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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眉山(一)

2020-06-19张炜

美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苏洵眉山苏辙

张炜

源与流

文学大家苏东坡因为一生创作了巨量的作品,所以被人们喻为一条大河;后来又有人把他比作一片茫茫的海洋,所谓的“苏海韩潮”。这里的“韩”指为文充沛激越的韩愈。我们且把苏东坡看作一条生命的长河,从源头做一回溯,把目光投向那个叫做眉山的地方。

它是蜀地的一个富饶之乡,自古以来物产丰厚,文化发达,植被茂密,是一片有着强大生长力的肥沃土地。人文在这里是同样丰饶的,这就说到了苏氏家族。从记载上看,这个家族素以学问深厚著称,远祖苏味道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是历史上颇负盛名的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此人极为早慧,九岁能文,武则天时曾跻身相位,唐中宗时被贬为眉州刺史。到了苏东坡这一代,苏氏家族已经在此繁衍了三百多年,为当地有名的士绅人家。

苏东坡的祖父苏序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少时性格顽皮,读书不求甚解;成年后喜欢写诗且身手敏捷,诗作多达数千篇,是一位民間诗人:上自朝廷郡邑,下至乡间渔耕,皆能入诗。苏轼的两位伯父都高中进士,大伯父苏澹早亡,二伯父苏涣是第一位由眉山出仕的人。

可见眉山苏氏诗书传家,渊源深远。苏东坡的母亲程氏也出自眉山名门望族,外公程文应是眉山首富,舅舅程濬与伯父苏涣为同年进士。当年苏东坡父母的结合并非偶然,虽然当时苏家已经败落,与程家财富地位颇不搭配,但苏氏家族从学问积累到精神气质,仍别于一般乡绅。苏程两家可谓世家联姻。

眉山的文人士大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修身于家,或为政于乡,都不肯走科举之路。唯有苏东坡的伯父苏涣勤奋问学,及第入仕,开一时一地之风气。继他之后,眉山出仕者多达数百人,苏氏家族也从此崛起,并由“三苏”发扬光大。史书上记录的苏洵是一个老来发奋、终成大器的典范,还被编入家喻户晓的《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可见苏洵虽然在科举上不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成功,但一直怀有著作心和为仕志。

作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杰出人物。他在衰落的家道中一直暗暗积蓄力量,未曾懈怠。他博学多闻,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结交一些重要的文化和官场人物,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而且势在必得。

苏洵与夫人程氏对苏轼和苏辙从小进行严格规范的培养教育,夫妇俩一个严肃刻板,一个慈祥温厚,但都是饱读诗书、深怀报国之心的人。他们深深地影响了苏轼兄弟的成长,对其世界观的形成、人生价值的取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轼兄弟立志远行,以入仕进身为最终目标,这其中当然有着儒学的强大规定力,是“学而优则仕”的必然取向。后来苏东坡在诗中回忆自己的家庭时,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

苏东坡在青少年时代,居然将一百二十卷、八十余万字的《汉书》手抄两遍,用功之深令人惊叹。他一生手抄《汉书》三遍,最后一遍是谪居黄州寂寞之期所为。关于努力治学,这只是许多记录中的一点而已,还有数不胜数的例子。比如晚年谪居海南,他在《夜梦》一诗中写到自己儿时读书不专,耽于嬉戏,突然被父师发现,梦醒之后竟惊慌如吞钩之鱼。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幼年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在天庆观读书三年。张易简收有学童百人,东坡和后来载入《仙鉴》的道士陈太初,是深受道长喜爱的两个学生。东坡被贬黄州时,陈太初在汉中羽化仙去,此事被其记在了《陈太初尸解》一文中。天庆观的启蒙教育,使诗人自小蓄有玄志,为后来的世外思想打下基础。

世人一再强调的“童子功”,实际上来自天地人三者。苏轼的童年非同一般,家庭环境一派向上气象,既有强劲的入世进取之力,又能够放任自然,见识玄人。苏东坡曾经在《洞仙歌》一词自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这个老尼姑引起苏东坡的极大好奇,因为她自言随师父进入蜀主孟昶的宫中,叙说当年见闻。这在少年眼中,玄人与宫廷合二为一,散发出神秘的光晕,让他心旷神怡。

