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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九相图”管窥东亚佛教图像的本土化

2020-06-20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朱亮亮

湖北美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僧侣白骨尸体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 朱亮亮

两汉之交,佛教传入中国;公元六世纪上半叶,佛教又从中国经百济传入日本,并成为对东亚地区影响最为深远的外来文明。佛教传入中国之初就被称为“像教”,可见其在艺术上也对东亚各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佛教艺术的传播,是一个不断与本土文化和艺术观念融合的过程,中、日、韩三国产生了既相通又各具特色的佛教艺术形式。总体而言,日韩的佛教艺术普遍受到了中国艺术的影响,但在一些特殊的题材上,日本、韩国的宗教艺术也会采用特殊的呈现方式。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便是与不净观相关的艺术题材在不同地域所呈现出的显著差异。从阿富汗向东的各地,都出现过与不净观,特别是其中的“白骨观”及“九相”(“九想”)观念相关的绘画作品,与中国西部地区多表现白骨及禅观场景不同,日本产生了大量具体呈现人尸体变化直至白骨的“九相图”,从而反映了两国在佛教艺术本土化过程中受到的本土文化上的规范与影响。

一、不净观在中国的传入、影响及在绘画上的早期表现

佛教产生后,形成了一系列僧侣修行的方式,包括行乞、诵经、禅定和冥想等。“自印度佛教初期,僧侣就被要求将其心神集中于观想死亡、身体衰朽等场景以断绝心中的爱欲贪淫。”前大乘佛教传统尤其重视这样的观想方式,并出现了一系列禅观经典。如在被收入历代大藏经的南传上部座早期经典《解脱道论》(南朝梁僧伽婆罗译)中,便载有十不净想、不净想等禅修的方式,详细解说了膖胀想、青淤想、溃烂想、斩斫离散想、食啖想、弃掷想、杀戮弃掷想、血涂染想、虫臭想、骨想等十种不净。佛教传入中国后,一些来自犍陀罗及中亚地区的修行者来到中国,同时安世高、鸠摩罗什、竺法护等也将大量禅观经典翻译成了汉文,包括《禅秘要法经》、《坐禅三昧经》、《禅法要解》、《思维略要法》等。这些经典也多将观想死尸的“不净观”作为观法的中心。慧远所译的《大乘义章》中云:“不净观中略有二中,一厌他身观不净,二厌自身观自不净,观他身中有其九相。”而鸠摩罗什所译的《大智度论》在对“不净”进行解释时,提出了死尸的“九相”,即“胀相”、“坏相”、“血涂相”、“脓烂相”、“青相”、“噉相”、“散相”、“骨相”、“烧相”。诸种与禅修相关的经典中,“九相”的内容彼此间存在差异。此外,还有一些经典如《大般涅槃经》中主张“白骨观”,也是一种不净观想。

图1 阿富汗塔帕·修托尔地下库壁画(局部)中僧侣面对骷髅观想

图2 新疆克孜尔石窟第212窟中僧侣面对骷髅观想

图3 吐峪沟石窟第42窟(局部) 僧侣面对已经肿胀的尸体进行观想

基于不净观想的修行方式和相关的佛教经典,中亚至中国西部都出现了相关的图像表现。阿富汗的塔帕·修托尔(Tape Shotor)地下窟壁画中便有禅僧在树下观想白骨的内容(图1)。克孜尔石窟有多个禅定窟均与不净、白骨观想有关,如第116 窟内右侧上部半圆形区域内,左方绘有一位禅僧观想被鸟兽啮咬的尸体,相对的一侧为一具内脏流出体外的尸体,画面中间则是一具站立的骷髅;此外,第77 窟、110 窟、212 窟(图2)、220 窟中也均有禅僧观想尸体、白骨的内容。吐峪沟石窟第20 窟右壁下端的一系列不净观想图中,描绘了两具死尸;而42 窟的禅室中也绘有僧人面对死者的尸体进行不净观想的场面[1](图3)。

根据与白骨或尸体相关的禅观壁画,何恩之认为,由印度产生的不净观曾由中亚僧侣特别是龟兹僧侣修持,并继续向中国腹地传播[2]。而据郑阿财的考察,九相(九想)观开始进入不净观修行法门,与天台宗祖师智顗(538-597 年)关系密切,他不仅在禅法中极力倡导九相不净观,还将这种“止观”法门理论化,在其论著《摩诃止观》(又名《大止观》)中频繁地说明、引证九相观的方法及作用。《摩诃止观》中还分别对“九相”所呈现的形态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

