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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派”作家汪曾祺

2020-06-24孙郁

同舟共进 2020年6期
关键词:京派周作人汪曾祺

孙郁

【文脉“融通悠长”】

汪曾祺生前,人们给了他很多称号,他本人比较认可的是“京派作家”。汪曾祺具备了民国时期京派作家的很多特点,但他又跟传统的京派作家不同,他属于“新京派”。新京派和老京派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经历过革命的历程,认知世界的视角跟民国时候的京派作家有一点差异。但是用“京派”来概括汪曾祺的审美基调,是没有问题的。

京派文学是京派教育的结果。晚清后,以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为基地的知识园地,集结了一批有世界眼光、又有很好传统国学修养的学者,他们试图以自己的教育理念催生出一种新的文化,就在这种氛围下,京派文学诞生了。尤其是1928年国民政府设立北平后,北京的知识人远离政治中心,能在社会漩涡之外相对冷静地看待人和事,他们实践的这种教育,跟以前的教育理念有一些区别,其特点是,不仅注重中国传统文化,同时注重研究古希腊、希伯来文明,注重研究东洋历史特别是日本的文化。京派教育里面出现了心理学的研究、民俗学的研究、儿童研究、女性研究、古典学研究等。

这样的一种教育,告诉青年人应当在摄取人类古典文化营养的基础上,打通中西,连贯古今,立体地来思考社会、思考人。所以京派教育是一种博雅式的教育,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俞平伯、顾随、台静农以及朱光潜、林徽因等人是京派学人的代表,他们的文学作品对后人的影响很大,对当时的文学青年也有很大的冲击。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提出要用孔教立国,尊儒尊孔,这时候一批新文化人站了起来,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掀起一股激进的反传统思潮。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后,北平的一些知识人从文化的深层原因来思考民族问题,他们认为仅仅有激进是不够的,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人,尽管儒家文化有很灿烂的一面,但它功利主义的一面扼杀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京派学人和京派作家们希望能努力创造一种超越功利的文化艺术。

所以,当周作人把古希腊、日本的文化介绍到中国以后,启发了很多人,包括催生了乡土文学这一流派。乡土文学最早是鲁迅、周作人努力构建的,他们受到日本大正时期(1912年—1926年,日本大正天皇在位的时期)以来的回归东洋文化的复古思潮影响,开始重新打量民族心理,从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来思考问题,来寻找历史、文化发生的脉络。

这些是京派思想的一个原色调,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社会变革等动荡后,京派学人的话语方式,在现实面前有一种无力感,没有被大众普遍接受。加上抗日时期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一些知识人落马、失节,受周作人影响的沈从文、废名等人,后来也都比较坎坷,所以到了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们几乎看不到京派文学和京派文化的影响力。

但是在左翼文化的队伍里,仍然有很多人喜欢京派的文化、教育和艺术。比如作家钱杏邨,他曾写过《死去了的阿Q时代》,在战争年代的军旅生涯里,还随身带了周作人的书。唐弢是左翼的批评家和学者,他在上世纪60年代出版了一本《书话》,对比周作人当年在北平写的《药堂语录》,文脉是非常接近的。孙犁是抗战时期的革命文学家,他对于京派文学的一些闪光点很感兴趣,故有人说孙犁是革命文学中的京派,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美学家朱光潜的文章重新被人们阅读,周作人的书籍公开出版,林徽因、梁思成、顾随、俞平伯等京派人物的作品纷纷问世,这些都表明,文坛的文化生态发生了变化。

就是在这个时候,汪曾祺被人们重新发现。其实他在上世纪40年代就已出版过短篇小说集《邂逅集》,但那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1980年《受戒》发表后,让读书界,特别是当时的年轻人非常惊讶。而接着发表的《大淖记事》等作品,让人震动之余,更影响了我们的审美观念——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思想还可以这样来表達,散文还有这样的样式。

我们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时期,当时哲学界掀起了一场回到主体、发现主体世界的新启蒙运动。在文学界,汪曾祺不自觉地呼应了这样一股社会思潮,即从宏大的主题回到人自身,回到本我,强调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这样一种看起来是新的审美景观,其实并不是天外来物,在上世纪30年代沈从文的作品当中就能找到。

