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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威仪 崇升仙
——四川汉画“迎谒”图说

2020-06-22魏崴

关键词:墓主画像砖天门

魏崴

在四川地区出土和收集到的汉代画像砖较多,画像砖的内容极为丰富,有农作、射猎、制盐、采桑、渔筏、酿酒、讲经、迎谒、宴饮、歌舞、神仙、车骑出行、建筑,等等。 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汉墓出土的画像砖主要砌于甬道及墓室的左、右、后壁上,从汉墓出土画像砖的情况来看,有的墓的画像砖排列布局有一定的刻意组合。 如曾家包画像砖墓和昭觉寺画像砖墓中的画像砖组合,从墓主生前活动直到死后进入天国,都排列有序,让人一览墓主的一生。 但有的墓的画像砖则是杂乱随意的。 如广汉罗家包画像砖墓中的画像砖虽多,但排列无序,无规律可言。 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汉墓中的画像砖都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 在这些汉代画像砖中,表现人物接待场景的迎谒画像砖占有一定数量。 迎谒是古代礼仪制度的一种,自周代起就建立了一套繁复的礼制。 秦汉之交的战乱,使得礼制式微,史书上记载了汉朝初创时期有关礼仪制定的事例。 刘邦得天下后,常宴集群臣, 可宴会上大臣们却常常无礼失态,他倍感烦闷,大一统的国家岂能长期无礼仪? 于是命叔孙通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 叔孙通精通儒术,先仕秦,秦亡后仕汉。 叔孙通找了一帮儒生建立了一套简便易行的规矩来约束群臣,正是《后汉书·礼仪志上》说的:“夫威仪,所以与君臣、序六亲也。 若君亡君之威,臣亡臣之仪,上替下陵,此谓大乱。 大乱作,则群生受其殃,可不慎哉! ”叔孙通的礼仪制成后,文官、武官的位次,敬酒的顺序都有了安排,群臣朝会、宴请也有了规矩, 使皇帝的至尊无上的地位通过礼仪制度得到真正的落实, 故而引得汉高祖大发感慨:“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因此, 迎谒画像砖的画面内容虽然是人们之间常见的迎来送往,但躬身拜谒之间,特别是一些程式化的画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制度、习俗和信仰。 本文以四川地区出土和收集到的迎谒画像砖藏品为例, 对迎谒图进行分析和解读。 笔者根据这几块迎谒画像砖画面背景的不同,将其大致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郊迎画像砖。 例如,彭州市太平乡出土的迎谒画像砖,四川博物院藏。 (图1)此砖画面正中是一戴冠、着长袍宽袖的官员,正执笏躬身向左礼迎; 画面右侧为扛旗的伍伯二人, 向右疾行状; 画面左侧二人头饰椎髻,一人手执一物,向左跪拜,此二人的地位应当较低,似为迎谒官员的仆从。 还有在彭州市收集的迎谒画像砖,四川博物院藏。 (图2)此砖为浅浮雕加线刻, 把画面中左右向的人物分成两组,左边二人,是戴冠,身着长袍,持笏躬身左向迎候的官员。 占据画面大部的是右向前进的人物,中间是二骑吏,手持幢麾,夹马前行。右边四人为伍伯。前两人肩荷长矛,手执吹管;后二人执棨戟大踏步向右而行。 此画面的重点应在右面的六人, 以随行前驱人员的规模来强调将要到访的官员级别。 此砖画面反映出迎谒的官员显然比上图的官员级别要高。 画面安排紧凑,规模较大,人物多而有序。 在广汉市砖厂收集的画像砖,四川博物院藏。 画面中有六人。 左边二人,一人呈跪拜迎谒状,一人肩扛大旗回首后顾。 右边四人为伍伯。 前两人疾行,并挥动双臂,似在驱赶行人;后二人肩荷大旗。 在彭山县收集的迎谒画像砖,彭山县文物保护管理所藏。 (图3)此砖为浅浮雕, 画面突出表现了迎候的二人一前一后均左向呈躬身迎候状。 左边一人较大,戴冠帽,着长服,双手拱立,应为主要迎接官员;右边一人着长服,一手持吾,一手持便面,似为随从。 这一类型迎谒画像砖画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作为背景, 可能是表现官员出行时的郊迎之礼。