敦煌莫高窟也存有一些表现白骨的图像,北魏后开凿的多个石窟壁画绘有擎骷髅婆罗门的形象,有学者指出即与白骨观相关[3]。此外,敦煌文献中存有一系列“九相诗”,多为中晚唐所做,一般用九个章节来表现包括“九相”在内的人生阶段[4]。

从这些存世的文献及残留的绘画作品来看,九想观在魏晋以来、中唐以前曾是佛教修行的重要法门之一。

二、“九相”观在日本的传入及“九相图”的出现

“九相”(九想)观具体何时传入日本目前还难于确定,其传入的渠道则是多元的,包括相关佛教经典的传入、到中国学习佛法的僧人带回以及与九相相关的中国文学作品的影响。鉴真东渡时带去的佛教典籍中即包括智顗的《摩诃止观》。被敕封为“传教大师”、创立了日本天台宗的最澄(766/767—822)是日本佛教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僧人之一,因此《摩诃止观》也在日本产生了重要而广泛的影响。

九想观在唐代一度较为盛行,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也传入了日本。奈良正仓院藏《圣武天皇宸翰杂集》中收有陈、隋之间的法师真观的《奉王居士请题九相即字依经总为一首》,被认为是现存最早的“九相”观诗。真正对日本的九相图像制作产生了巨大影响的还包括传为日本高僧空海(744-835)所做的《九相诗》。此诗作收于其弟子真济编撰的《遍照发挥性灵集》,主要记录空海所做的汉诗、碑铭及愿文等。诗中所表现的九相分别为“新死相”、“肪胀相”、“青瘀相”、“方尘相”、“方乱相”、“璅骨犹连相”、“白骨连相”、“白骨离相”、“成灰相”,较为具体地表述了“九相”各自的形态,最后以“诸行无常”四字作结,诗中还使用了“春花”、“秋菊”、“夏草”等表示四季的语言。

由此我们可以初步推断,“九相”观是在日本的奈良时代开始传入日本的。但目前我们还未曾发现这一时期日本所制作的“九相”图像。从文献记载上来看,京都醍醐寺的《醍醐寺新要录》中记载其琰魔堂曾绘有“九相图”壁画,绘制时间为1232 年,今已不存。此外,还存有镰仓时期著名禅师梦窗疏石(1275-1375)与九相图相关的记载。据其弟子春屋妙葩(1311-1388)撰写的《梦窗国师年谱》中正应元年(1288 年)条,梦窗疏石将亲手绘制的九相图悬挂在墙上对之观想,并由此而感悟观自身不过为骸骨、观他人则如膨胀腐坏的尸体。从这样的记述中可以想象,这幅作品中存在着对尸体腐化的直接表现。目前所存最早的“九相图”藏于日本九州国立博物馆(图4,下简称九博本),原收装的外盒上的题签记录“九相图 土佐光信笔,西塔寂光院什物”,但从其绘画风格上来看,日本学者推测实际可能绘制于镰仓时代(可能于十三世纪中期到十四世纪上半叶之间)。这件作品现在装裱为纸本设色的长卷,分为十段,画上无榜题。日本研究者依据画面的内容认为,首先绘制的是“生前相”、“新死相”,此后依据《摩诃止观》对各相的描述,先后表现了尸体由“胀想”、“坏想”、“血涂想”、“脓烂想”、“青瘀想”、“噉想”、“散想”直至“骨想”(去掉了“烧想”)的变化过程。图上并无题跋、题记和画家的签名,流转的过程尚不清楚。但从画上可以看出,死者应是一位贵族女性。这种在“九相”之前添加死者生前的情形及刚刚死去时状态的表现方式,应与传空海所做的九相诗以新死相为开端有关,也成为日本后来出现的很多“九相图”的一种范例。

藏于京都桂光山西福寺的檀林皇后“九相”诗绘卷(图5)也用物语绘卷常用的绘画视角和表现方式首先呈现了生前相、新死相,但构图上与九博本“九相图”有所不同,为立轴,由上至下分为四层,每一层自右向左一一表现了生前相、新死相直至古坟想的过程。每一段均有榜题,其内容与室町时代刊刻并流行的《九相诗绘卷》中的“九相”完全一致,即“新死相”、“肪胀相”、“血涂相”、“肪乱相”、“青瘀相”、“啖食相”、“白骨连相”、“骨散相”和“古坟相”。檀林皇后(786—850)为嵯峨天皇(786—842)之妻,生前笃信佛教,日本史书记载其临终曾有薄葬的遗愿(见于《明德天皇实录》),但后世逐渐被奉为日本禅宗史上的重要人物。江户时代,著名的朱子学者林罗山(1583—1657)在其作品《徒然草野槌》中,记载了檀林皇后发愿为警醒世人远离爱欲,要求将自己的尸骸抛尸荒野的故事,由此将檀林皇后与“九相”联系了起来,后人多承此说,并敷衍出了一些相关的传说。西福寺所藏的这幅檀林皇后“九相图”绘本身缺乏可以帮助明确断代的信息,其作画的技法却显得更加古朴,如画面用靛蓝色的云状图案进行分栏,与日本南北朝时期的绘卷创作手法有相近之处(图6)。而从檀林皇后遗愿实行风葬的说法最早出现在江户时代的情况来看,此画可能创作于江户时期。目前日本学术界对此也存有争议[5]。

