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会落下来
2020-06-19杨逸
杨逸
我住的这个地方,不是闹市,也不是郊区。它就是这么一个平常之地。从南面窗子看不到那条早就不再结冰的松花江,那里只能看到楼房。楼身上每扇窗户在这样的下午、这样的天气,都是反光镜。从北面窗户也看不到什么特别的,远处的山都被不远处的高楼挡住了。我最常看到的,就是北面楼下那些立在单元门对面的垃圾桶。它们是墨绿色的,什么都吃。如果想晒太阳,我就站到南面窗户那里去。那里种着一些树,还有围住一楼那家小园子的铁柵栏。他们家把那些栅栏重新刷了漆,很浅的荧光绿,看上去跟周围不那么协调。如果晒得过久,我会看到最不想看到的老鼠——就在那儿,那些浅色的栅栏底部。它们穿过来又穿过去,栅栏挡不住它们。
我从不打扰它们。在过去的一天又一天里,我总是长久地一言不发。现在,你来了,就坐在我对面。你想听一听关于我爸的事。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十一年了,那些事已经顺着松花江流进了鄂霍次克海。它们在那里也没停下,它们的下一站是太平洋。可我没打算拒绝你。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脑海暂时变成了太平洋。
是时间改变了我的决定。十一年前,我甚至不会给你开门。那时候,我们连不欢而散的机会都没有。时间改变的还不止这些。它让过去所有悬而未决的痛苦,重新发酵,改变形态。如果不是这样,你下面听到的,可能是一些关于疾病让人消亡的、顺序的、毫无跳跃的陈述。是时间给了我新的角度。但这仍然只是阶段性的。时间会继续改变我,改变我在讲述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时,所用的视角、词语和内容。
所以,我现在讲的,你即将听到的,只代表我现在所能理解到的一部分过去。
你的神态,让我有了开始的兴趣。在人与人的交流中,这很重要,也很难得。
那我就从这儿开始吧。
这儿是2008年冬天,是一月份的第几天。别问我具体是第几天,我的记忆力就算好的了。可我还是没记住具体那个日子,那是一月几号来着?反正天气干巴巴的,雪都被天空吃回去了。它一口也没给我脚下这片大地剩下。它们之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这片大地用什么惹怒了这片天。有人说是尾气,有人说是建筑物。这些猜测不能解决地上没有雪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被解决,地上的一切就都裸露在外。尘土,挂在车辆侧身的尘土,挂在沿街霓虹灯和牌匾上的尘土,还有楼身的、车胎和车轮上的、人们的纤维外套和针织帽子里的尘土。这些可以看到的尘土,都因为没有雪而裸露在外。
也许没露在外面的才更可怕。它们在寻找藏身之处。那会儿无纺布口罩还没流行起来,人的鼻子和呼吸道,总是被我们这里的人撇在外面。隐身在空气里的尘土,就那样钻了进去,随即又隐身在鼻粘膜和呼吸道里。那是入冬以来第几场流感了?我不清楚。我染上了。那些天,我总是咳嗽。我爸咳嗽得没有我厉害,一个小时七八声。可我心里有种预感,他病得一定很厉害。他从入秋开始就在稳定地咳嗽,他这种咳嗽就怪不着雪的下落不明了。
