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
2020-06-19东珠
惊 梦
我的村,没有戏子。
我的镇,没有戏子。
我的城,有没有戏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一颗戏子的心。这颗心早已暗许给昆曲。那时,我还不知,世有昆曲,我只是抓到了它的魂、它的衣、它的貌,它的清绝和孤独,却一直积攒不起它的骨血,更没有问问名姓。我没有资格,因我生在东北。
村是五人班村。
镇是黄泥河镇。
城是古敖东城。
屋是草甸土屋。云占半间,雾占半间,常常逗引炊烟。
花是野花,草是野草,云是野云。
有一年,我把昆曲引渡到我的土屋里。不,是它来了。我听到一个词:残丝断魂。这是杨贵妃的头发,是有魂儿的。我又听到一个句:闲步芳尘数落红。花瓣有人数。这是一个书生在道观望着一个年轻的小道姑抒情。我还听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那个“许”字,悠长得仿佛许配给了来世。
有一年,我的母亲刚刚挨了打。她因为小姨挨打。当父亲的铁掌张开,我像泥鳅一样逃逸到河边,一脚插到水里。天光与云影共碎。我听出,这“许”样的一声长叹与母亲裸露在家庭暴力下的嗓音很像。与单身猫咪雨巷深情的呼唤也很像。
西边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蘸满水音的曲儿,是曲宴。我受不了那音钩钩的巡引。它越过粪堆、牛圈、土篮子。我把小河水、洗衣盆、捣衣棒、搓衣板,一起搬弄到了土屋里、黑白电视机旁。我的昆曲从那里走出,一个个水墨的书生和美人,长袖舞孤独。
我搓洗着我的衣服,指尖已经开出了鸢尾花,肥皂已被我揉断了腰,喉咙间的哽咽已快要把玻璃窗暗暗击碎。我即兴甩出的肥皂花,让泥土一层层干净、醒来、复活、絮语、交媾、欢舞。
昆曲就是这样的:清净的,湿漉漉的,几乎不占空间的。
正午,父亲到屋里喝水。他的口渴,一半因为太阳,一半因为母亲。显然生气了:这么晴朗暖和的天,为何还要把河水用肩挑到屋里?他蜿蜒的表情里,种植着戏子以外的地气和刚性,还有誓把女人修理到井里的决心。他猕猴桃藤一样的腰里,常年别着斧子、小锯,对于挡在眼前的荆棘,随时出手。但他,在我这里,需要忍奈。我,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满意的:身段、长发、白肤,还有凄迷的相貌。
那时,江南的风,一块花布也不曾刮到。昆曲的音,也没有一丝为我特意吹来。我对地下更是一无所知。长睡的爷爷奶奶,也尽其长睡着。我的家族,一支在地下繁衍,一支在地上繁衍。一百年的光阴里,蔓延至山东、河北、东北三省和至今下落不明的地方。有时,他们在梦里相聚,又在凌晨倏尔分离。我常常在梦里盗走奶奶,铺张招待,含泪送回。
我从没有盗走爷爷。他也是暴力的。他让奶奶一顿饭,只吃半個胭脂盒大小的豆腐。
我对女性的悲悯,自奶奶开始,稍带着母亲,至小姨达到顶峰。
而我,站在顶峰之上。
有知有畏,不肯低就。