后人面对苏东坡这样一位奇人,会一次次设问由来,就像感叹黄河长江之浩而必要追寻其源一样。但有一部分奥秘或许是无法挖掘的,因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个案,后天的一些缘由好像都是一些表象。仿佛一切都有更深的渊源和设定,是一种自然宿命。

如果以童年为源头,少年为初流,青年为冲荡而去的激浪,那么到了壮年则变为宽阔的大水滔滔;到了老年,就成为无声的阔漫之水,直到入海,展现出平湖一般的澄明,渐渐与无边的冥淼汇为一体。

当世人看到一条巨流的时候,感叹最多的是其波涛汹涌的气势,一泻千里的豪迈,却只有少数人才能够追根溯源,临近源头做一番实际而周备的考察。这种考察需要经历辛苦的跋涉,因为它的源路遥远而复杂,不可能匆促览过。它是一种客观的呈现,可以量化,可以分析,或直观地罗列眼前,或隐去了重要的部分。我们知道真正的源头是更为繁复、琐屑和神秘的。它如何产生在这样的时空中,实际上是无解的。我们将依据能够把握的部分,运用自己的智慧去梳理和考察。这一段是汹涌阔流,那一端是涓涓溪水,二者之间有着不可割断的牵扯。先是缓慢地汇聚合拢,最后形成滔滔之势。

我们相信一切巨流皆有渊源,可实勘时又难免陷于惶惑:滴水涓流,无数支流与小溪,没有波澜,没有惊人的气象,只流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曲折蜿蜒。我们无法将它的中游、将宏大的气象与眼前联系在一起。沿途不断有支流汇入,还在含纳和接受;不过它最终在大地上刻成的那道惊人的痕迹、那冲击山岳的力量、那在整个山川中留下的永垂史册的浓墨重笔,还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我们为流而歌,为源所惑,久久不能平静。苏东坡离去千年,倔强的身影难以被尘埃淹没,仍然清晰地矗立在那里。在当下这样一个物质主义和娱乐主义时代,他的诗文与传奇更加引人注目,更能惹人喜爱,也更容易成为许多人的偶像。但我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样一位文学巨擘,还是一个问题。关于他有多少空想、浪漫和误解,还须从头盘点。这是一项并不轻松的工作。

三苏之别

“三苏”作为历史上通用的一个称谓,将苏家三位杰出人物统而括之,似乎此等人品、才具和成就齐聚一家,这个现象本身就凸显了一个世所罕见的人文奇观。它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为人津津乐道。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惊悚的传说:眉山地区本来绿色葱茏,青翠欲滴,却因为“三苏”的诞生而变得贫枯荒寂。原本是土质肥沃之地,却因为三棵硕大的植物而耗贫,偌大一片土地竟然不再有茂密的繁殖。这三个人作为人中翘楚,百年不得一遇的旷世奇才,对一片土地具有这样的剥夺力,真是让人惊叹中又生出几分恐惧。如果伟人出世,一方土地必得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该是多么悲惨。不过这种悲惨却伴随着时代的欣悦和地方的自豪。这个洋溢着夸张与豪迈的传说,让我们窥见了一个时代惊羡的表情。

“三苏”文学成就巨大,父子三人同享文名,饮誉天下,与此类似者,历史上还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从这种奇迹中我们可以窥见什么秘密,还需要到个体中去寻觅。首先是老来成名的父亲苏洵,他比较起两个儿子,似乎有着一副冷苛的面容。他虽然兴趣广泛,但少一些幽默感,更为正统,是儒家传人的典范,治学、修身、出仕,继承了严格的诗书传统。他具有恒志,虽然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屡试不中,却丝毫没有减弱济世之心。他不僅将报国之志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而且更深入地贯彻到两个儿子身上,他们最终在“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超越了父亲,在仕途上官至三品甚至更高,且著作等身。当然在一些细部,比如个人志趣、性格特点、天赋高下等,兄弟二人仍有较大区别。他们共同点很多,不同处也非常多。

