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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王

2020-06-19钟鸣

山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鼠

钟鸣

我们悄悄说话时

寂静而毫无意义

像干草中的风

或碎玻璃堆上的老鼠脚

在我们那干燥的地窖里[2]

——T.S.艾略特

在人鼠颉颃的世界,老鼠很容易被人看作是种好捋髭须旧称“摩弄其髭”,东张西望,耍小聪明,热衷地方主义,乘人不备拖拽碎饼干,然后夺命而逃的动物,还携带地沟味。据说,“胆小如鼠”这个流行的普世概念,最早和埃及帝王塔克斯(Tachos)有关,在他遭遇威胁时,斯巴达曾派出微弱的援军,塔克斯觉得屈辱,并称之“老鼠援军”。这样,谨小慎微,试探,观望,便和老鼠胆挂了钩。

再观其生理,旧籍言鼠无胆,肝脏随月盈亏而变化,排毒遂积问题,火气盛故好内戕,同时,也嗜抱鼠成团,彼此以尾巴纠缠打结成一圈,形成“鼠团”现象,动静蛮大,通常6只,最多是爱沙尼亚由16只老鼠纠尾形成的“萨鲁鼠王”(Rat King of Saru),而发现最早是在埃及木乃伊墓葬群,德语称作Rattenk?nig,是由ratten(噼啪声)和k?nig(国王)组合而成,直译即“噼啪王”。利奥·鲁伊克比的《幻兽动物园》记[3],欧洲“鼠王”(Rat King)一词即来源于“噼啪王”。许多博物馆争相收藏这罕见的“鼠团游戏”。但有人认为这是偶然现象,也有悖鼠性,会影响它们强烈向外的穿凿欲,易被其它生物拦截驻留阴狱或封闭的储藏室烧脑俗言反思,并积郁为毒,约翰·邓恩所言即是:“内附毒物,迅速气化直捣空空脑部”[4],恐失之技穷,像布罗茨基说的:“一只老鼠在忏悔”[5]。多妙的揶揄!诺亚方舟所载万物的清单中有无老鼠一直是个谜,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母鼠》中杜撰的《鼠类史》是否定的,诺亚遵循上帝的旨意,连蟑螂、蜘蛛、跳蚤、苍蝇都一公一母地带了,唯独不载老鼠,可让鸽子探路时,却捎回惊人的消息,鸽子在没任何生命迹象的地方发现了鼠屎,而且是新鲜的。说明上帝知道老鼠的能量,也明白有老鼠就意味着沉船,所以荷马《伊利亚特》开篇在叙祭司乘船离开阿加门农时写道:

他走了很远,便向美发的勒托的儿子、

阿波罗祈祷,嘴里念念有词,这样说:

“银弓之神,克律塞和神圣的基拉的保卫者,

统治着特涅多斯,灭鼠神,请听我祈祷”[6]

显然,阿波罗司各种鼠。奥维德《变形记》叙,大洪水后远射神阿波罗曾射杀巨蟒皮同(Python),除人外其它动物,多诞生于尼罗河沼泽地,老普林尼的《自然史》就述过,尼罗河靠自身的肥力能凭空生成水老鼠[7],经光合作用,淤泥转肉身,喻之水火,循Concordia discors(相反相生)[8],即老子所言“反者道之动”。啮齿类喜阴自当惧光箭,故受神驭,老鼠或与诺亚方舟无关,西方也流行“老鼠离开沉船”的说法,信泥土孳乳老鼠,与东亚信朽木烂泥化虫鸟同。《释名》:“土,吐生万物”,而万物“在地成形”。郑玄注:“形即言草木鸟兽。”老鼠得于大地,遁形之快早期未引人注意,讹以为亡魂,才加以管束。莎士比亚知道鸱鸮克鼠,没去想蛇吞象,鼠殁马。宋人罗愿所撰《尔雅翼》叙:“鼠,盗窃小虫。夜出昼匿穴,虫之黠者。”《小知录》统称鼠类为“家鹿”,像驯化过似的,别的解释是因岭南人食鼠有所讳而称“家鹿”,像吃鸡说凤爪,即明代《赤雅》所记“蜜唧”:“取鼠胎未瞬未毳,通身赤蠕者,淹以蜜房,飣之盘中,蹑蹑而行,夹而齿之,唧然有声。”即子瞻苏东坡夜谭所谓:“朝盤见蜜唧,夜枕闻鸺鹠”。偶也捕来喂鹰,但非“蜜唧”,有说供人食用的是鼠狼,非家鼠,叫天鼠,肥而多膏。百姓享用,还用羊乳喂了特供送京,作皇帝御膳中的珍馔,皮可以为裘,称“天鹿裘”,不太当回事。贵族烹制为美食牺牲的,算不得鼠王,犹若粉盒镜龛上的雕骨人面,化不了狐狸精。

《渊鉴类涵》记:西北有叫“兽头鼠”的,短喙无目,敏捷,性狡猾,听觉厉害,但闻人足音和各种兵器碰撞,辄逃匿不可卒得,土人呼为“瞎撞”,江夏孳乳今言“瞎搞”,“瞎嚼”,“瞎子落到耦坑凼子里——照荷叶(造活孽)”,或也是鼠狼。《广雅》:“鼠狼即鼬也,一名‘榖鼠,一名‘地猴。江南呼为‘鼪。其色黄赤如柚,故名。此物健于捕鼠及禽畜,又能制蛇虺”,《庄子》所谓:“卑身而伏,以侯傲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遂知豺属性多于鼠,故称黠虫。虎善拟其前,狼善顾其后,又如何能打旗号作那率耗子民族高歌的鼠王。卡夫卡称耗子民族的首领为“约瑟芬”,是个女歌手,好当众抒情,朗诵,很容易沉浸于大众的感觉,她的歌唱,其实,也就是吹口哨,“吹口哨,我们都懂,这是我们民族真正的艺术本领,或者说确切些,不是本领,而是独特的生活表达……她的口哨声响起时,大家必须沉默,这口哨声仿佛民族的口哨声宛如我们民族在敌对世界的风雨飘摇之中勉强维持的生存。约瑟芬挺住了,她的平庸嗓音和平庸歌唱挺住了,打动了我们”[9]。耗子民族在绝望之中最需要的是傲气,而鼠狼好戕傲者,或不当在鼠类。正如《本草集解》言:“鼠类颇繁,《尔雅》《说文》所载,后世不能悉知,后世所知者,二书或未尽载,可见,格物无穷也。”

从分类混乱也能瞧出人的轻蔑和掉以轻心。过去,老鼠有分作兽类、鸟类、虫类的。而亚里士多德叶芝称其“博览群书的亚里士多德”则分陆生,水生,胎生,卵孵,雌雄目光交接而孕的有白鹢,?鶄,以声音怀孕的有鹊与鹤,凤凰感风而育,还有影子摩挲而孕甲虫影伏,羽虫体伏。在他厚厚的《动物学》中,老鼠归“胎生”,非虫类。在他看来,“虫”是指身上有节痕的生物,和佛经大致同,分“地鼠”和“雀鼠”,前者指量大的田鼠,《渊鉴类涵》:“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而得诸名”,有称鼹鼠,或隐鼠,在地下见光则死。“雀鼠”即“鸟鼠”,《山海经》称“?鼵”,?是鸟,鼵为鼠。地鼠在兽类,雀鼠在鸟类,《释氏六帖》是这么分的,《淮南子》则不知根据什么说季春田鼠化鸟,八月再由鹰鸠转为鼠。汉语神话在龙之后,羽族为生物之长,所以,动物变化又多溯源凤雏。《酉阳杂俎》叙物种交感互生,先龙生鸟,鸟生麒麟,麒麟产庶兽。鼠在庶兽,创化纷纭,有伯劳化鼠,龟化鼠,蛇、羊、蟛蜞和鹰隼也化鼠,而龙凤本身也是神话拼合。故典籍所载“雀鼠”,是鸟鼠互为雌雄,还是指鸟鼠同穴,故同害,形混?这点是不清楚的。

或有可能,“雀”为形容,事物过度过分谓“淫”,物淫言“雀”。《小知录》记:船上重室谓飞庐,再重屋,谓“雀室”,谓重复而繁,非鸟形。《埤雅》:“雀,物之淫者;鼠,物之贪窃者”,故《诗·行露》言“雀角”、“鼠牙”,雀本无角,鼠无牙,似是而非,实叙过分强迫,至无而有,反复至繁老到则谓精灵,故日本称偷儿谓“灵鼠”,贪得无厌,国有大盗,家有小贼。参读芥川龙之介的《灵鼠神偷次郎吉》,体验雀鼠之戏,怕比河童、水虎更有趣。古“雀”音南人保留颇多,蜀人言“瞧”,读为“雀”,“雀一眼”即“瞄一眼”,谓“雀雀”乃反复刷屏的“小鸡鸡”。转江夏方言,叙人过分聪明,世故,油滑,活泛,事事飞黄腾达为“雀”。反之,“雀瞎眼”即指“看不见”或“未见事由”,物极必反。故疑“雀鼠”乃鼠精,非鼠王;若取鸟雀,或即飞鼠、狐蝠、蝙蝠一类讹传,极含混,杜甫有诗叙:“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炼金术中,鸟鼠及各种动物和人合二为一习见,灵魂相互感应救赎,被赫拉克利特称为“药剂”。

《尔雅》划鼠在兽类:“四足而毛谓之兽。”《说文》:“兽,守备矣。”段氏解释,即寓有所据,物有所储备,像虎豹在山,狐死首丘,鼠为小兽而众,自当扼一切洞穴。宋人陆佃的《埤雅》,则把老鼠分在虫类,依据是《尔雅》和《说文》:“虫者,蜾、毛、羽、鳞、介之总称”,“鼠,穴虫之总名”。不单指老鼠,老鼠由玉衡星散落而成的传说较普遍。《搜神记》甚至认为江东的蟛蜞和大闸蟹也能化鼠,因食稻粮,遂浑身细肉无骨,故言南靡,甚至传言稀软没牙床。当然,这是错误的。《诗·相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无止”即无礼节,节制,这是反讽,现实里老鼠的牙齿和它们的胃口大开以及繁殖力极吻合,其坚铿的牙锉,常让人耳目一新,因羡慕还产生了鼠牙崇拜,孳乳大牙,门牙,板牙,金牙等鼠系术语,牵连生死。J. G. 弗雷泽《金枝》称这种感应魔力谓“顺势巫术”。原始部族迷信人在换牙拔牙时,若把牙齿塞入鼠穴,或它们容易见到的地方,人就会生出漂亮的牙齿。德意志人人皆知这样的箴言:“你要是掉了牙就把它塞进老鼠洞里去。”或说:“耗子,把你的铁牙给我。”某太平洋岛上的人,在幼儿拔牙时还会背诵祷文:

大耗子,小耗子!

