珊瑚众多,索性命名为珊瑚岛。在每座岛屿上,用珊瑚石刻上“广东水师提督李某巡阅至此”的字样,并修筑桅杆,悬挂黄龙国旗,逐一重申主权,“此地从此即为中国之领土矣”。
南海风情让李准印象颇深,日后回忆起来津津乐道。在伏波岛上碰到海龟下蛋,航海经验丰富的林国祥说,“从此不忧乏食矣”,开水烫过后,“撕开一口,吸而食之,其味厥美”。李准还捡拾了各种鸟蛋,回到广州后选壳厚者交给象牙匠人,“开天窗,镌山水人物形,作陈列品”,别有一番趣味。出航时,舰队采购了一批雌雄牛羊,在伏波岛上放下若干,作为登岛的证据。德国技师布朗士知道后还哭了一场,他认为这岛上没有淡水,“此牛羊将渴而死”。
四月二十六日(6月13日),李准的小舰队返回广州。他将沿途行程禀报张人骏,并将所绘制的海图呈报北京海军部、陆军部及军机处,初步完成使命。他还以沿途采集到的珊瑚、龟壳等奇异物品开办展览,引得各路士绅纷纷赶来参观,他不得不“口讲指划,疲于奔命”。
李准巡阅南海的行动得到各国的承认,成为日后中国政府宣示南海主权的重要证据。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海軍出巡南海,收复诸岛礁,并重新命名。1947年,国民政府内政部公布《南海诸岛新旧名称对照表》,甘泉、珊瑚、琛航、广金各岛名称得到保留,伏波岛以明代出使南洋的官员施晋卿的名字命名为晋卿岛,另在南沙命名“李准滩”,以纪念李准当年的巡海壮举,直到1983年再度被确定为标准地名。
文官出身成武将
李准身为广东水师提督,率部远洋航行,难免让人以为他是出身海军学堂的科班军人。其实并非如此,李准与陆军出身的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一样,都是外行领导内行。而且与丁汝昌戎马出身不同,李准是纯粹的文官出身,但他管理水师自有一套。
踏勘南海期间,李准以林国祥“为航海之主,悉听其指挥”。多年后回忆此行,李准还感慨,“此次之探险,以极旧行不过十海里之船,数百人之生命,付与林瑞嘉(林国祥表字)之手,实乃天幸,非尽人力可致也”。能信人用人,也是李准的长处所在。
李准于同治十年二月初六(1871年3月26日),出生于四川省邻水县。其父李征庸在光绪三年(1877)丁丑科殿试考中二甲第13名,以进士出身分发刑部担任贵州司主事,后指派广东省,历任河源、香山、南海、揭阳等县知县,以敢于出头任事闻名。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六君子”遇害,李征庸因受弹劾而被降职,正在北京等待铨选,杨锐、刘光第便是他出面收葬的。
父亲常年在外做官,李准8岁才见其一面,之后随之到广东生活,一跃成为知县少爷,难免少年跋扈。其父被弹劾降职的原因之一,就是“纵其子在外招摇串索,有虎李大少之名”。身为官宦子弟,科举当然是注定要走的路途。二十几岁时,李准曾三次应考乡试,全部名落孙山。
清末除了科举正途出身,捐纳杂途的官员也所在多有,而且仕途并不一定不如科举进士,袁世凯便是其中之一。李征庸也为李准捐了个广西同知头衔,原本打算让他投奔老友广西巡抚黄槐森,但黄氏很快调任云南巡抚。李征庸嫌山高路远,没有让李准追随。
机会总是有的。光绪二十一年(1895)湖北为赈灾开放捐官,在各地委派委员劝捐,李准也参与其中,不仅在广东劝捐,还到暹罗、新加坡跑了一圈,劝说当地华商花钱买个官位。短短几个月间,李准捐到21万两,这当然与父亲在广东的人脉分不开。因此功劳,他得到两湖总督张之洞的保荐,虚衔升到了知府补用。
捐来的官衔再高,也只是任职的资格而已,实职官缺有限,想等到一个,不比登天容易。但晚清时局变化迅速,各省在常设的经制职官之外,又新设各种临时机构应付局面,给了捐班官员以发展之机。李准在光绪二十四年、27岁时,得到回任广西巡抚的黄槐森提携,获得梧州通商提调的职务。
不久,李准转回广东,担任粤钱局提调,监督造办铜元。随后,李准在广东省各局之间辗转任职,担任过善后局提调、厘金局总办、粤汉铁路工程局总办等职,逐渐积累了行政经验和官场阅历。在厘金局一年,收款430万两,扭转了之前亏损欠饷的局面,还为广东水师添购了几艘军舰,得到先后两任总督李鸿章、陶模的赏识,官衔也升至候补道员。
庚子之变后,清政府上下历行革新军制,创办新军。编练军队最重要的是钱,是统带之人要靠谱。李准毫无军事经验,却被选为“粤义军”的统领,之后又获得“统巡各江水师”的差事,当与他理财任事的经验有关。粤义军名称不小,但规模其实只是一个营,李准却抓住这个机会,大力引进陆军学生和新式武器,创办了一支精锐的部队,这成为他日后在军界晋升的资本。
光绪二十九年(1903),署理四川总督岑春煊调任两广总督,他办事雷厉风行、治官极为严厉,动辄弹劾属下,有“官屠”之称。到任后,岑春煊命令李准剿办西江土匪,限期一个月内将匪首首级送到,否则撤职查办。李准听闻消息,“正如晴天霹雳自天而降,准闻之汗淋淋下”,但还是率领粤义军努力完成了任务。
