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烈姬冢
2020-06-19袁华
袁华
在寒意正浓的冬季,来到黔西县东山之麓的水西公园,凭吊烈姫冢。
公园入口处,清代乾隆年间名臣李世杰牌坊,气势巍峨。李世杰生前官居川督和兵部尚书高位,死时乾隆帝亲赐祭文,民间亦是好评如潮,有口皆碑。公园中部是明代水西彝族女杰奢香夫人行辕,一栋体量宏大的二层砖木建筑。奢香以勇开九驿、抚民安边而功垂青史,朱元璋感叹“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可谓朝野咸称功德,死后被封为顺德夫人。两位水西名人,分别与明清的两位名帝有关联,纪念称颂的诗文,屡见不鲜。相形之下,公园深处的烈姬冢,青石简砌、体量窄小,苔藓青青,寂寞冷清,名既少见经传,人也稀于驻足。我三次到过水西公园,第一次便不知此冢,第二次闻有此冢,也是匆匆一瞥而过。后来因为编制旅游规划查寻人文资料,在凤毛麟角般的史料中,我才略知奢节二三事,为其悲而惊,为其悲而思,为先前的疏略而感愧疚,才有了这第三次专程凭吊。
历史上的悲剧人物,或因偶然之故,湮于漫漫岁月,为历史遗忘,或凸现于史册,流传于民间,从昔至今,评说不断。奢节异于前二者,英名一现,却又大悲无言,扑朔迷离。其生也壮丽,其死也悲哀,令人在扼腕长叹之中,肃然而起敬意。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惯用武力征服一切的王朝,奢节抗元的大勇大悲便因此而令人震撼。元正德五年(公元1301年)八月,元将刘琛奉诏率大军往云南讨伐边乱,途经水西等地,“恃其威力,虐害居民”。面对刘琛胁迫“出金三千两,马三千匹”且举兵相逼,摄政水西总管的奢节,因“民不堪命”,揭竿而反。起因是官逼民反,连元史也不得不记载水西百姓“皆怨琛于骨髓,皆欲得其肉而分食之”,结果是“琛弃众奔逃,仅以身免,丧师十八九,弃地千余里”。
元朝凭骑射骁勇而得天下,竟惨败于被其划为四等下人的区区水西,足见奢节之勇与谋,元廷震怒之余,并未反思苛政之弊,反派出大将刘国杰率四万大军直逼水西。一方是拥有辽阔国土和百万军队的强大帝国,一方是仅据弹丸之地的水西民族政权;一方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强悍之师,一方是临时结集的各族民众义军。两军对垒,实力对比悬殊,结果显而易见,但元军却遭到了空前英勇的反击,奢节作为水西义军主帅,运筹帷幄,设防抗敌,亲率数万水西义军,与元军对阵厮杀,堪称“骁锐”,迫使元军“屯戌险隘”。
元廷双管齐下,既调遣各地军队讨平奢节外围的乌撤乌蒙各部,使其手足既断, 孤立无援,又以“悔罪来归者复其官爵”和“斩刘琛”等条件分化诱降义军,奢节凭仗水西大地的深箐密林,与元军周旋转战,更借助水西马的骠悍迅捷,组织骑队,风驰电掣,击杀元军。在水西大地上,从现在的黔西到大方,再到赫章,最后在威宁,水西军从一开始与元军各有胜负,到后期失利后的屡败屡战,可谓不折不挠,以弱少之师坚持抗击元军竟达三年之久。
这是中国战争史上以弱抗强,以寡抗多的悲壮一页。奢节之勇,源于维护民族之尊,源于捍卫人格之尊,大勇大刚,可歌可泣!明代文学家杨慎过水西闻说奢节旧事,由衷赞叹“将军拔出肋上箭,方识罗罗女丈夫。”但这充满传奇色彩的篇章,竟随奢节之降而暗淡无光!元正德七年(1303年)二月,元军云集墨特川(即今之赫章),奢节战败出降,不久连同随降的数十名将领全部死于元军屠刀之下。三年鏖战竟然是这个结局:败而出降是悲剧,降而遭戮更是大悲!水西人怀著一腔悲愤,在凛冽的寒风中,将奢节的骨灰从松山之上抛洒于苍天的时候,一段历史的疑云飘向了我们,时间距今正好七百个年头。
