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幻小说极简史
2020-06-20吴岩
吴岩
中国科幻文学的生成土壤
科幻小说是人类通过自身能力跟自然之间建立独特关系的文学,这一类型在中国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山海经》无疑是早期最具想象力的自然文学,其中充满叙事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女娲补天”……《山海经》中既有英雄创造历史,也有草民托起未来。“精卫填海”和“夸父逐日”,都是对抗命运的微小存在者的故事,凭借勇气和毅力,他们跟自然之间建立起全新的关系。也许,这就是中国式科幻故事的最早雏形。
在古代神话滋养这个民族的同时,先秦哲学家对宇宙万物的思考,也给人和自然关系的命题增添了形而上学的色彩。宏伟辽阔的《庄子》,在哲学论辩中动用大量叙事想象。“鲲鹏展翅”和“庄周梦蝶”,是否可以算作中国早期的《星舰迷航》和《黑客帝国》呢?而在《列子·汤问》“偃师造人”的故事中,“国产”机器人的“情感模块”极大地优于“智力模块”,而这种情感超越智力的状态,跟后来西方机器人学发展的历史完全相悖。如果中国古代的技术曾经具有全球压倒性的领先发展,那今天的机器人学所探讨的问题,是否也会彻底改变?阅读中国古代人与自然相关的叙事文学,我们可以发现它们大致沿着两条线索。第一条线索崇尚宏大的场景设计和空灵的氛围营造,力图表现全宇宙或全物种的兴衰。这种作品通常还具有丰富的视觉性和独特的世界观。《山海经》《九歌》《淮南子》甚至《桃花源记》都可以归入这样的支系。而另一条脉络则力图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力图将想象力与个体的生存联系起来。随着历史的发展,上述两条线索还会在一些作品中相互融合,这就创造出《西游记》《封神演义》《镜花缘》和《聊斋志异》等想象力丰富的奇伟之作。
科幻在中国的产生,还需要等待19世纪后半叶的西学东渐。是西方科学文化的涌入,导致了中国科幻文学的蓬勃产生。
晚清和民国的科幻小说
据目前资料显示,在中国最先开始大力倡导科幻小说的两位作家,竟然是梁启超和周树人。
1902年,梁启超在自己主办的《新小说》杂志上开设“哲理科学小说”专栏。次年,周树人翻译了凡尔纳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并撰写了《〈月界旅行〉弁言》。两件重大的事件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说明在那样的年代里,科幻进入中国的时机已经成熟。在梁启超、周树人的倡导之下,科幻小说在晚清蓬勃发展,形成了风格多样的局面。
刨除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目前发现最早的本土原创科幻小说,是1904年由荒江钓叟撰写的《月球殖民地小说》。该作品讲述被贪官陷害流亡国外的主人公龙孟华,在飘荡海外途中与家人失去联系。他在东南亚巧遇日本设计师玉太郎并坐上最先进的气球,并通过这种未来的交通工具继续完成寻找家人的任务。小说人物丰富,社会背景复杂,其中对技术和科学发展的描述,也跟当时的前沿状态相当吻合。十分遗憾的是,《月球殖民地小说》仅存三十五回。地月之间人类复杂的交往还远远没有发展起来。
1905年,东海觉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出版。同样是1905年,吴趼人采用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外壳演绎了一部“贾宝玉坐潜水艇”的搞笑故事《新石头记》。1908年,碧荷馆主人创作了《新纪元》。
晚清科幻风格差异很大,有政治宣言,有技术界说,有对国民性改造的呼吁,有童话式的科学普及。这些小说至今仍然是研究中国科幻起源、中国文化转型的良好范本。
