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只斤·阔端(中篇)
2020-06-19郭雪波
郭雪波
初秋的夏日塔拉草原,一片金黄,如其名。
王,在马背上。望着那耀眼的金黄,思考着事。
一双鹰隼锐目,乜斜,瞥一眼山谷。那里正进行一场狩猎围狼,实为练兵,人欢、马嘶、狗吠、狼窜。王肩上的“海东青”,跃跃欲试,双翼微启微合。王,宽手掌轻轻摩挲其背,安抚,示意勿躁。
目光在前,心却在它处,王思谋得入神。
是夜里的一场梦,正困扰着王。
静静侍立左后侧的国师尧乎儿·博,默默观察王的脸色,揣度。心想,王的神色今日有事啊。不免有一丝不安,发亮的高额头上,浸出汗渍,脑子在急速运转。他骑白马,立白纛,身份尊贵,但王的一根汗毛的抖动,都令他琢磨半天,心中必须先做准确预判。
王说,父亲大可汗在世时,身边有耶律楚材,本王有你尧乎儿·博。我的耶律楚材,你紧张什么呢?
王,开口了。心里笑。不动声色,抽冷子来这么一句。
禀,二太子王爷,日照万丈,有和煦的阳光照耀微臣,享不尽的福报呢。老萨满我——不紧张。
尧乎儿·博,很快镇定下来,又言,王爷,眼在狩猎,心在云端,夜里必是思谋云端里的事了吧?
王,侧过头来,瞅瞅他。
你果然是本王肚子里的虫虫。说说看。
自打成都得胜归来,王爷有个一直挂怀的心事。微臣想,还是跟西南边有关。
这次,尧乎儿·博说得比较肯定。插在白色法帽上的五色羽毛,随风飘动。
这是一二四四年夏末初秋,一个遥远的年代。虽被历史早已遗忘,但是,决定两三个民族未来趋向的抉择,就诞生于这次并不起眼的对话之中。
马背上,王不置可否。被猜中了心事,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保持着骨子里的那股威严。片刻后,王,慢慢叙述起来。尧乎儿·博示意身后的一位年轻书记员。那个小吏,立刻在马背上展开一张羊皮,用托忒蒙古文进行速记。那张羊皮,不知用什么特殊技术鞣成的革,熟皮,薄如纸,白而嫩,坚韧而又能保存长久。
本王,走下到一条流水潺潺的河谷里,有岩石,长着灌木丛,顺河水向南行进,先遇着了牛,铜铁色的牛,接着遇着了马,也是铜铁色的马。本王,颇感奇异,这时出现了几个儿时玩耍的王兄王弟们,有大太子哥阔出,还有贵由、蒙哥,忽必烈、哈拉察儿三弟——大家说说笑笑,都沿着这条有牛有马有水有树木的河谷走,想走到尽头吧可能,当时也不清楚,为什么走在那里。我落在后边一些,心想反正也走不过他们,落在后边也有后边的好处,不必操心前边的事。这时不知谁在喊,前边就是谷口了,天地一片广阔。只见口上有一座低矮草房,其实像一座草庵,有人说里边住着一位出家高人,在这里隐居。前边走的几人中,有人在抬手拍打草房墙,性子勇猛又烈的大太子哥阔出,抬脚就踹草房瓦片沿儿。草房,却很安静,无人出来。
大家正在纳闷,草房顶部的东北角有一个被土遮住的巴掌大小的窗口,从那个口里突然噗嗤噗嗤喷射有声,飞跳出七八只跳兔儿来。那东西在老家沙地上常见,前两腿短,后两条腿长,尾巴很长尖上有黑白花纹。那些个跳兔儿们落地之后,蹦蹦跳跳奔跑在岩石和小坡上,个个奔跳有劲儿,灵活顽强。有一只攀在石壁上要滑落,却突然变成一只硕大的有翅膀的蜻蜓,像蜂鸟一样叮着石壁。这时,出现了一位胖女孩子接住这只蜻蜓,捧在手上,接着出现了好多玩耍的女孩子,这时节河滩上突然飞出了千万只白色蝴蝶,漫天飞舞,女孩子们欢喜地追逐那些雪白雪白的蝴蝶,有的捉住了蝴蝶——
讲到这里,王,闭上眼睛,陷入那神奇的梦境里,似乎不能自拔。
火红色狐皮帽子,裹着他硕大的头颅,弯曲的唇髭两撇胡须,在风中微微翘起上扬。王,沉吟着,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仍处在追梦之中。
尧乎儿·博,静静地等候着,不敢出声。他明白,若是自己不识时务地追问,不是遭到白眼儿就是喝斥。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正因为如此,他能活到现在,王视他为心腹,不,还算不上心腹,只能说是谋士或能念咒语避祸的“萨满·博师”而已。当然,外边称他为国师。
王,并不看他。不在意他思考着什么,对于王来说,这些如风一样无关紧要。
王,眼睛依旧微闭着,继续把梦境讲下去。
在梦里,本王不知道自己在哪个位置,只是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这时候,诸王兄王弟们都看不见了,倒是出现了一个贵妇人。她,文雅贤淑,默默目睹着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还有那些追逐蝴蝶的女娃娃们,与此同时岩石上出现了另一个人,一位白胡须老者,坐在那里给那位女子讲述或阐释起什么——
王,结束了讲话。他的梦境,就此戛然而止。
尧乎儿·博的身子颤抖起来,战战兢兢地忍不住问一句,大着胆子。
结束了?
结束了。
微臣大胆问太子王爷一句,难道没有听见白胡须老者讲述的话吗?
未曾听到——
一句也没有听到?
一句也没有听到。
但王似乎欲言又止。
尧乎儿·博心里明白了。王,肯定是听见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本王,听是听见了一两句,但本王不太懂他所说的那些——
王,挥了挥手。想赶走什么似的。
他不再开口,目光又如鹰隼锐利,闪射寒光。这令尧乎儿·博不寒而栗,赶紧闭嘴,不再多说话。
此时,王的目光遥望着西南祁连山的刚克尔雪峰,阳光下白雪皚皑,闪烁耀眼。渐渐,他的心情缓和了许多,目光也随之温润了。
安吉拉,王又开口。
安吉拉是尧乎儿·博的真名,尧乎儿是他的部落名称。显然,王要对他有体己话吩咐。
安吉拉,刚才的梦,本王只是说给你听听而已。不必再外传了,书记的记录也锁进密室里去吧。
遵旨。回禀太子王爷,您做的是大梦。
大梦?哪里有什么大梦哟。梦中的大哥阔出都走了八年了,我想这是他脚踹草房的回报。大可汗父皇升天也有三年,这天下事,够皇后六娘她老人家操心的了。
王,叹口气。又说。
不过嘛,你安吉拉肯定心里不老实,在苦苦破解本王的这场梦。算啦,即便含什么天机,本王也没有心情听了。咱们还是办好自己的事吧。
尧乎儿·博听出王的心声,轻轻舒了一口气。他钦佩王就在这一点上,本分,无野心,从未流露过想参与汗位之争的丝毫想法,心里清楚属于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也正是这一点,免除了日后诸多麻烦,福荫子孙。
尧乎儿·博心里清楚王想办好的那件事,尧乎儿,那是个大事。可眼下,群王争权,虎狼环伺,想办成個大事谈何容易。
这时,前边山谷里的狩猎围狼,正进入最后高潮阶段。
年近四十的孛儿只斤·阔端王,膝下有五子。
长子灭里吉歹,次子蒙哥都,三子只必铁木尔,四子铁必烈,五子曲烈鲁。大的十九岁,最小的十二岁,个个在马背上成长,勇猛胆大。今随父王来到夏日塔拉草原夏宫斡尔朵,按照父王指令各带自己百名卫兵,参与围狼狩猎的练兵比赛。这是游牧部落的祖上传统,拿狡诈凶恶的狼群来练习年轻男儿们的胆识、骑术、战技,为他们将来建功立业打好基础。
五色“九足鹰旗”,象征五支骑兵队,在前边引路,迎风飘扬。
随着战旗挥动,铁骑呼啸猎犬飞奔,五支队伍已把由十几条狼组成的两三个狼群合围在了大包围圈中。被逼急的狼,凶残地回头撕咬靠近的骑者。练兵比赛有规定,五个儿子所带五百名卫兵只负责外围赶狼群,不得参与猎狼杀狼,而且五子身上只许带弓箭,还有铜弯头木柄锤“蛮契克”,不得用马刀或其他兵器。击杀头狼者为第一名,母狼次之,其他狼则按大小计算。
头狼是一条铁灰色的个头很大的凶猛之兽,它带领族群玩命逃窜,张着血盆大口吓退逼近的猎狼者。它不愧是老练的首领,观察到围猎的五支队伍中,最弱的一支是由年龄最小的十二岁曲烈鲁率领的,于是它选择这个方向突围。铁灰头狼疯狂地冲向曲烈鲁,欺他年小,高高跃起扑向他,可别看年幼,曲烈鲁毫无惧色,在马背上挥起手中的铜头“蛮契克”便击打头狼。头狼凶狂,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蛮契克”铜弯头,曲烈鲁毕竟才十二岁,力量尚小,无法从狼嘴里抽出“蛮契克”,争执不下,这时母狼从另一侧偷袭曲烈鲁扑过来。千钧一发时刻,有两根“蛮契克”呼啸而来,一个击中头狼,一个击中母狼,两只狼同时“嗷儿”一声惨叫,就地一滚,拔腿就逃窜。击中头狼的“蛮契克”是来自近处的三哥,十五岁的只必铁木尔,击中母狼的是远一些的大哥灭里吉歹。挨一棍子的头狼,忍住疼痛逃了几步,见十五岁的只必铁木尔还没来得及捡起落地的“蛮契克”,而且前有堵截的卫兵出现,索性返身扑向只必铁木尔。这一下老三又麻烦了,但他毫不慌张,迅速拿起弓箭朝头狼射出一箭,正中狼腿。高高跃起的头狼落地,见老三又搭弓发箭,它急忙头一低从老三马肚子下边蹿了出去。
这下,头狼逃出包围圈了。瘸着腿,带着箭簇,死命向山谷丛林方向逃遁。
头狼逃出去啦!大家齐声高呼。
只必铁木尔拨转马头,挥鞭追赶,他从头狼后边再射出一箭,又中。可那匹头狼真狂猛,凶顽,身上带着两支箭继续逃窜而去。
伫立高岗上,瞩目这一切的王,脸上微微一笑,拍了拍肩上“海东青”说,老三有点吃力,该你出场了,我的朋友!