此外,日本历史上著名的美女歌人小野小町(平安时代,生卒年不详)也成为九相图经常表现的对象,如藏于京都住莲山安乐寺的《小野小町壮衰绘卷》等。这与日本平安时代以来女性与佛教的特殊关系存在着一定的关联。

图4 “九相”图绘卷(局部)·新死相 纸本设色 镰仓时代(十四世纪) 日本九州国立博物馆藏

图5 檀林皇后“九相”图 时代不明 京都西福寺藏

图6 北野天满缘起绘卷(局部) 14世纪 九州国立博物馆藏

自“九相”观念传入到九博本“九相”图绘卷之间两百年左右的时间里,“九相”图为何这样稀见?一种可能是,当时中国由于文化上的原因,绝少制作此类图像,这一时期努力模仿中国的日本因此也较少绘制九相题材的作品。从日本绘画史的角度来看,平安时代的绘卷主要为宫廷文化服务,其题材主要集中在对物语的描绘上,如大量的源氏物语绘卷等。镰仓时期,绘卷才开始表现更为丰富的内容,军旅及与净土信仰有关的佛教题材成为重要的题材。而当时,“九相”传说颇为流行。一般认为天台宗僧人庆政所做的《闲居友》一书,主要基于《摩诃止观》等经典讲述天台修行的方式,其中多涉及“九相”的观念,记录了多个因观看尸体或骷髅而实现不净观想的故事,在当时读者颇广。由此推断,“九相”相关绘画作品的出现可能最早就是在这一时期。但日本中世此类图像亦并非十分常见,直至江户时期才开始大量出现。直至今天,九相仍是一些日本艺术家创作的题材。

三、中国本土观念对“九相”图像制作的抵触

自敦煌直至中国内地,今均已不见观想死尸的相关图像。全唐诗存包佶的《观壁画九想图》:“一世荣枯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夜阑鸟鹊相争处,林下真僧在定中。”仅据此诗作无法断定包佶在何处观看到含有“九相图”的壁画,而从诗的内容来看,画中可能表现了不净观想中的僧人,但并不能断定画面中表现了尸体变化的“九相”。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二十五记载,北周益州多宝寺猷禅师僧房的后院墙壁上绘有“九想变”,但亦未载其具体内容。

根据文献的记载,早在东晋时便已经有以“九想”为题材的诗歌作品出现,但今多不传。如前文所述,在敦煌遗书中,发现了几件吟咏“九想观”的诗歌,其中有四种均分为九章,具体描述九种观想,S.6631“咏婴孩相”、“童子相”、“盛年相”、“衰老相”、“病患相”、“死相”、“胮胀相”、“烂坏相”及“白骨相”九相,P.3892、P.4597 两首七言的《九相观诗》与之大致相同,上海博物馆48(413679)号则的分别为“婴孩”、“作朣朦”、“盛少年”、“赏犹欢”、“衰老时”、“病在床”、“守魂空”、“坏烂时”和“停孤坟”等九观。这些诗作,表明了“九相”观念在当时曾较为流行,值得玩味的是,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敦煌《九想观》诗不仅摒弃了佛教‘九想观’中大部分丑陋的描写,而且删去了佛教‘九想观’的不少名目”,还有学者则认为将九相观关于尸体腐坏变化的“这些令人呕吐的丑陋描写搬入诗歌是极不可取的”。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净土宗兴起之前,不净观想中的“九相”观在佛教经典和僧侣的修行中都并不鲜见,但无论是中国内地的佛教图像制作还是相关的文学作品中,不约而同地改造、回避了对死尸的直接描绘。这不仅是“九相观”较为流行的时代,佛教艺术的赞助人、工匠及诗人的一种普遍选择,直至今天的中国研究者对于“九相”中尸体变化过程描写依然表现出强烈的厌弃,其中体现的是中国文化中对待尸体乃至生死观的传统观念[6]。