沈从文看了废名的作品后得到体悟,发现我们还可以这样来表现人的生活。废名则受到周作人的影响,而古希腊和日本近代文学的观念,包括民俗学的观念,又深深地影响了周作人。这个文学脉络一度寂静了,是汪曾祺把它们衔接了起来,所以北京大学的严家炎教授说他是“最后一个京派小说家”。

【新京派有别老京派】

汪曾祺身上是怎样体现京派文学和京派文化的?首先,我认为汪曾祺的文字呈现出一种超越性的审美,写人内心看似在变化实际上没有变的那个东西。

但汪曾祺很少说自己的思想是从京派学者那里来,他和青年作家聊天时,会经常谈起废名。他说废名的文学作品很安静,不是那种热闹的作品,1996年(汪曾祺去世的前一年),他还为废名的小说选集写过一个序言,里面说:“我的一些说法其实都是从周作人那里来的。谈废名的文章谈得最好的是周作人。”给散文集《蒲桥集》写序言时,他也讲道,中国现代散文有两个传统,鲁迅、周作人,沉郁冲淡,形成两支。中国现代散文,一个是鲁迅的传统,一个是周作人的传统。那么,汪曾祺自己是不是开辟了新的传统呢?他没有说。

周作人提倡读书要有博雅的趣味,他虽然有专业领域,但他愿意浏览不同学科的知识,杂览闲书,不管是阳春白雪的经典,还是下里巴人的谣曲,悠闲有趣的读下去就是了。周作人当年写散文,不仅谈古老的儒家、道家的思想,谈佛教(主要是大乘佛教),还谈古希腊思想的本质,谈日本文学中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一直到谷崎润一郎,所以他写的是有学问的散文、有学问的文章。这一点,汪曾祺在他的散文里完全继承了下来。

另外一方面,汪曾祺对儿童研究的兴趣很浓,中国最早研究儿童的也是鲁迅和周作人,鲁迅曾翻译过日本学者的《论儿童的好奇心》,周作人写过一系列关于儿童的文章。汪曾祺在谈论儿童文学时也说,有一天,他突然听到自己孩子在院子里唱民谣,这些民谣和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话语完全不一样,他觉得孩子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存在,他们的思维方法、表达方式、兴趣口味等,都是超越功利目的的,他觉得这很值得研究。一直到晚年,汪曾祺也都保持着他的童心、童趣。

对女性的研究,也是京派教育的一个特色。还有性心理学,京派学者介绍过英国的性心理学家霭理士,介绍过弗洛伊德,这些在汪曾祺的小说里也有体现,他经常用性心理学的眼光来审视人的精神世界。

另外,京派作家对儒家有一种敬意,汪曾祺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儒家,他觉得自己在心理、审美等深层的方面跟儒家是相通的。在谈到中国古代艺术家、作家时,在对古典诗词、对中国古代艺术伟大意象的把握方面,汪曾祺的很多想法,跟京派理论家朱光潜是很相似的。

所以说,汪曾祺跟京派,确实有一种承传的关系。

但他又跟老京派们不同。首先,老京派人基本是象牙塔中人,涉世不深,读人也不深。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教他的那些老师很多便属于京派传统,如浦江清、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等。京派学人虽然最早提出要研究歌谣(北大曾征集过歌谣),研究民间文化,但他们自己对民间文化可能是隔岸观火,只能从知识的层面上遥遥打量,却进不去中国社会的深处。

但汪曾祺能进入这个深层领域里,所以他俗也来得、雅也来得,他懂很多方言,他的小说和散文里有很多地域文化的品质。他早期的写作受翻译腔的影响,那时候他喜欢阿左林和伍尔夫这样的作家,后来他觉得翻译体有问题,又尝试着回到沈从文式的笔调里。最后在唐宋以来的笔记,宋明笔记体的小说里,他又悟出很多审美的道理,杂取种种,独成一派。所以他更“接地气”,也更能够读懂赵树理和老舍这些人。

还有一点,老京派虽然都在北京,但这些京派作家几乎不懂胡同里的人生,与京味儿是隔膜的。那时候老舍也在北京,他和周作人的创作完全在两条路上。老舍的那种底层的、市井的东西,汪曾祺能够领会,周作人只是远远地打量,他走不进去。汪曾祺既能写京派儒雅的文章,又能写市井的、京味儿的小说和散文,这一点很了不起,他把两个不相干的传统衔接在自己的文体里。