“海东青”一声尖利的啼啸,箭一样飞出去了。
转眼间,它赶上就要逃进林子里的头狼,从空中直击了它。
两只铁爪子向下张开。一只脚掌上长有五根铁爪子,另一只脚长四个铁爪子,典型的“九足铁鹰”,属于极品猎鹰。九根铁爪子,抓进头狼的头皮和脖子肉里,狼生生被抓了上来,提吊在空中,血哧呼啦的,在空中蹬踢四条腿在挣扎,张开血盆大口嚎叫,撕咬,但无可奈何。狼还是不放弃,弯曲着两条后腿向上抓蹬猎鹰腹部,但猎鹰已经飞升到三千米高空,猛然间,它的铁爪子一撒,就松开了。
狼的躯体,呼啸着下落,只听扑哧一声,转瞬间落在下边岩石上,粉身碎骨。
三公子只必铁木尔拍马赶到,又一箭射进正抽搐的狼心脏里,一把揪起狼头,拎着狼身子,飞马奔向高岗上观战的父王那里。他利索地跳下马背,把头狼献给父王,下跪说,孩儿失手放走头狼无能,功劳属于父王,还有您的战无不胜的“海东青”神鸟。
王,抚须微笑,默默端详着老三,心中暗喜,此子果然不凡。救弟有功,杀头狼不抢功,仁义又有胸襟,本王终于有一位不错的王位继承人了。
他夸赞三子说,今日头功,还算在你头上。杀母狼的老大排第二。其他的都依次排列吧!
这时候,老幺曲烈鲁抱着一头受伤的小狼崽,走上前来下跪,向父王献战利品。王,一见就乐了。
老五,你怎么抱个活狼崽上来了?
回禀父王,它被我射伤了,挺可怜的,还在吃奶呢它,父王。
曲烈鲁说得期期艾艾,一副心慈手软的样子。
是吗?那你想怎么着?王,试探着问他。
恳请父王,让孩儿收养它吧——
一听此话,在一旁的尧乎儿·博脸色陡变,几个兄长也都为其捏了一把汗。老五生母三夫人本来骑马立在王的身后,听到儿子此话,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走上前来,跪在一侧恳求说,夫君息怒,小五年幼,不懂事——
王,心中已动怒,但见自己喜欢的三夫人上来请罪,就不太好动气了。他挥挥手,让三夫人走开。然后,又面对了心性过软的最小儿子。
小五曲烈鲁,你的“蛮契克”呢?
在这儿呢?父王。
曲烈鲁把那根别在后腰带上的“蛮契克”,取下来,举在头上。
好吧,那你现在把它再举高点,就往那个小狼崽的天灵盖上,猛击三下,击碎了它!
王,威严无比,黑下脸,下令。
曲烈鲁“哦”了一声,浑身颤抖了一下。
在场众人谁也不敢出声,屏住呼吸。四周静悄悄,似乎风也停止了吹动。人们都紧张无比地注视着老五曲烈鲁,为他捏着汗。
父王——曲烈鲁嗫嚅,眼里浸满泪水。
怎么?你想违抗父王指令?
王的两撇胡须上扬,眼光如刀。
孩儿不敢——我击碎它就是。
曲烈鲁低声回复,举起那根铜头“蛮契克”狠狠往狼崽头上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狼崽头颅顿时被击粉碎,流了一地血和脑浆的混合液体,溅了曲烈鲁一脸。只见他丢下手中的“蛮契克”,萎顿在地上,目光呆呆地瞅着那具狼崽尸体。
王这时开口说,好样的小五!算你还是咱们孛儿只斤氏小爷们儿,算个男人。但记住,你今天打死的是明天的敌人!你一定要明白,狼,本性决定永远养不熟,养不成你的朋友,不会像狗一样,所以叫白眼儿狼。三个月之后,只要它的牙长全长尖利了,第一个咬的就是你的喉咙!它会偷偷袭击你!我小时候放羊,两只狼夜里袭击了我的羊群,它们也不吃肉,把几十只羊的肚子全都豁开撕烂,所有羊羔的脖子都一口咬断,它就这么邪恶!在草原上,狼,永远是牧民的生存敌人,你今天心慈手软,一两年之后,就这只狼崽子也许会咬烂夏日塔拉牧民上百只羊的肚子!
王,迎风而立,在马背上说出这番铿锵之言。
不要给你的敌人留一丝缓气儿的机会!
这是王在心中默默说下的另一句话。
夜幕降临,夏日塔拉草原一下子安静了。
鸟投林,畜归栏,兽进穴,吹了一天的初秋的风也已歇息。
王,在巍耸的夏宫里设杀狼宴,为五个正成长为战士的儿子庆功。他把小五拉在身旁就坐,摩挲着他那一头黄黄的头发,逼他又喝了三大碗马奶酒“契科”。那小儿早已忘记白天的不快,撒娇索要父王腰上的金柄蒙古刀。
王,就把金柄刀解下来,慷慨赏赐了他。
然后说,你的爷爺大可汗太宗在世时,仁爱好施,广播恩惠,他的宫廷几乎成了普天下的庇护和避难地。在赏赐财物方面,更是慷慨大方,老人家把来自帝国远近各地的礼品,常常不经司账登录就散发一空,几乎没有人不得赐物离开的,也没有乞赏者从他嘴里听见不或否。有一次在猎场上,农人献给他三个西瓜,他身上一时没有可赏赐的东西,索性将皇后耳边的两颗珍珠摘下赏给了那个人。皇后嗔言:“此人不知珍珠的昂贵,不如让他明天到宫里去领些钱物。”父皇却说:“他是个穷人,生活艰难,等不到明天。”
王,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
长生天妒才啊——那么慷慨宽厚治国有方的父皇,却那么早地被收走归天——唉,父皇他太大意,酒喝多了——
王,仰天长叹。两行热泪,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慢慢流过。
热闹的酒宴,顿时一片安静,肃穆。
王,接着对小儿曲烈鲁说,这把金柄小刀,就是你爷爷赏赐给我的,你要记住,牢牢记住爷爷大可汗的风范。做人要厚道,对百姓要厚爱,对兄弟姐妹和部族们要厚德!