郊迎之礼,周代已有,到郊外迎接客人以示对来人的尊敬。 对于郊迎,古籍多有记载。如《管子·小匡》:“初,桓公郊迎管仲而问焉。 ”《战国策·魏策四》讲了信陵君救赵的故事,功成之后, 有策士唐雎谓信陵君曰:“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 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臣愿君之忘之也。 ”《史记·陈丞相世家》:“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 ……平曰:‘……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 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 ’……上因随以行……豫具武士,见信至,即执缚之。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曰:“乃拜相如为中郎将, 建节往使。……至蜀, 蜀太守以下郊迎, 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虽然这些记载未细讲如何郊迎谒,但迎谒于郊是有其事的。 天子出行是为了震抚四方,宣示皇家威权,同样,地方官在其管辖区内巡行也是代天子以示王朝威权的重要环节,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政治仪式。 特别是在春季,郡守要巡行所辖区,劝民农桑,赈救乏绝,也是其职责所在。 在汉代,实行郡县制, 其行政制度的设计是比较合理而有效的, 各级官吏的等级和权限都是有明确规定的, 与此对应的是文武官员的出行礼仪也是有法度的,其出行的车马配置、规格,人员规模都有相应的国家制度。 我们在画像砖上见到的官员出行盛况,前有伍伯、骑吏手执棨戟或旗为导引,后有步卒随从,前呼后拥,迎谒的地方官员们有的躬身施礼,有的跪伏于地, 其宏大场面往往引得百姓前来围观,而官方也正是通过威严的仪式让民众对政府产生认同感、崇敬感,使民心归顺。 为了这种仪式感,官员的舆服、车驾必然要有所要求。在《汉书·景帝纪》中,汉景帝曾发诏书说:“夫吏者,民之师也。 车驾衣服宜称。 吏六百石以上,皆长吏也。 亡度者或不吏服,出入闾里,与民亡异。 令长吏二千石车朱两,千石至六百石朱左。 ”

图1 迎谒画像砖①文中所述画像砖参见俞伟超、信立祥主编的《中国画像砖全集——四川汉画像砖》,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 年。(彭州市太平乡出土,四川博物院藏)

图2 迎谒画像砖(彭州市收集,四川博物院藏)

图3 迎谒画像砖(彭山县收集,彭山县文物保护管理所藏)

除此之外,对随行人员也有详细规定,《后汉书·舆服志》:“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导;主簿、主记,两车为从。 县令以上,加导斧车。 公乘安车,则前后并马立乘……璅弩车前伍伯,公八人,中二千石、二千石、六百石皆四人,自四百石以下至二百石皆二人。 ……公以下至二千石,骑吏四人,千石以下至三百石,县长二人,皆带剑,持棨戟为前列……”这些汉代官员出行的严格规定, 我们在上述四川汉画像砖中也能略见。 比如图1 砖上有二伍伯肩扛大旗为前驱,其人官职在四百石以下;在图2 砖上则有四伍伯、二骑吏作为前导,其官职应为二千石以下的官员。 而迎谒图中迎接的官员,均手捧盾或笏躬立迎候,双手持笏是汉代迎宾的礼仪, 持笏迎候既表明迎者的谦卑,又表示对主人和贵客的尊敬。 画面上虽无任何东西作为背景, 却通过人物的姿态和动作让人感受到来者不凡的气势和威严。 场景有只刻画接待一方的,也有刻画双方的;场面有简单的, 也有复杂的; 迎候人有些是跪拜,有些则是躬身施礼,不仅表现了迎候人的恭敬,而且有的场景更明示了来者的等级。