这儿是我的旧牙齿,

求你给我一只新牙齿。[10]

然后把拔掉的牙扔到屋顶,确信有鼠窝。牙仙崇拜是农耕文明的残留。尽管维吉尔《变形记》有叙种植龙牙变甲兵,但现在除了军国主义很难有人信了。被拔牙的耗子成不了鼠王,犹若有翅无眼力者难为鹰王,被糖块蚀坏牙齿又缺乏矫正的孩子们,即便遵循耗子满地爬的丛林法则,也作不了幻想的蛮王,耗子化作碎片,百折不挠,钻入我们脑海扩散疾病比驯服的幻想有效得多。

加缪的《鼠疫》认为,战争、鼠疫和愚蠢的人都不会绝迹。埃利亚斯·卡内蒂曾在《群众与权力》中充分发挥过这些人类学的材料,他在剖析权力内在结构涉及生理方面时认为,权力在充斥暴力攫夺时,和野兽的原始捕获、吞并猎物没啥区别。但丁的《神曲》为何开篇即把豹子、狮子和母狼设为寓言,象征恐惧和死亡,也有哲学家认为相反,每种动物都因开悟而成为转换性拯救或隐喻,就像盘踞忒拜的斯芬克斯之于俄狄浦斯。狮身人面的神话来源是不清晰的,埃及人视为国王尊严的象征,希腊则用来象征带来黑死病的夏日酷热。T. S. 艾略特、威廉·布莱克和约翰·邓恩都叙及过神学意义的耶稣复活,Came Christ the tiger(来了基督那老虎)[11],却被波德莱尔故意世俗化了。布莱克(William Blake)认为豹、狮、母狼象征仁慈、怜悯与和平。东亚很长时间虎豹混淆,以为虎类,《说文》:“豹似虎。”近代骚客爱效仿里尔克豹子云云,张牙舞爪,唾沫飞溅,殊不知传统本事,故犯语言之谶,蜀语谓“掸花子”,戏曲曰“花腔”。文艺狡狯,却不知古水墨画虎不画豹,道佛言龙、狮、麟、虎、象、鼠,很少涉豹。托马斯·布朗在《医生的宗教》中,认为诺亚方舟运载有限动物的寓言纯属荒诞,人类无非想用“奇迹”掩盖创世后动物的分布,若美洲有豹无马,欧、非、亚大陆则有马而无其它。东亚地缘豹罕见,即属此况,或因帝王贵熊蹯豹胎,捕食过多遂绝种,唯见转基因豹。豹中又以黑豹最名贵,称之“玄豹”,与种族尚黑相关,灭绝也最快,即《庄子》所言:“不免于网罟之患,是何罪之有,其皮为之灾也。”山林残余赤豹、白豹,遂肇“红白”语源。珍稀讬于变化,犹如鼠弱遂讬社木,若释家璎珞之美散佛,故《周易》卦象曰“君子豹变,其纹蔚也,小人革面,其顺以从君。”大滅绝后一切皆逆,与人文社会同,遂见小人钻营,夸诞,巧言令色,凶狠作豹变,耽溺红白二道。韩子:“虎豹不用爪牙,与鼷鼠同威”。都是系统变更引发。

所以,卡内蒂从猛兽淬炼的也是世俗意义上和政治机器相关的动作,与孔子言“苛政猛于虎”同。猛兽在通过监视、潜伏、蹑近、跳跃、逮捕、抓住、撕咬等手段来摧毁生灵这一过程中,权力感应生理部位最要紧的是牙:“通过压力来毁灭的最高程度是碾碎。这是手不可能做到的,手太软了。碾碎的前提是巨大的机械力量,上下要有坚硬的东西,这样才能磨碎。在这里,牙齿能完成手不能做的事情。在说碾碎时,一般人们所指的已不再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碾碎的过程本身已经降到了无生物的层次。”[12]卡夫卡曾通过老子、孔子了解到东方对“苛政”的诠释,故在布拉格城堡漫步时看遗留的刑具便决然不同起来,写了著名的《在流刑地》,开卷即言“这是一部奇特的机器”[13],围绕解释的对话是在一个军人和一个旅行家间展开的。在诠释机器构造惊人的细节时出现了“钉耙”这个词,其实,就是齿轮,农具,蒺藜,机器的咬合,衙门的冷酷折磨。后来,在《豺狼与阿拉伯人》的小说中,卡夫卡又再次探讨动物牙齿唯一性的问题,几乎他所有半完成的重要小说,都涉及牙齿和吃东西的形而上学。笔者在布拉格觅卡夫卡所叙此城和滚床的关系时——其实,是种“诉讼关系”,在“最有预谋的城市”[14],人难免不生驼子、矮人,或鼠人的幻觉,“无论是英雄还是昆虫,如今,我在自己的角落里过日子”[15],病态地表现为恐惧、睡眠、不断地磨牙(或咬指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异曲同工,都是“鼠虫宣言”和“墙茨哲学”:“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一只耗子,而非一个人”[16],对欺负或朝他吐唾沫的人以牙还牙,带着卑鄙的愿望,造成污秽和悬而未决的问题,最后,“羞愧地逃进了自己的洞穴”[17]。汉字“竄”字直解即“穴鼠”。《变形记》成了布拉格今天的事实,卡夫卡的形状散布街头、橱窗:沉重的头,深邃的目光,招风大耳,阔嘴和颧骨,随处可见,不光因他写了《地洞》,尽管人们喜欢在明信片上往他的头部安装各种甲虫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德勒兹也暗示过,写作就是生成(devenir)事件,法语的devenir是个多义词,有“生成”“变成”和“变化”诸义[18]。人通过文学生成动物和临近的地区,文学私生性质的谵妄和种族、历史及大陆迁徙便纠缠在一起,也和政治的谵妄混杂,此“雀角鼠牙”般的挑战卡夫卡:恶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是挑战,遂“将文学引向潜在的法西斯主义”,狡黠强辞的风格,遂也逆转为文学与之斗争必须的疾病,遂返祖为远古的动物驯化。卡夫卡本人虽经过一番搏斗,仍死于形而上的肺炎。德勒兹的临床批评,是这样叙述的:“卡夫卡认为,文学随着鼹鼠的死亡开始:‘我们可怜的伸直的红色小爪子表达着温柔的怜悯。”[19]他通过文字的淬炼变为地洞中的探路者,寻求灾厄原委以求自赎:“这些路本来是鼹鼠筑成的,我因势利导,把它们引进了我的地洞里,我通过这些途径可以嗅得很远,使我得到保护。”[20]但,跟爪牙神学和反讽文学一样,都小觑了老鼠。《行露》:“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语境是归谬比喻,即便老鼠有牙,也恍若受罚似的,多数时候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磨牙,游戏,这些自以为是的嘲弄,可以理解。后来,人们索性还把老鼠压缩成更强烈驯服的形象,变得像米老鼠一样滑稽,或摇晃到镜子里去,像那只说法语的耗子把爱丽丝拽出自己的泪池,没人相信,在人类遭劫难时,它们却会敲锣打鼓,用粉红、脏兮兮的嫩脚丫传播病菌和恐怖,给自己加冕。

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里写道:“想想乡村的老鼠和城里的老鼠的恐慌和战栗。”[21]福楼拜在其《圣安东尼的诱惑》中写道:“周围的树叶皱缩起来,而地上的老鼠却逃遁了。”[22]到哪里去了呢,都畏人而转入地下。人们轻视老鼠,许多层次可一窥。被吓坏了的老鼠的奔跑,汉语称之“鼠窜(竄)”,即转入地下,辞书《尔雅》称其“鼢鼠”,也就是“地下行者”,与天神和地面人类分而行之,习惯了这二分的空域,物类相感,所有微不足道的抵牾及媒介,都带了隐喻和典型的特征窝在地下,包括由地洞、地下室和牙痛衍生的“秘密会社”、“地下党”、“地下刊物”、“小道消息”、“杂闻”(产生于法国大革命的小册子)、侦探小说、传单、大字报、外国电台,以及所有失败者在内心极限经历的传播,因具罗兰·巴特说的“内在性”和“封闭”,万花筒般,具有麻醉和异化的功能,所以,杂闻(文)也叫“公众鸦片”,鲁迅大先生为人仰慕源于此。白话文副刊、专栏小品文,杂文和“鸦片战争”之后遗症,几乎同时卷入东方,郁积,泛滥,老鼠神话也具此特征。