我们以最具有代表性的苏轼为例,做一个分析。从他身上仿佛可以看到苏洵的影子,如执拗、坚定和正统,如强烈的儒家情怀,更有辅佐君王的忠耿,似乎完全继承了苏洵;在其他方面,则又显出了一些不同:更幽默、更随性,把那种坚定和执拗的品性,发散到较长的生命过程中;当进入某个生活的局部,又显得松适散漫。他那么宽容,又那么偏执,时而激情滔滔,时而闲适松弛。他像父亲一样欣悦美丽的山川,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能够于外物之中汲取灵感和乐趣。他的兴味几乎遍布一切事物:从“云烟湖寺”到“船阁荒村”,从“溪上青山”到“细草软沙”,从“岭上晴云”到“西轩月色”,举不胜举。他与绿竹相伴,与水鸟同眠,坚韧乐观,于悲苦中寻找自己的精神依托,在寂寞中驱赶沮丧,一生取悦于笔墨。他是一个善于在现实中做出妥协、做出建设,在为政生涯中大有作为,同时又是一个闲情自娱的大玩家。仅仅从记载中,我们还难以从父亲苏洵身上看到这一切。

我们再看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的苏辙。他们生长于同一片山水、同一个家庭,接受同样的教育和熏陶,但作为弟弟的苏辙却自有面貌。无论是从政为文还是其他,苏辙既不同于严格的父亲,又不类似复杂的东坡,他更像一个规范的官场人物、一个我们所能理解的诗人、文章高手。他在仕途发展方面要好于东坡,但在文采方面却不像兄长那样恣意飞扬,那样无边无际漫卷一切、涵盖一切。苏东坡的才情,会让我们稍稍地忘掉其他二苏。苏东坡从“三苏”的笼统中走出来,走向我们,他的面部更清晰,特质更突出。他的步履时而缓慢,时而匆忙;他的神情一会儿舒展,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变得狡黠和暧昧。在“三苏”中,我们常常忽略另外两个,而更多地钟情于一个东坡。

因为苏东坡繁复到了无法言说,后人把他比喻为一条大河或一片大海再恰当不过。因为它的茫茫一片,因为它在朝阳和夕色下泛着火焰,在中午的烈日下闪着眩目的银光,暗礁与沟壑都掩入无边的大波。我们可能倾注半生泛舟其上,探索和搜寻,时而淹没于局部。当有一天回到彼岸,仍然会为这段经历所震惊:在苍茫的不测中有过怎样的喜悦和历险,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苏洵的雄文《辩奸论》,在历史上颇负盛名且稍存争议,它笔调严峻,指向清晰,言辞苛刻。在这篇犀利的文字中,王安石不点名地受到斥责,不留情面,毫无余地,以致于后来连东坡兄弟都不能苟同。从诸多方面分析,苏洵的文字峻急而苛责,黑白分明,嫉恶如仇,又稍稍褊狭。他除了诗文,更爱著述,喜欢研究《易经》《论语》等大典,兴趣持久,去世前因为没有完成这些著作而感到愧疚,不得不把接续的重任留给了两个儿子。兄弟二人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特别是苏轼,似乎是在最艰难的人生旅途中完成了《易传》《论语说》《书传》三部书。

苏东坡在青壮年时期好像没有多少著述的志向,其人生着力点主要是为政,其次是笔墨自娱。但越是到晚年,越是不能忘却父亲的重托,著述就成为一个重要事业,也是很大的慰藉。他不仅以此打发时间,而且还进入了历史和人生的严肃思考与总结之中,成为必做的、最后的一门功课。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的。他这个时段也许更能理解父亲的夙愿,明白这项工作是多么重要。到了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苏东坡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三大著述”,因为它连接着父亲的希望,认为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文字结晶,有了它们便可死而无憾了。“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答苏伯固》)

可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后来人对这“三大著述”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瞩目的还是那些诗文,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样一些佳句;甚至对他那些呕心沥血的策论和奏议,也都选择了忽视和缄默。这也许表现了当代人不重理路,只求娱乐的特征。我们更喜欢有趣的文字,喜欢个性,喜欢传说,喜欢在一些委婉多情或性格鲜明的抒写中获得共鸣,寻取快感。我们不愿意涉足深沉的思考和思辨,在许多时候,将它们留给那些专门的学问家,让他们去钩沉探微、总结和生发。我们只愿做一个欣赏者,一起快慰、慨叹、畅饮和歌唱。奇怪的是那些所谓的学术人物对于苏轼,包括苏洵和苏辙的学术著作中关于历史和社会的沉思,也没有给予更多的回应。至少这方面的研究著述我们看到的不多。