我真不记得那是一月的第几天了,我陪他到了附属医院。这是我们这儿最权威的医院。这里咳嗽的人更多。我妹妹等在医院大门口,她跟我和我爸打了招呼,就先上了楼。她是肿瘤医院电诊科医生,她去楼上是托她大学同学找这家医院胸外科主任。我说你求人连盒茶叶都不用拿吗?她说真不用,我们总是互相求。我用我的态度,证明我信赖她。她转身上楼时,我发现她很沉着,很漂亮。她在医院这个环境里,有种如鱼得水的气场。第一万次,我暗暗后悔自己没学医。后悔还没结束,我就给我爸戴上一个棉布口罩,让他坐在走廊凳子上等我。我没走远,在挂号那个地方排队。我爸看上去又安静又听话,他这会儿跟一月一号之前的他判若两人。我这话说得有歧义。一月一号前,他也不是个不安静很暴躁的人。只是一月一号那天快过完的时候,他终于主动要求来医院检查。关于来不来医院检查,才是我所指的判若两人。
没有,我没有极力说服他来医院。只要不涉及具体日期的事,我几乎都不会忘。他把后背顶在床头上,灰色羊绒衫衬得他的脸还跟过去一样好看。夕阳之后还有屋里的灯光,它们同样柔和。他在灯光里第十几次拒绝我。
——再等等。
——也好。拔拔罐子,烤烤电,可能过几天就好了。
我似乎过分迁就了他。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他自己就是医生。我从五个月前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总是对下一个月寄予希望——他后背不再隐隐作痛,咳嗽声完全消失。不是所有水落石出都值得盼望,我不盼望我对他身体的担心,会有一个与我预感重合的水落石出。我厌恶我的预感,可是从没甩掉过它。每次我向自己暗示,你看,他气色很好,体重没减,他后背会不疼的,咳嗽也许跟吸烟有关——我心里就像突然被安了测谎仪,我捂住它,它就闷在我手底下低声叫。这是什么感觉?当然是很不舒服的感觉了!心脏这个器官,并不适合自己跟自己唱反调。
一月一号是个转折点。我爸把那个元旦过得很热闹。我和我妹妹都拖家带口地回去了,我姨家也来凑了个热闹。我爸知道我不喜欢我姨。我背后告诉过我爸,她看不得人好,还处处算计,两面三刀,占小便宜。我爸同意我说的,他说他都知道。可他今天又把他们一家四口请来了,他们照旧咧着嘴岔儿空着手。我用“他们是来为我们家的热闹捧场的”来让自己表里不一。我的礼貌和热情很合我妈心意,就像我爸没找我姑我叔,找的是她妹妹那样,合她心意。
那天过得真像我爸预期那么愉快吗?我还是用两个细节说话吧。中午,饭菜刚上桌,我丈夫接到他父母电话。他妈责备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元旦。他躲在客厅里解释了半天,坐回来时还是被我一眼看出那一脸长子的无奈。下午一点我就让他回去,他按断他妈三次电话,硬是挨到三点半才走。他走的时候,直接把我妹夫也捎带回去了。我妹夫是家里的独生子。我妹妹五官僵硬,眼看我妹夫近视镜都直打颤地关门而去。她每月收入是我妹夫二倍,这让她的眼睛说瞪就瞪。
他们走后,我姨就张罗打麻将。她的张罗让屋里沉默的空气,又流动起来。我说了,我爸后背疼,要不他也不会开年就输八百多。我姨和我姨夫使劲咧着嘴岔儿,毫不手软。他们走时,屋里外面都是灯光。我和我妹妹带着各自孩子留下来,我们开始围在我爸身边,讲究我姨一家这白吃白喝白赚的开年第一天。我爸靠在床头,顶住后背。他的表情证明他认为我们说的不全对,他认为捧个人场,对于今天很重要。这让我想起下午那两个男人中途离场后,如果我姨一家没在,这屋里还拿什么热闹。我由此感觉到,今天的热闹,对于我爸,价值远不止那八百多块。我看了我妹妹一眼,开始张罗给我爸拔罐子。我爸笑呵呵看着趴他腿上那俩孩子。罐子拔上,他腿上那俩孩子有点困了,互相拉着手,说的话开始让我们听不懂。他们还太小,没有那么多精神头兒彻夜长谈。我爸仍然看着他们。
——元旦放几天假?
