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花笺
2020-06-19胡竹峰
《山花》创刊七十年了,李晁告诉我的。心里倏然一惊一喜:惊的是,居然七十年了;喜的是,七十年依旧新锐。
《山花》虽居贵州,却是中国文学重要的渡口,更是我文学的重要渡口,而李晁是我文学的重要摆渡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报纸与杂志差不多就是一个个文学的渡口吧,《山花》不知把多少写作者送到了文学的彼岸。
坊间爱书的人喜欢《山花》的不少,浸淫在这样的文字意境里,不仅手有余香,也染得一身文气。
二〇一三年前后,我开始动笔写《民国的腔调》。那两年读了很多中国古典文章,也读了一些域外作品,越读越深,发现心里还是不能忘情民国文人,到底是读旧民国的旧文字长大的。
深宵伏案,尽是线装纸墨的暗香,满心旧人,轻呼一声,恍在咫尺,就着一壶清茶与他们秉烛夜谈。那些人物,尽管无从相识,一篇篇写下来的时候,内心却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至交。因为偏爱那本书,总希望书中文字有个好归宿。这时候想到《山花》想到李晁,选了那篇写胡适的文字给了他。十几分钟就确定在最新一期杂志发出,一个多月后收到了刊物。文章发出,有《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各类转载,并选入了几个年度散文、随笔类选本。还有读者以为我是胡适先生的同宗族人或是后人,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与李晁文字之交多年,彼此讯息往来,大抵与读书写作有关,与给《山花》的文章有关。我们第一次见面却是二〇一四年长沙的一个笔会上,出席者多是同辈从文的人。除了李晁和我,还有林森、金理、林培源、草白、文珍、孙频、杨晓澜、郑小驴、周明全、李德南、陈崇正、房伟、凌仕江……笔会间隙,众人游浏阳河看湘江,去了橘子洲头,去了爱晚亭,去了岳麓书院……
春夏之交的长沙,空气湿润,水何澹澹,草木青青,一行年轻文字人也是郁郁葱葱的样子,边走边聊,谈锋甚健。大家开腔多是文学的话,彼此之间笑说各自的往事。年轻时候见到同道中人,是片刻即熟的,不像人到中年,想交集而止于礼,或者因为各自的自持遥遥相望着,因谨慎而不近身。
那时候李晁真年轻,戴贝雷帽,目光炯炯,脸上却还有害羞的神情,像是我的哪位少年旧友。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一群年轻的写作人,没见过那样年轻的李晁,而我也不复当年的模样与心境。
笔会匆匆,很快结束。事忙的人,一大早就离开了。李晁和我归程迟了一些,他比我还要晚。告别的时候,天下着小雨,他非要送行,不顾推辞,径自提着我的行李箱送到车边。末了,狠狠握手,拥抱。临上车,又投來侠肝义胆的一瞥,那是文学的情谊,也是青春的热度,心里暖意久久。
回去之后,彼此像是淡忘了那些酒酣耳热淡忘了那些嬉笑无拘,文学的交流还在,朋友情谊渐深。
因为李晁,给《山花》的稿件总是格外用心,不敢应酬。因为李晁的小说,尤其短篇写作,一篇篇有独特的气象,他是我心中卓越的小说家。
李晁小说有极好的想象,我喜欢他笔下的人,忧郁善感,情感又炽烈又隐忍,总是缺乏点勇气,结尾偶尔还去向不明,投身迷雾,继续过着忧郁的生活。年轻的李晁一篇篇写出那些出彩的故事,文字有色泽,纠缠着或温暖或阴郁的情绪,笼罩在灰暗中,有痛苦有绝望有欢乐。我没好意思问李晁,但我猜测,一些文本可能有他精神的一面。
这些年,李晁身为编辑,为《山花》付出真多,写作倒是少了。作为编辑的李晁,性格有单刀直入的成分,谈起文学,没有铺垫迂回,痛痛快快,一针见血,咬得住问题,如庖丁解牛。我知道他的较真他的偏执他的宽容,更懂得他对《山花》的热爱,连退稿也斩钉截铁。纸本读物这样传承,安妥,守得住中国文脉的根基,守得住了当代文学的芳华。
八九岁上喜欢读书,至今快三十年。十八九岁开始写作,如今也快二十年了。阴天晴天风里雨里雪夜寒日打雷闪电,这几十年来,没有离开过文学的护佑,而《山花》是我读写生活重要的记忆。家里存书两万册,书架有一格放的是刊登有我文字的《山花》样刊:
二〇一四年三期《山花》,刊行了我的《从胡适的相貌谈起》。
二〇一四年十期《山花》,刊行了我的《寻味编》。
二〇一五年九期《山花》,刊行了我的《人物册子》。
二〇一六年七期《山花》,刊行了我的《朱耷》。
二〇一七年六期《山花》,刊行了我的《遗珠篇》。
二〇一九年二期《山花》,刊行了我的《草木篇》。
二〇二〇年,我又给了他们写戏剧的随笔《击缶歌》。
都是万字上下的长文,多有转载,这是我文章的福气,更是《山花》魅力使然,说明杂志影响之大。
《山花》抬举我,也是我的责编李晁厚爱。
作者与编辑关系颇奇妙,是隐隐的缘分。
如今,李晁不仅是责编,更是老友。
我珍惜与《山花》的文字缘分,珍惜与李晁的情谊。
有朋友说,世上交往很多是无趣的,文人交往的无趣,大约算得一种。搞搞聚会什么的,大文人端足架子,小文人挺直腰板,真文人卓尔不群,假文人正襟危坐,狂文人俾睨群雄,傲文人目空一切,有人摆级别,有人抖家产,台上高声朗诵,台下嗤之以鼻,有位子的朗声作报告,有作品的自想心事,宴会上相敬如宾,研讨时相互吹捧,有利益相互拆台……朋友感慨深,说茫茫文海,得二三知己足矣,不赶场子,少凑热闹。
我和李晁是文友,相见多次,总能脱下文人的外套,从作品中到内心里去。俗事之外,我们总是勉励对方能写一点,多写一点,好不好我们都不管。彼此惺惺相惜,知道对文字有敬意。
岁数大了,人成熟了淡泊了,期慕一篇文章远远没有从前焦炙,一味随意,只是信缘。但每每有文章在《山花》上刊登,心中欣喜依然,总能唤起最初的记忆,与《山花》那么多年的编写往来,文学里越发多了人情之美。
俗世或者乏味,文学到底迷人。没有文学渲染,《山花》不会那么可爱。
我出生在皖西南一个叫岳西的小城里,老家山深树茂,一年四季皆有山花烂漫,东风西风轮转方成四季。如今又和《山花》杂志结下厚缘,真真是快乐的事情。
纸上岁月从来吉祥从来如意,感谢这些年和我一起文章流水岁月的《山花》。没有把酒言欢的豪兴,闲时光阴在字斟句酌里消磨,刊登于《山花》的文章,与自己耳鬓厮磨与读者肝胆相照。那是开花结果的喜悦,那是怦然心动的文缘,也是一纸平安的音讯。
都说文学没落了,七十年,《山花》营造出一缕缕花香墨香,香飘不绝,并不过时。时代更新,情怀依旧,电子书或许更考究更体面更好看,到底少了书香,少了纸页的手感。董桥说中年老年文化精英的品位即在此,虽然我离中年老年还有些时日。
七十年里,因为李晁这些编辑,《山花》终是把自己变成了花园。这花园不是私家别墅,却是公共领地,有人散步,有人打拳,有人舞剑,有人养花,有人培草,有人弹琴,有人吹箫,有人唱曲,有人烹茶,有人烧菜,有人沽酒……这一座山花的园子一年四季鲜花如海,吸引得八方宾朋。
我有一张旧照,在洛阳白马寺牡丹园中拍的,白衣少年站在花丛中。想起《山花》,总会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因为《山花》给少年时候的胡竹峰一个美好的文学开端。
七十年里,书人书事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页,好在《山花》无恙,欣欣向荣。一朵山花盛开灿烂,一朵山花含苞待放,花团锦簇,月圆花好,繁花似锦,鸟语花香,那花枝上还带着露珠带着晨色。不知不觉,居然七十年了,风风雨雨,故人无恙,这是文学不老的实证。《山花》的名字和她的气质吻合,明眸善睐,清新自然,有不卑下不迎合的风骨。
七十岁的《山花》在文艺园里算是老寿星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多少人事沉浮多少人事兴衰,但《山花》七十年不谢,盛开如新蕾,真让人高兴。我要为《山花》作歌的,歌曰:
冬去春来,山花盛开。
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以文为大,有器如海。
人生快事,纸墨書斋。
鬓毛易老,文学不衰。
七十大寿,继往开来。
此去山青水绿,一路好景。书影呈祥,文学快乐。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