翻开“三苏”文集,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三个人一生最用力的不是曼妙的辞章,不是诗,不是词,也不是散文,而是那些数量庞大的策论,甚至包括他们为皇家起草的一些制诰。这些文字数量颇大,文思缜密。苏轼尤其激情万丈,在策论之中表现出逼人的才华:深入的思考、强大的辩才、一泻千里的气势。而这一切在诗文中似乎并没有表现得这样充盈。

苏东坡继承了父亲的豪放与思辨,也继承了母亲的和蔼与随性。他十岁能诗,二十通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少年天才。弟弟苏辙似乎更为沉稳,但文辞非常锐利。人们通常以为苏辙要温和一些、中庸一些,实际上也會怒而疾言。他在政争中所表现出的勇气,某些时候甚至超越了东坡。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持重的。苏东坡的敏而多辩一度成为习惯,其灵魂始终活跃。

苏老泉发奋求仕较晚,只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着意培养,使他们在仕途上更早启程,可以说作为父亲的苏洵准备周全,成竹在胸。这是一条为仕的传统路径,也是仅存的报国之途。苏东坡和苏辙在这种强大的传统之力的推动下,最终放弃了上山为玄的世外奇志,走出眉山。就东坡而言,他在这条道路上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但对其他方面似乎又有不舍,结果一生都在张望、神游和飘移。与兄长相比,尽管弟弟子由也喜欢修道,却更能够安于官场。有一次一个疯癫道士治好了子由的病,他便把此人推荐给东坡。兄弟二人经常交流修炼心得。由此可见,少年喜好玄事,追慕道家,是兄弟两人共同的经历,这大概也受到父亲苏洵的影响。

好玄修道,似乎与出仕为官并不矛盾。中国历史上不只一位君王喜欢玄事,比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等。这些具有雄才大略的铁腕人物,决定着天下人的生死,唯独不能掌控自己的阳寿,所以全都向往世外玄术。还有一些特异的生命像李白、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一方面深受儒家思想浸染,渴望济世报国建立事功,一方面又向往“处士风流水石间”(苏轼《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其一》),要隐居修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唐代中期的名相李泌,幼年颖悟异常,有世外之志,仰慕神仙之术,曾数次隐遁山林,又数次被帝王诏回。就是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前后辅佐了肃宗、代宗、德宗三代皇帝,几次挽大唐于既倒。好玄修道在中国士大夫身上竟能和谐统一,可谓奇观。“三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将二者融合,难以考察,不过从他们的人生旅程上,还是能够发现二者的交融与互补。

子由小东坡三岁,视兄长为终生榜样,谨记父训,一生追随左右。他的命运一直为兄长所笼罩,这使他吃尽了苦头,也享尽了荣耀。一般人看来在从政、家庭、著述等诸多方面,苏辙都是一个模范人物,他爱家、爱友、爱君,兢兢业业,不像东坡那样常陷争议的漩涡,当然也缺少东坡那样的名气和华彩。苏辙不像兄长一样多情多趣,勤于政务,寡欲清心,婚姻方面也是从一而终。或许是平稳健康的生活弥补和化解了仕途上的跌宕,他最终得以长寿,晚年隐居颍滨,筑室“遗老斋”,读书写作,默坐参禅。那时北宋的元祐大臣大多在迫害中郁郁而逝,所剩无几,苏辙却能够在世俗生活中安度。这在那个时代显示了其特异性,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格局。

苏洵之冷峻、严厉、激烈,在东坡身上大多得到了继承,只是在外部表现上有些不同而已。苏辙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兄长,似乎较为平和稳健,是一个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纳的政治人物。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东坡宦海风波的激烈颠簸,苏辙一生将会平稳许多。不仅是苏辙,即便是苏轼的子孙也无不为其裹挟,晚年流放岭外,一个孙子死在惠州:他们的人生也随东坡剧烈起伏。“三苏”之中,苏洵更像一位父亲,而东坡却不像一位兄长,若将苏辙和苏轼调换一下位置,我们会觉得更妥帖一些。作为一位小弟,子由如果像东坡那样顽皮嬉戏、多才幽默、不拘小节,也许更合情理,因为兄长应该更踏实、更稳重、更像父亲。但果真如此,东坡就不成其为东坡了。在私生活方面苏辙也更像父亲,没有纳妾,没有绯闻。对于命运和兄长,他都无可奈何,不知应该欣悦还是痛苦,只一味遵循父训,敬仰兄长,愿做一个跟随者陪伴身旁。