先秦至两汉时期,亦即佛教传入前,中国已经开始形成了独特的生死观、来世观,并发展出了一套缜密的丧葬仪礼。对这一问题,余英时先生在其《“魂兮归来”——论佛教传入以前中国灵魂与来世观念的转变》一文中做出了清晰的概括。在中国人的生死观中,魂与魄是一对重要的核心概念,魂魄分离并离开身体即为死亡。人死亡后,魂魄作为亡灵继续存在,但终究会全部消亡,其过程与尸体的状况紧密相连,因此中国古人非常重视保护尸体。而关于来世的观念中,汉代之前的中国人认为死者将会移居到一个地下世界,尸体被掩埋,魄也随之入地,这也使得当时的人们重视将尸体精心地保存和恰当地安葬[7]。周代以来所形成的丧葬仪礼,虽然经秦,到汉代时已经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但都对尸体的处置、下葬有严格的规定,包括清洗尸体的沐浴之礼、饭含之礼,大殓中对尸体的包裹等等,而尸体被抛弃、曝露等则是极大的禁忌。这些佛教厌弃肉身的观念格格不入的观念长期主宰着中国人的丧葬文化,因此,在中国的图像传统里,几乎无法找到对死尸进行描绘的作品。尽管“九相观”在魏晋至中唐的一段时间内曾较为流行,但制作忠实表现“九相”内容的图像供僧侣观想的情况却受到了本土文化的抵触和制约。

基于同样的原因,来源于印度的佛教的丧葬方式与中国本土文化也存在着分歧,由于佛教对于肉身的厌弃,佛教徒多采用火葬,此外还有林葬、水葬等方式。但尽管佛教传入以来吸引了大量信众,火葬却始终未能普遍取代中国传统的土葬方式,并多次遭到政府的禁止[8]。即便在僧团中,佛教的丧葬方式也处在本土文化的改造中。研究者发现,中国的僧侣还发展出了颇具特色的保存高僧尸体的“全身葬”,“火葬和野葬强调的是佛教对身体的厌弃,他们希望肉体速朽,以得解脱。但全身葬法则相反,它强调的是对‘身体’的圣化与崇拜”[9]。

出于这样的生死观、身体观,中国人难以接受将尸体腐坏的过程真实再现的“九相图”,而在制作佛教图像时,关注的更多的是佛与菩萨的“相好”。即便是在制作具有劝诫意味的地狱图像时,也往往较为克制,更多地运用象征性的手法,而避免直接呈现过于血腥、残忍的画面。

四、日本“九相图”中蕴含的本土文化和历史信息

从上述情况来看,尽管同样接受了来自佛教的“九相”观念,且日本受到了来自中国的巨大影响,但两国对“九相”的艺术表现呈现了较大的差异。无疑,日本镰仓中后期开始出现的“九相”图像,更多地体现了日本本土文化与佛教融合的特色,与其说日本“九相图”可能有一个中国来源,不如说是其本土绘画与佛教观念的融合。这些作品与仅能从诗文中想象一鳞半爪的唐代“九相图”之间的关系,应该远不如与镰仓时期大量出现的与净土信仰相关的绘卷关系密切。文学上亦有同样的现象,日本流传的“九相”诗文,经常假托一个中国的来源,如传为白居易和苏轼所作的“九相诗”等,如小松茂美藏署名东坡居士的《九相诗并序》,具体直接地描写了人从新死开始尸体逐渐变化的过程。但中国流传的各种苏轼诗文集中,均不存这首作品。苏轼曾对以日本僧侣为创作主体的五山文学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影响,因此也有研究者推断这首托名东坡居士的作品出自五山僧侣。①实际上,苏轼的诗作中,不乏与不净观想关的作品,如《观台》一诗,诗序中写到,“佛家止观经云止能舍药、观能离苦”,诗中用“尘荣付白骨,寂照起黄庭”来表现不净观想。此外,《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之三》则有“幽人白骨观大士”之句,施注“楞严经优婆尼沙阤白佛言观不净相生大厌离,白骨微尘归于空虚”[10]。但这些作品均不对尸体的“九相”进行直接描述,而仅将白骨引入诗文之中。这与中日两国在绘画中对不净观、“九相”观念表现的差异如出一辙。可见,日本与“九相”有关的艺术作品,主要还是由其内部文化孕育的,受到中国艺术的影响并不大。