汪曾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是巨大的。他有烟火气,能够把民间的疾苦、百姓的冷暖以诗意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他的散文(对他来说,任何事物都可以入其散文)又很有韵致,传统词章的那种优长都有。我们读汪曾祺,有时能感到他跟柳宗元、苏轼的一些文字片段是贯通的,有时候又能读到他跟张岱、袁宏道、袁宗道这些人心性相连的句子。但他又具有现代性,他并不是要回到古老士大夫文化的秩序里,他有现代精神。

【文言文“别有风味”】

汪曾祺的另一个贡献是他的语言,可以说,他拯救了我们的汉语。

这样说一点没有夸大其词,汉语这一百年(也是汪曾祺诞生以来的百年)命运多舛,起起伏伏。新文学最早受到翻译的影响,像林纾先生当年翻译域外的文学作品,用的是汉唐的余音,司马迁的古朴和韩愈的简洁,在他的作品中都能体现出来。钱锺书先生有一篇文章叫《林纾的翻译》,写得很有意思,他发现林纾本来是一个崇尚唐宋古文的文章家,但他接触域外小说后,遣词造句开始发生变化,不过他仍然没有很好解决用中国古文如何描述现代生活这一难题。鲁迅和周作人当年在日本翻译《域外小说集》,也是用古文进行翻译,才卖出几十本,文字佶屈聱牙,无人能读懂,也失败了。后来人们发现,还是应该用白话、用口语来进行翻译,这时候古文才慢慢退出,语体文才开始出现。

其实,林纾的古文已不再是桐城派所推崇的古文,文言中有杂体,他吸收了笔记小说的句式。新文化运动前后,王国维在考察宋元戏曲的时候发现,用俗语写作有其独特价值,因为到晚清时,士大夫的语言词章已走向死胡同,很难再生长出新意。王国维在宋元的戏曲里发现,那时百姓口语里的句子是那么鲜活生猛,那么能打动人心。王国维是一直用雅言写作的,但他能注意到俗语的价值,这很不簡单。

当时有很多人研究雅言和俗语,比如章太炎和刘师培在考察唐韵与今韵时,就发现它们有内在的联系,章太炎说今日的所谓俗语,很可能是历史上的雅言。故晚清之后,俗语在文学里被“雅化”处理,并不让人觉得生硬。明清小说和笔记小说里面这种雅言和俗语的交替使用,对胡适等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胡适提倡文学改良主义,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主张,就是想要告别古文。当时文言文与俗语,几乎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不过,那一代人的古文修养很好,他们用白话文写作并不彻底。胡适的白话文应当说是比较纯净的,有人说他是“一清如水”。但周氏兄弟就不同了,鲁迅对于汉译的佛经非常熟悉,他收藏了很多佛经,对东汉以来文人的写作比较了解,尤其对六朝的掌故、遗风,对六朝的词章里所呈现出的“峻急”之气、冲淡之美,都有很深的体味。所以说,鲁迅和周作人的白话文其实是有古文的元素在里面。

在告别古老文体后,该如何寻觅、建立新的表达方式?那时的一众知识分子,主要在翻译领域进行探索,当时很多翻译家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时用了新的语体,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用白话文写作的人,是从翻译小说中汲取养料的。比如王蒙的小说,他就是看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看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作品成长起来的,受此影响,他们的文体是翻译体加上北京话,当然他们也使这种语体在写作上生根开花,变成自己生命表达的一部分。

直到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翻译体也很少了,更多的是大众语。我们的汉语在一定程度上萎缩了,作家们不会写作,这让汪曾祺非常着急。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各种文学形式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它们都是“诉苦”的文学,是对过往创伤的揭露批判,对新启蒙的建立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没。可汪曾祺发现这里有一个问题,大家只在单一的话语里写作,不能探入到人性的深处,当然也不能把历史的和现实的东西交织起来加以关照,出不了曹雪芹、鲁迅这样的作家。他认为这是我们的语言表达出了问题。

所以,汪曾祺的小说语言一反过去那种生硬的腔调,他把京派儒雅的、散淡的、趣味的话语结构召唤出来,重新衔接起六朝文的趣味、唐宋文的美质、明清文的韵致。他并不认同被新文化运动所颠覆的一些东西,比如当时很多人写文章骂桐城派,连带桐城派推崇的韩愈一起批判,但汪曾祺是欣赏韩愈的某一面的,他认为韩愈虽然有点装腔作势,然而他的文气、句式所折射出的人生体味,以及那种高远的情怀,非人人可以为之。