兄弟两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走入了浑茫莫测的旅程。他们在这段崎岖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身不由己,一生难得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在相互遥望。他们青年时代有过“夜雨对床”之约,命运却将两人远远地分开,于是就引出了彼此那么多的怀念和忆想,那么多的书信往来和诗文互答,也有了苏东坡的千古佳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古往今来温暖了多少世间人心。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血脉的力量,伦常的力量,传统文化的力量,感受到人间无处不在的温情暖意。他们相互激励支持,走完了辉煌而多舛的一生。

苏洵对于新党人物的变革充满了厌恶,对王安石等人的恶感直接影响了东坡和苏辙,这种影响是致命的。他们为政的立场以及他们的诗文,将三个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无愧于眉山这片丰腴的土地,最终化为她的符号,成为她的代表。他们大致有着共同的厄运、不幸和光荣。这父子三人又是互补的:风格的互补,思想的互补,矛盾和差异的统一。他们既已打上“三苏”的印记,许多时候也就难以剥离:人们面对苏东坡这样一条浩瀚的大河时,会想起另外两条河流。

他们不是支流,而是各自蜿蜒、时而会合时而分离的两条河流。

北 上

苏东坡从第一次离开家乡眉山开始,就踏上了一条北上之路。总结他的一生,我们会发现:只要北上就是幸运,就是美好的旅程。因为京都在北方,那儿意味着权力和荣耀。比起南方,那里更高也更清爽。南方有湿瘴,而且趋近蛮夷,北方似乎更靠近文明。然而北方之北却是另一番景象了,那里意味着更强悍和更粗犷。以北宋京城汴梁为坐标,苏东坡一生为仕,除了定州算是任职边塞,几乎所有北上的经历都是美好和欣悦的。相比之下,所有南下的经历都充满了不祥,是一次次灾难。

在当时的朝廷眼中,南部是疏离的,多用于不端之臣的流放,只有东南方的苏杭是一个例外,它们离繁华的都城不远,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杭州曾经是苏东坡用心经营和钟爱的地方,这里在当年算是富裕和开放的代表,北宋仁宗皇帝曾经有一句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赐梅挚知杭州》)苏东坡对杭州的喜爱无以言表,曾在诗中说,自己好像前生已经到过这个地方似的,到处都像旧地重游一样。他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喜悦。此地饮食与风光俱佳,也留下了苏东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政绩,成为他最留恋的岁月。好像杭州是为数不多的美地,甚至让他觉得超过了故乡眉山。他把这里比喻为“山水窟”,即自然风光的圣地。

说到对北方的向往,还不仅仅因为权力,也还有自然气候之益。在当年,北方气候与今天稍有不同,洛阳与黄河中下游的城市都温暖可人,有繁茂的绿色。比如元好问曾经赞扬济南富有江南气象:“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济南杂诗十首·十》)当时的黄河中下游城市虽无苏杭一带的湿润和繁华,但也绝非苦寒之地。苏东坡自从走出眉山的一刻就心向北方,直到走进那个梦想的都城。这对于南方人尤其是蜀地人来说,就尤其如此。众星环拱的北极星下有一处最为神奇威严、华美隆盛之所,这种想象激励了天下多少莘莘学子。

北方是儒学发源地,是源远流长的正统文化的诞生地,也是威权的象征。没有严谨肃穆的北方,就没有正大的中华思想;没有干爽严肃的北方,就没有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没有权力的笼罩,大地就会涣散以致于倾斜。华夏似乎因为北方而变得更有希望、有条理。苏东坡最痛苦的几个人生阶段都是向南的流放,向南再向南,苦难也就随之层层递进。从京城汴梁到黄州、到惠州、到雷州,最后到琼州、儋州,也就达到了苦难的顶点。苏东坡一生很少发出哀叹,但到了海南之后也不得不说:此地无药,无吃物,无朋友,更无文友。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人,真是痛苦寂寞到极点。在这个遥远而枯寂的孤岛,四顾途穷,登高远望,水天无际,似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凄然伤怀:何时得出此岛?