有一年,我无知的小脚压过古渤海国的城池:我的古敖东城,它初次君临我的生场,惨艳一片。我在那里小中考落榜,并在落榜的前半个月里,我在参加完中师的面试环节后,被安插在一个窄小的饭馆里吃馄饨,跟店主人学会了包馄饨。它精巧如新生的云朵,让我胃口的天空一片湛蓝。馄饨的汤锅里煮得虾飞葱舞,朵朵白云飘入我的口中。我仍记得面试即将结束时,考官对我十分满意,亲切地对我说:笑一个吧!我很大方地报以一个杜丽娘式的微笑,牵牛花一样抽身而去。我这样一个聪明伶俐、见缝插生、巧笑倩兮的人啊,还是落榜了。我在那里陪着患有严重消渴症的小姨上厕所,我看到了暗红色的液体,哀伤坠下,慌不择路,恍惚间知道了女人是怎么回事。
啊,厕所,是不应该出现在昆曲里的。
昆曲是绝美的,没有苍蝇和蛆虫的,没有手纸和异味的。血,在昆曲里也不是这样登场的。昆曲里的血,叶叶枝枝都是桃花扇,点点滴滴都是离人的泪。是红泪!它的下场都是很好的。它是从美人的玉腕或是指尖流出的,它是经过相思的眼窝窝深情抚摸过的。
消渴症,也不能出现在昆曲里。
昆曲里的人,得的都是相思病。最大的灾难就是相思,这才是稀世罕见的富贵病。
西边的河,就是泣红河。
西边的山,就是杀人场。
西边的教,就是基督教。
西边还有一个懂易经的先生,他今天算准一头丢失的牛,明天算准一头走失的驴。
河是我的村庄原创的。杀人场是日本人留下的,里面总能刨出银镯子,一串串的,阴气很重。教是西洋镜。我的母亲挨打,就是因为这面镜子。试过了紫河车、飞龙、蛇酒、罂粟和各种各样的土药以后,小姨依然不好,便把最后的希望给了宗教。
自从我识得昆曲,我就给河起了这个芳名。
泣红河,它在冬天冰封——冰封画稿春惊。
我的小姨望断南山,一路泣红。
唯有冬天到来,她隐忍鸣翠的眼泪才算是有了冰样的见证。泪冰,我牵着她的手,驱着厚厚的泪冰,到河的对岸去做礼拜,去信仰基督教。我对《圣经》一无所知,我对地狱一无所知,我对天堂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小姨心里很苦。很多个夜晚,我和她一起跪在长长的木条板凳上祷告,往往念不上半句经文,她的泪水便会把教堂淹没。我懂事了,如小春香一样搀扶着这落魄的杜丽娘:她七岁死了母亲,二十岁驱赶着牛车到山上去拉柴,只是口渴饱餐了一顿白雪,回来便一病至此。
我的小姨夫,只因我的小姨有病,不能生育,就狠心断了婚。山没断,水没断。情断了……
一个不产戏子的村庄。一个只有一把二胡的村庄。一个以哭为戏的村庄。一个偶尔骂骂街以泄世愤的村庄。一个说着满口山东话的村庄。一个以生育为美的村庄。
可以说,这是我十余年来制作的最完美的一期节目。
酣畅淋漓。
一夜之间,我重罪连城,等待冷宫。
一个铺满月光的午夜十二点,我又一次失眠在由昆曲的不堪构成的排比句中。这排比很厚很长,可以当被当床。这样的“昆床”我第一次享用。我细细抚摸着块块床板,偶尔翻身,都会听到一声孤独蚀骨的哀叹。这哀叹冰凉,比冬天的星还凉。
乌拉古城——
一个盛产戏子的城。
一个盛产皇后的城。
一个盛产清史的城。
一个盛产萨满的城。
我的年轮一圈圈荡漾在尘波里。此消彼长,可以忘年。
不知我是第几个跳进松阿里江的人?
当年,我唱着自创的曲牌栖落于此,解下一身的乡尘,就一头扎进了松阿里江,抱着月亮,自由浣洗。我喜欢闻那股淡淡的腥味,那味儿是我最常用的味精,可以调剂我遍及山东、东北、地上、地下的寄生粗旅。我对这里的地下一往情深。古扶余国女人的玛瑙配饰,旧光阴迎着新生的我,她们与长白山一样,穿雪白的衣服。
啊,我常想,那时她们唱什么戏?
