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
2020-06-22赵树义
他叫周,是商君鞅的后裔。他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隐姓埋名,到他这儿已是第七代。他耳聪目明,却直到七岁才开口说话。
那是个傍晚,夕阳熔岩一样燃烧着,天空滚烫。父亲把他叫到病榻前,冰凉的手拉住冰凉的手,你还未出生,我便起好名字,叫周。父亲的声音遥远而虚弱,他忍不住嘤嘤问道,是咒吗?父亲对他终于开口说话并不惊讶,不,是周,周天下的周。他很失望,声音像一块粗砺的石头,为什么不是咒?我有那么多恨。父亲的目光明亮一下又黯淡,孩子,不管你开不开口说话,愿不愿意说话,你的名字都是周,周游列国的周。记住,你不能有恨,你的子孙也不能有恨。他觉得不公平,我们已经隐姓埋名一百年,为什么不能有恨?父亲喃喃道,不要问为什么,总之,你只能去爱,爱公器,爱私器,爱众生草木,爱你喜欢或不喜欢的所有。他哭了,哭得很伤心。父亲把目光移向屋顶,昏暗的屋脊上有一线光漏进来,异常强烈,仿佛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谈话,也是最后一次谈话,你要记住,你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你只可以用心去做一件事,做过了,便结束了。他问,如果不用心呢?父亲眼睛红了。他又问,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说,我也问过我的父亲同样的问题,我的父亲说,天机。说罢,父亲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他没有哭。
他安静地跪在病榻前,等待夜色降临。他怔怔地凝视着屋顶那线光,很想缘着它爬上屋顶,眺望天空或远方。
周走下麦积山那一年,还是少年。周本想跟着青草朝生长了更多青草的地方走,不知为何,竟一路向东,来到咸阳城外。
周沿着咸阳城转了七圈,他想看看祖先鞅造的这座城是什么样子的。可周环城走了七圈,从暮春走到暮夏,从杨柳依依走到瓜果累累,还是没有进城。周想,如果走到第九圈还未进城,终生便不再进城。可周走完第七圈便改了主意,向北上了华山。
周走上华山的时候是秋天,走下华山的时候是春天。周在山上修习剑术,用松树上的雪擦拭祖传的长剑。周饮风茹雪,记住雪冰清玉洁的模样,觉得梦中的那个女子与华山上的雪长得一模一样。
雪融化的时候,周走下华山,越过黄河,来到汾水入黄处一个叫汾阴脽上的地方。脽者,臀也,母亲之地也。周一出生母亲便去世了,他一直想象不出母亲是什么模样。周在脽上昼夜徘徊,听到魏人在唱歌,灭国之恨似已烟消云散:“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周觉得这首歌很好听,便在河边的台地上住下来。汾水清,黄河黄,周时常凝视着两河交汇处游动的清黄色水带出神。
第二年春天,周沿着清澈的汾水北上,来到汾水源头。周在汾源住了七天七夜,汾水出山声若雷鸣,周枕着水声入眠,想把五脏涤干净。除了喝水,周什么也不吃,想把六腑洗干净。第八天早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一只鹿从河边经过。“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周觉得这只鹿是来迎他的,便跟着它上了管涔山。
鹿一进山便倏忽隐身,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一树摇曳的风声。周踩着光影、踏着风声山中寻找,遇见一座天池,一座冰洞,还遇见一片草原。周想在天池边住下来,可天池太美了;周想在冰洞里住下来,可冰洞太冷了;周在草原附近住下来,养了三只公羊、四只母羊,可公羊在冬天饿死了,母羊也在冬天饿死了。周啃掉最后一条烤羊腿,望一眼散去的炊烟,决定去北边寻找更大的草原。