汪曾祺对胡适他们简单否定文言文是有看法的,他在国外的一次讲演中专门提到这个问题,他说:“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胡适提出‘白话文,提出‘八不主义,他的‘八不都是消极的,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没有积极的东西,‘要怎样,他忽略了一种东西:语言的艺术性。结果,他的‘白话文成了‘大白话。”其实胡适文章里这些毛病,周作人等人也都发现了,周作人也曾强调在写作里,不能轻易否认文言的句式、言辞之美。

【浓烈、狂放亦“曾祺”】

中国的汉语,从最早的《诗经》到《楚辞》,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变化。我们读先秦的文字可以感受到,先贤们的心灵是敞开的,他们和上苍进行没有任何障碍的交流,所以能产生出惊世骇俗的诗文。东汉时翻译佛经,词章中讲究韵律,比如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虽然当时看来,有些内容不太好懂,但实际上大大丰富了我们的汉语。唐代时,韩愈写文章(尽管他是反对佛教的),行文基本上是受到古文的影响,他衔接了庄子、司马迁的一些传统。到了柳宗元和苏轼,又不一样了,柳宗元和苏轼的文章不仅有先秦的古风,还有汉魏时代佛学的空幻之美和高妙情思。尤其是苏轼,任何话题都可以在他的文字里生出花来,在无趣的地方生长出有趣的绿树——这说明汉语的发展有无限可能。可是后来我们的语言被各种条框框抑制住了,慢慢地变得委顿、失去光彩。

而汪曾祺写小说,一会儿用北京话,一会儿是高邮话,一会儿是他在下放时学会的张家口话,他的语言体系是很丰富的。鲁迅写作基本是语体文,他的小说里面会有方言,但他的杂文、散文中对俗语的运用还是比较克制的,但汪曾祺不是这样,他将俗语雅化了。

汪曾祺在美国讲学时,强调语言是一个本质性的东西,他说语言是有文化性的。所谓文化性,不是单单的表面的表述,乃是对于古今中外文明的摄取,他很喜欢六朝文人的词章,他还谈到语言有暗示性,这也是他重视的一点。他说:

国内有一位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我想任何人的语言都是这样,每句话都是警句,那是会叫人受不了的。语言不是一句一句写出来的,“加”在一起的。语言不能像盖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那样就会成为“堆砌”。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

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单看一个一个的字,并不怎么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中国人写字讲究“行气”。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联系的。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它是“活”的。

书法里面要讲章法,疏密之间有转折,要有留白,要有变化,所以这是“暗功夫”。写文章也是一样的道理,规律相似,这些需久久琢磨,方能得到它的奥妙。

汪曾祺还谈到语言的流动性,他说写作的人常被一种语境所囚禁,当会生出生涩之途。他的笔触轻轻落下没有声响,却能触动读者的神经。这其中有大雅到大俗的起伏,有空漠与实有的散落,有正经与诙谐的交汇。有时候是韵文思维下的片断,有时候是谣俗之调,有时则若白开水的陈述。

汪曾祺的一些小说,语言几乎就是口语的铺陈,偶尔夹杂文言,或冒出戏曲之腔,拓展开的是一条词语的幽径。所以我认为他是一语之中,众景悉见,转折之际,百味顿生。他取韩愈的节奏之美,剔除了道学的元素,得张岱之清越之趣,却有凝重的情思。那些流传在民间的藝术,在神韵上影响了他词语的选择,幽怨流于平静里,这在百年文学史中是少见的。

汪曾祺的文字有时冲淡儒雅,有时又很浓烈,有一种狂放之美。很多人说汪曾祺像一个隐士,其实不是,如果你深入了解他,他是有狂放的一面的。记得他去世前的那一年,我去他家里聊天,有一个杂志社跟他约稿,他就没有答应,因为他不喜欢那个杂志的风格——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汪曾祺写的戏曲里面,有很多是狂放型的,他的《大劈棺》写得极好,深含讽刺。《小翠》是根据《聊斋》改编的作品,小翠唱道:“了却一篇恩仇账,风尘不染旧衣裳。他年事毕抽身往,白云深处是故乡。”唱词诗情勃发,在遣词造句上精炼传神。还有《一匹布》,大量运用了俗语,有一种浩然之气在里面,用一种文不雅驯的语言表达出民间底层的那种精深的想象。但汪曾祺的“狂”隐藏得很深,我们轻易看不到。