民国初年,科幻作品逐渐从严肃的文学期刊中退潮,却在鸳鸯蝴蝶派小说和科普期刊中获得了棲息地。有关这一时期的科幻文学全貌,还在不断发掘之中。从已经发现的作品来看,其内容常常与现实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生活或科技问题相关,而形式则融合了科普解说、曲艺、歌曲等多种非文学形态。这一时段做过较多研究的文本,主要是老舍于1932年撰写的小说《猫城记》。这是一篇具有独特风格的恶托邦小说。主人公因为厌恶国内政治毅然来到火星,但在以猫人为主体的火星城市中,他看到的仍然是颓废、保守、冲突和不求进取。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忍无可忍再度出逃,回到了他曾经认为是腐败丛生的地球。研究者多数认为,这部小说表达了作家对时代变化的内心冲突。
除了《猫城记》,科普作家顾均正于1939年发表了具有侦探小说、谍案小说特色的短篇集《在北极底下》。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作家,从晚清到民国的这段时间中从事科幻写作的作者还包括海天独啸子、支明、陈天华、萧然郁生、春颿、包天笑、陆士谔、野民、毕倚虹、许指严、梅梦等。而科幻小说从晚清到民国的转变,是它逐渐离开严肃小说进入流行小说和科普文化的一次变革。这种变革一直持续到新中国建国之后。
新中国早期的科幻小说
新中国的成立使因战争停滞的科幻创作再度复兴。这一次,科幻小说彻底退出了流行文学范畴却继续保持着科普文学的风貌,而且,还越来越多地介入儿童文学的领地。
1950年和1951年,张然的中篇小说《漫游太阳系》和薛殿荟的长篇小说《宇宙旅行》出版。两部小说都以太空探索为主要内容。1954年,新中国第一篇纯正的科幻小说——郑文光创作的《从地球到月球》在《中国少年报》发表。这虽然也是一篇小学生进入火星轨道又在成人的拯救下回到地球的故事,却回归到完整的小说结构和以人物为核心的叙事方式。随后,郑文光发表短篇集《太阳探险记》。1956年,迟叔昌(和于止联合)发表了《割掉鼻子的大象》。1960年,童恩正发表小说《古峡迷雾》,他在那个时代发表的《五万年以前的客人》《失去的记忆》等也都独具一格。1962年,萧建亨发表小说《布克的奇遇》。同一年,刘兴诗发表了控制天气的短篇小说《北方的云》,从这部作品中,人们发现了一位崇尚唯美主义语言的科幻作家。
1963年是中国科幻小说的王国忠年。这一年,他的小说集《黑龙号失踪》出版。该书包括了《神桥》《黑龙号失踪》《打猎奇遇》《半空中的水库》《山神庙里的故事》《渤海巨龙》等。这些故事从国际关系的大格局到科学技术的发明应有尽有。从宏大的国际关系想象,到微小的中国新农村的日常生活展现,王国忠都做出了自己的独特叙事尝试。
在新中国诞生到“文革”前的十七年里,中国科幻小说主要在科普和儿童文学领域中开拓。所有作品全部为短篇小说。故事的色彩光鲜亮丽,科技进步跟社会发展相互协调,走向共产主义的意味相当浓厚。这一时段的重要作家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扬子江、饶忠华、鲁克、李永铮、嵇鸿、赵世洲等。
此时,也有极少数作家尝试给年龄更大的读者写作。像郑文光为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撰写的小说《火星建设者》就是这样的作品。小说讲述了21世纪第一个春天,中国火星探险队青年学者薛印青回到地球养病期间探望自己的老师,并向他描述人类在火星上拓荒建立起第一个殖民地的艰难旅程。跟王国忠类似的是,郑文光的作品吸取了苏联科幻小说的叙事和语言精华,但同时也能感受到西方科幻作品对他的影响。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再度中止。
新时期早期的科幻小说
1976年,叶永烈登上了科幻创作的舞台并持续领导中国科幻的发展长达数年。1977年,他的《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获得巨大成功。小说讲述了中国登山队如何在珠穆朗玛峰采集到恐龙的脚印化石和一只珍奇的、尚未石化的恐龙蛋。在众多专家和普通劳动者的共同努力下恐龙蛋被孵化,于是,一只活生生的恐龙出现在当代人面前。以恐龙的复活为寓意,中国科幻文学带着充足的想象力再度出现在文学和文化的舞台之上。