说完,王,起身离席。挥挥手,让大家继续,让孩子们和母亲们继续开心放松,唱歌跳舞,别因为他影响了欢乐的家宴。
长夜漫漫。人世漫漫。
王离席时,瞧了一眼尧乎儿·博。他顿时明白,随王来到书房。
侍者捧茶。王,屏退下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王,从书桌上拿起几封信札,递给尧乎儿·博读。
并说,这是西南边送来的战况,安吉拉,说说你的看法。
读完,尧乎儿·博沉吟片刻,这是来自大西南乌斯藏地区的军事战报。王,四年前从武威凉州王府派出“达尔罕·台吉”贵族大将多塔纳波,率军攻入西藏,进驻热振、澎波地区,基本控制了那里的局面。多塔已经摸清卫藏一带藏传佛教各教派的情况,自吐蕃王朝瓦解之后乌斯藏地区三四百年来已没有统一政权,教派林立如宁玛派、噶当派、噶举派、萨迦派、希解派、觉宇派、觉囊派等等,地方头人各自为政,处于长期分裂状态。多塔上疏一道《请示迎谁为宜的详禀》要函,向阔端报告了西藏情况,详述各教派的特点与相互关系,并说明萨迦班智达兼掌后藏政教大权且享有“学富五明”的崇高声望,建议迎请萨迦派活佛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去凉州,会谈洽商全面接管藏区之事。
尧乎儿·博此时开口说道,禀王爷,微臣知道,王爷心中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件事了。多塔大将军没有辜负您的期望,这是个好消息啊。自先皇太宗在世时委任二太子王爷您为西凉王,主政大西南这片西夏所属陕甘及青藏新疆南部地区,坐镇武威业已有十五年之久了。可自太祖先皇成吉思汗归天之后,卫藏地方不再向我们大汗国纳贡,关系日趋紧张,时至今日该是彻底解决的时候了。
王,默默听完尧乎儿·博讲的话,微微点头。
可眼下,六皇后娘娘称制,她老人家忙着立储,一心想扶贵由王兄登基,顾不上咱这边的事,也不惦记咱们啊!王,轻轻叹气。
王爷让皇宫帝娘如此遗忘您的这里,说明她老人家对您很放心,多好呀。都是王爷心仁,又低调,没有太多想法,才深得皇宫信赖不是。
哦?你倒是很会宽慰本王啊。
尧乎儿·博微笑不语。
草原上有一句谚语,太陡的山路让坐骑疲倦,太大的脾气让自己心累。本王还是那句话,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想法多了心会累的。高有高的所干之事,低有低的要办的使命。
王,深思熟虑,心力很坚定。
微臣听懂了,王的使命,就是彻底解决乌斯藏之事。
王,点头。随即吩咐,那么开始吧,拿笔和纸,此事不宜再拖延。
尧乎儿·博愣住了,一时没明白王爷的意思。
王笑了,手指头点着他说,安吉拉,别像傻狍子似的愣着了,快点啊!
尧乎儿·博这才去准备纸和笔。
王见他拿来了芦苇造的中原软纸,又摇头说,不不,还是拿特制的羊皮纸吧,结实。这封信,要去的地方很远呢。
哪里?
乌斯藏。
写给谁?多塔将军?
不不,写给多塔将军推荐的那位萨迦派活佛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贝桑布。安吉拉,我记得你会藏文是吧?我知道你还会托忒蒙古文,畏吾儿文,还有方块汉文,哈哈,我的耶律楚材,你可真是我的大宝贝!
尧乎儿·博在那里嗤嗤傻笑,摸摸黑黑的头发。没有戴行头法帽,他更显得质朴真实,不然总像是在装,像假人。
王,稍稍沉思了一下,开始口述。
“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贝桑布知之。我为报答父母及天地之恩,需要一位能指示道路取舍之上师,在选择时选中了你,故望不辞道路艰难前来此处。若是你以年迈为借口(不来),那么以前释迦牟尼为利益众生做出的施舍牺牲又有多少?(对比之下)你岂不是违反了你学法时的誓愿?你难道不惧怕我依边地的法规派遣大军前来追究……请尽快前来,我将使你管领西方之僧众……龙年八月三十日写就。西凉王孛尔只斤·阔端。”
王,拿过尧乎儿·博用金粉和黑墨混成墨汁所记录下的蒙古文信函,很欣赏地点点头,又让他当场译成藏文。完成了这件事,王如释重负,大松了一口气。一边喝茶,一边又陷入了什么思绪之中。书桌上静静躺着那封金字信函,别看普通而不起眼,那可是改变两个民族命运甚至整个中华趋势的一封信函。
不一会儿,从王的坐榻那里传出了鼾声,起伏有韵。
尧乎儿·博蹑手蹑脚,轻轻退出房间。
外边星光灿烂。整个王城被夜幕笼罩着,黑沉沉的。
宴乐厅那边,依然传出琴瑟歌舞的热闹动静。
尧乎儿·博伸了个懒腰,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卧室。这一天可是太累了,他要好好睡一觉。
伴君如伴虎。令他身心疲惫。
第二天,信函由八百里“站赤”快马往西南紧急发送。
阔端王委任“达尔罕·台吉”贵族将军多塔纳波为“金字使者”,命他带着厚礼亲自把信函送到后藏萨迦寺萨迦班智达手中。
三天后,王启程回武威凉州王府。他要好好运筹这件大事,做好各种准备。
夏日塔拉夏宫,戳立在东大河南岸高崖上,显得孤傲又巍峨,目送着主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马背上,王侧身对并辔而行的尧乎儿·博说,安吉拉,这里是你的故乡,出生地,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呀?你还有亲属在这里吗?告诉本王,我要赏赐他们。
微臣诚谢太子王爷,微臣没有亲属在这里。
噢?尧乎儿人里,姓安的都是当头领,你怎么没有亲属在这里呢?
禀王爷,微臣是个孤儿。我们尧乎儿部落,人口少势力弱,经常遭受外人侵略,有时守不住自己草原四处逃亡流浪——
是啊,弱就受欺负,千古道理啊,我们孛儿只斤氏乞颜部落,当年也跟你们一样境况。想起来了,本王遇见你时,也正在被人追赶呢,呵呵,一晃也十五六年了吧,那会儿本王跟随祖父成吉思大可汗攻打西夏,你在西海固那里当穷教书匠,受人欺负,称你是尧乎儿萨满,要抓你点天灯,哈哈!
那时幸亏遇见了二太子您,救了微臣一命。
这都是缘命。如果没有你的机智,去年本王也逃不过六皇娘身边的那个邪魔人的算计,安吉拉你也是本王的命中之人啊!
王所言的是西域女巫法蒂玛暗害他的事。
法蒂玛是一名蒙古军西征时从波斯带回的俘虏,在宫中侍奉,窝阔台可汗死后深得执政的六皇后脱列哥那宠信,干预朝政。法蒂玛与大臣镇海不和,怂恿皇后治罪镇海,逼得他闻讯逃至阔端处藏匿。阔端引用“逃避鹰爪而藏身于丛林的小鸟不应遭到鹰的暴行”这一祖先古老哲理遗言,拒绝了皇后索要,为镇海提供庇护。法蒂玛怀恨在心,暗中施法诅咒阔端,被尧乎儿·博用萨满术破解。后贵由汗继位,重任镇海为中书右丞相,撒马尔罕人希雷揭发法蒂玛诅咒阔端的事,阔端自己也派使者禀告大汗自己曾遭法蒂玛诅咒迫害,于是贵由汗命镇海处决了法蒂玛。这是后话。
王,又对尧乎儿·博说,你们尧乎儿部落是本王最信赖的部众,东尧乎儿语言也是蒙古语,一家人嘛。别看你们人少,但是聪明智慧,勇敢忠诚。本王下令,让你们尧乎儿部落永远生活在夏日塔拉这片祖先的草原上吧,你招呼所有流浪在外的堯乎儿人都回来,集中这里生活,美丽富饶的夏日塔拉草原,足够你们扎根发达的了!
尧乎儿·博一听,立刻翻身下马,向阔端王跪拜,磕头谢恩,热泪已纵横。
王的队伍,继续行进。他们沿着祁连山北麓,一直向西,渡过疏勒河,走上河西走廊空旷的荒野。
王,面对着南侧苍苍茫茫的祁连山脉,遥望着刚克尔雪峰,忍不住感慨。
随口吟诵曰: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然后问尧乎儿·博,安吉拉,这首一千多年前的匈奴民歌,还是你教给我的呢,很苍凉悲哀啊!历史真是千年河西,千年河东,如今祁连山、河西走廊又在我们马蹄下边了。不过,历代帝王中,除了祖父和父汗,本王还是挺佩服楚霸王和汉武帝的,都是英雄,本事大。
尧乎儿·博点头,回应说,这首民歌最早见于《史记》《汉书》,匈奴浑邪王兵败于霍去病手下,失去这里的故土,退出河西走廊另觅家园,族人无不捶胸顿足哀伤泣吟。历史很残酷啊!祁连山,得之容易,守住它却并非易事,自汉后魏晋南北朝唐宋辽到我们帝国,这里更换过多少个君主?