秋天的时候,周来到武周山南麓。周看到这座山的名字中也有个“周”字,心生欢喜,便在山中住下来。冬天,周恍惚听到山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整座山好像摇动起来。其实,什么也没有,仅是幻觉,仅是光一样陆离的幻觉。周想,待到来年春天便去看草原,可春天來的时候,周想到走进草原再也走不出来,便泥塑一样坐在山脚发起呆来。
周想,再这样坐下去,自己真就变成泥塑了。周决定原路返回中原,但他迷路了。周走过风,走过雨,走过霜,走过雪。周走过晨,走过昏,走过午,走过夜。周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在大山里走啊走啊,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不知尽头藏在何处。周在大山里转了三年,仗剑采药,熬药喝汤,竟觉骨骼越来越清奇,容颜越来越俊秀,临水自照,差点认不出自己。周想,在这大山里待一辈子也好,待两辈子还好,可有一天,他在采药途中遇见一座骷髅庙。
周渴了,也饿了,走进庙里讨吃。老和尚把他引到庑房,命人端来一碗烧豆腐,上覆蒜泥和辣椒油。周吃了一碗觉得很好吃,又讨要一碗。饭罢,周想这似肉非肉的东西定有来历,便向老和尚请教,老和尚淡淡道,本地小吃,由寻常豆腐火烧水煮而成,百姓叫它“白起肉”。周很讶异,白起?老和尚点点头,对,秦国白起,杀人魔王,这边的青壮年都被他杀光了。周眼前蓦然出现四十万将士的头颅,不禁“哗哗哗”呕吐起来,好像他吃下的蒜泥便是白起白花花的脑浆,吃下的辣椒油便是白起红彤彤的血。
为什么要建立国家?魏国亡了,赵国亡了,许多许多的国家都亡了。为什么要强大国家?今天灭了这个,明天灭了那个,强国的那个人却被他强大起来的国家车裂……
周恍然。此地便是长平,被秦国奉为战神的人荡平了,战神又被秦国赐剑自刎了。自己迷路的山便是太行山,战神在这里杀了太多的人,山上的每块石头都是一个冤魂。周想起愚公曾在此地带领子孙移山,也想效仿愚公在山上种很多的草,让草把所有的石头都遮蔽,可丹河水是红的,草刚长出来便死了。周想起父亲说过不能有恨的话,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儿住下去。周走下太行山,越过黄河,来到洛阳,那时节,洛阳城里牡丹开得正艳,每朵花都像女人红红的嘴唇,周却觉得那些花像血,像血淋淋盘在一起的肠子。
洛阳满城都是腥味,连豆腐汤也有腥味。周无法忍受,孑然出城南行,来到一个叫伊阙的地方。伊水中流,香山、龙门山隔河对峙,周却在这天然门阙里看见白起的影子,死亡的影子。周知道若在此地久留,自己会疯的,便搭了一条船,沿伊水而下,入伊洛河,去了黄河。黄河太浑了,浑得像一匹黄色的丝绸,周想去一个叫长江的地方。周想,一河有一河的风景,长江或许不一样呢。
周枕着流水漂啊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淮河的。船将要靠岸时,周睡着了,醒来河岸空无一人,船竟被它的主人弃在岸边。
周踽踽而行,快到楚国都城寿春时传来楚亡的消息,楚人纸幡一样从城门涌出,四处逃散。周知道秦的统一大业即将完成,自己必须远离那个强大的国家,越远越好。周没有进城,转身去了淝水,沿河去了居巢,上了汤山。周见山上有二泉,一暖一冷合流,便在泉边的桑树林住下来。
已是冬天,周白天在雪中舞剑,夜晚在泉中沐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忽一夜,周梦见一女子,白衣,长发,若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背上的长剑与自己家传的长剑极为相似。周心旌摇动,惊为天人,女子却款款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时,商君终于来了。周惊醒,竟见梦中女子栩栩然站在眼前,眉目含情,面带娇羞。周仗剑拔地而起,女子拔剑翼然相迎,二人仿佛两只蝴蝶,上下翻飞,阴阳合璧,一招一式,严丝合缝,好似合练过一般。舞罢,周请教对方芳名,答曰:兮。周恍然,自己这一生只能去爱,只能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无关家国,而是去寻找梦中的女子——兮。周牵着兮的手走出桑林,来到泉边。周与兮对望一眼,相偎着缓缓没入水中,衣袂雪般融化,无形消散。周拥着兮鸳鸯戏水,波起云涌之际,二人合为一体,须臾不可分开。一切风云际会,水到渠成,看似命定,实为天然。一道闪电凌空而来,把瓦蓝瓦蓝的夜空照得异常明亮,周与兮仿佛绽放在冬夜的冰凌花,电光中格外璀璨。周与兮又惊又喜,旋风般冲天而起,宛若透明的冰柱,身下带起的水流浑似瀑布,把夜色映照得晶莹剔透。