不过,《广志》认为,“鼢鼠”是指深目短尾的品种,恍若进化更快的泰西鼠,但鉴于中国老鼠源于三藏天竺取经,由经箧同时携回的传说,耗子齿书遂遗传为经久不变的习性,包括它的克星波斯猫——或不必细分。至于形容化的“老鼠胆”(有人确信老鼠胆在老鼠头部,颇似神秘主义传说的红玉)和“鼠辈”,如若换句温文尔雅的谚语来说,那就是:Rats never sleep on the mat of the cat(老鼠从来不睡在猫的垫子上)。[23]《渊鉴类涵》则记:“老鼠无胆。”或指家鼠,有认为巫鼠、仙鼠和红蝙蝠才有,而更确切的是唯鼠王有。段氏《酉阳杂俎》:“鼠胆在头,活取则有。”这只告诉了我们部位。炼金术转换的后人类实验室,多屠白鼠,被秘密会社相互认为是在寻找红玉。羊肝(孔子曾破解过)和鼠胆的传说,究竟归属神话象征还是消逝的物理属性,让人困惑。博尔赫斯据西班牙语材料,述过种小动物叫“红玉卡班壳”(Carbuncle),究竟是鸟类还是哺乳类不清楚,只称其头上有块宝石,有认为就是石榴石。更多人相信,红玉只可能藏于龙脑,莎士比亚却认为,毒蟾蜍才有。连《红楼梦》也曾提到过这块红玉,迄今这部小说的隐喻层面无人破解。还有神秘主义者认为不是具有感染力的“红玉”,而是传说已久的“翠玉”,为赫尔墨斯学派的《翠玉录》所记。《翠玉录》是关于炼金术和魔法石的文献,像箴言,契在一块祖母绿玉石上,最早为亚历山大大帝发现并从埃及带回希腊,用拉丁文转写后又传至欧洲。雨果、荣格、牛顿、叶芝、布勒东都坚信不疑。卡夫卡坚称自己亲眼所见是绿龙。而叶芝则暗示,绿玉流传所在会诞生“恐怖的美”:

凡悬挂绿色标帜之城,

他们都变了,彻底变了:

一种可怖的美已经诞生。[24]

恍若第五元素,作为其它元素灾难性的补充,尤其在中世纪由近东传至意大利的鼠疫后,难怪那位黑死病孑遗抄书人尼古拉·梅勒[25],能得到一本梦见过的纸草书,二十来页,唯见神秘难解的图符,没文字,暗示了时间及蛇鼠枭隐喻的腐化、白化过程——就炼金术而言:绿色意味着魔法石植物般的灵魂,要经过“黑色”“绿色”和“白色”3个阶段,最后才获得红玉。各民族的白石崇拜和肺炎白化似乎应验了预言,虽不解,但目前至少暗示了赫尔墨斯秘传文献和“魔法石”的关系,但东亚人则一度更迷信庄子所叙玄珠(玄即言天之黑,与玄豹同),并以为早期巴利文的佛经和《翠玉录》具有相同价值,没想到,玄奘和圣书一块取回的还有老鼠和猫,包括红玉,有解为佛骨舍利,宛若和田翠玉,被叶芝在诗中附会为青金石雕(Lapis Lazuli):All perform their tragic play(大家各自演出分内的悲剧)[26],有掷弹的比利王,哈姆莱特,还有“两个中国人,后面还有一个”,应是讬命来世的仙子,短命或长寿,命运都已注定西方素有浓缩东方的习惯,故涵于翠玉,就像佛教的舍利塔,模型即石质覆钵,用于装载鬼神和各自对立又消灾的生灵。

十二生肖中,人们迷信蛇鼠一窝,但改变不了猫是老虎变的这一看法。这并非居于动物学,而是究其变化的炼金术,波德莱尔在《苦痛之炼金术》中也提到了赫尔墨斯:

未曾相识的赫尔墨斯,

你使我像炼金术师之中

那位最可悲的弥达斯[27]

弥达斯(Midas)乃世上最富裕的国王,因在阿波罗和潘神比赛音乐时多嘴让裁判误判阿波罗输,阿波罗便让他生出驴耳鼠耳来,不得不用帽子遮丑,颁为机密,鼠国痴呆均属机密。他的理发师见后,苦于不能告诉别人,憋得难受,便就地掘洞,朝下面嘀咕:“弥达斯国王长着一对长耳朵。”然后赶紧把洞填平,却没想到下面是老鼠天下,没有传播不出去的秘密。弥达斯国王真正闻名于世的是,他获得了点石成金的魔法,触及任何东西都变金锭,结果差点饿死。传说中,白鼠知金矿所在,遂附会为财神。波德莱尔还有首诗《猫》,是写“黑色维纳斯”让娜·迪瓦尔,他的情人,但在另一首诗中,黑美人则变成金红老虎:

她像一只驯服的老虎盯着我,

茫茫然像梦想似的搔首弄姿,[28]

爱伦·坡《黑猫》也持这种看法。同时,还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即黑猫乃女巫所变,但叶芝则更信爱尔兰传说猫是蛇变的。所以,老鼠和猫的追剿友情,或划地互不相干,应是人类寄托幻象的一厢情愿,自然也会感染人鼠,或蝙蝠、蛇、枭、小金虫、萤蛾一类能飞的动物,尤其有膜翅(皮翼)介于兽鸟之間的。古老的飞鼠——其实就是蝙蝠,非常有名,但随古屋、森林的灭绝而灭绝,庚子年澳洲大火引蝙蝠成灾为确证。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过埃塞俄比亚的飞蛇,东亚则更看好分裂的动物,《山海经》就记载了睡眠充足能分身擅寻洞穴岔路的两头蛇(Amphisbaena),或双身蛇,也叫“枳首蛇”和“肥遗”。老普林尼认为,多出一头,在于毒液过多一个头用不完,别的解释是首尾两头便于循环,但有人认为,双首蛇源于对舌头分叉产生的幻觉。

《埤雅》认为,老鼠始终对地下洞穴的深浅和出口、遁路的关系,以及出洞安全与否表示莫大的兴趣,当然,也表示怀疑和担忧,庄子有叙:“鸟高飞以避矰弋之患,鼷鼠深穴于神丘之下,以避熏灌之患。”鼠性多疑,惧烟霾、洪涝、汤羹。鼠系也擅权,主张和人类平分地下通道,甚至跨界到墙角屋檐,也由此聚讼不断,所以古音中“鼠言讼”。夜深人静时,勿论何地,但闻叽叽喳喳,就知是鼠群在鼠王未出现时,便据探子所报,无休止地讨论起重大问题来,多半和能源匮乏与未来的通途有关,像奥登写的:Control of the passes was, he saw ,the key/To this new district(控制这重重关隘,他明白,是进入这个新地区的关键所在)。[29]为此,有时争吵得还很厉害,却并不妨碍它们随时竖起尖刻的耳朵,小心翼翼地,用鼠须触着目光所达不到的那些地方,免遭各种牙齿的戳击,拦截,得以安全,延命长寿。这些争夺空间的动力,在德国纳粹时期曾流行过“煤耗子”(kohlenklau)的术语[30],是由底层工人驮运货物变得畸形,又与奥维德《变形记》中的鸟鼠合成一种两栖的四脚怪物,像弓腰悄悄开溜小偷的姿势,又延伸至“波兰耗子”,“鱼雷耗子”(扫雷艇)等,镜中做怪相,聚众呼口号,锅炉房开门,暗中影射,都视为“煤耗子”,包括纳粹宣传画中的英雄,冷峻粗犷,却力挽狂澜。而感染我们苟且偷生的人,换称“须眉长者”,撒谎苟活的民族性格曾遭黑格尔无情阐述,也就是人形鼠精,但非鼠王。《韩非子》:“鼠类最寿,俗谓之‘老鼠是也。若老鹳,老鸱、老乌之类。”《玄中记》:“百岁鼠化为神”,而这神不是其他生物,就是蝙蝠,俗称飞仙,强辞“蝠”“福”相通,遂以为致人福分匪浅,清朝的萨满官僚,雅人,篆刻师特别迷信,素有匪蝠不朝服,匪蝠不玺(玉印)之说。

旧说老鼠性疑,出穴多不果断,好谨慎张望,探头探脑,故持两端而谓“首鼠”,有言第一次出洞才这样。《异苑》叙老鼠靠溺精繁殖后代,一滴精液能直接变成一只老鼠,没固定的母体。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学》描述过老鼠繁殖现象最奇特的“连续受妊”,有只雌鼠妊娠期间,曾被关进稷罐,过一会儿打开,竟繁殖有120多只。波斯人为了解这一奇观,曾就地解剖过一只雌鼠,发现体内的雌胎也怀身孕,而且可以肯定是只雌鼠。更奇特的是,老鼠还能舐盐粒而孕育,但《酉阳杂俎》则只记载:“鼠食盐则身轻。”后为东瀛忍者吸收。

似乎万物都能孳乳老鼠,石头、河水、草茎、昆虫、蟛蜞、牛羊角、马蹄、蜗牛的触须和其它动物的外壳,甚至大地枯竭本身都可以代替母鼠的子宫,故老鼠有金木水火土五类。鼠大如牛者是东方朔所撰《神异经》记载的蹊鼠[31]。最小的叫甘鼠,或甘口鼠,嘴皮甜美,微渺到舔食人们嘴皮上的甜汁和残羹,也不易觉察,《尔雅翼》甚至传言,甘鼠即便爬官僚脑壳上去舔舐皮肥厚处,也如此。蹊鼠为北方种,食草木,潜伏冬天很厚的冻土下,毛因为耐寒,可做成御寒的褥子,皮可用来蒙鼓,千里之外都能听到。蹊鼠毛像发报机还能召唤别的老鼠,它们的尾巴临时竖在哪里,鼠群就在哪里集中。但这些还够不着鼠王。