松阿里江,就是长白山的水袖,昆曲绝不只是六百年的历史,它是寿比长白呵……
我就是长白山的一滴泪。
母亲,为长白山生育了一滴誓要化玉变珠的泪——如我。微不足道。不想干涸。我将逐水而居。
第二次与郑慧娟见面,是在一个叫小别墅的地方。除去节目之外,我们总要创造一个单独见面的机会。这是一个小饭馆,以容纳三两个人的小包间取胜。可以喝很少的酒,可以点很精致的菜,可以消费很低,可以把尊严高调唱起。还有小火炕。我曾在这里讨论文学、喝热情的葡萄酒把天棚惊红、买很多盒芙蓉牌的香烟恭候我那突然抵达的新生。
所有的语言都兑换成昆曲。
我们唱着说。
北昆,上昆,苏昆,都来了。
把盏,倾杯,一口一口地干。
我是能喝酒的,我是能唱曲的,我是一個汉风古血的女人。我可以很好地陪她。东北风里,她白鹤一样舒展自己的高洁,又时而铩羽哀鸣着尘世的粗粝。离异、独自养育女儿、打工到副总、自力更生、不靠男人吃饭、至今没有寻到柳梦梅。
菜上一碟,她开始唱——
东珠呵,你知道吗?我跟你说,谁苦谁知道呵,我带着一个孩子,也是遭了不少的罪呵!
东珠呵,我跟你说,有一次我被一帮哥们接走,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散心唱曲,我们一路唱着昆曲,这是多美的事情呵。可是,太阳刚落,其中的一个哥们的朋友在后面起了邪心,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还不太认识我。他说:这个姐挺有气质的,咱们今晚上她……
东珠呵,你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呵!
东珠呵,你喜欢昆曲,你不知我有多么欢喜呵!你的小模样呵,扮上杜丽娘准是惜花疼煞小金铃呵!
东珠呵,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得跟昆曲过日子呵!
东珠呵,我第一次登台,我是被哄下台的呵!他们说,唱得什么呵,都快睡着了呵!很多人不懂昆曲呵!
东珠呵,哪天你再来,我给你扮上,我知道你的心呵,淹煎呵,这衷怀哪处言呵!
……
这俗世的告白,三分戏词,七分肺腑,以昆曲的俊模样,顺着泪道,淌到我的心窝里。我猛地敞开了心门。这些年,这些醉,这些泪,我就在等着这最后一句话呵!
呵,是昆曲里表达最幽怨、最无助、最山穷水尽没有退路的情感时才使用的一个叹词。不,是一个句,是一个段,是一生的咏叹。与啊不同,呵,唱的时候,不用张嘴,不用改变身段,只占用口腔内一小截上颚就可发音。呵,只有用昆曲唱出来,才凄艳得销魂。呵是向地向阴的,啊是向天向阳的,这就是昆曲的美,美在阴阳纹理……
我离职业的冷宫越来越近。
我常常听到,失业的哀鸿已经遍野。一意孤行,常常是十指俱折,腕也难保。
丽黄的迎春花开了。洁白的雪花又来了。柳树满身挂着翠,也挂着冰。一颗冰心在玉壶。
杏花骨朵死也不出头。
乌拉古城的春天就是这样的。相伤相伴。
我在冷艳里寻求新生。
悟出了昆曲的终极关怀:做鬼原比做人更舒展、更抒情、更自由。可是,我们还是要做一个人……
有一天,我步入乌拉古城的花鸟鱼市,二楼的花荫下,远远的,一个穿着青花瓷旗袍的年轻丽人,袅然立在一堆红木家具里。古色古香。霎时喜欢,霎时向前。我已学会闻味,她身上有浓浓的昆曲味。我悄悄走近她,她梳着二十年前流行的鱼骨辫,蓬松如烟。正在瞅着一件红木梳妆台对镜发呆。这样的人,发呆最美。
我立在她的背后问道:你喜欢昆曲吧?