一代女杰壮丽的生命历程蒙羞于一旦!以奢节之刚勇,绝非苟且偷生之人。但出降一节却是谜一般难解,或是不忍水西民众再遭屠戮,以身殉民,或是识不透元朝诱降奸计,屈死敌手。元朝自然要以奢节之降大做文章,他们假惺惺受降奢节,继而下旨屠杀,最后又把奢节树为一个叛首形象,诬其惧而乞降,手段卑劣而残忍。但正是奢节让元朝惊心动魄,奢节死后朝廷匆忙间又是免税又是罢征,以保摇摇欲坠的暴政。在道义上他们是失败者。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奢节那充满悲壮色彩的抗元之举却因为结局的灰暗而几为历史为后世所遗忘。这才是奢节真正的大悲剧!我曾经四处查找奢节的有关资料,在我们现在所编撰的各种地方史志和人物传记中,很少提及奢节,似乎总在回避奢节的那一节。偶然有一二篇关于奢节的文章却又要杜撰出她最后杀人敌阵而英勇就义的圆满结局。
多少年来人们总以不成功便成仁的古训,苛求英雄必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却不愿正视人性复杂的一面,而在这种道貌岸然而其实虚弱的心态之下,人们可以忘却那些有缺陷的英雄,这种遗忘甚至会以一种遗传的方式出现。正史野史都不再对英雄给予应有传述的时候,口碑的持久性是值得怀疑的,今天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奢节,能认识奢节便是例证。历史的这种尘封足以使不朽的英雄也悄然无声、黯然失色。另一方面我们又处处可以看到流氓汉奸和地痞的各种传奇和传记,充斥书肆,可谓“玲琅满目”,以一种庸俗甚至近乎背叛的淡漠,钝化着大众思想的锐觉,腐蚀着民族的气节。不过我们还是在偶然间,透过那段令人困惑的历史烟云,看到奢节时代民间的反应。《贵州通志》记载:“黔西州东里许,有奢节衣冠墓。奢节,力抗暴,死,里人思之,筑衣冠以吊”。这是真正的奢节,“力抗暴”的奢节,水西民众思之吊之的奢节。
漫步水西公园,徘徊奢节墓地,感觉有一种异常复杂的气脉充盈胸襟,沉郁激荡。时下的游人,已经很少知道这里曾是七百年前的古战场。谁曾料想,一袭青衣、横刀马背、英姿勃勃的奢节夫人,正是于此构筑战台,指挥若定,无数次杀入敌阵,死伤惨烈而毫无惧色。当年两军血战,山川震动,深壑惊荡的古战场早已化为锦帛。古战场遗址先是水西民众安葬奢节衣冠,继而又增添了奢香行辕、李世杰牌坊,成了游园胜景。这富于喜剧性的演变更显出悲剧的意味,因为数百年来,从封建王朝的歪曲封杀到大众对悲剧英杰的苛求和回避,使园中的奢节形象在明清水西两位人杰的辉光之下,显得苍白而模糊。倒是数枝腊梅,零零星星,寂寞而鲜艳地开在寒冬的墓地里,一年一度,周而复始, 以一种坚定不屈的形象陪衬着烈姬,这位寒梅一样刚烈的女子,昭示着一种精神的不朽。
烈姬墓碑两侧的石刻对联引起了我的注意。“欲将红颜铸黑铁,独留青冢向黄昏”,对联不知为谁人所题,默念之中,深感其蕴含之深之奇。或许奢节以一己红颜苦战元军欲铸铮铮黑铁,但“铸成”与否,已成历史的悬念,只留下一座孤冢任人评说。而倘若以一时出降遇害的悲剧结局,而把三年之中日夜喋血抗争之功抹杀殆尽,且不说其或许是为保水西再遭屠戮而降,那岂止是对奢节的大不公,更是一种民族宽容精神的迷失。但愿更多的游人不再同我一样,抱着愧意,凭吊奢节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