谷仓里出没着老鼠[32]

——纪德

法国作家比埃尔·加斯卡认为[33],“鼠系术语”是通向鼠类新品种的口令。他在自己的小说里提到过哥特鼠,旺达尔鼠,汉斯鼠,诺尔曼鼠,英国鼠,鞑靼鼠,都是区域性鼠类。而鼹鼠,金鼠,跳鼠,棘鼠,隐鼠,香鼠,鼫鼠,竹鼠,土拨鼠,貂鼠,黄鼠,鼬鼠,食蚊鼠……这些是功能性老鼠,对照人类依赖的事物属性,就有相应的鼠类。比如,人贵黄金,便有金鼠和传说的黄金国,含糊其辞都叙之西部,遂掀淘金热,或即弥达斯变种。吾民传统知书达理,遂有礼鼠,对应人的叩头作揖。日常的人,要么站立,或端坐,偃卧,遂见偃鼠出没,又称鼹鼠,布封则称“睡鼠”。东亚、泰西描述不尽相同,亚里士多德曾对鼹鼠没眼睑瞳仁,和其它胎生动物迥异这点大为惊奇。其实,鼹鼠过分发展鼻子和嗅觉,最后弄成《本草》所叙“尖嘴鼠”,或称“象鼻虫”,或“象鼻嘴”,细眯眯的眼瞠被自己狭窄又厚的脸皮给遮住了。《诗·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将鼠和人加以区别,前者空有皮囊,人则讲究威仪,倘若无礼,不知羞耻,丑陋则与老鼠蒙皮同。所以,动物学孳乳的术语“咻皮”“咻脸”,也挪来喻人不知羞耻和麻木,甚或变异为“咻皮怪”,躯体滚圆,青铜色。除滚动,不易捕捉,还随时作无趣的嘻哈打笑。因鼻子奇怪近貘的微型化,象鼻犀目,一边席卷庄稼,一边用唾液消蚀铜铁,能适应任何环境。因为可以钻入大象鼻子扳倒它,又被称作“粉红色大象”。种庄稼者不得不用猪来对付,猪可以用鼻子翻掘其巢穴。卡夫卡认为鼹鼠是“地下生物”中和人类争夺空间最厉害的:“当你刚刚听到它们的爪子发出抓东西的响声的时候,你就没救了。”它们的逃生技术也了得,无论洞穴、仓库、迷宫,还是在沥青和烟熏火燎或浓霾中都能成功逃窜,毫发无损,慢慢适应后甚至自得其乐。我疑惑这些诗句在暗示鼠王的某些特征:

他慵懒、无聊的日子的时光,

因堤岸里的这番探鼻而奇形怪状,

这场困睡与噼里啪啦,[34]

“噼里啪啦”可视为“噼啪王”的另别解,或是象鼻嘴们来回奔窜翻弄玉米地的声响。尤其鼹鼠,身量大,动静自然也大。关于鼹鼠,东亚人特别注意其速度、繁殖和工具三方面,“说得好,鼹老鼠!你能够在地底钻得这么快吗”[35],除了高速繁殖,就是其身上每个毛孔里都有三根漂亮标致的鼠毛,有戏称“笔刷”,或“三把火”,迄今南人也多称舞文弄墨者谓“笔刷子”,“三把火”则刺新官上任,逆袭和模仿力(山寨)惊人,有此能力的便称作“有两刷子”。两刷子们只要捋捋胡须,进入田畴,墙角,楼板,箱箧,莅临桌面书写用的各种纸张,账本,甚至古老的龟甲,玉板,帛书,手稿,麦穗似的抖落自身“毛衣”,滴精漏墨即可成倍产小耗子,愉快地吃庄稼。

五行十二生肖相配,鼠为子,十二宫子宫所配星宿为“元枵”,虚宿之一,“枵”即“耗”,消耗,鼠耗物使之空虚,百姓喻贪吏为“耗子”由来如此。应该在意的是,耗子磨牙,窸窸窣窣啃咬食物喜欢留壳,留皮,尤其坚果类,將里面蛀空,破坏或改变一切目标的实质性内容,使之徒有其表,并依此嘲笑人类。这最容易让人想起《哈姆莱特》中一句话:“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的。”[36]观整个故事,太子也的确通过梦幻和鬼魂,将一切秩序捣毁,因多疑谁也不信不爱,有批评家称他是“舞台上否定的神学家”[37]。卡夫卡也属这类,只是更加缓慢。就耗子而言,蛀空城邦这一嗜好更接近魔鬼的游戏,并非完全出于盲目和本能,反和耗子用牙和唾液消解一切窠臼的信念相关。

宋人刘敬叔《异苑》记另类老鼠颇多,有拱鼠,见人远则拱手,似乎有礼,近则跳开去;相反,得恩惠若施主在便喏喏而谢,背过则作哑子,诋毁,满口良言,私下却偷食,终难结善缘。有义鼠酷嗜拉帮结派,浑身江湖气,却又好倾轧,夺首功,惊之则散。有鼠因居仙人唐昉处,故谓“唐鼠”,唐氏升天拔宅而起,鸡犬相随,独孕鼠坠地未死,肚破肠漏,却能饱经阴沟中的潲水和跌踬,反复清洗堕胎受孕,又称“换肠鼠”。应看作是用生殖繁衍取代天神不可能性的寓言。另有貂鼠出句丽国,好大言称雄,胆却小,爱玩刀戟,又惜皮毛,若人真将刀搁置洞口,唐鼠便急忙自献皮珍,出卖同伙,录口供行迹脱身。

唐人段氏《北户录》记有红飞鼠,即《拾遗记》的五色蝙蝠,和《异物志》的“龟虫鱼”,风入空木化为蝙蝠。全身红透唯翅灰黑,不喜单飞,双双沉湎于红蕉花间的恋爱,成为妇人的媚药。香鼠由龙脑香树脂涂抹树叶而成,穴于柱中,皂香溶水。银鼠自视皮毛珍贵胜貂鼠,故好冷漠敛财,即便外边天崩地裂也绝不相救,累积多余财富浪费也不施舍,却灭绝于人类狩猎。窃食鸡鸽的有各种鼠狼,能精准咬断他者喉咙,行走如飞。隐鼠呢,皮毛可隐身,有助闷声发迹,或混入同类打探消息,蹊跷囊括各种身份,以嗅改朝换代。《本草纲目》记其“如鼠形而无尾黑色长鼻子”,时珍认为就是鼹鼠,或其中的品种,最致命的是曝光则死,和间谍或逸民的命运相仿,有绰号“夜行”,出事后名字也忌讳提及,因涉及鼠国阴谋。其实,耗子系统所有的术语都忌讳提及。东亚尤其在新年除夕老鼠嫁女期间,切忌直称“老鼠”,东瀛称“媳妇”,中国南方有称“家鹿”,“黠虫”,最悦耳的是“社君”。记住这些命名十分重要,《抱朴子》:“子日称社君者,鼠也。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清人方濬师《蕉轩随录》有记“祀鼠”旧俗,或备酒果,置空室饲鼠,或让家中小儿女用馒头插通草花于上,散置僻静处,谓送嫁,可免鼠无故乱咬,或衔尾而舞。

功能性耗子种类繁多:《汇苑》记:水鼠入水不溺,捕鱼而食,不入人家。在水中,蛇顺流而行,鼠则横流而渡,有童儿学着游河则抽筋淹死。有鼩鼠能追逐恶狗,靠什么呢,有说是臭气熏天。《尸子》记“松柏之鼠不知堂密之有美枞。”后都简称“松鼠”,似乎可爱,总自捧嘴脸仰慕其身,尾巴还能翻卷遮阳。有鼸鼠好广积粮,而土拨鼠则肥硕好色。还有种由罗马窜至东亚的辟毒鼠,唬得天下毒虫奔窜绝迹。铁鼠或为鼠王御史,冷漠为社稷主雨,颁布各路耗儿消息,皮毛直耸如杀猪匠和理发师的刀剪、钢刷,好整肃,宣传,跟鼩鼠相似,浑身散发腥臭,如同腐尸,吸引秃鹫,牵涉战争、花柳病或鼠疫。同时,还靠流言或谣传制造鼠国政治,反过来也成为其牺牲品。散播不睦者,在《神曲》第八圈,惩罚是用无用的武器,包括爪牙,反复将自己撕裂,露出内脏和粪便。有人怀疑其原型,是谣言女神法玛(Fama,拉丁语的意思即“传闻”),“法玛,法玛,叽喳喳”。因其金属属性,和耗子民族迥别的是它常出没广场和印刷所,理发店,酒楼茶肆。雅典的覆灭就是因为没听一个理发师的传言,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下了这件事。法玛真身为铁鼠,变化莫测,包括圣女贞德。主要特征为女性,生双翅,像天使,奈何羽翼未丰。十六世纪被描绘成人形鸟鼠,双手开弓,箭矢即从身上拔下的毛发,每射三矢。身上除箭囊,鱼鳞甲,还披挂各种金属工具,喇叭,话筒,哥滕堡后增加了印刷机,如今是电子设备,手机,计算器,以及可借魂装扮的动物,包括各种兽嘴、鸟喙、眼珠子和尾巴上的多毛症,堪称绝活的是带天眼的孔雀翎。可疑的传谣者称作“鼠眉鼠眼”,谣言破灭称“狐狸露了尾巴”。德国纳粹时期,有画家A·保尔·韦伯,把谣言女神描绘成龙凤雀鼠兔的综合体。其实,法玛真实的名字、身份和国度神秘莫测,乔叟在其《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称其“幽灵”,推测其国度在地下,是老鼠王国中的王国。无论如何,靠幕后施放谣言治国,有悖鼠王威风。