尧乎儿·博唏嘘感叹。
王,听了此话,如闻警钟,顿时脸色凝重。
王又言,安吉拉,你对塞内历史如此清楚,读了这么多历史书籍,真是博学多识啊。
禀王爷,微臣年幼时随父逃亡到金国幽州城,在一家韩姓世家做事,那家祖先曾给辽萧太后当过南院大王,名叫韩德让。主人见我这小娃可造吧,就送我去读私塾学习汉文,由此微臣就开了脑子。
原来如此,都是机缘巧合啊。
那么,你可以说说我那一场梦了,你曾说是大梦,为何这么说?本王可从不图大。
尧乎儿·博没想到王这时突然又提起那个梦,心里一颤。其实他对那场梦境,也是似懂非懂的,感觉深奥,预示之事绝非简单,而且感到也许那真可能是一种天机显示,不可说破。说破之人,也不应是他。他一时陷入思考,犹豫不定怎么说才好。
安吉拉,你大胆说便是。
是,王爺。萨满宗旨是长生天赐万物以生命,固而有生命之万物皆有灵乎,俗称万物有灵。微臣则认为,在王爷梦中出现的牛、马、跳兔儿、以及蜻蜓、万千白蝴蝶,皆为灵物,它们是物化世界的多种象征。
王,勒马伫立,盯着尧乎儿·博。
接着讲,安吉拉,象征什么?
是,王爷。内地战国时期有位大学问家,名叫庄周,他主张天人合一和清静无为,不愿做官干大事,这点跟王爷想法有些相似。楚威王听说庄子才学很高,就派使者带厚礼请他去做相国。庄子对使者说:你没有看见祭祀用的牛吗?喂养它几年然后给它披上有花纹的锦绣,牵到祭祀祖先的太庙去充当祭品。到了那个时候,它就想当个小猪免受宰割,也办不到了。赶快给我走开,不要侮辱我。我宁愿像乌龟一样在泥塘自寻快乐,也不受约束——
哈哈,他倒是痛快,想得开!
尧乎儿·博接着讲道,庄子有一篇文章《齐物论》,其中写了自己做的一个胡蝶之梦,他是这么写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解释起来就是:从前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自己非常快乐,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一会儿梦醒了,却见僵卧在床的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 庄子认为,人们如果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则无往而不快乐,万事想开、松下、放下,一切会豁然开朗吧。
噢,有意思,这庄周说得很深奥啊。可是打破生死,想开、放下,谈何容易?有时生来就已定,身不由己,岂能逃得了命运之安排?
王,目光深邃,望着远处。
是啊,微臣认为,王爷已经做得很好,该放下的都放下了——
没有放下的,确实无法放下,比如大西南之事,那是本王这一生中该承担的使命,不可逃避。庄周这人太聪明了,可是世人都如他所想,这世道还真不知如何发展呢。哈哈。谢谢安吉拉,本王,好像懂我的梦了。
王,突然双腿一夹马肚子,扬鞭催马,向前纵马而去。
身后传出一片惊呼。
尧乎儿·博目睹着王的矫健身影,心里说,王爷,真懂了吗?本萨满其实还没有说什么呢,何况,真正为你解梦之人,还没有出现没有到来呐!
真正解梦之人,还在遥远的那个山谷里念经。
巍峨的刚蒂斯山和喜马拉雅山之间,有一片神秘的山谷,叫仲曲河谷。
在河的北岸,本波山向阳坡上耸立着一片灰白色寺庙,信徒们称之为萨迦寺。萨,藏语意为土壤,迦,藏语意为灰白色,因本波山腰有一片灰白色岩石,长年风化,灰白色石英土状而得此寺名。最初,吐蕃贵族昆氏家族后裔,发现这片呈白色有光泽有瑞相之地后,出资兴建寺院,这便是萨迦寺前身。此后逐渐形成萨迦派,扩建河北河南两院寺,寺墙则采用象征文殊菩萨的红色,象征观音菩萨的白色,象征金刚手菩萨的青色涂抹,故萨迦派又俗称“花教”,在整个吐蕃乌斯藏区势力很大。乌斯藏这名称则是对前、后藏的统称,来自藏语,萨迦寺位置在后藏。
萨迦派已传承至四代,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如今是萨迦派坐床四祖最高法王。佛门里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班智达意思为智慧高德之人。
那间稍显昏暗的卧室兼经房,不很宽敞,堆满了经书及古籍。一张苍老的脸庞,埋在书堆后边,在摇曳的油灯下正读着王的那封信。他的纤细而多皱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中掩饰不住一丝惊恐闪过。嘴唇在神秘地蠕动,已经反复读了多遍,藏文的,托忒蒙古文的,比较着读,对照着读,学识渊博的他也懂托忒文,每字每句他已经全能背下来了。心想,两种文字函出自一人之手,但并非阔端王自己所写,是口述之书,没想到马背王手下居然还有如此文化高人,难怪他们能够驰骋天下。
班智达慢慢站起身来,在斗室里踱步,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乌斯藏,近四百年的混乱,分裂割据,终于导致强敌窥伺了。
他怅然喟叹。
身后佛龛中供奉的佛祖,在黄色微光中依然呈现着那种微笑慈和模样,似乎在说,信徒们的苦恼只有在他的经典中寻觅解脱了,空和不空,其实是个千年不解之谜。佛龛前点着长明灯,燃着特制的尼泊尔香烛,沉香迷人,烟雾缭绕,慢慢踱步的高师班智达思绪似乎从困顿中摆脱出来,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
佛祖啊,这何尝不是机会呢?
班智达往长明灯盏里添油,燃香,缓缓下跪磕头。
感谢佛祖启智,弟子已经悟彻到祸即是福这玄理了。其实,这正是一次重新整合乌斯藏乱局的天赐良机!弟子如果坐失良机,那才是罪过也!
顿悟,彻明,班智达心胸豁然开朗,纵横脸上的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来,也显得坚毅刚韧,再也不会有其它什么杂念能疑惑或干扰他了。
这时,卧室的门轻轻推开,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二人一同走进。
禀四祖,前、后藏的头人、教派领袖们都已经陆续抵达了。
好吧,他们倒是给我这老朽面子了,好好款待安置,等天明后议事。
第二天,大经堂。
做完早祷,主人客人齐聚大经堂。
一场决定民族命运的议事会,在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召集下,郑重开始。
气氛凝重,唯有捧酥油茶的小沙弥脚步声,从这里传出,而那些地方上显赫一世的头人上师们,却在那里个个缩着脖子,噤若寒蝉。
前面悬挂着阔端王的那封金字信函。萨班已向大家宣读过两遍,连托忒文的也给念了。他洪润的声音,冷静沉稳,不褒不贬,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一些人也自己上前细细品读其中意味。
啜饮着热烫的酥油茶,众人依旧默不作声。出家的静静数着手里的念珠,那可是一辈子都数不完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未出家的,只是窃窃私语,但无人出头说话。他们都知道,蒙古铁骑分几路已驻扎在拉萨北和其他隘口要道,如钳子般遏制住整个乌斯藏,之前蒙古军队业已击溃前藏热辰寺等藏民偏师的抵抗,现在随时可能杀进全藏区,如两年前的成都因反抗遭血洗城郭一样。那将是历史和众生的灾难。
还是让老衲先说两句吧。
萨班环视大家,慢慢开口。登时,众人把期待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局势明摆着,两种选择,一个是各位寨子里有家丁士兵的头人们,联手组织武装反抗,另一个是选出代表,应阔端王的邀请远赴西凉府去谈判,是和谈协商,并非其他,并非去投降。大家说说看法吧,必须人人都要表态,这可是我们古吐蕃王遗民们的历史关头,民族存亡的关头啊!那位阔端王派来的“金字使者”多塔将军,已经在南寺这里等候多日,我们必须给个明确答复才行。
这下,众声哗然。接着,众说纷纭。
头人们,退缩了,掂量轻重,以他们那点家底儿武装,在征租、捉逃跑的奴隶方面还行,可抵抗蒙古数万铁骑,那是等于以卵击石。最终他们统一了思想,放弃武力抵抗。念经的各寺庙上师住持们,更是身无搏击之能,也不可能去沾红尘血腥,于是选择和谈也是他们的唯一思路。
剩下的只有一件事了,那就选择谁为代表去和谈了。
山路重重,关山遥遥,那是数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如虎似狼,雄猛傲世,那是千百年首见的草原天骄。何人能有此胆识有此气魄,去面对他,面对那个王,坐在他的对面,去谈,去争取乌斯藏核心利益?
