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沈从文的中期创作及其人性表达
2020-06-23苏冉
沈从文的中期创作始于1927年底,由于上海出版业的兴起,沈从文一直投稿的原北京北新书店与《现代评论》报刊相继南迁,沈从文为寻求自身事业的发展,同时为躲避军阀的迫害,从北京来到上海。1928—1949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成熟期与高峰期,他开始从早期那种记述自己少年时期在家乡的生活转向着意刻画湘西劳动人民的现实人生,这预示着沈从文创作渐趋成熟。其众多耳熟能详的名作都诞生于这一时期,如《边城》《龙朱》《月下小景》《八骏图》等。纵观沈从文创作中期的文学作品,人们不难发现,“人性”是沈从文中期创作很重要的一个母题,沈从文也一再表白自己是“对人类远景凝眸”,是“人性的治疗者”。本文试图对沈从文的中期创作做简要分析,针对其中期创作中出现的人性表达作出分析。
一、沈从文的中期创作概况
从时间上来看,从北京到上海再到抗战时期,沈从文的创作风格与心境都有一些明显的转变。从创作手法上来看,“梦”与“现实”相结合以及言语的创新是其突出特色;从创作风格与特点来看,沈从文作品大致分为乡土及都市两类,前者被极力赞美,有着浓郁的抒情性质和独特的地方民族色彩,而后者则是被批判、被审视的对象,对“人性”的描写贯穿这两类作品始终。
1927年12月,沈从文从北京去了上海,1928年8月出版的《柏子》预示着沈从文创作逐步走向成熟,他开始从早期那种记述自己少年时期在家乡的生活转向着意刻画湘西劳动人民的现实人生。1929年1月发表的两篇取材于苗族传说的小说《朱龙》和《媚金·豹子与那羊》,被认为是他题材领域的扩大。1934—1935年,沈从文的创作一改之前的高产,不但越写越少,而且越写越杂,对故乡的感情也产生了变化——1934年因母亲病危而返回湘西,在故乡一个多月的见闻,使他心中对故乡产生了另外的情绪。他开始对故乡人的愚昧无知产生憎恶。从1935年起,沈从文写出了一系列描写湘西现实生活的小说,如《顾问官》《新与旧》《张大相》《小碧》和《贵生》等。它们一反《连长》和《柏子》中对军人亲人般的亲近而表现出明显的轻蔑和厌恶,先前对小儿女的天真痴情的真诚赞美,现在也夹以更多的悲悯。抗日战争时期,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沈从文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政治批判意味。由于对政客的失望以及个人经验的影响,他把文学的功能提高到扭转乾坤的地步。他说“好的文学作品应当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又说“文学可以修正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纠正这个民族若干人的生活观念的错误”。随着时间的变迁,人们可以明显感受到沈从文创作风格的变化。
在创作手法上,沈从文的作品也有着鲜明的特色。首先是“现实”与“梦”结合的创作方法。他在《烛虚·小说作者和读者》一文中说:“个人只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即是说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必须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沈从文小说所叙述的故事都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的。以都市生活为题材的许多篇章很少有主观想象成分,着重反映真实的社会。而以湘西人民生活为题材的那部分作品,也可以找到许多生活原型。“梦”则体现在沈从文作品中丰富的幻想与想象成分。最突出就是那些以苗族传说和佛经故事为题材的小说,如《月下小景》《豹子·媚金·与那羊》《神巫之爱》等,作者将对爱情的理想融入幻想中,具有很强的浪漫主义色彩。其次是语言的新意。沈从文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是地方化的。这些带着强烈地方色彩的语言回荡着湘西的声音。沈从文不仅摄取湘西的日常用语以增强地方色彩,而且在叙述方式上汲取着民间故事和歌谣的长处,《龙朱》中就出现了青年男女对唱山歌的情节,朗朗上口的山歌使得整篇小说更具地方色彩。
在创作风格与特点上,沈从文将都市与乡下对应人性的两个方面,人们由此可以看到他对人性的解读:一方面是对人性美的讴歌,他赞美的是湘西劳动人民淳朴、正直、善良、勤劳、忠贞、粗犷的品质;另一方面是对摧残、破坏人性美的种种社会阴暗面的罪恶势力的揭露和鞭挞,他忧虑的是人性的扭曲和变形,憎恨的是对人性的戕害。他同时关注都市人的精神层面,关注他们的婚姻生活、性心理及变态心理,正是在这些方面,沈从文窥测到都市人的种种丑态。但是,沈从文对自然本真的“人性”的讴歌是否真的正确呢?笔者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二、沈从文的人性表达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朴实、自然、真诚、强悍的,没有一丝的矫揉造作与遮掩,这里的一切都是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人们活得肆意,无所顾忌,也正是这片土地养育了野心十足的虎雏、天真自然的翠翠、泼辣勇敢的媚金以及各样敢爱敢恨的人物。