岑春煊同样出身于官宦世家,年轻时也有恶少之名,又同为捐班出身,对办事得力的李准颇为赏识、器重,称赞其“近年粤省论治军之才,长于缉捕者,必于该员首屈一指”。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岑春煊以“智用兼裕,劳忍不辞”“治盗勇敢,功绩最著”“实为不可多得之才”为名,破格向清政府保举李准为广东水师提督。
以文官简放武职,岑春煊承认“事属创举”,《申报》也说“仕途中诚为罕见”。但岑春煊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逃往西安途中率先勤王,极得慈禧信任,慈禧对这罕见的创举也应允。对于李准而言,武官虽然不如文官仕途畅通,但总比“编制外”的捐班差事实在,同样没有推辞。正是这个广东水师提督的官职,让李准成就了他的历史地位。
生活窘困保清名
李准出任广东水师提督后,着力整顿队伍,延聘日本海军军官为教习,开办虎门军事学堂,试图将传统水师转化为现代海军。沿海炮台也重新布置改造,对守台官兵以西式操典进行训练。在岑春煊的支持下,广东水师、陆路两提督一度并为一职,均由李准担任,使他成为广东军界的头号大员。
晚清革命党人频繁起义,地方军事首脑自然是镇压起义的头号人物。光绪三十三年(1907)四月,潮州革命党700余人在黄冈起义,将潮州镇总兵黄金福带领的部队团团包围,其后被李准率领的水陆两军增援击溃。随后的钦州防城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广州黄花岗起义,同样被李准镇压。
起义可以靠军队镇压,暗杀只能靠肉身承受。革命党人弄到武器的方法防不胜防,清政府官员的生命也屡受威胁。宣统三年三月初十(4月8日),署理广州将军孚琦遇刺身亡。同年九月初四(10月25日),新任广州将军凤山又被革命党炸死。李准遇刺还能生还,不得不说是颇为幸运的。
只是,此时李准要应付的不仅是革命党,还有新任两广总督张鸣岐。与保举他任职的岑春煊、支持他踏勘南海的张人骏不同,张鸣岐认为李准为官贪婪、行事跋扈,同时掌握海陆军队伍甚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必须除之而后快。张鸣岐以裁减绿营、分区清乡等为借口,一步步限制、削减李准的兵权。广东道监察御史胡思敬也趁机上疏,开列李准“劣迹二十条”予以弹劾,称其对历任总督无不极力逢迎蒙蔽,动用公款营建池院亭台供自己享受,日夜酣歌、纵饮、聚赌,甚至劝学政沈曾同“当为士林表率,乃亦被其诱惑,相就与之同赌,败乱官场,莫此为甚”。
面对革命党的暗杀和同僚的排挤,李准不免有些心灰意冷。遇刺后,他借口伤病未愈,迟迟不愿销假回任。武昌起义爆发后,张鸣岐请李准到督署吃饭,会谈如何应对,李准却认为张与革命党早有联系,将以杀掉自己作为投奔革命的投名状,视之为鸿门宴,结果是虚惊一场。
随着辛亥革命席卷全国,广东局势也日渐不稳,张鸣岐同意地方士绅的意见,宣布广东独立,一度被推举为广东都督,随后逃往日本。革命党人组织广州军政府接管政权。李准不计前嫌,指挥水师维持防地治安,极力配合革命党人的行动。
1912年2月,末代皇帝溥仪宣布退位,李准效忠了半生的大清帝国灭亡,他随即交出军队指挥权,迁居香港,闭门不出。袁世凯担任大总统后,对李准颇为重视,授予他陆军中将军衔,召到北京担任总统府高等军事顾问。
李准对新局面颇有自知之明,只愿做帮闲的掮客,坚决不蹚地方军政的浑水。1913年8月,袁世凯任命李准为广东宣慰使,并加陆军上将衔,要他回到广东发挥影响,协调广东都督龙济光、李准旧部肇军总司令李耀汉以及其它广东势力的关系。李准匆忙递上辞呈,坚决要求收回成命。
袁世凯死后,冯国璋、段祺瑞、吴佩孚等北洋领袖又先后延请李准担任军事顾问,还在1922年授予他“直威将军”的称号。而李准所能发挥的作用,无非是在涉及广东的军事、人事问题上出出主意罢了。
进入民国后,李准便陆续出售自己在广州、香港的资产,转而在天津英租界購入地皮,兴建房屋自住。他平时除了在北京应付一下顾问差事,多半时间留在天津生活。北洋政府覆没后,李准连军事顾问的差事也没有了,完全成为天津寓公的一员。他变得热衷于与文化人士往来,名画家齐白石到天津时曾住在他家,他还曾为京剧名旦荀慧生编写《棒打春桃》《真假太子》等剧本。
尽管如此,李准还是不忘留心国家海权。1932年底,法国越南殖民当局侵占南海岛屿。次年,李准接受《大公报》记者采访,发表当年踏勘南海的回忆《李准巡海记》,为证明西沙群岛属于中国固有疆域提供证据。
李准先后生育了13个女儿、3个儿子,家中人口众多、支出庞大,生活逐渐落魄,到了晚年,为人写字收取润笔成为重要收入之一。1917年张勋拥戴溥仪复辟时,李准发表通电,自称“民国分子,前清旧人”,表示“万无返共和为帝制而可久安长治之理”。从1925年溥仪逃到天津,到1932年被挟持到东北成为伪满洲国“元首”,也不见李准与他有什么往来。但到了1935年、1936年,李准却两次前往长春“觐见”,或许是经济窘迫,让他对溥仪另有所图,但他终究没有接受伪职,保住了清名。
1936年12月22日,李准病逝于天津。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