大家的目光,如听了号令,又一次齐刷刷投向了萨迦班智达。
有人在开口说话,萨迦的班智达呀,那位有眼力的阔端王选择了你,信函也是写给你的,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的人也是你萨班,除了你谁还能担当此重任啊?
这是来自热振寺、杰拉康寺、达隆寺等三大寺的住持高僧,相视一眼后一起带头推举萨迦班智达。然后他们继续说道,面临如此的民族苦难,危困局面,孰生孰死,全在此一举了,我们一起推举您高德大师,您就受累前往吧,代表我们的心愿,去和那位已经全面知晓乌斯藏局面的蒙古大王,好生谈谈。善哉善哉,佛祖与您同在。
萨迦班智达。听后心中苦笑。摇头又点头。
其实,他心里早已作好了准备,并决心出头了,只是众人如此退缩胆怯,令他心中稍有不快。正因为如此,他也预料到了,所以必须经过这样的仪式和程序才行,让他的出头远行变得更加名正言顺,免去以后的诸多麻烦。
只见他,缓缓站起,清清嗓子,一边环视大家沉稳开口。
地藏菩萨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的愿望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老衲答应大家,去去便是。
在场众人,齐声“唔”的一声。他们终于松下一口气。
但,萨迦班智达立即接着说道,老朽年已六三,身体也不大好,路途遥远,万千艰辛自不必说,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真正的前途未卜,但责任又如此重大,所以本人还是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吧。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为过。
三大寺等代表们纷纷称喏。
好吧,那么,本人要求,在座的同意委派我前行的每位大德,把寨子里和寺庙里的相当可观银两,捐献出来,统一存放在敝寺。大家不要着急,听我说完,这不是本人趁机敲诈大家。第一,这样一来,以此证明你是同意并委派本老衲当特使了;第二,本人如果和谈成功,安全归来,所存银两一律归还,并分享和谈成果;第三,如果谈判失败,本人夭折,那所存银两的一半儿归还大家,一半儿留作本寺香火捐款了。这样我也放心一些,少一点无后顾之忧了,希望大家理解老衲苦衷吧,十分抱歉。
萨班说完,坐下去,慢慢啜饮酥油茶,微闭双眼不再抬头。一张脸,毫无表情,如一古井,深邃不可测。
大经堂内,一片肃穆。
有人在窃窃私语。
其实大家也清楚,如果真的和谈失败,蒙古大军杀进来,玉石俱焚,生灵涂炭,那点银两放在哪里都一个样,终归不会属于他们的了。
外边,本波山上突然传出敲钟声,大家身上一阵哆嗦。
这是午祷钟声。
两个月之后,从刚蒂斯山底的仲曲河畔,走出三个苦行僧。
他们要去远方。经,在远方;梦,也在远方。
致书给了驻扎在南寺的那位不可一世的多塔将军,并拒绝了他想派兵护送的美意,选择了自己徒步远行,八千里路云和月自己去经历。
即便和谈,也要有尊严。他们并不是被押送者,并不是屈服者,他们是和谈代表。一定要把此意传达给那位蒙古王。无坚强的意志和高德智慧,能和谈出什么好结果来?萨班心里很清楚这点。
风餐露宿,一路走来。布袋在肩上,撑棍在手上,佛经在心中,
爬雪山,过草地,蹚冰河,走荒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六十三岁的萨迦班智达,携十岁侄子八思巴、六岁侄子恰那多吉,像三个野人行走在漫漫长路上。好在沿路地区皆是信佛地区,藏民或其他民众见他们三人衣衫褴褛,老的老小的小,苦行以积德,都很同情可怜,尽管日子过得艰辛也从碗里拨出些糌粑施舍他们。好心的牧民还让他们住进扎在草地上的毡房里,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汤,老活佛就念经给他们听。
躺在星光下,小八思巴问萨班。
叔父佛爺,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有的亮闪闪,有的暗淡?
因为亮闪闪的在离我们近处,暗淡的在远处,但它不一定暗淡,也许更亮呢。
就像叔父佛爷,在远处,默默闪着更明亮的光泽。
你觉得在远处,如果你走进我的内心里,就感觉不到距离了,也感觉不到亮和暗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也在心中有了光明。在光明的照耀中,我和你都不存在了,融入那光明之中了。
噢,不知我何时能够修到那个境界了——
读遍跟我一样多的经书,精通因明等、般若和俱舍等,人神共敬、如法,精心学修便可达到那个境界了。
弟子明白了。
小八思巴,爬起来就给借篝火光亮读经的萨班磕头。
一旁酣睡的六岁恰那多吉,这时也一骨碌爬起来磕头,口称弟子也明白了。
萨班忍不住笑了。把恰那多吉抱在怀里,用火针挑他脚上的水泡。一双小脚板,几乎走烂,旧泡上起新泡,没有一处好地方。
修远路,六岁还是嫩了点啊。萨班轻轻叹气。
不嫩,不嫩。我没事,叔佛。恰那多吉跳下来,在地上跺跺脚,疼得他趔趄了一下。八思巴拍掌而笑。
第二天起,萨班和八思巴轮流背着小恰那多吉走路。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行程,多么不凡的三个使徒。
萨迦班智达,一路给两位聪慧的侄子讲经学,一路不辞辛苦地跋山涉水,终于两年零两个月之后,于一二四六年八月走进了那个传说中的蒙古汗国西凉王武威凉州府。
两年零两个月啊,从刚蒂斯山下的萨迦寺到河西走廊凉州,全靠一双肉脚板走过来八千里路。一个六十三岁老汉,带着两个幼童,这一壮举震动了整个凉州和西南大地。多塔将军的信函早已禀报萨迦班智达特使的行程,凉州王府也一直在恭候他的到来。
可惜,阔端王当时不在凉州。
他在蒙古汗国首府哈拉和林,那里正召开大汗国大呼拉尔议会,称制三年的脱列哥那皇后终于让位给儿子贵由,登基称帝。窝阔台汗的大太子阔出攻打金国时早亡,由阔端的同父异母兄长贵由接班汗位,他自然全力坐镇支持,然后就联手镇海办掉女巫法蒂玛,加上劳累过度的脱列哥那皇后不久病逝,事情太多,阔端一时离不开哈拉和林回归王府。
萨迦班智达叔侄三人,受到贵宾级接待,并不知道阔端王不在府里。完成赠礼品,回赠礼品,寒暄问候致意等礼节之后,主人客人各自归位坐下,侍者捧茶。
萨迦班智达饮着香醇可口的蒙古奶茶,端详着接待自己坐在王位上的那个十七八岁年轻人,心里一直在疑惑,难道闻名天下的阔端王竟如此年轻吗?不会是他吧?
那个年轻人微笑,显然也猜到对方已疑惑自己,一边施礼一边爽朗告诉他,大师请不要误会,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位大王,呵呵。
接待使臣这时向萨班介绍说,他是三王子只必铁木尔。
萨班回礼,用简单蒙古语说,老衲明白了,那么,老衲是与三少王爷会谈?
不不,我只是按父王指令负责接待您,尽管我现在替父王打理西凉府大小事宜,但与大师谈判,小王我还没有资格。等候父王归来吧。
那么说,王爷本人不在凉州?
是的,他去参加贵由伯父登基典礼,尚未归来,你们耐心等等吧。我已经准备了一处安静的小寺庙,暂且当做你们的下榻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父王交代了,必须以最高规格接待你们。
只必铁木尔少王爷朗朗而言,显示出懂事体,有教养,自信又不乏谦卑,令萨班刮目相看。从子看父,老活佛心中暗喜不少,对于阔端王和对本次会谈充满了期待。
好吧,客随主便,老衲就耐心恭候王爷便是。
萨班既来之则安之,踏下心来住进武威南二十里外的夏朝建的小白塔寺,一边念经,一边还给周围百姓看病解难,渐渐传出“圣僧”之誉。
转眼过了数月,时至一二四七年正月。
一场小雪,洋洋洒洒飘落,给正处在正月新春时节的西北重镇武威平添了几分冷气,还有几分湿润。正月十五雪打灯,倒是爱热闹的顽童多了几分喜庆,尽管是战乱年代但他们永远不忘记在嬉戏顽劣中成长。
一位穿着羔皮大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城南白塔寺村路上。后边跟着一位老仆人,主仆二人一路欣赏雪景,优哉游哉慢慢走来。
那座有些破旧的白塔寺门口,长成十三岁的八思巴领着九岁的弟弟恰那多吉,正给穷人放粥喝。离他们不远处,设有一个简陋席棚,一位穿着紫色袍子的老喇嘛给人免费号脉,开方子。
主子,咱们到了。老仆人说。
身着羔皮大氅的中年人,抬头看看那座破旧的庙一眼,然后就去排队,要领粥喝。
主子不可——老仆人想阻止。
有何不可?走路饿了嘛。那位主子却不管不顾。
有个乞丐婆冲他翻白眼,嘴里嘟囔,穿得这么排场,还抢穷人的粥喝。
老婆婆,空肚子不是穷人才专有的,有钱人到了时辰照样会饿肚子!肚皮囊可不管它的主人有钱没钱。
排队的穷人们一听都被逗乐了,也不在意他的加入领粥,口称是这个理儿。
放粥的八思巴从前边喊,喂,饿肚子的那位大个子大叔,过来,既然你那么饿,先给你盛一碗好了。
不必,不必,我还是站这儿排队蛮好,排队的人哪个不是饿着肚子呢?