在叶永烈成功的带动下,许多“文革”前的老作家重新拿起笔,开始科幻创作。这些作家包括前面提到的萧建亨、童恩正、郑文光等。1978年,童恩正的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在《人民文学》发表。这是多年来该杂志首次刊登以非少年读者为目标群体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围绕海外华人科学家极力躲避资本对科学的控制,并期待科学造福人类的情节展开。小说一改多年来把海外华人写成特嫌的倾向,转而讴歌他们对国家与民族的贡献。恰恰是这样的描述感动了广大读者。作品还特意淡化了科普性,强调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感,这使整个作品远远超越了当时的同类小说,该作品还赢得了读者投票选出的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奖。
1978年,中国的软科幻获得了长足发展。这一年,严家其发表小说《宗教·理性·实践》,该小说给当时正轰轰烈烈进行的“真理标准大讨论”增加了形象性诉说。随后,金涛的《月光岛》(1980)发表。此时,郑文光也发表了《地球的镜像》和《星星营》等作品。1981年魏雅华的小说《温柔之乡的梦》发表。
在软科幻大力繁荣的同时,硬科幻也获得了长足发展。1979年,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和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同时出版。《飞向人马座》是有关太陽系探险和黑洞逃生的故事。三个年轻的宇航学校学生被放逐太空并自我拯救,而在这同时,世界大战在地球上紧张地展开。一动一静、一热一冷、一内一外,小说的设计在多种对位法下严格地展开。最终,两条线索合并,中国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懵懂的青年也获得了健康的成长。当两个部分最终再次被衔接起来,孤独的流浪者被群体所拯救,人们再度回到了科技发展与民族国家命运关系的宏大主题。如果说郑文光的小说描写的是紧张的探险和激动人心的未来,那么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则是温馨的未来观光。这是一个精准对位于二十年后中国未来的漫游故事,而小说的主要读者对象,就是二十年后的劳动者。科幻作家韩松在二十年后评价这部小说时认为,小说塑造了21世纪初中国的状况。《小灵通漫游未来》以300万册的发行量刷新了中国科幻的出版纪录,也给一代渴望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少年带去了不灭的记忆。
从1976年到1984年,大量新作家涌入科幻创作第一线。这其中撰写小说最多且最有成就的作者还包括王晓达、刘后一、迟方、郑渊洁、嵇鸿、缪士、王亚法、王川、尤异、郝应其、步实、徐唯果、鲁克等。以科幻为主要内容的期刊超过10家,最著名的有《科幻海洋》《科学文艺》《科学文艺译丛》《智慧树》《世界科幻译丛》等。在这一阶段,科幻理论和创作风格的发展也日新月异。在理论方面,童恩正更新了过往以科普为核心目的的科幻创作功能论,强调科幻应该以文学价值为其核心旨归。叶永烈则强调科幻可以走向惊险侦探等流行小说的方向。
也恰恰是鉴于这些自由的科幻创意,以及一些对社会发展的探索、追寻和质问,越出了那个年代思想解放的阶段性,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对科幻作品不信任甚至批判的热潮。有关这一时期的许多真相,还在研究探索之中。
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的科幻小说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新阶段的开始,20世纪90年代之后科幻文学重新恢复了生机。1991年,《科学文艺》杂志更名《科幻世界》,这个期刊的员工凭借极大的热情和勇气召开了一次“世界科幻大会”。这次活动给中国科幻工作者带来了信心。为了重振创作,《科幻世界》制订了周密的新人扶持和市场培育计划,这些计划起到了积极作用。到1997年他们召开第二次“世界科幻大会”的时候,科幻复兴的势头已经初见端倪。参加这次大会的作家人数翻番,来自美俄的五位航天员也受邀跟读者见面。十年后的2007年,当《科幻世界》召开第三次“世界科幻大会”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当自信地宣布,科幻文学在中国走上了全新的发展之路。