她忽地转过身,抖落一身的青花,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我周围的人都说,我最适合给秦始皇陪葬。也有人这样说你吧?我想一定的。或者说咱们是戏子。戏子就戏子吧,我喜欢!你看这里,就我这一家红木家具店。很冷清很不相配。可我,就是喜欢这红木家具、这花鸟这水声、还有这鱼、这谢楚余的画——因为它们与昆曲最相配。再难,咱们也要硬守着。我的车里,日日就是昆曲,你听我给你唱啊……
她唱的是《长生殿·小宴·泣颜回》。
花繁,秾艳想容颜。
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
朱唇。
小姨一样的朱唇。
一曲弹向庄周梦。我的泪珠儿已婆娑如雨。她唱得真好!最喜那句:云想衣裳光璨。
云,是我的乳名。
原来她还活着。她有一颗痣……
合 围
这是第几个秋?日月与乱云共同飞渡。没有定数。
我即将走向杀人场。
我自知,凶多吉少。
9.11,这个冠名世界的公祭日,与我的开战之日同生共勉。秋阳,它将失去一具肉身,毫无察觉。在我与秋阳吻别之际,突然泪奔。啊!这就是昆曲。昆曲里的人物总是这样出场的:裹着历史,裹着家愁国难,裹着身家性命,裹着满世的殇和粹。
临行前,我独自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宣战、祈祷。
也是乞讨:愿我的灵,护我佑我。愿我的皮,原样返回。愿天怜见,削下些零星月岁,赏我赐我。愿地博大,给我足量的脚印,等我踏过。让我看到我那八岁的孩儿,度过那二八昆曲年华,再生出一个昆曲小孩,叫我一声外祖母。我要四世同堂。我要活着。我还年轻……
我没有呐喊。
昆曲从来不曾呐喊。从来都是浅吟低唱。越是悲,越是从长计议。长可暗许三生。杜丽娘的一声“淹煎”,足足唱了三十五秒。那是现代一首流行歌曲的半壁江山。
低到水里。
世上,还有比水更低的地方吗?有朝一日,乾坤扭转,阴阳互调,昆曲只凭一音就可倒挂月钩、高山流水……
世上,还有比癌更糟糕的病吗?
我是盼着母亲来的。
我想我这一身的骨肉皆发源于她。我想当面向她检讨:我没有照看好她赐与我的骨和肉。目前,一部分被癌兵瘤将霸占了。它们都是霸占世界的主儿,野心很大。
但是,母亲没有来。问也没有问。
似乎,她全权授命于我。将在外,我也可以,不问君命。更似乎:问是多余的。
我想,这场战役,我是孤立无援的。是父亲的巴掌遮蔽了她的爱怜?还是她见惯生死、暗自生出了份量均等的麻木?我宁愿她是如此:生都顾不过来,何况是死。
我家族代表母系的第一个亲人来看我:我的外公,他从地下赶来。他刚刚离开生还不到三年。也许还没有在死那里安下家。我想是这样的。他一身阴尘折向我。我全然忘记了病。他穿越死,与生相拼,带给我半夜无病的快乐时光。我们祖孙对饮说着天地。临走时,我还给他备了一壶小烧,还给他做了一道菜:牛肉炖萝卜。酒他收下了。菜没有要。他说那邊不让吃这个。他是小姨的父亲。我们因长久的惦念,而建立起了这种长久的往来。我的爷爷奶奶没有来。他们在那边,必是又年迈了一回。我的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她的偏襟盘扣布上衣,有昆曲的影子。
我是一定要找到我的母亲的。一个替身也好。
没有母亲的人是可怜的。我需要这骨肉的源头,像日夜不息的泉水那样,供给我血缘的地力。如同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凡是重要的角色,总不会长久缺席。
果真找到了。
我一厢情愿认领了她。
这个母亲,她长夜跪在地上,祈祷长夜将病魔拖走,呵斥长夜对这些贼兵强盗的纵容。她的女儿与我生了一样的癌。一样的位置。这个母亲,两天之内南下又北上,转战三座城市数个医院,运枪运炮,一心寻找战略高地。她梳着郑慧娟式的精短发式。肩膀也是郑慧娟式的削肩下垂。脸上有些许的皱纹,旧沟沟里盛满母爱,新沟沟里全是担忧。眼角一直挂着泪。泪道是暗暗修筑的,坚固又隐蔽。她隐泣的脊背已是爱浪滔天,通身化做坚挺的帆,撑起湛蓝天幕。啊!这正是我要寻找的母亲。她的女儿还小,还在上高中。怕是不知道这长久的跪。我便充当了她的女儿。我这样的替身合格又情理通达。我们的病房相对着。我们的心愿合二为一。我们的心剑杀向敌营。愿剑气早到,还我血河肉山!