然而,他笔下的都市完全相反,城市人的生命力是萎缩的,在知识、道德、礼仪等都市教育和都市趣味的熏陶下,沈从文在《如蕤》中指出,“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个模子里印出”。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没有血性、没有活力的“阉人”。沈从文的作品中关于“人性美”的部分可以说都是对湘西世界的描写,无论是沈从文本人还是后辈的评论家与研究者都认为,湘西世界的“人性美”是“旺盛的生命活力”与“真挚爱情”的表现,对此赞叹不已。对此,笔者想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
毫无疑问,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自有其独特的美的部分,人们的淳朴敦厚闪耀着“人性美”的光芒,但是如果说湘西世界中的“人性”才是优美健全的,笔者恐怕不能苟同。沈从文所赞美的“生命的活力”更多地表现为对性的本能追求和对力量的崇拜,更多的是人的自然本能。也就是说,沈从文建构起的人性结构中,本能优于文明、感性压倒理性、自然属性大于社会属性才是优美健全的人性,否则便是人性的扭曲与变形。例如,性行为的发生应该遵循自己的本能,如果被理性束缚便成为“阉人”,冲突的解决方式也要诉诸“以暴制暴”,才方显男儿本色,借助道德或其他社会规则则是懦弱。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来解读就是说如果人的心理能量被本我控制,人性则是健全的,如果自我和超我占了上风,就成了人性扭曲的“阉人”。可以说,沈从文并不愿看到社会属性、精神属性对人的自然属性的全面胜利,所以他着力营造不受文明污染的“健全”的人性。但是,这样的“健全人性”其实更偏向于人的兽性,学者刘永泰在《人性的贫困和简陋:重读沈从文》中说,“人和动物在两性关系上的区别,就在于人用文明去‘污染而不是不污染”。王晓明在《“乡下人”的文体和城里人的理想——论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认为:“沈从文身上有一种深藏的自卑感在作怪,他其实还没有摆脱那受挫者的沮丧情绪。不但在一些直接描写都市生活的作品(例如《一个晚会》《老实人》和《平凡故事》)中,他一直都掩饰不住那种遭轻慢后的忿怒,就是在不少意在表达那浑沌感受的描写湘西的小说中,他也还是经常受到这忿怒的牵制,有意无意地总要去赞美与城市文化相对立的一切东西,不论那是原始的性爱,还是愚昧的迷信。”沈从文有意识地看重人的自然属性,因为人的力量、体魄、歌喉是人一出生就具有的,也是沈从文初入城市唯一具有的东西。其他诸如金钱、地位、出身、学识等偏物质的社会与精神属性,沈从文需要付出努力去慢慢积累。他笔下粗犷张扬的“生命活力”与其说是人性的优美健全,不如说是人性的贫困。
沈从文笔下的城市人虚伪、庸俗、呆滞,与朴实真诚截然相反,城市中森严的社会秩序、僵死的社会规则、繁多交往礼节以及虚伪的道德观念都压抑着人的自然本性,但是,这不是人性的匮乏。教授们背负的知识道德、交往礼仪、社会秩序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人性发展与社会发展的标志。从某种意义上说,暗里偷情的太太比起明目张胆和别的男人睡觉的女人更有人性,这虚伪意味着作为人的羞耻感在起作用。人不能仅单纯地按照快乐原则做事,还要考虑现实和道义,这是人性的自我约束,也是通过知识、道德、经验的习得而积累的人的社会性与理性。运用心理分析法来看,人的自我约束是由于将本我能量的一部分转向了自我和超我,使得自我和超我都能有足够的力量约束本我,这是建构健全人性不可或缺的部分。沈从文简单地将社会发展与人性发展放在了对立面,将人性的扭曲全部归因于日益发展的社会,这不免有失偏颇。虽然他看到了社会发展对人性发展的负面影响,但真正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原有社会关系、道德意识等的调整、改革与提高,而不是退回到原始人性的自然状态。人类社会正是在不断调整和完善中发展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
总的来说,沈从文中期创作最为丰富,取得的成就也最令人瞩目。这期间,他的作品风格与价值取向都有一定的变化,但人性始终是他关注的话题。目前对于沈从文的研究,大多是關于其创作风格与特点的研究,从时间层面着手的研究还不多见,笔者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切入点——将沈从文的人生经历及创作内涵结合起来从而透视沈从文的精神变化。本文只是笔者关于沈从文的个人见解,欢迎相关研究学者的批评指正。
(绍兴文理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绍兴文理学院2019校级课题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苏冉(1996-),女,河南开封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