你只可以用心去做一件事,做过了,便结束了。
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周叹道,此生心愿已了,我无恨矣。叹罢,周与兮双双落入水中,珠胎暗结,沉入水底……
珠胎沉啊,沉啊,沉啊,不知道沉向何处,不知道沉向何年。
忽一日,地心只轻颤一下,地下水便汹涌,珠胎被冷热两股泉水交相裹挟,跃出水面,落在岸边一只巨大的脚印里。
众鸟飞来,日夜围着珠胎振翅,鸣叫,汤山变成一座鸟山。山民以为怪物,纷纷远避他乡,唯养蚕女依旧住在桑林边,采桑叶,喂蚕,不为所动。这一年,蚕吐出的丝格外细,格外白,织出的纱泉水般温暖而剔透。
仲夏之夜,月光皎洁。众鸟突然四散而去,鸟翅之下传来婴儿啼哭,哭声被月光围笼,仿佛一道虹。月光下也有虹出现,养蚕女甚是惊奇,走近观看,见一男婴躺在脚印里,看着她笑。养蚕女把男婴抱回家,把他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养大。
男孩女孩青梅竹马,日日桑林嬉戏,快活如泉。某夜,男孩梦到一白须老者,授其做豆腐之法。男孩感激,伏地叩谢,白须老者道,学得此法此生无忧矣,商君万万不可示人。男孩又谢,正欲问白须老者何以称己为商君,白须老者已飘然而去。梦中醒来,男孩看到眼前的桑树想,或因自己桑林中长大,白须老者便称自己为桑君吧。自此,男孩自称桑君,女孩自称桑女,桑君娶桑女为妻,生一儿一女。其时已是大汉天下,桑君便为儿子取名汉桑子,为女儿取名汉桑女。夫妻二人以做豆腐为生,桑氏豆腐白如纯玉,细若凝脂,鲜嫩绵滑,远近驰名,闻香而来者如云。
某日,桑君在作坊磨豆子,桑女在一旁点豆腐,汉桑子、汉桑女先后跑来报信,说有一队人马浩荡来访,自称淮南王刘安。二人放下手中活计,桑君牵汉桑子之手,桑女牵汉桑女之手,并肩出门相迎。门外站立一鹤发童颜老者,随其而来的有车马、道士、扈从等,阵仗气派,来者看似不善。桑君从容见过刘安,刘安开口便向其讨要制作豆腐的秘方。桑君笑道,粗陋之物,何来秘方?刘安道,闻听此方可使人长生不老,桑君何必私藏之?桑君道,都是谬传,草民所做不过寻常豆腐而已。刘安不信,继续讨要,桑君摊开双手道,秘方真的没有,要命一家老小悉数在此。刘安大怒,命扈从搜身,搜作坊,一无所获。刘安道,桑君今日若不交出秘方,我便将你全家缉拿下山,交官府惩办。桑君道,我一介草民,何罪之有?刘安道,桑君生子取名汉桑子,生女取名汉桑女,咒我大汉丧子丧女,岂非大逆不道?桑君哈哈大笑,曾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果得一见。姓汉也有错,教我如何做汉人?教我如何爱大汉天下?刘安道,汉也随便姓得?来人,把桑君一家老小拿下。桑君正色道,且慢,我自会去我该去的地方,不劳尔等动手。言罢,桑君突然坐地生为一株桑树,冠盖如云,挺拔无双,俨然桑树之王。桑女悲恸,大喊一声,夫君,我来也,也在桑君侧旁坐地生为一株桑树,郁郁葱葱,桑果累累,俨然桑树之母。刘安惊惧,冷汗淋漓,却见汉桑子扑在父亲身上,化作藤蔓,缠绕父亲的树身而上,仿佛一条青龙。汉桑女也扑在母亲身上,化作藤蔓,缠绕母亲的树身而上,仿佛一条白龙。
刘安大惊失色,仓皇逃下山去。
翌日,刘安下令把桑林圈为禁苑,又命官军上山守护。官军蜂拥上山,欲睹树王树母丰采,却见桑君夫妻所化之树踪影全无,泉水依旧冷热交织,潺潺湲湲,水边做豆腐的家什凌乱一地。
【作者简介】 赵树义,1965年生,山西长子人。中國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虫洞》《虫齿》《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诗集《且听风走》《灰烬》,长篇小说《虫人》。《虫洞》获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