——三天。
——那——三天后,我去做个检查吧。
我很吃惊?不是吃惊那么简单。我爸没在任何一个字上加重语气,他腿边那俩孩子已经睡着了。我是说,当时屋里的气氛可能是我记忆中最后的温馨和安逸,我现在说起来,还能沐浴在那种暖色的灯光里。那个房间的窗帘是浅米绿色的,一柱路灯像我小时候那样在窗外默立。那时我在干什么?指的是我小时候吗?我小时候可真是个肉筋筋的孩子。大概十岁吧,我爸给我买了本横开的小册子,铜版纸,都是电影海报。我专门挑里面愁眉苦脸的人临摹。比如《寒夜》,还有《望乡》。为什么不画笑的人?这我说不清。还是别为难一个十岁孩子吧,我真说不出理由。那个寒假,我每天都在画他们,从早到晚。那时的冬天跟现在不一样。那时每天傍晚,都灶烟滚滚。除了平房就是火炕楼,谁家做饭不点火冒烟呢?那些烟都被低气压罩得跟人一般高。知道那时最能见缝就钻的是什么吗?不,不是烟,是咳嗽。是高、低、粗、细、带痰或不带痰的咳嗽。它们顺着糊过的窗户缝儿、挡着棉门帘的门缝儿,天刚一擦黑,就可劲儿钻。可我还是一动不动,包括站起来去开灯。我家窗户边儿就是一柱路灯,它照着那些烟,也照着我。我妈下班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会很急躁。我不仅没淘米,连一个礼拜才晾干的那些衣服,也没叠。我妈说我画的那些愁眉苦脸的人,让我中了邪。她说你为什么偏得画这样的人。我总是在我妈密集唠叨的时候,看着窗外的烟,看它们悬挂、呆立、一言不发,而不是去提醒我妈——我肉筋筋的性格遗传自我爸,你这副急躁的样子,我爸怎么可能喜欢你。我好像从来就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
现在,你能知道我爸说他要去医院检查时,我的反应了吧?我又看见了窗户外面的路灯,当然不是十岁时那柱。城市早就没有烟了,我没有长时间看窗外的理由。我又看向我爸。我只能看向他。他穿着灰色羊绒衫,他真是个好看的人。我真有他这样一双眼睛吗?他的眼睛里有我的轮廓,还有一盏暖色的灯。他在等我回答,关于哪天去做检查。他从我眼睛里同样能看到一些什么。我反应了过来。我不想暴露我的聪明。关于他故意磨蹭到过完这个元旦再去检查的原因,关于最后的阖家团圆,关于担心自己能不能把2008年过完……早就该去,检查完就安心了。我终于这样回答他。
我说出的话,代表我接受了我爸的决定。我的语气就像我一直在盼他这个决定。灯光下,我成了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人。如果他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们接下去的生活是不是就会延续以往的内容和节奏,毫无变化?事实似乎也并不是这样。有些结局是固定的,它在绑架人的决定。
我还是继续讲与我爸最后那段日子有关的事情吧。你知道,我给这些事情一个这样的脉络,并不容易。
我心里的希望和侥幸,像序列中的头一号,首先泯灭在我爸做检查当天。我没想到,最常见的这两样东西,其实最不堪一击。给我爸做核磁共振的是我妹妹同班同学。他们上大学时,绝没有过恋爱关系。这我看得出。我还看出,他与本院院长矮胖女儿的婚姻,貌合神离。也许这是他少奋斗十年必付的代价。可这又能怎样呢?这没影响一个现实的男人在做检查当时,就开始为我爸的肺部造影淌汗。也没影响在我爸从检查室走出来时,他跟我和我妹妹一样,强迫自己面带微笑,若无其事,信誓旦旦地谎称我爸只是陈疾、小恙。我与一个用婚姻为人生牟利的男人紧紧握手。我真诚感谢了一向最看不起的那类男人。
可那是一月几号,我真忘了。我爸在那一天,有了核磁共振给他的判决。我心里交替了几个月的希望和侥幸,就是在那一天,熄灭成了灰烬。可我真忘了,那到底是一月几号。
当太阳再次升起,我的流感竟被一夜不眠治愈。太阳照着昨天的也是今天的灰尘,照着盼不来雪的这片大地。这布满灰尘的城市,在每一个被欲望号角唤醒的人心里,还残留着刚过去那个夜晚的痕迹——小馆子里的油烟、啤酒,大饭店里的装腔作势,昂贵轿车里秃头的、郁郁寡欢的男人,做爱的情侣,反目的夫妻。他们像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路过我身边。我看到他们紧闭的嘴,我还听到他们心里粗糙短促的愉快和悲伤。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和往天一样,送完孩子就去上班。你问我在路上想了什么?我告诉你,我想的全是我爸。我没想告诉路过我的人,你们昨晚的体液和眼泪已经不属于你。