愿得胜归来……
我的出生地五人班村,它是满语,它的意思是“稀泥塘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我的族人闯关东而来。我的奶奶名叫侯朝兰。她带着野生男人的遗腹子改嫁爷爷,并在这稀泥塘的地方开始了闯关东女人的一生。她带我舂碓、搀扶爬满牵牛花的篱笆、捣衣、用少许的面粉浆洗洁白的被单、用纸去糊那满是木格子的吊窗、修剪浑身是刺的月季花。她让我在男人面前小声说话、小步走路、小眼观物。说话时要把每一个字音儿弄准。让我学习画鞋样儿、绣花枕、缝香袋,并用锥子引着自搓的麻绳纳鞋底。我学着她的样子喝酒,与玉制的酒杯合鸣着欢快的啜饮之声。她时常行走在晨雾里,或是伫立在一道残阳里等我。她的帽子上有一颗石头。那帽子也是昆曲老妪的帽子。我的外婆娇小体弱。也应貌美。我没有见过她。她还没有走到我的眼睛里就香消玉损。她嫁给外公时,二八年华,陪嫁包括两个婢女。小姨是她留给外公的一个念想。
这都是昆曲的。
一样也不差。一个针脚、一束腰风也不曾差过。
他们都以昆曲之名活过。纵使一生一音不发,也是化入其中的人。
可惜一并归西了。
有人说昆曲过于阴柔,没有阳刚。
三寸金莲闯关东,谁能说这不是阳刚?步步莲花,谁能说这不是道风?昆曲也不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是曲低和寡、丰年好大雪。它贴着地皮行走,抚着草尖轻诉,生怕惊动微小的生物。昆曲里的人烟是清美的。正如《牡丹亭》里唱到的那样:烟丝醉软。
再难,咱们也要硬守着。
我口含着青花瓷丽人的玉言走向癌烟瘤气的杀人场。离鸦白骨。这里年年都有战乱。
手术时间长达五个小时。
等候在门外的我的牛郎险些崩溃。他是乌拉古城赐我的一道护身符。符有符限。他的根也在长白山下。我是苏醒时间最长的那一个。我身后的废墟里响彻着那个高中女生的哀鸣。她一声声的母亲叫得我心酸又心碎。我想告诉她:昆曲可以止痛。
整个手术过程中,我一直是与昆曲在一起的。
始知昆曲果真有灵。
它登记在册的年纪已经六百岁了。
整个手术中,我一直是有昆曲听的。那音丝丝空降而来。我听得入了迷。我不想醒来。
它是中国的百戏之母,今天它是我的母亲。
它从地下赶来还是天外?
它穿越缥缈的骨肉之情和薄凉的世态人情;穿越大量麻药、数把手术刀、一身病号服;穿越我昏迷的意识与我的痛感神经相商。这应是最难的。它一定与我的主治医师一样,在我的术前,经历了无数次的策划。最后,它拿出了最佳方案:用昆曲代替麻药。用我平时喜欢的曲牌一剂剂地注入我的体内。并带来了我喜欢的野花。一束束的野生毛百合开在山谷里。这便是一个园林。它还得从我杂乱如丛林的经络里分出敌我。
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呵!