可不是吗,爷我三天没吃到东西了,小喇嘛,快溜点吧!有人催促。
终于轮到穿大氅的主子了,端着热乎乎稠稠的一碗粥,捧起来就喝,嘴皮子还一边吹着热气。嘴里念念有词,啊,头一次见到熬了这么稠的粥放给穷人,有些庙放的粥啊,一碗里没有几粒米,全是稀里光汤的米汤而已。
看来,你这有钱人还常领粥喝,门儿清啊。他们是西藏来的真喇嘛,不糊弄人。乞丐婆喝完一碗,又去排队了,不忘挖苦一番这位有钱“抢粥”者。
穿羔皮大氅的主子不跟她计较,把木碗放回前边桌子上,領着老仆人走离此处,继续去闲逛。背着手,迈着四方步,东看看西瞅瞅,嘴里还不时哼哼旁人从没听到过的长长韵律的小曲儿,有滋有味儿。
小雪在飘,寺庙这一带依旧很热闹。民俗如此,再穷也得赶庙会,烧烧香求好运求好年景。旁边席棚里那位号脉的老喇嘛,忙得不可开交,只顾低头号着伸上来的每只手腕,无论男女老少。不分神,不看人,不多说,号完脉就低头开方子,不回答任何提问,求诊者若相信就拿走方子,不相信也可扭头就走,他不留人。
这时,有一只手腕,伸上来放在他的案桌上。手掌如铁铲,手腕粗如木杠,手背青筋如蚯蚓,上边还有两条刀疤闪亮。
我的佛祖!
老喇嘛失声惊呼,站了起来,抬头看手的主人。
一个身穿羔皮大氅,头戴红狐狸皮帽子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站在他的前面,两撇八字胡子微扬着,威风凛凛,如一尊铁塔戳在眼前。
吓着您啦?老喇嘛。
大人是何方神圣,如此魁梧过人,的确不凡,足够威慑人。
老萨班眼里闪过一丝隐幽幽的光泽。
本人是大西北来的,卖马的商贩,我们那儿的人长得都这么粗壮,是尧乎儿人。老仆儿,你跟他说两句。“马贩子”回头对老仆人挤眼睛。
是是,我们是贩马的尧乎儿。Bidibaole,yaohuer kun xiu!
你可是说的蒙古语。老喇嘛笑着回一句。
嚯,老喇嘛懂蒙古语!东尧乎儿说的就是蒙古语,我们跟蒙古人长得一样舌头,呵呵。“马贩子”大乐。
原来如此,老衲方知,受教了。老喇嘛胸前合掌施礼。
不说别的了,还请上师给在下号号脉吧,身体长得粗壮不一定没有毛病,是吧?“马贩子”还很固执地再次伸出手腕。
大人,您的这个脉,老衲不敢号,也不必号了。
为何?
因为老衲已经知晓,大人身上有两个微恙,一是在心里,一是在背上。
噢?有趣,说说看。
心上的微恙,出在西南方向。背上的微恙,是皮疮,也叫龙毒湿熱症,犯起来奇痒难忍,老衲已经闻到那个味道了。老僧说得不动声色,声音平和。
你可真神!闻味儿就知病症,我老马贩子服了你了。依你看,这两个微恙,可治?
天地人共为一体,心中燃着佛祖明灯,这天地人间,不存在不可治之微恙乎!佛祖在上,善哉善哉!老僧朗朗而言,合掌唱佛。
“马贩子”不由得心中一震,脸上呈出几分敬重之色。
还请施主让老衲瞧一眼后背不?这个,眼下比西南微恙还急茬儿,难缠。
“马贩子”这会儿颇为听话,利索地秃噜下袍子,亮出后背给老僧看。他的老仆人都没来得及阻拦,冰天雪地,飘着雪花,他毫不在意光着上身子。
他的后背有一片溃烂,红斑遍布,渗着黄水,脱下袍子后那个味道就更浓了。
大人,这不是牛皮癣,有人给你抹过治皮癣的草制膏药,只能暂缓,无法去根。这个皮疮,准确名称叫疥疮,我们藏民说它:“疥是一条龙,先从手缝行,围腰转三圈,下体扎大营。”一旦扩展到下体,人的生命就堪忧了。疥疮常常在夜里发生难忍的瘙痒,一片片出疱疹、小水疱,还像蛇盘疮一样绕身子走,十分难缠啊。
老僧毫无保留地说个透彻。
老人家,真是神人高师,说得十分在理。本人为生意事走南闯北,经历过诸多风险和要命的刀戈场子,这个皮疮是当年赴川地贩马时所传染。西南地洼,湿气重,山谷瘴气有毒,那会儿老夫遇劫匪受箭伤之时,正好被瘴毒侵入,就导致今天这个样子了。时好时犯,有时痒得你,碰不得,挠不得,夜夜难眠。
“马贩子”仰天长叹,一脸苦色。
强人有强人之难,贵人有贵人之疥。让来自西南的老衲,就帮你解决这两项来自西南的微恙吧。老喇嘛爽快又自信地夸口说。
那位中年“马贩子”神色变得凝重,也言之凿凿允诺说,那拜托高师了,托您的福,若能解决这西南两恙,我老马贩子捐出资财就在这里为您重修一座新白塔寺送给您,让您这位得道高师永久在这里坐床,弘扬佛法!
萨迦班智达顿时如被一道闪电照亮,颤抖着起身,脸呈红晕,眼角湿润,双手在胸前合什念佛。
佛无诳语。
君无戏言。
善哉,善哉。那么,请马贩大人随老衲来吧,到我下榻处先为您料理一下这后背之痒吧。这里不大方便。
于是,“马贩子”主仆二人,随萨班走进白塔寺内院。
清净的小卧室,依旧是堆满经书,燃着香烛敬奉佛祖。
萨班唤来已结束放粥的八思巴和恰那多吉,告诉他们,城西有一处藏民生活的小山村,村中有一眼古井,村民叫海藏药泉井,速去挑一桶来。
“马贩子”示意老仆人。老仆人随即跟出来,一招手,来了另一位“仆人”,告诉他迅速安排一辆车随两个小喇嘛去拉水。海藏药泉井,离此尚有二十里路。
一个多时辰之后,药泉井水运来了。那时,“马贩子”在萨班小床上酣然入睡,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不知萨班用什么方法让他睡着的。
老僧开始用此古井水,为“马贩子”清洗背疮,一遍又一遍。同时解释,此古井深不可测,连着地心九海,极寒超过雪峰冰雪,具有祛毒祛湿驱邪功效,大人可每晚入睡之前清洗一次,便可暂时免除发痒,夜里就能安稳入睡。当然,老衲还要开内服和外敷药物,慢慢调理祛毒。
果然,“马贩子”的后背瘙痒渐渐趋缓,清爽了许多。
然后,老僧现场调制一种外敷膏药,贴敷在他的背疮处。那膏药散发出又苦又涩还腥臊的气味。那老僧笑呵呵解释,药膏成分有藏药、童尿,还有老衲口水等物,他必须先忍耐这种味道了。大人血热,火气大,心劳累,积累抑郁多,得慢慢用药才行,心急不得,切记。
“马贩子”感激不尽,起身向高师深深鞠躬施礼。
走到外边,他心中无比爽快,忍不住大笑。
安吉拉,这微服私访的效果,比想象的还好呢。
那是,王爷大智,宽怀,萨班名不虚传,高德,诚心。你们二人,一拍即合,心领神会。
主仆二人说着话,缓缓离开白塔村,有一辆豪华车辇在较远的路口等候。
乘上车之后,王对尧乎儿·博说,人家的医术可是比你高明多了,安吉拉,真是个世间罕见的高人!