我想的是我爸除了是我爸,他更是一个作为男人活过的人。他曾经事业有成,儒雅帅气,被女人追逐迷恋。他占有过这个城市的一角,占有过一些人的心和感情。可他不久就要被这城市推出墙外。他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你说我情绪肯定很不好?我看上去真的很好。我想假如我遇见一个蹲在江桥中间埋头哭的年轻女人,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我会跑过去把她拉起来。我想我会告诉她,你的柔弱会变得跟这风一样粗砺,用不了几年,你就会知道,什么都会过去。
我不想具体谈治疗的过程。那就是一个谎言与谎言互相覆盖叠加的过程。我爸(也包括我妈)一直非常配合我和我妹妹的谎言。这种例子很容易列举。你听说过当了一辈子医生的人,会相信每周的放疗仅仅是为治疗肺部钙化点吗?听说过打完就会让他胃里战乱的预防骨破坏吊瓶,会让他相信是补充营养的进口药吗?可这都发生在我们家,就在2008年。有几次他打完那种针,脸色蜡黄,皮下好似无血。可他咬牙咬得太阳穴绷起,喉结在脖子上跑了个来回,硬是把几乎吐出来的东西,又咽了回去。你说,他和我们姐俩,谁演的更好?可他后来有一次,还是吐了。这都怪我。
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吃几块鸡肉,那时已经到了2008年深秋。我故意像十岁时那样,只吃小鸡炖蘑菇里的蘑菇,把鸡肉剩给他。我每天都看到他,还是能感到他每天都在瘦。他像咽药一样硬咽下去,只咽不嚼。他就是这么吐的,吐的全是整块儿的鸡肉。我想说,人真不能自作聪明。人都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聪明。我就是。那天他像突然变了个人。他的茶杯被他摔碎了,还顺带扎坏了他的手。他手上淌出的血,被甩在墙上,显得很红。他说,够了,够了。他说了两遍,四个字,别的没说。他是喊着说的,语气相当暴躁。当天,我没有留下,他也没留我。我知道,他最狼狈的样子只能留给我妈一个人。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时,我已经到了我妈家门口。他给我开的门,接过我手里的水果。对了,还有三支百合。
他对我笑着,又接过我手里的花。这一宿,他除了又见瘦,笑起来还是很好看。我在窗台前面插花的时候,他走过来,站在了我身边。他吸着烟,看我摆弄花。北面的这扇窗户前,有几棵大树,树杈就像大树的粗胳膊那么壮实。我们从这棵树的树龄谈起,又把那群箍堆儿的麻雀,确定为在开个什么会。当然,这都不是他真正想说的。我瞥见墙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我想,我妈可能毫不犹豫地铲掉了一块墙皮。我爸就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说起了我小时候一个邻居,就在麻雀们的会议声里。他说的是上吊自杀的我韩姨。他说,你韩姨是解脱了,可她留给那两个孩子的——可真是一辈子的创伤啊!他说完这句就消失在我身边。窗外麻雀们的会也散了。他和麻雀们像是用暗语商量过,一起留给我一个把打晃的眼泪淌出来再擦掉的空间。
没错,这一夜之间,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仅有黑暗与晨曦的交替,也一定有许多场内心的博弈。在黑夜最深处,一定有很多人渴望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来掩埋那个叫绝望的东西。其中有一个人,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弯下身子,掘开依旧裸露着的坚硬的土地。他没惊扰任何人。他发出的声响比窗外一只鸟、一只松鼠梦游的声音还要微小。
你来找我——大庆哥,听我讲这些,是因为你也人到中年。你和我一样,都已经能够安身立命,却又经常感觉活着艰难。其实你说,谁不是这样?可是谁又能因为彼此都这样,就能好好爱对方?你听,我楼上那个女人又在跺脚、摔东西、又哭又喊了。他丈夫也开始摔东西。我见过他们,有一对双胞胎,看上去挺幸福。你看,我们都在对别人的误会里与别人一起任由生命流逝。我们于是想从过去提炼出一些足以令我们如何如何的东西。我们活着的时候,许多事情从我们身边经过。它们经过之后,我们才有了意识——水不会掉头往回流,你见过松花江的水又流回来吗?