鼫鼠传说也值得一叙。鼫鼠大若岩石,省称石鼠。叶芝在元素和墓穴之歌《旋转》中提到了“古老的石脸”为鼠枭摩挲[38],发出叹息。《广雅》云:石鼠即勺鼠。体魄大故能饕餮,嘴像勺子,忒能鲸吞偷吃,还贪婪。迄今,关于“饕餮”的神话原型,究竟是虎还是鼠,或和黄帝作战的蚩尤,文人陷入持久的争论。所谓“贪而畏人,若大鼠”,大鼠即硕鼠。《诗经·硕鼠》有言:“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几乎是可笑的央求。这种耗子很大,体量与消耗惊人,缺乏教育,素质很差,还酒囊饭袋,面目奇丑,形象滑稽,既渴慕乌托邦似的乐土又想当鼠王,故多阉割篡弑。很难捕捉的原委是因为它们形状古怪,脑袋像兔子,拉伯雷的《巨人传》叙之“长犄角的兔子”,狗似的擅跑,越会跑便越难捉到。偶尔还能像人式的直立,弹跳力极佳,曾被误以为是亚洲草原的跳兔,宋代沈括曾录入《梦溪笔谈》。但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准确地叙之Jerboa,即跳鼠:“五度音程和七音程地,以两身长短的步伐跳著”。亚里士多德称作“吉尔布鼠”,学名Dipus aegypticus,即前肢短,后肢长的“埃及种两脚跳鼠”。在被追猎时随环境而变化皮毛,呈青黄色,缩拢一团,稍不留意还会以为是冥顽不灵的石头或土堆。远古和中世纪时期,许多国家都曾迷信巫师和魔法师,彩陶时代、玉石时代和甲骨文时代都记录有他们的形象,阴阳脸,头部呈古文“丘”字形,嘴唇作《尚书》“大坰”符号,两则含鱼纹,实则标识东西方位,江左江右的象征。即卢克来修谈到的“航道纵横”(后有经纬)[39],平衡感出乎上下左右,即“自然之门的横木”[40],《老子》隐喻谓“天门开合”,古籀最恰切的是“間、閑”二字,支点是世界的中心,即“明亮光朗的境界”[41]。基督教的神学教义设在耶路撒冷的一座神殿中,I saw the holy city, the new Jerusalem(我又见圣城新耶路撒冷)(《旧约·启示录》),符号从十、○,作⊕符,标识地面做界石(landmark),即《物性论》说的“深深埋入地里面的界碑”[42]。东方神教设在崐丘(方位后来却迷失了),符号作▲或△,即早期巫师符号头上顶的那个神秘的三角形,单独的山顶,即早期所谓天下之中的“顿丘”,也称“首丘”:“狐死首丘。”始居之处。松枝称鬣,丘山谓“成”,故《释名》记:“丘一成曰‘顿丘。一顿而成无上下大小之杀也。”《尔雅》作“敦丘”,即诗经《氓》言:“至于顿丘。”为人类三角形符号最早的起源,后相继又孳乳双丘即“陶丘”,三成则为“昆仑丘”。《庄子》:“鼷鼠深穴于神丘之下,以避熏灌之患。”

应该说“昆丘”乃鼠类神居之处,所以《易说卦》言:“亘为鼠”。卦象中,艮为山。按理,鼠王应出没于此,但不是深挖洞广积粮的鼫鼠。不过,人们相信照巫师精英说的去做没有问题,用九只鼯鼠装在竹笼子里,称之“九百斤土”,埋入社稷靠山祭祀的地方,会使城墙坚固,能防御一切盗贼、反叛、龌龊、疾病和敌人,错在设计成了环形结构。有本《地镜图》的堪舆手册认为,地球本就是一面圆镜,人类不宜再反向构筑任何形式的圆形防御了,毫无意义。智者都抱相似的看法:博尔赫斯在《圆形废墟》和《长城和书》里谈过。尼采认为,神学退化的标志即循环自戕的“物自体”,比广大神国成为地下王国或医院更糟。布鲁诺在《灰堆上的华宴》里说,凡像钻入洞穴的鼹鼠,或隐入暗巢的飞鸟(两相加即雀鼠),不敢跟天体照面,命中便注定要把冥王普鲁托的牢狱、山洞、地穴视为栖身之地。叶芝認为,正反圆锥体旋转失去中心,要免于毁灭,除非基督再临。佛教徒为了证实这点,为释尊法相头部塑造了螺旋肉髻。至于王道乐土永恒而不灭的神话,恰好最早由布拉格鼹鼠卡夫卡在小说《中国长城》中揭示出来。自觉或不自觉用于祭祀的老鼠也称“社鼠”,效果最佳的是鼫鼠,不同的功能使唤不同的老鼠也有可能。《管子》:“社束木而涂之,鼠因往讬焉。”只是到了后来,被《山海经》称作“瘗”的祭祀仪式,为隐藏鼠脑的红玉或翠玉代替,红玉隐于龙脑,翠玉则出自青螭。鼫鼠因其兔首特征,还一度被误以为是鼯鼠。

蝙蝠又来了。不会伤人的……蝙蝠在飞。[43]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鼫鼠和鼯鼠常混淆,乃因古生物兔鼠形近,实际仍有差别。由形体看,典籍叙:鼯鼠状若小狐,更近狐狸,有肉翅,能飞着给小老鼠喂奶,声音似人,谓之蝙蝠。此说已明,显然,鼫鼠无翅,鼯鼠则有。另,鼫鼠畏人好居山地,树穴,远离城镇建筑,而鼯鼠则不惧人,多栖废墟,古屋,大宅深院,庙宇神殿,这点很像燕子,故又名“夜燕”。《麦克白》中,班柯在城堡前也叙过“巡礼庙宇的燕子。”《本草》引《别录》言:“伏翼生太山川谷及人家屋间。”湖荆之地称“檐老鼠”,挂在老房的屋檐下。勿怪乎 T. S. 艾略特在《大教堂的谋杀案》中所叙死亡气息和腐鼠没区别,“耗子和袋鼬来回窜动的窸窣声”[44],“老鼠的尾巴在打转”[45],“一如活生生的虫子编就的一张网”[46]。视鼠为虫,与汉语习惯同。应该说,后来因人类各物种基因声波骤变,干扰了蝙蝠,才大多迁徙悬有钟乳石的阴冷洞穴安营扎寨。另,鼫鼠尾巴多毛,搭配测洞口的须髭取来可制笔,叫“鼠须”,墨迹俊逸,可媲美狼毫、紫毫,故也称俊鼠,传有俊鼠国好人立挥毫,侍英雄甫出,便立即摹颜真卿、米芾、王羲之诸家,以滚水墨为圣,和布拉格鼠滚床同,均非鼠王,蝙蝠也没这功能。

关于鼯鼠,蝙蝠之一,典籍记述颇丰。《尔雅》:“鼯鼠,夷由。”郭璞诠释谓:“状如小狐,似蝙蝠。肉翅,翅尾、项、脇,毛紫赤色,背上苍艾色,腹下黄。喙颔杂。白脚短爪,长尾,三尺许,飞且乳,亦谓之‘飞生,声如人呼。食火烟,能从高赴下,不能从下上高。” 边飞还哺小老鼠,说明子紧随其后,性喜夜鸣。小学家许慎的《说文》考据说:有“?飞且乳子之鸟也,故字从鸟,又名飞生。从鼠以似形也。此物肉翅连尾,飞不能上,易至礧坠,故谓之‘?,俗谓痴物为‘?,义取乎此,亦名‘鼯鼠”。应该也就是《山海经》所叙“耳鼠”:“丹熏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鼠,而兔首麋耳。其音如嚎犬,以其尾飞,名曰‘耳鼠,可御百毒。” 又叙“耳鼠即此也,其形翅连四足及尾,与蝠同,故曰以尾飞,生岭南者,好食龙眼。人取其皮毛与产妇,临蓐时持之,令儿易生。”因鼯鼠极为有趣的单向飞行,又俗称“飞鼠”,即《荀子》所谓“鼯鼠五技”之一:“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浮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于人”。显然,鼯鼠也就是俗称的蝙蝠,该有许多品种,不过道家典籍《玄中记》认为,只有那些经过炼狱淬炼的百岁老鼠才能升化为蝙蝠,成为巫师的工具或巫觋本人,《尔雅》所叙鼠群有“鼰鼠”者,诠释者认为,“鼰”乃“巫觋”合音之讹:“今江东山中有鼰鼠,状如鼠,耳大,苍色,在树木上,音‘巫觋。”巫觋鼠在地狱和炼狱阶段,自然地位比人类高,所以神授天命来监管地狱各层的受罚者,用巨大而魅影憧憧的肉翅和尾巴恐吓鞭挞罪人,还能直立目笑手挥地模仿人,高兴时衔着自己的尾巴旋舞──枭飞鼠舞一直被视为人类的恶兆,即《参同契》所言“鼠舞国门厥咎亡,鼠舞于庭厥咎殊死”。巫觋鼠其实就是仙鼠,人和鼠能飞的,东方都称“升仙”。