汪曾祺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对鲁迅略有点微词,他喜欢周作人,他虽然佩服鲁迅的文章,但他对鲁迅的某些看法不以为然。但在1980年代末以后,他觉得鲁迅是伟大的,鲁迅身上那种直面惨淡人生,那种大悲大悯、是非分明的精神,他是推崇的。所以他在一些作品里也表达了这样一种精神。我们不要以为汪曾祺是完全安宁的、冲淡的、闲适的,他有另外的一面,他也是会“骂人”的。

【翁偶虹的“一字之师”】

研究汪曾祺的语言,是个很有趣的话题,但要想说清楚这个话题并不容易。汪曾祺除了对于语言敏感,还对于色彩、旋律、舞蹈颇多趣味。众所周知,汪曾祺喜欢绘画,画的是中国传统的文人画,他说文人画那种题跋趣味,其实跟中国人的文章是接近的。他的绘画、书法作品,也是一种色彩语言,而戏曲里的姿态、节奏和造型,也折射到了他的表述里,于是文章的行文有非语言的语言,非色彩的色彩。如果不是精通书画和京剧艺术,他的小说、散文不会那么有趣。这种综合的存在,于他那里形成合力,精神的维度是丰富的。

汪曾祺逝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在鲁迅博物馆策划了他的生平展。整理他的手稿和书画作品时,发现了一些趣事。比如如何修改文章,比如书法的品类,还有关于草木虫鱼的许多展示,牵动着生活中的诸多记忆。他的许多画作,都是即兴的,有些颇为幽默,好像孩子般的微笑。有些乃对于前人精神的回应,某些八大山人的笔意,和齐白石的野趣,都在其画面有所体现。

在汪曾祺的创作里面,他很注意别人的语言怎么样,包括作家、学者的语言。他有一个朋友叫朱德熙,是著名的语言学家,后来是北京大学副校长。一次汪曾祺在琉璃厂看到赵元任的一本书,大为惊叹。1972年底,他在致朱德熙的信里有这样一段话:读了赵书,我又想起过去多次有过的感想,那时候,那样的人,做学问,好像都很快乐,那么有生气,那么富于幽默感,怎么现在你们反倒没有了呢?他这是在批评当时的文风,批评当时的学者不太会写文章,大学教授的文章没有趣味,不及赵元任先生写得好。

还有一次,汪曾祺看到翁偶虹写了一首诗(翁先生是老前辈,他是给程砚秋写了许多年剧本的,对六朝文,对明清的文章非常有研究),发现诗句里面用韵有问题,他就给翁先生写了一封信,说南方人懂得入声,北方人不太懂得入声,怕翁先生被专家笑话。他帮助翁先生改了个字,味道果然不同,可以说是“一字之师”。

汪曾祺的遣词造句都是很规矩、讲究的,是有经营、有设置的,看似很随意,其实暗含机关。所以读他的书,虽然都没有鸿篇巨制,但是微小之中、方寸之间能见到广远。化大境界为小景”是他的追求。因为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何必去装成圣人口吻指点江山呢?汪曾祺欣赏健康之语,陶渊明一片朗照,沈从文何等自然。他也很喜欢贾平凹、阿城、孙犁这些作家,他从孙犁那里看到未被污染的语汇之美,也在阿城作品中读出非媚态的气韵。

回顾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以来,哪个作家最重要?我觉得汪曾祺可能是最重要的。当然还可以举出其他很多优秀作家,但是汪曾祺是最让人佩服的一位当代小说家、当代学人。我曾经问过他对于周作人、废名、俞平伯这些人的看法,他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得,讲得都非常得体、深入。

汪曾祺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热爱母语的人。他去世之前曾经说“人活着是多么好”。他是1997年去世的,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很多熟悉他的人非常难过。当代作家中只有两个人去世以后书不断被翻印、不断被出版,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王小波。汪曾祺的书现在依然畅销,他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一位作家。

今天回望汪曾祺,他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样的。认真研究他,我们会进入文学史绚丽迷人的景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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