我爸后来确实没再绝望,没再有一次情绪失控。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十二月该算大冬天了吧?已经转年了,可天和地之间的恩怨还是没解决。你知道我指的是雪。我不能再让自己染上流感,我每天都戴着厚厚的棉布口罩,上面有一只很小的麋鹿。我爸已经不能下地,腿细得下不了地。他偶尔还能靠在床头坐一會儿,大多时间只能躺着。我看到了只剩一副骨架时,这副骨架只能躺着的痛苦。我第一次把手伸到他腰下,试图让他的腰骨能再落到床上时,他的整个人都明显在抗拒。那一刻之前,我还没为他接过排泄物,那都是我妈和我妹妹也包括我丈夫和妹夫在做。他觉得我妹妹是医生,医生和医生之间,在这种时刻,可以抛开性别顾虑。他认为只有我是他纯粹意义上的女儿。可我的手确实解决了他的腰骨与床之间的问题。他的骨头扎在我手心上,我感到了那块骨头的安心。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藏在被子里的一声没吭的痛苦,终结于他女儿的一只手心。
我的手没再离开过他的身体。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再到日出。我蜷腿跪在他身边,头歪在我自己胳膊上。也有滑落的时候,肯定有过很多次,我的头压上了他的胸口,或者被子下他凹陷的腹部。我是依据我醒来时,他放在我后脑勺的手做出的判断。他的排泄物已经不再经过他大脑控制。他显得很尴尬。你不知道,我和他是一对什么样的父女。就说十岁被我妈责骂那天晚上吧。当我妈一个人在火炕楼的灶烟里忽隐忽现,我心里的情绪就瘦了下去。我把那些衣服叠成齐齐整整的一沓,我爸就会过来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他在心疼我那副受气的样子。他好像更心疼我妈刚才插在我心里的一些话。因为他说,他知道我为什么会画那些人。他说我为这些人废寝忘食,是因为我心疼他们的忧愁。在我面前,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过了几天,他给我买回一本新书,封面是个大笑的中年男人。然后他说,你画完这个人,再读完这本书,你会知道一个成年人的笑可以掩饰多少痛苦。我就是从那时学会了心疼一个成年人的笑容。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他想把和我之间那种父女的默契和距离,保持到他呼吸的最后。可在他生命的夕阳沉入大地之前,他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没有秘密的人。这一定违背了他的意志。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贯穿他和我之间那种父女的距离,到了这里,已经变成啃啮心灵的记忆。
我单独提到这些,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是最特殊的一个女性。我的生命来自于他,又彻底独立于他。我对他给我的养育心安理得,而我同时又是所有女性当中,对他最没有所图的一个。我不知道他有过几个女人。我作为他女儿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我并不妒忌。我与我妈有着不一样的立场。他们的婚姻,很长久,基本平静。可他们都不敢说自己幸福。我断定,他从没遇到过能给他幸福的女人。你看,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幸运。在他即将消失于这个世界的前一天,一个曾经疯狂给他写信的女人来看他。他们曾经是医院里的同事。她跟一群同事一起来的。我不能否认,她的健康和脂肪,尤其是打扮和妆容,让她在病房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让她在一个曾经英俊现在枯朽的六十多岁的男病人面前,显得尚有一些风韵。可我感觉到她口无遮拦。我感觉到这可能是时间厌憎某些女人的手段。她看到我爸,很惊讶并脱口而出——真不可思议!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说瘦就瘦成一小团儿了!她的语气像在评论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爸没给她回应,他让我给他点支烟。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形容她当年对我爸的迷恋。我只是从一个女儿的角度,敏感地感觉到,她已足够代表我爸这一生的、或许是所有那几段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