或因投鼠忌器,人们更愿以好听的词语相称。时珍《本草纲目》记蝙蝠除伏翼,还记有天鼠,仙鼠,飞鼠,夜燕。《尔雅》把蝙蝠划在鸟类,诠释说:“齐人呼为蟙?,或谓之仙鼠。方言云蝙蝠。自关而东谓之服翼,或谓鼸鼠。自关而西,秦陇之间谓之蝙蝠。北燕谓之蟙?。”亚里士多德《动物学》在叙“飞行动物”时,也把蝙蝠归入鸟类。鸟类不同在翅膀,鹰鹫有羽翼,蜜蜂和小金虫具备膜翅,而狐蝠(大蝙蝠)和蝙蝠则为皮翼。皮翼和羽翼的,属于飞行动物中有血的。无血而能飞行的生物,为膜翅和鞘翅。

释教也把蝙蝠视为鸟鼠不定的变体,称作“无正定实”。《释氏六帖》引《正法念经》云:“譬如蝙蝠,人觅鸟时入穴为鼠,人捕鼠入出穴称飞鸟。”隐含变化。神话传说,仙鼠蝙蝠常和举止古怪的女巫搅合一块,所以称“巫觋鼠”,即莎士比亚在《麦克白》说的“地狱的恶鸟”[47],是狐狸、老鼠和鸟的混合物,剧中恰好出现了三个女巫,呼风唤雨,在荒原瘴气中施蛊,把阴谋篡弑的预言先投影给麦克白和班柯,“我要坐在一张筛子里追他去,像一只没尾巴的老鼠”[48],随后,便消失在水泡或空气里。帝王戏从来都由虚无的幻影,寓言,欺哄,死亡,转为现实感和受害者深感恐惧的拖延症,也就很容易在触觉、听觉或嗅觉上,孳乳敏感倍增的转换——就是说,咒语发酵时,被感染者往往反而比传播者敏锐,这也是瘟疫的特征,微生物(传染生命物)于医学早期被称作“看不见的小虫子”,所以,常常会通过动物媒介提醒人们,约瑟芬于耗子民族自当是耗子,并非加害于人。所以医生最早的形象是马人喀戎(Chiron),古希腊陶器上的马人,带着狗,扛根树枝,树枝上挂着兔子和鸟鼠,后来,替换为摩西和蛇杖。麦克白也并非无缘无故地问班柯为何下午骑马,马最惧鼠,见人则安,莎士比亚怎样获得这些知识,潜默移化,不得而知,但麦克白的梦幻和戾气,的确是通过乌鸦,蝙蝠,夜枭,蝎子,传染了麦克白夫人:“听!不要响!这是夜枭的啼声,它正鸣响丧钟”[49],“我听见枭啼和蟋蟀的鸣声”[50],最奇特的是,伴随着那最奇诡的“敲门声”——德·昆西称之“莎士比亚天才所发明的那种杀人完毕之后的同一偶发事件(敲门声)”[51],转换出来的是蝙蝠飞:“所以你快乐起来吧。在蝙蝠完成黑暗中的飞翔之前”[52]。我在想,这个神秘意向,为通感所孳乳,和枭、蝙蝠、乌鸦及黑鸟传说相关——枭也反复出现在剧中。枭即猫头鹰,诗称“流离”。民俗称“不孝鸟”,《埤雅》《禽经》言“枭食母”,或“枭鸱害母”,均未详。张华注释《禽经》道:“枭在巢,母哺子之,羽翼成,啄母目翔去也。”即枭子羽丰独立,会啄瞎母亲两眼飞走,以获她两眼收纳的日月流光。食母啃老始飞,很残忍,莎翁称作“杀戮的思想”,汉语有“取彼”。麦克白如是说:“来,使人盲目的黑夜,遮住可怜的的白昼的温柔的眼睛,用你无形的毒手,撕毁他那生命的租约吧!”[53]绝非偶然。枭的模式,和臣弑君王模式同,故称“黑暗的命运”。有典籍考禽鸟声音和职业的关系:“鹤声宜学仙,雉声宜习武,乌声宜习医,雁声宜习卜筮,鹊声宜习工巧,枭声宜习符咒。”这点,昼伏夜出的鸱枭和巫觋鼠(蝙蝠)无异,女巫施咒,但闻声音,麦克白夫妇的命运遂先天注定。

旧时祓除这类凶灾反抗厄运的方法颇多,《厌胜秘笈》记叙有:“枭和蝙蝠乃天毒所产,见闻者必罹殃祸,可朝其吐十三下口水,然后静坐冥想北斗星可禳。”后来,民俗中,凡男子朝嫉恨者的影子说“呸呸”,或言“甭甭”,或说“不不”一类;妇人斗嘴,朝人脸上吐口水,打喷嚏,均属其遗风。不太卫生,瘟疫时期尤其不宜。另一法是闻枭、蝙蝠声,遂掷瓦片,大概是取书生画押之法。富人家是请道士把枭或蝙蝠钉在大门上。所以,麦克白听到敲门声吓得心惊肉跳,其实,是暗示罪孽的结束,遂有巫觋用枭破门戒杀。迄今,西方学究孜孜不倦地一直在研究这神秘的笃笃敲门,未得要领。再者,就是熬枭羹喝,汉武帝时有五月五日赏百官喝枭羹的習俗。至于服用仙鼠蝙蝠,最早记载于《抱朴子》,《仙经》,称作“肉芝”。而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有记我们蜀地好吃嘴苏肘子东坡,曾撰《肉芝诗序》言“有鑿井得如小婴儿手以献者”,闻隐者叙之“肉芝”,遂烹为佳肴。此恐打妄妄。吴以为东坡不知《仙传拾遗》有载“肉芝”事,道士掘物类人手,肥润,色微红,异人言仙药肉芝,食之者寿。今日想来,除了谋杀,土中如何也是挖不出婴儿手来吃的,或是野山药,要么则是仙鼠蝙蝠。道家以为蝙蝠倒挂土穴树穴,擅服气,故能延寿千百岁,人服用后也会不死,跟用恶枭破巫蛊同理,尤其那种悬于山洞阴暗处噬钟乳石的,遂为白蝙蝠。白蝙蝠的屎也呈白色,可以入药,叫“夜明砂”,或“黑砂星”。《陶弘景》也曾认为只有倒悬的白蝙蝠可以服食。《古今注》:“一名仙鼠,一名飞鼠。五百岁则色白而脑重,集物则头垂,故谓倒挂蝙蝠,食之成仙。”但时珍《本草纲目》认为这是葛洪误导世人,白蝙蝠虽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主治目瞑痒痛,女人生子,或入实验室,但服食毒性剧烈的白蝙蝠会惹祸丢命。仙鼠蝙蝠如是掉以轻心被误读、滥用,焉能为鼠王。

橡皮老鼠太没意思[54]

——斯坦贝克

成群的气味性耗子,显然和那些只单独具有某种技能而又孤立的老鼠,同样显得薄弱,不可能对人造成致命的威胁。

麝鼠经过人聚的社区或住宅时,一股麝香味会扑鼻而来, 触及它们的绒毛,手指便会染上令人昏迷的香精,但气味是可以拒绝的,人类就在为自身日益迟钝的鼻子不断地创造香料。那么标鼠呢,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在参天大树上等老虎经过时,一边怒吼,一边拔下身上的鼠毛投向老虎。这些锋利的标枪,完成投刺进入老虎的身体后,又猝然变成柔软的虫子,使防不胜防的猛兽腐烂致死,有点像现在注射麻醉剂,十分了得。

再看看火鼠,在永久性燃烧的树林里自由徜徉着,要么,它本身与火焰同源;要么它所具有的寒性能经受任何高温。加斯卡尔提到过一种突然从大地干裂的唇中冒出来的老鼠,是蝾螈的亲属,这无疑是火鼠了,蝾螈是火焰里永生的动物。根据博尔赫斯提供的材料[55],普林纳斯[56]在卷帙浩繁的《自然史》第10卷里写过:“蝾螈所具寒性是如此之寒,只要它碰到火,火便像碰到了冰立即熄灭。”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57]第21卷也论述过这种不朽的生物。亚里斯多德关于不朽的火焰动物也曾有过阐释。达·芬奇[58]认为蝾螈以火焰为食,是为了脱换自己的皮肤。这所谓皮肤,就是使博尔赫斯迷惑的布料。欧洲十二世纪中叶流传着嵘螈在火里结茧,然后,人们又缫丝制成可以在火里洗涤的布匹的说法。博尔赫斯认为,以火来洗涤的布料是无法考信的纺织,要不就可能是石棉。事实上,这种叫火浣布的织品,是老鼠的产物,而非蝾螈。《事物原会》就记载过:“火浣布出西域南炎山,用火鼠毛织者,如染污垢腻,入火烧之,则洁白如故。”[59]《神异经》:精细的火鼠毛在火焰里呈红色,出来后却是晶莹纯洁的白色。[60]在灰烬永生的还有凤凰。这些老掉牙的火焰生物,促成了人类关于死亡、寂灭和寒冷可以转化为永恒热能的观念。

仓老鼠向老鸹去借粮回[61]