第二类是阙旁迎谒画像砖。 例如,彭州市太平乡出土的迎谒画像砖, 四川博物院藏。(图4)画面为一高大的重檐双阙,阙间立一人,高冠长袍,腰佩剑,双手捧盾,正鞠躬迎候来者。 彭州义和乡收集的迎谒画像砖,四川博物院藏。 画面为重檐双阙,庑殿式,双阙间是一建筑物,屋脊上立有一只头向右侧的凤鸟。 建筑物的门口有一戴冠着宽袖长服者,捧盾躬身左向迎候。 新都新民乡出土的迎谒画像砖,新都区文物管理所藏。 此砖为浅浮雕,一对称的双柱重檐亭阙,双阙有两层屋檐相连接,正中为一建筑物。 一门吏身着长服,双手捧盾右向,作躬身迎宾之态。 新繁清白乡收集的迎谒画像砖, 四川博物院藏。此砖的画面为重檐双阙,右阙已残。 门内立一戴冠着宽袖长服者,腰佩剑,捧盾躬身迎候。 图中左阙旁的一丛灵芝草却泄露了天机,灵芝、香草、青鸟等都是天国中才有的,是汉画中常常用以表现天国的元素和象征,表现出这是迎候墓主的天门迎谒图。 上述四幅画像砖的构图类似。 成都昭觉寺出土的亭前迎谒画像砖,四川博物院藏。 (图5)画面正中为一重檐单阙,左边一人躬身持棨戟,右边一人捧盾,呈迎候状。 阙檐间两侧有两个腾空跳跃的人或动物,在如此高处腾跃,似为仙境中才有的,强调这阙是仙境的天门。 大邑董场乡出土的汉末三国时期的迎谒画像砖,大邑县文物保护管理所藏。 (图6)此砖画面由三个部分构成,居前并且占据画面近三分之二的是一高大的鞠躬捧物的人物形象,右侧是一重檐歇山顶的建筑,建筑上方是一盘旋的青鸟,建筑和人物之间刻有“食天仓”“画”字,有学者认为此人是管仓的官吏,即仓令或仓长之类,手捧之物为籍册之物。 但此画面给人的感觉是画面比例不太协调, 特别是与该墓出土的其他砖比较起来特别突兀。 此砖后面的一块砖画的是天阙, 画面中有日、月神,有持戟护卫,两侧还有伏羲女娲(或者龙虎),是一幅天国的画面。 如果将两块画像砖联系起来看, 则相当于在天国的画面上加了青鸟和天仓。 另从人物穿戴来看,其人佩剑捧盾,将要迎接到此的主人,此画像砖应该是表现迎候墓主到天国的迎谒场景。

图4 阙旁迎谒画像砖(彭州市太平乡出土,四川博物院藏)

图5 亭前迎谒画像砖(成都昭觉寺出土,四川博物院藏)

图6 迎谒画像砖(大邑董场乡出土,大邑县文物保护管理所藏)

在这些画像砖上, 阙旁迎候的亭长很恭敬,姿势基本类似,略弯腰。 汉制,设亭,有乡里之亭、都亭、府门亭、墓门亭。 乡间十里一亭,汉代亭长的主要职责是抓捕盗贼,维护当地社会治安,处理普通的民事诉讼,就是一个基层执法官吏。 上级来巡察时,亭长要奉盾迎谒,盾是亭长身份的标志,也作迎谒之用。 刘邦起事前在秦就曾做过亭长。 《后汉书·逸民列传》载,蓬萌“家贫,给事县为亭长。 时尉行过亭,萌候迎拜谒,既而掷楯叹曰: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 墓中刻画亭长形象,表达了墓主生前身份的高贵。 亭长迎谒图的背景建筑阙,是汉代常见建筑物,汉阙已成为其时代的标志物,正如唐人所言: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阙本是围墙缺口两侧的建筑, 其最初功能是入口标志, 并能登之远望以防敌。 发展到后来,阙的功能已不仅于此了,还成为地位、权势的象征。 王莽初当大司马时,府门就有阙,阙已成为表示官爵地位和功绩的象征性建筑。 除了城阙外,还出现了宫阙、宅阙、庙阙、陵阙、墓阙等。 保存至今的汉阙仍有不少,东汉后县令、太守以上的官吏都可在墓前建阙,四川就是汉代墓阙存量较多较好的地区之一,现存者虽均是墓阙,但有的墓阙是仿当时的木阙而建,从中也可一窥当时的宅阙、庙阙形式。 四川现存著名汉代实物墓阙有雅安高颐阙、梓潼李业阙、绵阳平阳府君阙、渠县沈府君阙和冯焕阙等, 墓阙在楼部往往雕刻有大量的表现神仙仙境的画面,如西王母、三足乌、蟾蜍、玉兔、仙人等。