昆曲是有灵的。野花是有灵的。万物是有灵的。我与它们的灵质地相同。因此可以通灵。
彻底醒来的我一下子就通透了。
昆曲还是一味中药。
它的药效早就有人试过。晚年的毛泽东,他要做一个白内障手术,由于恐惧疼痛,他也是听着昆曲走向手术台的。他当时听的是什么曲牌?他是不是也很想念母亲?
有些时候,血脉比江山还要难以维系。
有时亲情也会生出癌。
我是一直在等待母亲的真身的。哪怕一个电话也好。但是没有。我把电话打给她。她的回复也是淡淡的。语言稀疏得像冬天的叶子,没有一片可以飘落到我的心坎上。她始终没有弄明白癌是什么。就像我的广电局领导始终弄不明白昆曲是什么。百口莫辩。癌,这个字用家乡土语读出就是“爱”。我的母亲至今乡音不改。我们不在同一空间里。她身上挂着弟弟的三个孩子。她脚上牵绊着以弟弟命名的家业。她的耳朵里灌满了秋收的活物。这些活物都会大声叫她。独我一个呻吟着。
我的村庄依然以生育为美。
有一天,我恍惚悟了。这正是戏剧人生呵!我们两个在这场癌战苦戏里扮演母女,我们没有配合好。这个剧本,母亲不懂的台词太多。索性放任自流。我们的戏剧矛盾冲突以此扶摇直上。这癌,杜丽娘也得过,她得的是相思癌。她的母亲也不懂。魂悠悠三生路上,杜丽娘一人闯关,一人面对干柴烈火的判爷,一人向柳梦梅表白求救。
悟了,也就放下了。就像昆曲的身段,一招一式皆像书法,都要这样不粘不滞。不渴爱。自成一派。凡是不渴爱的物件,必须自强,这样方能修成母性坚实的大器,用大爱利益他人。
昆曲是这样的。
现在——
这座城叫禅春城。
这条河叫伊通河。
这片云叫火焰云。
这轮月叫青女月。
这个日叫多情日。
鸣金收兵的日子异常美好。这是我通过战争得来的城。我的人生迎来了第三座城。我站在我的城上唱昆曲。我嗓部的神经依然完好。我就唱《长生殿·小宴·泣颜回》。
花繁,秾艳想容颜。
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
我此刻的新妆是:两个村姑小辫,一身病号服,一根红腰带。我还意外收获了一颗痣。与小姨的一模一样。位置也一样。它也许早就存在着。阳光重新打量我的腰身,带着白云醉眼,那是帝王的眼神。这戏词儿霎时活了!要想常得君王看,我必须站起来,我必须动起来,我必须笑微微,让我的阳帝从头到脚激赏我。这就是昆曲,这就是经典,无论何时何地,它都能随心化境,生发出高深的新意。对于一个卑微的生命来说——如我,只要能拥有阳光帝君的长久眷宠,哪一朵不是名花国色?