尧乎儿·博羞赧不已,请罪说,微臣技不如人,医道远输于他。藏医学博大渊源,微臣往后肯定向他学习,提高医术,保全王爷安康。
安吉拉,本王并未责怪你,不要多虑,你是我的国师,用处和贡献不在小小医道上。不过嘛,明日开始你还得为本王去完成一件事情。
王说完,神秘一笑。
怎么?王爷,还要继续考察这位萨班?
又让你说对了,这回用得着你的萨满幻术了。
王附在尧乎儿·博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遍。
尧乎儿·博听着频频点头。
第二天,白塔寺门口来了一位青年骑士。
那是凉州王府三王子只必铁木尔,他来通知萨班,父王已经归来,但身患微恙,歇息些日子才可与萨班会谈,让他安心等候。同时告诉他,今日起萨班叔侄三人将移住海藏村,那里已经为他们安排了一处舒适地方,这里的白塔寺明日起将修葺重建,这一带也将封锁一些时日。
萨班,心里即刻明然,愉快应允。
然后,抱着经书行李,携侄子立即登上来接的车辆。附近居民恋恋不舍地为他们送行,往车上递放新蒸的年糕热饺子还有锅盔,好不温情。
一个多月之后。进入三月,寒冷的西凉之地开始回暖,万物复苏,路边的胡杨开始泛青抽绿,头顶上的太阳也暖洋洋地普照大地。人们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历史性的一天,终于到来。
这一天,还是三王子只必铁木尔来到海藏村,隆重恭请萨迦班智达去与阔端王会谈。派来的是皇族使用辇车,黄金镶边,悬挂黄帐,车顶扎玛尼彩带,上头高高飘扬着象征萨迦寺的三角黄穗旌旗,前有卫兵鸣锣开道,后有军士持械护送,车旁有英俊三王子亲自骑马陪行,十分排场威风。
到了地方,前边有礼仪使臣洪亮高呼,乌斯藏特使萨迦寺高德四祖萨迦班智达驾到!恭请下辇!
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诸多闻讯而来的民众围观,场面十分郑重热闹。
萨迦班智达,由两个侄子搀扶着下车,踩着红地毯。他身穿紫红色袈裟,头戴紫红法帽,一手持紫铜如意法轮,一手捧金字玛尼经《祝福经》,面呈慈祥微笑,向夹道欢迎的民众挥动法轮致意,口诵佛语,以代摸顶之礼。
他抬眼观看四周,到达的这个地场,似曾相识,又感觉陌生。前面是一片绿意葱茏的山水景色,这在冰雪尚未消融的武威实在怪奇特。三王子引路,走到一面绿色花墙前面,中间只留有一条小径,上面铺着雪白色的洒金纸。在小径口两侧,恭恭敬敬站立着大王子灭里吉歹和国师尧乎儿·博二人。
大师,请。父王,在内院恭候大驾。大王子施礼邀请。
尧乎儿·博也抱胸施礼,与萨班相视一笑,只是他那微笑略显诡秘。
萨班慧眼瞩望,透过撒金纸已隐约瞧见,一层羊皮纸下边正燃着十几只木炭火盆,一直通到里边。他心里一惊,这位蒙古王爷意欲何为?难道叫我走这条纸铺的路跌进火盆,让我出丑,想看我的熱闹?煞煞我的气势,以争取谈判桌上的利益?一想,也不对,见过的那位王爷,不像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也不必如此费周章。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位尧乎儿谋士的诡秘之笑,显然眼前这一切如山水景色、绿色花墙、还有这下边燃火盆的洒金纸路,似乎全是一种机关,障眼法,是一种假象!
老活佛微微一笑,看来这位蒙古王爷有趣,他不是想看我的笑话,而是在测试我的胆识和眼力,看老衲敢不敢踏着这火盆走过去。那好吧,事已至此,走过八千里路历尽艰险,苦等五六个月熬到这一步,即便真的是跌进火盆燃烧了自己,也要踏过去试一试。还是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见他单掌举胸前,口诵佛祖,抬步就迈上那条撒金纸路。
身后的两位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也想跟随过去,却被大王子和尧乎儿·博伸手拦住了。
你们两个小喇嘛,就等等吧。大王子笑说。
哥哥,他们想害死我们叔祖!八岁的恰那多吉急嚷。
放心,叔祖不会有事,等着瞧吧。八思巴毕竟已十三岁,很是镇定,安慰弟弟。
此时,萨班轻步如一片树叶,踩在那条羊皮纸上,那一身干瘦身躯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一口气提在胸口上轻轻划过去。羊皮纸纹丝未动,更没有被踩破,下边火盆里的红蓝火苗虽然在燃烧,也并没有烤坏羊皮纸。萨班的脚底板也好好的,没有被烧灼。
走过了火盆路,前边又呈现一新景色。一片蓝莹莹的湖水,上边一行绿油油的荷叶排列到对岸。这里也有人恭候,是阔端王的二王子蒙哥都,他指着那一行荷叶告诉,踩着荷叶走过去就可以见到父王了。
萨班瞅着随风摇摆的那行荷叶,心里又嘀咕,真是见鬼了,寒风瑟瑟冰雪未化,哪儿来的荷叶长在这里?想起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口称老衲来也,便微波凌步,蜻蜓点水,准确点踩着那一片一片摇曳的荷叶,转眼间便到达了彼岸。
佛祖保佑,老衲未敢辱命,保住了萨迦派的荣誉!
萨迦班智达口诵佛祖,走到路口一棵大树下,这里也有一人恭候他,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年王子,是阔端王的第五子曲烈鲁。他口称,大师果然不凡,是得道神人,我父王在里边正恭候大驾,请。
萨班大吃一惊,没想到阔端王几乎出动了全家在迎接他。
可他发现,前边并无路,只有一株老胡杨树戳在那里挡着视线。
萨班已知又是一个障眼法,他径直朝树走去,抬手轻推那株树。
呼啦啦一声响,树门向两边扇开,眼前陡然一亮。
一座新修白塔高高屹立在眼前,周围是琉璃金瓦崭新寺庙,在春天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有几个小沙弥在打扫园中树叶,从白塔里传出清脆的钟声,一支喇嘛诵经班在齐声念经,委婉悦耳。
穿羔皮大氅的王,站在他的眼前,如扇大手向他合掌施礼。
老巴格夏(师尊),又吓住你了吧?小小幻术而已,肯定难不住您的法力。哈哈哈,我让国师白费力气了!
爽朗笑声震耳欲聋。
王爷爱开玩笑,老衲已经习惯了。摆的幻术,也够神乎其神,功力不浅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先看看这里吧,这儿就是新修的白塔寺,送给巴格夏啦!
王爷果然言而有信,幻化出一座白塔寺!可两处微恙,尚未——
无所谓了,您讲话了,天地人和一,天地间哪有治不好的微恙?我们谈完了,您就可以在这座幻化寺坐床,弘扬佛法了!