大量的画像砖上的阙图像可供后人观瞻。 我们在这些画像砖上看到的有单阙、双阙,一般只刻画出了阙的基本形制,以重檐的双阙居多,有的双阙之间有门楼相连。 然而在汉墓画像中出现的阙, 已被赋予了意识形态的含义。 阙在这里成了进入天国的大门,即天门, 表现了墓主希望在进入天国时受到如生前般的隆重接待。 目前在出土汉画上确实发现写有“天门”二字的,如四川简阳鬼头山崖墓出土的石棺,右侧画像上有一幅天门图[1],图正中为一单檐双阙,两侧阙顶各一凤鸟相对,阙间一人,阙正中上方有榜题为“天门”。天门的说法经学者深入研究,如今已成为学界共识。 对于天门,史籍上早有提及,如《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汉书·礼乐志》:“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飨。 ”《楚辞·九歌·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在墓中出现阙旁迎谒的形象,并且在阙上饰有天国的象征物,如凤鸟、灵芝,应该是象征墓主到了天门,仍然有像生前那样的亭长来迎候他的到来。 天门在汉画上的广泛出现与汉代的经济社会发展、意识形态密不可分。 汉初推行无为之治,重视农桑,积蓄民力,经济社会不仅得到恢复,而且有了较大的发展,到武帝时期,已经具备了相当强的国力。 人们在生前过着奢华的生活,而且更向往在死后也能进入天国,厚葬因而盛行一时。 四川是昆仑神话体系的发源地之一,神仙崇拜风行。 与汉代统治者追求长生不老的神仙思想相结合,形成了汉代社会对西方极乐世界即仙境的全面神往。 因此西王母、日月、四灵、仙人、灵芝仙草屡见于四川出土的画像砖上。 那么作为象征进入极乐世界的天门则必不可缺,在汉代画像砖墓中,画像砖被砌在墓室的左、右、后壁上,画面故事往往有序而生动地再现了墓主生前的官场活动、宴饮享乐,然后就是墓主乘车抵达天门,进入天国,享受死后的极乐。 天阙迎谒画像砖是汉代经济社会发达与世俗信仰相结合的产物。

迎谒画像砖在雕刻风格和艺术表现形式上,采用的仍然是浅浮雕和线刻相结合的手法,有的类似白描的风格,也有的处理成了剪影的效果,有正面,也有侧写。 从东汉中期到晚期,再到三国,可以看到画像砖的雕刻越来越简化, 多数画像砖为浅浮雕加线刻, 能看到人物脸部和衣物的一些细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图5, 人物的眼鼻口部均很清晰,神态微笑恭敬,刻画细致入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对群人的刻画,如手执旗或棨戟的伍佰、骑吏等人,其人物动作统一协调,其腿部弯曲蹬地的动作、扛旗的手肩处的动作十分有力,动感十足。 刻画相当细致、流畅,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

图6 大邑三国画像砖为线浮雕, 采用了单线阳刻的方法,线条分明,风格独特,颇有新意, 但从线条流畅程度等方面看却显得粗糙简易,从画面人物与建筑处理的技法上看,该砖上的人物与后面天仓的比例完全不协调,但却有效地突出了迎候人,给人以较强的视觉冲击。 完全采用线浮雕这种简易手法可能与三国当时社会生产力遭到破坏, 提倡丧葬崇简之风有关。 图3 的画像砖则采用了剪影式的手法,并且人物充满画面,视觉震撼力强。这在四川出土画像砖中是不多见的。它只刻画了一前一后迎谒的官吏的身形轮廓,虽无法看清楚人物表情和衣物细节, 但巨大的身形剪影直接强调了迎候人的状态特征,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几幅天门迎谒图画面简洁直白,直接突出主题,巨大的天阙旁躬身的人物,营造出天门迎谒这一特殊气氛,用天门(阙)来区分人世与仙界。 在汉墓画像砖布局中, 天门迎谒图后往往是西王母的仙境图画像砖,画面相对要繁复得多,与天门迎谒图形成较鲜明的对比。

画虽简,而承载的历史内涵却深刻。 汉画迎谒图是汉代社会礼仪制度的缩影, 也是汉代社会人物心理及世俗信仰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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