一大批青春气息十足、作品风格各异的作家登上了创作舞台。韩松的重要科幻小说有《宇宙墓碑》《红色海洋》等作品,对个体存亡、民族生存和宇宙探索等主题均有阐发。韩松还有表现当代中国人生存焦虑的《轨道三部曲》。在韩松之后,引起人们注意的是何夕、王晋康和星河。何夕原名何宏伟,他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进入科幻创作领域,他的作品以富有情感和明辨善恶为基本指向。何夕的小说包括《光恋》《电脑魔王》《平行》《六道众生》《伤心者》等。王晋康凭借《亚当回归》开始了科幻文学的旅程。1995年的《生命之歌》是王晋康式科技未来故事的重要典范,小说对生命科技所带去的道德伦理思考受到广泛关注。进入新世纪以后,王晋康继续以一系列“后人类”小说探讨技术变革。星河于1996年发表《决斗在网络》。这部作品被誉为中国赛博朋克的开山之作。在小说中,作者将网络世界跟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异和联系进行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阐述。星河的科幻小说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自我的矛盾性。除了一系列电脑网络小说,星河还创作了一系列反思工业文明主题的作品。
在星河之后,最重要的作家是刘慈欣。1999年,作家刘慈欣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鲸歌》正式出版。小说浓烈的古典主义科幻情怀引发了读者兴趣。进入新世纪之后,刘慈欣的科幻创作迅猛发展,先后写出了《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和《三体》三部曲等长篇小说和《流浪地球》《微纪元》《带上她的眼睛》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在笔者看来,刘慈欣的中短篇小说具有强烈的技术探索性,晶莹剔透的纳米世界、变幻不定的量子世界、氦闪造成的毁灭世界、全频道阻塞干扰的战争世界等都是作家对科幻领域主题进行的开拓。而他的长篇小说,主题上更加注重科学跟社会的互动,叙事上则吸取英美黄金时代和苏联科幻小说的营养。假定性一直是刘慈欣科幻小说最核心的特征。这种假定恰恰造就了科技发展和社会发展的有效共变。《超新星纪元》假定了超新星辐射导致人类大量死亡,幸存者都在14岁以下。在这样的假定之下,人类的未来被托付给特定的幼小人群。《球状闪电》假定了一种物质构造在不同尺度上的相似性,而探索这种相似的人,则被古老感情纽带所激发。《三体》三部曲则是以黑暗森林理论为基础假定的有关人类和宇宙生命相处的生存博弈小说。该作品的出版,引发了整个社会对人机关系、科技现实、未来发展、国家治理等许多方面的思考与讨论。这其中,互联网企业对小说的反应最早也最为强烈,许多互联网企业的大佬指出,《三体》给出了当前互联网时代的生存法则。此后,《三体》的影响力进入国家管理区域。一些国家领导人在讨论国际问题的时候会引用《三体》作为案例。《三体》对教育、文化的影响力也还在逐渐展开之中。2015年,《三体》第一部获得美国科幻小说年度雨果奖。这是中国科幻小说第一次获得世界大奖。刘慈欣也一跃成为世界级科幻大师。
在当前,中国科幻小说正朝一个全新的、不可限量的方向发展,出现了大量青年作家和具有极端潜力的作品。像新生代的凌晨、杨平、潘海天、赵海虹、柳文扬、苏学军、郑军和后新生代的钱莉芳、马伯庸、拉拉、陈楸帆、飞氘、夏笳、宝树、程婧波、迟卉、江波、郝景芳、平宗奇、索何夫、谢云宁、叶星曦、刘洋、陈梓钧、张冉、阿缺等都写出了非常值得关注的作品。此外,在儿童科幻领域,张之路和楊鹏、翌平等作家也走出了新世纪儿童科幻的新路径。
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以后,海外华人科幻作家逐渐在世界科幻体系中展露出整体的优势。姜峯楠、刘宇昆、余莉莉、朱中宜等通过他们独特的叙事,在英语世界建立起了全新的中国科幻的形象。而在创意产业整体繁荣的大趋势下,科幻小说跟电影、电玩、卡通、动漫等的融合将为中国科幻的未来发展带来哪些更新的局面,我们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