闻 喜
听说,我的小姨夫又娶了新的女人,没有小姨水湄。新女人使用着小姨的一切。孩子健康。他们见到我的母亲,依然叫大姐。有时终南山上相遇了,还帮着铲地或是犁地。
听说,郑慧娟依旧单身,唱唱曲,喝喝酒。又迷上了太极。
听说,青花瓷丽人一直抱着曾浩的画在等我。那画是专门为我新购进的。画上是一个箜篌女。
听说,我君临的那个战场,还有很多高中生,甚至更小的孩子陆续在那里作战。这是我们人类的苦难。
听说,我的母亲要来。还要给我带来秋季的蒲公英,说是可以解毒。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听说,我的大侄女上小学了。她日日在家仿制我。要当记者。要吹笛子。要写一本书。要离家出走。她目前还不知有昆曲这回事。她的名字是我起的,叫怡然。
……
仿佛一切都将结束了。但这又是另一番开始。
霜降。
有客从远方来。突然。
我们的相遇很有意思。
我本是想去北面的山上弄些鲜土的。天刚微微亮。可是我走错了路。一念之下,南辕北辙。将错就错吧。世上,没有哪一条路是明晰正确的。错里生出的步子,恰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样,我一路捉霜拾翠,不知不觉就到达了一个小木屋里。
门框正空着,正等着我站上。我就喜欢这样的相框。自然又素朴。等我刚刚站稳,就看见一个人,他背对着我,大概是他在墙脚处发现了可爱的小生命,此刻正在画它。他画的是科学昆虫画。高仿真。翅膀,眼睛,最后拦腰一笔,一只蚂蚁就活了。
我想他一定是个生物学家。
我被他吸引。
已经快贴着他的脊背了。
呼吸与共了。
我赞不绝口。
这时他发现了我,硕大的身躯慢腾腾折向我。显然,他在等我。他眼里的光把木屋都照亮了。显然,他年事已高,他怕吓着我,更怕惊动了那只蚂蚁。没等我说话,他便自我介绍说:我是爱德华·威尔逊。他的中文说得很好,仿佛还有自然的甜味。
我用昆曲的方式与他行见面礼,我虔诚地说着久仰。他也用昆曲的方式回复我。他的个子太高了。我向他礼拜了两次,便再也不忍心。相见的美好如同高洁的秋露。
仿佛是前世的旧相识,勿需更多语言,诸意都可神会。清清丽丽的,我们一起走出木屋,一起赏这良辰美景。山下,就住着我的童年、泣红河、离乡时没有带走的脚印。北山梨树下就是小姨。这满山上,处处都有我族人的脚印。百年孤独,一枝秋。
我等著他说话。我用昆曲的温婉等待他。这山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总会等到的。他在一截白桦木前站住。许久,在他用眼神慨叹了大好秋光之后,突然对我说:昆曲正是这样的啊……
我的琉璃秋,瞬间化成万川烟水,我一步抢向前:昆曲,您会唱是吧?
这是胡枝子山上。这个小木屋其实早就拆除了。但我,拼命把它原样保留在了梦里。一个人,是需要保留几所房子,等着梦中人来造访居住的。现实的房子是不适合梦中人居住的。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聆听一个外国人唱昆曲。
很有美风。幽默难忘。
他唱的是《牡丹亭·惊梦·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 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
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
唱着唱着,他就笑了。我也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曲牌之一。他是在唱我的心。
先前——
我是孤陋寡闻的。并不知道爱德华·威尔逊是谁。也不知为何在梦中对他百般敬仰。
梦有梦眼。
我相信我的眼力。
从梦中走出,我开始满世界寻找他。
毕竟,重名的人太多了。
我对我的梦进行诊断:用中医。我摸到了我自由飞渡的一根脉。这根脉上微雕着一句昆曲: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它是野生的。它在另一个空间里痴痴地等待梦回。还是那只蚂蚁给了我灵感。这是一只引路的蚂蚁。这个会画蚂蚁的爱德华·威尔逊,世上独一个。
他是生物学家、博物学家。他的灵魂与霍金、达尔文、梭罗质地相同。我跟随着这只刚刚生出翅膀的蚂蚁走进了他的园林。白云乡远,一步一疗伤。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又失去了一只眼的视力。他又丧失了大部分高频率音域的听觉能力。他视力受限、听觉受限、生命受限,所以俯视微小、聆听微吟、书写一鸣惊人的自然长卷。
啊!梦里,正是这样一位可爱的老人!
这正是昆曲的。唯有昆曲,可以把梦做到极致。阴阳互答,万物有灵,一念已通,山河涌动。情不知所起,一梦而亡,再梦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