他渴望北上,直等到生命的最后岁月才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地理与心理有一种奇怪的联系,心理空间与地理空间的关系也颇费思忖。东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气质,连接着不同的幻觉。它们的不同究竟由什么造成,作为一个概念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一切都值得细细寻索。从古到今,“北方”的内涵和外延多有变化,但有一部分至今未变,即北方的力量与权威仍然在想象和认知中得到确立。当年苏东坡在父亲的带领下与弟弟一起跨向北方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生仅有两次的返乡机会,这在我们今天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离开故土难得回返,该是人生的多大遗憾。但是在当年交通工具极不发达,还有繁忙的政务及其他阻碍,难返也就变成平常之事。回家之路遥远又遥远,北上之路坎坷又坎坷,父子三人当年所能够想象的那种壮志得酬、一展宏图的境况,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得到了实现,更多的还是一场空想。

当年好像所有的机遇都在北方,那是一个发展之地、实现之地,是迈向人生巅峰的一个方向。这尽管与今天的想象稍有不同,但大抵还是没有多少变化的:北上仍然是一個强烈的吸引。

从东坡的旅途记录中我们发现,当年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是舟楫,陆地行走往往是艰苦的。在少水的北方,他只能骑马或乘坐马车赴任,道路崎岖,敝裘羸马,风刀雪剑,旅程将变得格外漫长。苏东坡晚年贬放岭南,一路南下困苦倍增,部分原因就是陆路颠簸,无奈之下不得不向哲宗皇帝乞求舟行。他的一生似乎都是水陆辗转、停泊或休整,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到好几次除夕之夜奔波在离任赴任、南下或北上的旅途上。北上、南下,再北上、再南下,从最北走到最南,从荣耀走向沦落。在北宋最南端的“夷獠”之地,苏东坡度过了风雨飘摇的三年,也走向了人生的末路。他的最后日月让人惋叹:再一次北上。

在矛盾重重、坎坷丛生的旅程中,他作为一个大智者何尝没有悔悟、没有痛心疾首的反抗与追问。这一再重复的北上之路似乎昭示了希望,却更多地埋下了绝望。真正的悲剧其实是从离开故乡眉山开始的,北上之路不过是一条伤绝之路。他在一道道诏宣之下不得不重蹈覆辙,战战兢兢地踏上彼岸,踽动,挪移,像最初离开眉山一样,向着一个方向。

等待他的是最后的时刻。诗人的荣耀始于北上,诗人的生命止于北上。

误入最大人家

在中国历代读书人的心目中,朝廷是一个庄严端正之所,是治理的中心,是理想的基础,是安顿个人肉体与精神的最高堂宇。在这里似乎可以拥有一切,可以真正地施展抱负。这是一个让人生变得更加阔大充实,是无所不能的一个场域。他们不由自主地将其当成了最大公器,于是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封建专制社会的朝廷其实并非一般的政体设置,而是天下“最大人家”,即一个大家庭的内部办事机构。“家天下”之可怕,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才会深味。

苏东坡所进入的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户“最大人家”,它比起朝外的那些强悍聚集,在许多时候要“庄重”一些,比如梁山和太平天国之流,二者比较起来差异是很大的,然而在本质上仍旧相似,都属于丛林法则之下强蛮争夺的结伙。“最大人家”假以时间,逐渐会有一些规范的积累,尽管已经十分畸形,但毕竟有了规制,甚至在上升时期还会有一些“大家气象”,有所谓的“政治传统”。但它的原始属性,一定要在特别的时刻现出原形,表现出强虏的本质。“家天下”的特质任何时候都不会隐匿到无影无踪,甚至会暴露无遗,如疯狂的压榨和掠夺,如穷奢极欲,残忍镇压,上行下效;如成群的性奴,如群蝇竞臭,等等。投身于这样的体制之中,与一个读书人的报国之志相去甚远,与儒家的仁治之心相去甚远。这种报国无门的痛苦,其实是所有身怀家国的读书人的最大痛苦。一个个王朝由盛而衰,更迭换代,只是鲜有例外。

一个英明有为的君主会使朝廷气象为之一新,整个国土变得生机焕发,置身其中的读书人觉得生逢其时,觉得大有作为,自己十年寒窗的辛苦是值得的。他们像所有诚实的人一样,开始践诺。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往往误解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进入的仍旧是天下“最大人家”。在这个“家天下”的巢穴里,他们开始一点一点品尝痛苦人生。