萨迦班智达深受感动,也五味杂陈,他一边合掌施礼,一边把手中的紫铜法轮和金字玛尼经,作为礼品献给阔端王。阔端王向他献蓝色哈达,敬下马酒以奶茶代替,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姑娘们在唱迎宾曲,一片祥和气氛。
阔端王牵着萨班的手,一同走进新建寺堂。
历史性的“凉州会盟”,就此开始。这是公元一二四七年三月。
孛尔只斤·阔端王代表蒙古汗国,萨迦寺四祖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代表乌斯藏地区。国师尧乎儿·博把草拟好的藏文、托忒蒙古文两份文件,分放在两位代表案前,供讨论。
萨迦班智达认真阅读拟好的草案,陷入漫长的思考。
然后双方进行艰苦的谈判,磋商。经过三天严肃、不乏激烈的讨论,最终就关键性问题达成共识。协商确定了西藏地方和平统一于大蒙古汗国的条件。大要是:蒙古汗廷任用萨迦人员为达鲁花赤(总辖官),赐与金符和银符,所有吐蕃地区头人及各教派必须听命于萨迦的金符官,不得妄自行事。吐蕃各地必须缮写好官吏、户口、贡赋清册三份,一份由各地官吏自行保存,两份分别呈交阔端和萨迦班智达,蒙古朝廷将派官员到乌斯藏,会同萨迦金符官员议定税目等等。
从此,乌斯藏地区终于结束数百年来小政权分裂割据混乱落后的局面,在高瞻远瞩的萨迦班智达识时务的勇敢面对和艰苦努力下,借助蒙古汗国之力达到了统一吐蕃王土的远大目的,从此再没有出现分裂。随后,萨迦班智达给西藏各地政教首领写了一封公开信,即著名的《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萨班在信中说,西藏已成为蒙古属地,阔端大王已委派萨迦班智达和其他金字使者对西藏进行共同治理,信中还把蒙古为西藏规定的各项制度,包括委派官员、缴纳贡赋等都作了详细说明。同时,阔端王也心悦诚服于佛教的深刻思想,从此皈依佛教,允诺萨班在蒙古草原大力推广佛教,出现了双赢局面。
历史学家们,把藏传佛教萨迦派法王赴凉州和蒙古汗国皇子阔端会谈这一重大事件,称之为“凉州会盟”。武威白塔寺作为凉州会盟之地,见证了西藏首次真正纳入中华版图这一神圣时刻。两个历史人物,决定了两个民族的发展命运,开启了中华版图的新局面。
完成了使命,如释重负。这一天,阔端王在王宫里宴请萨班。
酒有点喝多,阔端突然向萨班说起了当初做过的那个神奇的梦,请他给予解梦,阐释。
萨班沉吟片刻,便娓娓道来。
此梦,是一种预示,也是王的人生总结。走下流水河谷赶路,你的命运之路开启,遇到牛,如牛一样奋争、奉献,遇到马,如马一样争先、奔驰,相遇几位王兄王弟同路,共同创造大蒙古汗国。最妙之处,最终共同面对谷口出家人草庵,说明一切功名利禄却最终皆化为无有,空也,出家人的无人草庵即是空。那里才是人世间所有人的终点,无论谁,无论大和小,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芸芸众生,无不如此。所以你看不见了那几位也许比你还赫赫有名的王兄王弟们。而转换出现的跳兔儿,那是大家的生命之灵在皈依大地,各奔归宿,最后幻作千万只蝴蝶和小孩,预示看见这一切的大王人生乃一片灿烂,福荫子孙。江水之德,在于利万物而不争不显,无形而润物也。
Om赛音,Om赛音。那么,那位卜卦的老者和淑女呢?王问。
老者,现在正给你解梦。我们早已在你梦中相遇,前世之缘矣。唵嘛呢叭咪吽。
解完梦,萨迦班智达念诵六字真经,归于沉寂。
阔端王,听完如醉如痴,有一种顿悟在胸中升腾。
他在默默念叨,大有大的所干之事,小有小的要办使命,本王已完成人生使命,滴水之光,足矣,夫复何求?归于无有,空,则不空。心明则亮。
四年后,一二五一年,武威发生大地震。如天崩地裂。
坐床白塔寺的萨迦班智达,对侄子八思巴曰,我的归期到矣,然后坐化。
同一年,阔端王隆重安葬萨迦班智达之后,不久也神秘逝世,享年四十七岁。
历史忘了记录他的死因,但没有忘记他的功勋。
两位高人,如说好了一样,同一年携手归天。都完成了各自使命。
凉州会盟,从此永记史册。
附《凉州会盟》历史纪要:
公元1241年,蒙古汗国所向无敌,从蒙古高原到河西走廊,再到西北大地,中原内地、西南大地,以至到中亚到欧洲,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当时的军事情形来看,吐蕃已是三面受敌,阔端坐镇凉州,雄踞吐蕃东北,对吐蕃形成战略合围,统一吐蕃势在必行。1239年秋,阔端派其部将多达那波率领一支蒙古军途经青康多堆、多迈和索曲卡进入前藏。这支蒙古军在西藏留驻两年多,多达那波还与当地藏族僧俗势力,进行了和平接触和友好交往,调查了解西藏的宗教、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的情况,然后向阔端上了一道《请示迎谁为宜的详禀》,详述了各教派的特点与相互关系,并说明萨迦·班智达兼掌后藏政教大权且享有“学富五明”的崇高声望。阔端采纳多达那波的建议,向萨迦·班智达发出邀请诏书,请这位僧人前来凉州会晤,共商西藏归顺大计。萨迦·班智达是当时萨迦派的第四代传人,尽管他属后藏,但在前藏也有很大声望。阔端为实现统一西藏的宏伟战略目标,恩威并举,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1244年秋,阔端委派多达那波为“金字使者”偕同另一位名叫杰曼的将领率兵,带着邀请诏书和丰厚礼品,不远千里深入后藏萨迦寺,迎请寺主萨迦·班智达。以萨迦·班智达为代表的西藏上层人士清楚地知道,强大的蒙古军队所向无敌,战无不胜,而西藏方面随着九世纪吐蕃王朝的崩溃,出现了许多王族后裔和地方势力组建的割据政权,藏传佛教出现了宁玛派、噶当派、噶举派、萨迦派、希解派、觉宇派、觉囊派等大量教派。这些教派既在宗教上各树一帜,又在社会上割据一方,他们互不统属,实行政教合一性质的小政权,各自为政,根本无力对抗蒙古大军。出于为西藏的前途和命运考虑,萨迦·班智达高瞻远瞩提出“只有归附蒙古,才是上策”的战略意图。萨迦·班智达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他本着为本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负责,为弘扬藏传佛教,也为萨迦派获得更大发展考虑,接到邀请诏书后,审时度势,权衡利害,不顾个人安危和年迈体衰,毅然决然带领两名侄子应邀前往凉州。历经两年长途跋涉,于公元1246年8月到达凉州。当时阔端王正在蒙古哈拉和林参加贵由可汗登基典礼,双方未能立即见面。萨迦·班智达趁这段时间在凉州广设经场,弘传佛法,又给各族信众施药治病,被凉州百姓视为“圣僧”,这为他与阔端会谈创造了良好的气氛。公元1247年正月至三月,阔端回到凉州与萨班活佛举行了首次会晤,据藏文史料称:“阔端甚喜,谈论了许多教法和地方风俗民情,佛法也得到王的敬信”。阔端作为蒙古汗廷代表,萨班作为西藏地方代表,互相进行了一系列的磋商谈判活动,并就关键性问题达成共识。双方经过协商,确定了西藏地方和平统一于大蒙古国的条件。随后,萨迦·班智达给西藏各地政教首领写了一封公开信,即著名的《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萨班在信中说,西藏已成为蒙古属地,阔端大王已委派萨迦·班智达和其他金字使者对西藏进行共同治理,信中还把蒙古为西藏规定的各项制度,包括委派官员、缴纳贡赋等都作了说明。对这一历史重大事件,史学家称之为“凉州会盟”。《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顺应历史潮流,反映了当时西藏人民的愿望与迫切要求,僧人俗人和施主等众生阅读此信件后,无不欢欣鼓舞。各方势力经过商谈,表示接受萨班与阔端达成的条件,和平的曙光终于降临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当时阔端以和平谈判方式代替武力征讨解决问题,是高明正确之举。它使蒙、藏双方避免了一场战争所造成的惨重伤亡和巨大破坏,并且两族人民从此和平相处。也为藏传佛教走出西藏,进入蒙古高原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是个双赢的局面。萨迦·班智达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将自己的晚年献给了祖国统一的伟大事业;阔端则雄才大略,宽厚尊教,放弃战争血腥,以汗国名义颁发诏书,从而促成凉州会盟取得成功,至此西藏结束了近400多年的分裂局面,统一于元朝中央政权管辖之下。《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是一份关系西藏生存发展的告白书,是一份使西藏人民免受兵戈之苦的重要文献,著名的藏文史籍《萨迦世系史》对它作了完整记录。由于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蒙、藏双方正常的生产和生活得到保证,经济也得到持续的发展,有利于西藏地方局势稳定,人民安居乐业。“凉州会盟”揭开了西藏历史发展新的一页,为西藏纳入元朝中央政府行政管辖奠定了基础。《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的发表向世界宣告:西藏从此正式划入中国版图。萨迦班智达于1251年(藏历十一月十四日)凌晨,安然圆寂,享年70岁。阔端为这位大师的仙逝深表痛惜,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悼祭活动。据史料记载,阔端用紫白檀木火化了他的真身,按照藏式佛塔形式,为他修建了一座高42.7米的灵骨塔,周围环绕着九十九座小塔。将萨班的金身靈骨装于大塔之内。灵骨白塔是一种藏式喇嘛塔,是纪念和缅怀萨班的象征。灵骨白塔建成后,由萨迦第五代祖师八思巴(后成为元朝国师)亲自作了开光安神仪式。此后,东部幻化寺便改称为白塔寺,八思巴继承了萨班的衣钵,继续主持该寺。2001年6月白塔寺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被评为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