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卡茨在我面前的就是最有趣最神秘的
2020-06-21李乃清
李乃清
亚历克斯·卡茨在缅因工作室,2015年 图/Vivien Bittencourt
“我的画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传统,但从另一方面看又是全新的。我不是波普艺术家,但人们也不能把我的作品归为现实主义。”
在世的西方画家当中,现年93岁的美国艺术家亚历克斯·卡茨(Alex Katz)可谓最受欢迎的一位,无论专业人士还是普通观众,都被他独特的人物肖像和风景画作所吸引。
5月28日,卡茨在中國的首个大展于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开幕,三十余件绘画、雕塑和剪贴装置,呈现了这位大师跨越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在卡茨标志性的扁平化人物肖像画中,单色背景下的时髦男女同时传递给人两种迥然相异的气息:不露声色的疏离与难以回避的亲密。
卡茨认为,人们观看所有事物都带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展览现场的视频中,他和中国观众分享了自己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观看中国书画的经历。“在技法上,我的绘画方式是‘一气呵成的,这和中国书法很像,我喜欢中国的书法,悠闲、松弛,比日本书法更丰富。”
“我不是波普艺术家,我是他们的前辈和先锋”
“1954年我就开始创作硬边画(hard-edge painting),远早于极简主义运动;我创作流行文化题材时,波普艺术还远远没有开始。”
面对“波普艺术家”的标签,卡茨曾明确表示:“我不是波普艺术家,事实上,我是他们的前辈和先锋。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和汤姆·韦塞尔曼(Tom Wesselmann),甚至玛丽索(Marisol Escobar,波普雕塑家),他们要不是看了我的作品,不可能做出后来那些东西。我当时很受欢迎,高于50年代后期冒出的各种泡沫,但我的创作不像他们那样聚焦话题,我是一位传统画家,继承的甚至是文艺复兴那样的欧洲绘画传统。”
卡茨被视为流行艺术的先驱,他以扁平化的人物肖像消解了写实主义的厚重,加之温暖明朗的用色,令作品在简洁优雅中释放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此次展览中的《特蕾西》(2001)、《海滩风光(艾达)》(2013)、《三重奏》(2009)等肖像画,都是卡茨标志风格的代表作。画中,时间已然静止,远处的风景若隐若现。卡茨画人物凝视天空的瞳孔,也画凝固在嘴角的冰冷的微笑,使观者感受到他们身上特有的宁静和古朴。卡茨的人物肖像画往往是巨幅,甚至让人觉得具有侵略性,但这刚好是他所希望的,“观众可以在一分钟内,进入我眼里的世界。”
卡茨的人物肖像构图深受上世纪60年代大众电影、电视与户外广告牌的影响,通过大面积平涂色域,他让人物呈现出电影或广告特写镜头的观感。“我认为流行文化关乎如何制造新鲜形象。我早年看照片,后来对电视着迷,那个12英寸的屏幕甚至统领了整个房间,接着我看宽银幕电影,庞大的画面令我兴奋,我还喜欢那些大广告牌,这些都激发了我创作新的视觉形象。”
对于大众流行文化,卡茨一如既往保持敏锐嗅觉,近年他还创作了“CK女孩”和“可口可乐女孩”系列画作。有一回乘坐出租车,卡茨偶尔看到CK内衣广告,由此创作了一系列巨幅画作,画中的女孩们身穿黑色性感内衣,墨蓝背景衬出她们柔和迷人的肤色。类似题材的“可口可乐女孩们”则是大红背景下身穿白色连体泳衣的金发女郎们。“那种红色,让我想起上世纪50年代四处可见的可口可乐标识,”卡茨解释道,“还有红色敞篷车里肆意欢笑的金发女郎,这让我联想起伦勃朗的《波兰骑士》,我其实不太理解那幅画作,但我母亲认为那是个浪漫形象,骑着马儿从黑海一直行到波罗的海。”
卡茨的艺术创作始于20世纪50年代,人、花、景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题材,历练于抽象表现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相对立的时代中,他独辟蹊径,探索出极具辨识度的个人艺术风格。
“有些人觉得我的画就像婴儿麦片那样平淡无味,我画漂亮姑娘、花朵,谈不上多深刻,我拒绝创作严肃艺术,严肃艺术靠的是从绘画之外去挖掘点什么,那是个不妙的信号。”卡茨狡黠地笑称,“在我面前的就是最有趣、最神秘的。严肃艺术总给人感觉不能画美人儿,但那取决于谁在画。”
在卡茨画作中,出镜率最高的美人儿就是他的妻子艾达(Ada Del Moro)。
作为艺术界鲜见的“长情”画家,卡茨以爱妻为原型,一画就是63年,半个多世纪对妻子的凝望与爱恋,悉数收录在近三百幅作品中。“我妻子可以媲美美国小姐!她是女人、妻子、母亲、缪斯、模特、女主人,是谜,是偶像,是纽约的女神!”