——曹雪芹

老鼠和人类的根本冲突绝非空间或粮食,而在两者间无法沟通的见识,也叙之眼力。“所有动物,一般均具有眼睛。眼黑则各异”,这是亚里士多德首肯的,但通过看过滤思维,却差异很大。所以,赫拉克利特很早就说破了这点:“眼睛是比耳朵更为确实的依据。”鼠类初期的生存空间超乎后来人类的想象,可媲美的或许只有更小的蚂蚁,《旧约·箴言》:“蚂蚁没有君王与官长,尚能各自在夏季囤积粮食。”何况老鼠,为拓展领地,甚至和海上生物交配,即拉丁古佚卷所叙“鲸鼠”,恐与“雀鼠”同。普鲁塔克在《海陆动物智巧之比较》中解释过,鲸鼠分属两类,仅仅出于技术配置,因鲸鱼视觉不良,海鼠可为其导航,遂成槲寄生。直到鼠类完全退化到陆地蛰伏地下,才遭人诅咒,叙耗子鼠目寸光、狭隘、目光短浅,虽惊叹其收缩性,任何缝隙都能锥入,所以东亚腹地方言最早称“鼠”为“锥”,对老鼠为何嫉恨人的高瞻远瞩,和促使人烟阜盛日趋稠密的生存技术一无所知。看着人类的增长,老鼠眼睛急得发红,在蛰居的洞子里闪烁、冒火,对人的眼睛、玻璃球和一切透明的球形及颗粒充满嫉妒和仇恨。老鼠掊击最凶的,也是人的眼珠,并收集它们,就像南亚的猎头族收集骷髅,多者为王。

《异苑》记叙,只有那些食了死人目睛的耗子,才能尖刻起来成为鼠王,这是由血统决定的,而非其它老鼠们以为的技能漂亮,和西方群鼠纠尾抱团合为鼠王迥异。还说,西域外有鼠王国,大鼠如狗,中鼠若兔,小的似家鼠。不同尺寸的老鼠,头斑白(老化?),脖颈系有金枷,即金项链。《酉阳杂俎》说,鼠王滴精可诞鼠崽,繁殖惊人。鼠类或经反复研究认为,它们取代人类的唯一途径,就是偷窃粮食,增加使人类迅速匮乏的数字。超常繁殖也能减少麦粒,窃据广阔的空间,合击而后分食庞然大物,致人于欠收、匮乏、拥塞、孤立和零碎。老鼠还可借病菌传播和无尽的政治烦恼和抱怨。鼠王的出现,一方面使人类迷恋猫眼,猫眼能代替人的眼珠负隅顽抗。猫眼能审时度势,像探照灯一样,使老鼠原形毕露。警惕的猫眼和猫儿柔软逡巡的步子,在老鼠看来,是具有攻击性的流萤和夜光,但能使人类安然入睡。加缪写道:“鼠疫期间禁止向猫儿吐唾沫。”[62]他的意思是说,人类应该防止猫的雾状。一切对猫眼明亮有害的,对人类也有害。桑德堡(Carl Sandburg)著名的《雾》(Fog),表达的就是人类对这种雾状的担心:

雾来了

踮着猫的细步。

他弓起腰蹲着,

静静地俯视,

港湾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63]

雾猫的出现,意味着猫眼的明晰打了折扣,有晕散,解体,分裂的可能。同时,也令人担忧地暗示了耗子强大的实在和具有威胁性的聚集。正因为人类担心猫的失灵,他们甚至在指头上、耳根上缀满了沉甸甸的,象征性的猫眼石,各种反光镜,还把已移植到脖颈、胸脯、手臂、腹部甚至鼻端的珠宝,看作是猫眼固定的硬化效果,青玉手镯和黄金项链也是一种不错的替代品,虽然,过去曾是老鼠王国的奢侈品。《地镜图》:“青玉之像为女人,黄金之见为火及白老鼠。”

另一方面,食人眼鼠王的出现,完善了人类的厚葬,东方的两大裹尸技术,便是埃及的木乃伊和中国的厚棺。人们越害怕老鼠,憎恨薄土,便越是想通过巨木或其它材料,来加强自己死后的宽厚度和坚韧性。在中国棺椁的厚度,标志着地位的高低。厚厚的楸木棺材,加上周围无边的泥土,这样,人们便以为老鼠要吃死人的眼珠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但实际上,这仅仅只是形式上增加了一点难度而已。因为这种厚葬,反过来又唤起了鼠类世界性的强烈的穿凿欲。

一只有经验的老鼠轻易就能觅见洞穴

——荷兰谚语

老鼠急速的刨土打洞是一种阴险的两面行为。一来,它们只有通过自己的洞穴和隧道,才能够达到隐蔽在土层里的死人。每个死者,都是他活着时的延伸,当他们活着,尚在地壳表面生存,飘摇,奔波,劳顿,迁徙时,就已潜意识地在思索和练习倒下后的姿势与位置了。人终其一生兴趣所在,并非是活着时与之颉颃的能力,而是当他们在最没有防御的可能时, 如何制止啮齿动物对生命和不朽的谐谑、嘲弄。因此,从老鼠这方面来说, 消灭人类的最终可能,在于消灭不朽的死者,这才是人鼠之战的关键所在。

为了给予人类沉重的打击,老鼠才放肆地在我们陌生的地下,忙碌着布置天罗地网。“他们被一种集体行动所驱使,现在的规模,不再是几只老鼠单独、偶尔的侵入了, 这个潮流波及的面是如此广,使人想起地下水上涨, 能把我们这块防卫薄弱的土地突然淹没。”[64]

它们刁钻捉狭地穿洞,也是在和腐土烂泥抢时辰,因为泥巴也要大口地吞噬人体,各种动物,使得老鼠大为恼火,在它看来,对人类致命的一击,该由鼠王来完成。为此,老鼠惊人的本领是可以很巧妙地把地下的泥土运到地面,开掘的面积,与繁殖的鼠群成了秘密的数字。浮现在鼠脑里的洞窖一直延伸进死人冥冥中的眼眶——这是鼠王唯一的信仰。由于这种信仰,老鼠一般都可以本能地用它们的小爪,踏勘出一条通向眼珠和王座的捷径。艾略特为人类这种注定了的失败感伤地写道:

我想我们在老鼠窝里,

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65]

地下的鼠穴纵横交错,扑朔迷离, 这虽然说明老鼠多少有些害怕盲目性,但这种盲目性,正好又构成了它们意想不到的复杂而四通八达的隧道。这些廊道不断崩塌、松软,终于扩大形成了直接威胁地面的鼠界,使人类如履薄冰。老鼠又愚蠢又顽固,而这愚蠢,恰恰又使它们意想不到地就达到了掘洞的第二个目的:通过挖空来整治人类,地球和一个核桃没啥区别。相反,人类却没学会通过填塞反制其身,给予惩罚,只是特别讨厌老鼠为了训练牙齿而带来的耻辱。饥饿的鼠群,一边磨牙防止它的过于臃肿和滞重,一面又在磨牙同时用牙齿锉击人类(双向行为),人只是被动地作出反应。

老鼠用牙,人却用装满“假牙”的捕鼠器。老鼠厌烦重复——它们错误地穿凿了许多不必要的洞穴便说明这点,人便用铜制作了昼夜自转的逐鼠丸[66],即一种铜质机械球体,使老鼠由于没有耐心和眼花缭乱而逃跑。老鼠不喜欢刀对刀,枪对枪,牙对牙地拼硬火,于是苏东坡制有却鼠刀[67],据传,焚香置净几上,便会一室之内无鼠。老鼠的劲敌有烂泥巴或青瓦,人们便发明了厌鼠法,把九只老鼠置笼中,埋入地下,再用九百斤土覆盖,书以“亭部地上土”,咒语似的念念,然后,把这些泥涂抹在灶头上,便不会有火灾水灾、盗贼;涂屋四角,老鼠便不会吃蚕子和其它食物;用来塞鼠穴,便百鼠绝种[68]。最令老鼠发毛的是粘鼠板,尤其惜毛如命的鼠王。然而,这些模拟的剿灭,似乎只是一种崇拜的开始。比如,满门抄家掷瓦成为旧时整肃的程序,而由黏糊、磨叽、转弯抹角构成的不透明或含混则衍为鼠国手段。

世上有过鼠疫的次数和发生战争的次数不相上下,而在鼠疫和战争面前,人们总是同样的不知所措。[69]

——阿尔贝·加缪

大地有乌合之众,土里便有乌合老鼠,统称“鼠王”。这是加斯卡尔对“鼠王”性质形而上的限定。鼠王的天性与人类天性对等,它们占据广漠世界的一半,所以,任何方面都遵循相反相生,包括鼠系专用的语言密码——模仿人类,驱使成千上万的苦役,修筑“巴别塔”和迷宫[70]。鼠王群拆散的躯体和导电的尾巴,可以把人诱入死胡同,需要时则合拢,像“毛茸茸的钥匙”,可开启任何时代。鼠王是一个可以无穷大,也可无穷小的数字,一个能超越生死的矛盾复合体(区块链),一种首尾一致团结的假象。

鼠王转魂能变成仙女、马车、伞、旗杆、皓首,而最惟妙惟肖的,还是黑鲤鱼。《酉阳杂俎》记载:“江中小鱼化为蝗,而食五谷者,百岁为鼠。”《夜航船》:“黑鲤鱼乃老鼠变成。”[71]如果更详细些,甚至可以追述到一种叫鸷的鸟和人的头发。斯坦贝克在《人鼠之间》描写伦尼迷恋一只死鼠时,也暗示了鼠王的异体现象和转魂技术:“一条大鲤鱼跃出池塘水面,吞吸了空气后又神秘地沉入黑水中,荡开涟漪。”[72]鼠鱼互为异体的思想残基,在艾略特《荒原》的第三章“火诫”里也闪现过:

一头老鼠轻轻穿过草地,

在岸上拖着它那粘湿的肚皮,

而我却在某个冬夜,在一家煤气厂背后,

在死水里垂钓[73]

鼠王不光贪婪地在树根所及的地下觅食死人眼珠,以放大自己的瞳孔,增强它们藐视人类的余光,而且,还想通过令人毛骨悚然的鼠疫剥夺人类目光所触及的美好生活,全面入侵人类视觉,然后大摇大摆,掉尾而去,在人口稠密之處,车站,医院,厨房,阳台,阴沟,甚至空调机心,无缘无故地陈尸、腐烂和变质,跟着便是城市密闭性传染和溃灭。人类睁眼目睹死亡便会死亡:“雅典受鼠疫袭击时连鸟儿都飞得无影无踪;中国受灾害的城市里尽是默不作声的垂死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把血淋淋的尸体堆入洞穴里……”[74]。

相反,鼠王却一点也不惧死,因为死亡对它们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中世纪人们把鼠疫归于天体的影响,认为病毒是慧星尾巴带来的,常识告诉人们,鼠王纠尾很可能是一种模仿。关于鼠王使人类目光惨败的景象,加缪写道:“雅典受鼠疫袭击时连鸟儿都飞得无影无踪;中国受灾的城市里尽是默不作声 的垂死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把血淋淋的尸体堆在洞穴里;普罗旺斯省为了阻挡鼠疫的狂飙而筑起了高墙;雅法城里丑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的医院里,硬泥地上潮湿而腐烂的床铺;用钩子把病人拖出来的景象;黑死病猖獗时,到处都是戴口罩的医生,就像过着狂欢节;米兰墓地里成堆的尚未断气的人;惊恐的伦敦里一车车的死尸,以及日日夜夜、四处不停地传来的呼号声。”[75]卢克莱修在《物性论》里记述了鼠疫对人类眼睛的惩罚:“医药在无声的恐怖中喃喃着,当他们时时滚动着他们那些睁开的燃烧着疾病的失眠的眼睛时。”[76]鼠王为宴飨而惩治人眼,使它们迅速变成泛白的死鱼目:“最初他们觉得头部火热地发烧,两眼发红,充满着惘然的光泽。喉咙内部也变黑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这种症状与“黑死”的语源有关。

卜伽丘认为,在东方,瘟疫的凶兆是病人鼻孔里一出血,便必死无疑。而在佛罗伦萨,最初则是在鼠蹊间,或胳肢窝下突然隆起疫瘤,跟着全身出现黑斑[77]。爱伦·坡则称鼠疫为“红死”(Red Death),“这病的具体表现和特征就是出血, 一片殷红,令人发指。”[78] 而最高等级的死状,则是人体内在的“黏膜状”和“肺部白化”。“黑死”“红死”和“白化”,都指向致命的鼠疫,但同时也是对人鼠俱亡,最后却只有老鼠复活的一种特别暗示。鼠疫带来的天谴,包括流行感冒,坏血病和跳舞狂症,因此鼠疫又被人类称为“死亡舞蹈”(Dance of Death)。 美国现代诗人华莱斯·史蒂文斯有首《可怖的鼠之舞》暗示過这种舞蹈:

在火鸡的气候,在火鸡的领土,

绕着雕像基座我们一圈圈转悠。

多美丽的一部历史美丽的意外!

先生骑在马上。马被老鼠淹覆。

这舞蹈没有名称,是饥饿之舞[79]

死亡之舞,在医学典籍里,涉及的是中世纪医师与瘟疫魔瘴无能为力的搏斗,但在未死人中间,却意味着更为持久的无谓的挣扎和逃避。这种泛化的人类精神,在爱伦·坡的小说《红死魔面具》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加缪则认为,老鼠王国所进行的一切活动,都属于危险的创造,极端而不显光明,甚至连它们最擅长的缄默也代表了危险。而鼠疫衍生的另一出戏——在人类泛化更广义的精神“隔离”(Quarantine),却在卡夫卡的小说《地洞》中得以正确表现,他的许多小说,都该在西班牙大流感语境中加以观察,他的死与此相关,并不神秘。卡夫卡和爱伦·坡无疑在警告我们,在鼠王暂时的、或永久的隐伏之下,或在它“怀恨的驯服”状态之中,人类一旦轻视,纵容它,就必然招致老鼠无情的啃啮,生命所有的墙防就会开始崩溃。

注释:

[1]鼠王诸多典籍都有记载,刘敬叔《异苑》,段成式《酉阳杂俎》,《渊鉴类涵》等。

[2]艾略特(T.S.Eliot)《空心人》(The Hollow Men),赵萝蕤译,诗集《荒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114-115页。

[3]利奥·鲁伊克比《幻兽动物园》,玖羽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268页。

[4]约翰·邓恩(John Donne《哀歌集》第1首,曾建纲译,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11年,13页。

[5]约瑟夫·布罗茨基《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刘文飞译,《世界文学》,1996年,1期,223页。

[6]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6页。

[7]《幻兽动物园》,216页。

[8]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上海文景公司,2016,33页。

[9]卡夫卡《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杨劲译,《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14-118页。

[10]J.G.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38-39页。

[11]T.S.艾略特《小老头》(Gerontion),诗集《荒原》,43页。

[12]埃利亚斯·卡内蒂《群众与权力》,冯文光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145页。

[13]卡夫卡《在流刑地》,彤雅立译,台湾缪斯出版社,2014年版。

[14][15][16][17]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刘文飞译,见中短篇小说集《地下室手记》,171,173,177。

[18][19]吉尔·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4页。

[20]卡夫卡《地洞》,叶廷芳译,《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人民文学版社,2015年,392页。

[21]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古罗马皇帝,斯多亚派著名哲学家,引文见其《沉思录》,何怀宏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150页。

[22]福楼拜《圣安东尼的诱惑》,刘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版。

[23]这是一句非洲谚语。

[24]叶芝《1916年复活节》,袁可嘉译,太白文艺出版社,1997年 ,186页。

[25]尼古拉·梅勒(Nicholas Flammel),法国14史记神秘主义者,传说他得到过关于炼金术和魔法石的神秘书籍。

[26]叶芝《青金石雕》,杨牧译,诗集《叶芝诗选》,台湾洪范书店,2014年,225页。

[27]波德莱尔《苦痛之炼金术》,诗集《恶之花》,钱春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177页。

[28]波德莱尔《首饰》,同上,51页。

[29]奥登《间谍》,马鸣谦、蔡海燕译,《奥登诗选:1927-1947年》,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7页。

[30]维克多·克莱普勒《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个语文学者的笔记》,印芝虹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81页。

[31]作者在这里谈到的许多老鼠和老鼠的特性, 都取材于古籍所载的民间传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地作了拟人化的描写。

[32]引自法国小说家纪德的小说《地上的粮食》。

[33]皮埃尔·加斯卡尔(Pierre Gascar)法国当代小说家。 文中凡有涉及处都出自其小说《加斯东鼠》,《法国中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

[34]华莱士·史蒂文斯《青蛙吃蝴蝶。蛇吃青蛙。猪吃蛇。人吃猪》,陈东飚译,诗集《坛子轶事》,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84页。

[35]莎士比亚《哈姆莱特》,朱生豪译,《全集》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36]莎士比亚《哈姆莱特》,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47页。

[37]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金雯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42页。

[38]叶芝《旋转》,见诗集《丽达与天鹅》,裘小龙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182頁。

[39][40][41][42]卢克来修《物性论》,方书春译,三联书店,1958年,1-4页。

[43]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金隄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579页。

[44][45][46]T. S. 艾略特《大教堂凶杀案》,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46-47页。

[47][48][49][50][51][52][53]莎士比亚《麦克白》,朱生豪译。

[54]引自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著名小说《人鼠之间》。

[55]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根廷作家。这里的资料指他的随笔集《想象的动物》,台湾志文出版社,杨耐冬译,1979年。

[56]普林纳斯(Caius Plinius),古罗马科学家。

[57]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古罗马作家。

[58]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意大利画家。

[59]《事物原会》为清代学者汪汲编撰。

[60]《神异经》为汉代东方朔著。

[61]曹雪芹,《红楼梦》,第61回。

[62]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鼠疫》,顾方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

[63]卡尔·桑德堡《雾》,赵毅衡译,诗集《美国现代诗选》,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年,167页。

[64]引自皮埃尔·加斯卡尔的小说《加斯东鼠》。

[65]T.S.艾略特《荒原》,第2章,诗集《荒原》,70页。

[66]段成式《酉阳杂俎》:王肃造逐鼠丸,以铜为之,昼夜自转。

[67]据说苏东坡有却鼠刀,见《合壁事类》。

[68]这种迷信的做法《酉阳杂俎》记载有。

[69]阿尔贝·加缪《鼠疫》,顾方济、徐志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35页。

[70]巴别塔是《圣经》传说中的通天塔。

[71]这里的《夜航船》是明朝张岱编著的类书。

[72]斯坦贝克小说《人鼠之间》。

[73]艾略特《荒原》,第3章,诗集《荒原》,72页。

[74][75]加缪《鼠疫》,37,38页。

[76]卢克莱修,古罗马哲学家,著有《物性论》。

[77]见卜伽丘《十日谈》,方平,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78]爱伦·坡小说《红死魔的面具》,《爱伦·坡短篇小说集》,陈良廷,徐汝椿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247页。

[79]Wallace Stevens,Dance of theMacabre Mice,The Collected poems of Wallace Stevens,Ferozsons(pvt.)Ltd.,1987,p.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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