北宋初年算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治世,开国之君赵匡胤重文抑武,通过“杯酒释兵权”,从藩镇主将手中收回军政大权,直接掌握军队,并推行文人领兵的范例。他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君主,喜欢读书,马上得天下之后即以文治国,给后代子孙立下“勒石三诫”,其中之一就是“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力倡政治文明,尊崇儒家学术,因此颇受历代文人的赞扬。宋代官员俸禄非常丰厚,三四品以上薪水更高。如宰相和枢密使正俸的月钱是明朝宰辅的数倍,并有服装绢绫及各种补贴。总之宋代的官禄,没有哪个朝代可以比拟。这时国家版图虽小,科技和经济却非常发达,活字印刷、火药和指南针,都是在这个时期取得了重大突破,算学、天文学、医药学等领域也遥遥领先于世界。

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认为中国北宋时期,其科学与文化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是人类伟大的创造时期。英国著名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北宋都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据考证有一百五十多万人口,超过了盛唐时期的长安人口。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这样描述:“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宋徽宗年间的画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生动地再现了当时汴京的富丽景象和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

唐代曾实行“里坊制”,将居民区和商业区加以分隔,而且闭门鼓敲过之后市民不能上街。北宋仁宗时代废除了里坊制,整个都市的商业生活从此无比红火,汴京即成为一座不夜城:夜市开到半夜,凌晨接续早市。京城的娱乐业非常发达,通常把黄金地段用一个个勾栏隔开,夜夜上演评书、戏曲、杂艺、相扑等节目,最热闹时可吸引上万人,连仁宗皇帝都出宫与民同乐。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女子相扑表演,她们着装火爆,仁宗皇帝看完表演竟十分兴奋,吩咐“赐予银绢”。据记载皇帝此举激怒了司马光,他曾上《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婉转地批评了仁宗。

现代人使用的牙膏和牙刷也在北宋出现,苏东坡就是一位善于研制牙粉的行家里手,记载中就有“苏轼牙粉”和“苏轼刷牙法”。北宋人不仅爱惜牙齿,还发明了美容和镶牙术,当时称为“染须术”和“种牙術”,如南宋诗人陆游写过“染须种齿笑人痴”的句子(《岁晚幽兴》)。当年还有专职牙医,陆游在此诗自注中说“有医以补堕齿为业者”。这都是高度文明的例证。两宋都城的餐饮业也格外发达,上层人士热衷于享受名厨和名店。据《东京梦华录》和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所记,当时宋人的烹饪技巧已达数十种之多,而且酒店还有歌舞助兴和外卖生意。

除了丰盛的物质享受之外,宋人还有读报的习惯,《靖康要录》记:“凌晨有卖朝报者。”报章是一个较为繁琐的行业,印刷发行需要诸多环节的紧密合作,在南宋《西湖老人繁盛录》和《武林旧事》描述中,“早报”业务已经成熟,许多都城人家不仅看官府的“朝报”,还可以看到私人小报,后者主要登载各种花边新闻之类,属于“朝报”不屑于报和不敢报的内容。西方十七世纪才出现了《法兰克福邮政总局报》《新到新闻》《莱比锡新闻》等,比宋代晚了七百多年。

汴京的体育赛事格外发达,相当于现代足球的“蹴踘”,在当时非常兴盛;高尔夫球在宋代叫“锤丸”,这种高雅的体育活动也流行于朝野。与这种奢靡生活相匹的还有妓馆,据《西湖游览志余》记,每一州府只要新太守上任,营妓们都要出去迎接;太守离任之时,与之交往密切的营妓会难分难舍。当年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就曾派杭妓前往苏州迎接新太守,并专门为此赋词《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甫》:“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这种群妓迎接新任的情形,可谓宋代的一道风景。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苏东坡在父亲苏洵的指引下北上,怀有报国壮志,却误入了“最大人家”,这对他而言既始料不及,又自然而然。他在这种靡靡之音中或有迷失,但冷寂中会悟彻许多。可惜一切都为时太晚,心身之矛盾已不可调和。有时他会被一些假象所迷惑,如“最大人家”的秩序、森严气象,会加深恍惑。他宛若置身于一个神秘的场所,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值得付出。只有真相显露的时候,诗人才会产生出阵阵惊悚,但这时已经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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