1957年10月,卡茨在纽约一个画廊的开幕式上与艾达相遇,当时她还是纽约大学生物系学生,“对去画廊看展有点害羞”。艾达回忆两人初期交往:“我双手放腿上坐着,这个大家互生好感的家伙盯着我的眼睛、耳朵和肩膀。这非常感性,刚开始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很好地应对,但久而久之我坐着,他继续画着,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回忆年轻时光,卡茨表示:“这一切难以置信,艾达当时像居里夫人般一周工作60小时,她对结婚毫不在意。我想当时,在纽约起码就有3位男性同时在追求她。我只是非常幸运,我合适她,或勉强能配得上。”
卡茨画中的人物大多透着平和冷峻,唯有艾达是微笑的,透着从容、爽朗和坦荡。“她就像朵拉·玛尔(Dora Maar,摄影师、画家,毕加索的爱人与缪斯)一样。她们的面庞相似,但艾达的笑容是美国式的。”
在卡茨眼中,艾达是最时尚的美国丽人,却极富欧洲人的优雅。1965年他为艾达绘制的肖像中,她犹如置身好莱坞影片,只露出发梢和些许脖颈,却把感性藏匿于想象之中。1986年惠特尼美术馆为卡茨举办终身回顾展,封面上撑着雨伞的艾达也成了他最著名的代表作,在2019年的拍卖中创下337万英镑的艺术家个人纪录。
《艾达》 2014图/艺术家和Gavin Brown (纽约/罗马) 提供
1960年儿子出生后,艾达辞了科研工作回归家庭,她曾笑谈与卡茨的关系:“我们之间没有太多波折,住在一起,他就这样一直在我身边工作。”卡茨却说,她才是婚姻里那个有主见的人,“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画人、画景,捕捉每个闪光瞬间
九十多岁的卡茨精神矍铄,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从1954年起,每年6月至9月,他都去缅因州的农舍生活,因为那3个月缅因州的阳光比纽约更好。
“在城里生活时,早晨醒来,我先做健美操,外出跑步、取报纸。在乡村时,我吃完早饭就去工作。在城里我能泡澡,在乡下,傍晚时分会冲个凉。”
展览现场,一部名为《五小时》的视频为观众展现了卡茨在作品中惯用的“湿盖湿”(wet on wet)技法,与传统油彩上色待干后再创作相比,卡茨喜欢在第一层油彩湿着的情况下,马上覆盖。这样处理下的笔触,看起来顺滑且轻薄,但对艺术家的记忆和工笔要求非常高,画幅较大的作品更需要他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工作才能完成。
《桦树和松树》 2002
《三重奏(大衛,罗伯特,欧文) 》 2009图/艺术家和Gavin Brown (纽约/罗马) 提供
为保持旺盛的精力,即使年逾九旬,卡茨还坚持每天跑步游泳。“二十多岁时我常去酒吧,30岁后我改去健身房了,还戒了烟。那些日子,我游泳、跑步、打篮球,四十多岁时我跑步有点猛,五十多岁时我受了伤,后来改成了慢跑。”
提及自己的运动习惯,卡茨坦言,那是儿时在街头自由玩耍时就养成的。卡茨1927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父母都是犹太裔俄国移民。母亲曾是曼哈顿下东区一家犹太戏院的明星演员,父亲出身于学者家庭,刚到美国时还在工厂打拼,但他穿着考究,“一天要换三套行头”,骑的是摩托,喜好高雅艺术,用卡茨的话说,父亲当时“学着要有贵族派头”。“我母亲曾说绝不嫁犹太人,因为他们太瘦小,但我父亲可是个肌肉猛男。”
《海滩风光 (艾达)》 2013
《亚历克斯 》 2013
《草》 2018图/艺术家和Gavin Brown (纽约/罗马) 提供
卡茨出生后一年,全家从布鲁克林搬到皇后区的圣奥尔本斯,那里混住着英国、爱尔兰、德国、意大利等各地移民,卡茨在家和街头自由成长。母亲热爱诗歌,通晓6种语言,卡茨4岁时她就教他背诵爱伦·坡的作品。耳濡目染于父母的好品味,卡茨从小就对文学、艺术和时尚充满兴趣,他阅读大量诗歌、小说和犹太智慧书,剩余时间都用来画画,楼梯间里布满了他的粉笔画。
小学二年级时,卡茨夺得全市儿童绘画大赛头奖。高中时,他每天下午都去伍德罗沃森职业学校,3年间学习了工业设计,还通过临摹石膏像磨练古典绘画技能。当时的卡茨梦想将来成为商业艺术家,他的生活多姿多彩,打篮球、跳交谊舞,衣橱里还存了好多时髦的宽肩上衣高腰裤口的佐特套服。
5月28日,卡茨在中国的首个大展于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开幕图/受访者提供