前文曾提出,镰仓时期,绘卷物开始由主要为宫廷服务、题材集中于表现宫廷生活的物语,开始面向更广泛的受众,当时甚为流行的净土宗也成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净土美术成为当时日本美术最为重要的类别之一。成书于平安时代后期的日本净土宗集大成之作《往生要集》(天台僧惠心僧都撰,942-1017 撰,共3 卷)曾在日本宫廷流行,其中的许多内容被文学、能乐转引和改编。《往生要集》中有人道不净相等内容,并提及了“九相”。因此,除了制作大量的弥勒像、净土变之外,镰仓时期出现了还出现了诸多表现轮回观念的六道绘、地狱变等,这些绘卷中经常出现表现尸体的内容,为九相图的出现做好了准备。其中,藏于滋贺县大津寺圣众来迎寺的“六道绘”(共15 幅,创作于镰仓时代)中的“人道不净图”(图7)便根据《往生要集》中“厌离秽土”中的内容,描绘了人从刚刚死亡、尸体肿胀腐坏直至化为白骨的过程,基本上已经具备了“九相图”的雏形,其构图、色彩与作画的技法都是日本式的。

日本的“九相图”经常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甚至直接与一些容貌出众的著名女性如小野小町、檀林皇后等联系起来,也是其突出的特色。这首先与东亚各国普遍将女性与不净联系在一起有关,且女色也往往被认为是有碍于修行的“色”,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日本“九相图”中往往描绘女性,主要服务于男性僧侣远离爱欲的需求。

图7 人道不净图(局部) “六道绘”十五幅之一 绢本设色 镰仓时代 圣众来迎寺藏

图8 “九相图”(局部) 河锅晓斋 江户时代 河锅晓斋纪念美术馆藏

但日本女性还以更加主动的姿态参与到佛教活动中。平安时代以来,女性开始在宫廷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女性成为文学和艺术的重要创作者,出现了如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假名文学”、女性书风的“女书”等,她们还成为佛教及佛教艺术的重要赞助人。前文曾提及的檀林皇后、赞助了奈良东大寺的光明皇后(701—760)及诸多上层社会的女性,都与当时的寺院、著名僧侣有密切的关系。发生在镰仓时期的承久之乱(1199 年)使得大量贵族女性流离失所,寺院成为他们的避难所,这些失去了丈夫或儿子的女性也通过一些特殊的宗教方式来表达自身的情感和诉求,其中核心的观念便是“献身”的情感②[11]。九州国立博物馆藏的九相图,表现的便是一位死去的贵族女性。或许这种表现并非出自男性僧侣修行、观想的考虑,而是与女性自身渴望献身的心情有关。前述的镰仓时期流行的记载“九相”传说的《闲居友》则进一步突出了女性的作用,下卷9 中便讲述了女性主动向僧侣展示自己的不净形象,引导其发佛心的故事。后世又将在此基础上将“九相图”发展成了对女性进行教化的文本,江户时代日本朱子学兴起,训诫教化女性之风大盛,“九相图”也随之进一步流行了起来(图8)。

佛教传入日本之前,日本本土的哲学体系和宗教都尚未得到充分发展,对外来观念的接受比中国要彻底。但其接受过程仍无不与本土的传统和历史进程紧密相连,衍生出一系列独具特色的艺术作品。

五、结论

尽管佛教相当程度上“征服”了中国,对中国的哲学和物质文化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但中国在此之前已经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颇为成熟的本土思想体系。佛教传入后,与中国传统的观念,尤其是儒家观念产生过一系列的冲突,对待身体的态度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南北朝时期出现的《三破论》就曾指责佛教“入身而破身”[12]。佛教艺术也忠实地反映着这些冲突与交融。佛教的“九相”观念尽管被接受并一度成为重要的修行手段,但因其中蕴含的对待身体的态度与中国传统的不相适应,在艺术表现上受到了相当的抵触和修正。而本土宗教及思想体系都相对晚熟的日本,对“九想”观念的接受程度远高于中国,且在艺术表现上又呈现了具有日本传统风貌的表现方式。当我们将中日并置时,这种对外来文明的传播与接受过程就表现得更加明显。处于佛教美术东渐路上的中国和日本,可以互相作为镜鉴,通过这样的比较,既可以看到佛教给两国带来的影响,又折射出佛教美术在不同国度的本土化痕迹。

注释:

①土佐光信(1434? -1525),日本室町至战国时期的大和绘画家。

②美国学者Karen.L.Brock 做过一个相近的个案研究,揭示了当时在京都高山寺避难的贵族女性通过中国少女妙善投海保护取经僧的故事来表达渴望为佛教献身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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