卡茨16岁那年,父亲遭遇车祸,不幸身亡,他和弟弟一夜长大,不得不学着独立谋生。父亲出意外前两周,卡茨在一本卡通书背面看见一则保险广告,据他回忆,当时也不知为什么,花了25美分基础保费为父亲投了保险。“我们后来拿到了1万美金,这是当时全家所有的钱了,我母亲说过,我出生时,头上是一轮祥月。”
1945年,战争接近尾声,18岁的卡茨加入海军,他乘着改装后的豪华邮轮去了马赛,回到北美、途经巴拿马运河,穿越太平洋抵达夏威夷和东京。1946年退役后,卡茨轻松考取彼时人才辈出的艺术类超级院校库伯联盟学院。入学后没多久,美术老师在课上展示画作,卡茨在底下跟同桌窃窃私语,如果两年内自己不能超过那水平,他就把颜料盒吃下去。
“我们学校有很多名师,罗伯特·格瓦斯梅(Robert Gwathmey)当时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一直鼓励我,认定我是个艺术家,他说,‘听着,亚历克斯,给我做件政治性的作品,我会将它收进我的画廊。但我画不出来,我讨厌政治,当时我太尴尬了,我永远都无法忍受政治。”
在库伯联盟学院,卡茨学习当时主导欧洲画坛的前卫艺术形式。然而,立体主义、包豪斯设计、势不可挡的抽象艺术潮流似乎对他没有太大吸引力。“我想画些看上去新鲜的,做一种全新的视觉艺术,我的野心很大,也有点傻乎乎。我当时交往的都是抽象艺术圈的人,他们都认为我真的很蠢。但诗人都很喜欢我的画作,我认识几颗在这星球上最聪明的脑袋,他们买了我的画,所以我知道我OK的。”
卡茨当年售出的第一件艺术作品是一张标价40美金的拼贴画,七十多年后忆起此事他还有些愤愤不平。“他要求打折!我说,一张40美金的拼贴画,你怎么还好意思讨价还价?那是我叔叔——接着我叫他走开,别来烦我。”
和同辈画家不同,卡茨向诗人取经吸取灵感,诸如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卡茨1959年为他画了肖像)和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等人。“他们的语言是美的,想法也非常奇妙。”
卡茨认为,诗歌创作对即逝瞬间的捕捉也是他绘画所寻求的,但他并不欣赏那些自我陶醉、爱钻牛角尖的法国哲学家。“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纽约不少美学家都来自巴黎,但那些并不吸引我。加缪有点压抑,周日都不知道出去干啥。但我是那种,‘嘿,赶紧呀,周日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做呢!说实话,哲学家的生活我非常不适应。我打篮球、跳舞、画画,爱和诗人一起玩,他们聪慧有想法,有很多生活经验。”
1949年至1950年,卡茨在缅因州的斯科維根绘画雕塑学院学习,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风景现场写生,这与他原先在纽约的学习迥然不同,“就好像你第一次面对裸体时的那种强烈感受,画笔不经大脑直接就落在了画布上。”在瞬息万变的大自然中,卡茨追随自己对绘画最本真的感知,捕捉每个闪光瞬间,将周围一切融入其中,而他的快乐也在画布上展露无遗。
在卡茨的风景画中,光是比场所更重要的元素,他试着对自身所感知到的“环境”进行视觉化处理,让观众得以身临其境。他的《桦树和松树》(2002)以单色黄色为背景,交错纵横的桦树树枝点缀在画面中,加上少许抽象化色彩勾勒出的树叶,与松树一起,呈现出一片金色光辉。此外,《田野1 》(2017)和《草》(2018)则反映了卡茨暮年灵活自由的笔触,背景与主体融为一体,整幅画逐渐步入抽象领域。
“提及塞尚,我一直觉得他下笔用力过度,画面有点笨重,当然这是他画人体的问题,但当我坐火车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时,我意识到,那都是塞尚的味道!”两年前,卡茨出了本书,接受《卫报》采访时对不少艺术家进行了点评,“罗斯科的画很能装饰门面,他是行家,但也自负。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有点让人失望,它具原创性,风格强烈,但……有点干。”至于近年颇受关注的“顽皮”的班克西,老卡茨回答时耸了耸肩膀:“这家伙不算无聊,还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