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坞
2020-06-19胡临
胡临
南天竹坞
假若你靠近南天竹坞的话,我不能不为你感到担心。你能否摸到它的门径从容步入,能否从一个角色中转身离开,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当然,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南天竹坞还不见得能接纳一个突然造访的外人,这会使他们的剧情一下子显得突兀而无所适从。
好了,南天竹坞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可怕与神秘。相反,坞里的居民生活其实足够简单。吃的是开水泡饭,穿的是粗布棉衣。也并无什么不良嗜好。一生中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数做戏与看戏了。戏是南天竹坞居民乐此不疲的东西。这一点与别地方的人有多大的不同我并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坞里的人可以三百六十五日用开水泡饭,用赤脚走路,却無法忍受一天看不到一场好戏的烦闷。一些极端的南天竹人甚至不无偏执地说,这辈子就是奔一场好戏而来。话说得没有余地,仔细想想却又有另一番滋味。谁说不是呢。奔一场好戏而来呀,总比另一些无目的的生命让人多几分欣慰。
在南天竹,最郑重其事的一场大戏便是在九月的一夜,在大地丰收之后的瞬间隆重上演。这一夜,演员和观众就囊括了全南天竹的所有居民。人们选用上好的木料,在坞里空旷的草坪上搭好戏台。这是一道严格的工序,由专门的工匠负责把关和指挥。傍晚六点的样子,大概在距南天竹十里开外的地方,就能听见锣鼓喧天,隐约有众人吵闹的声音一并传入耳朵。这锣鼓是在开戏前一点钟敲响的,声音交杂,并不和谐,热闹中仿佛夹带了一点悲伤。南天竹就是这样的,喜事和丧事所使用的乐器并没有什么两样。那声音听多了,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喜中藏悲,还是悲中带喜。总之,十分古怪却向来如此。只有这股热闹劲从来都没有消减过。
充当演员的人自动到舞台后上好妆,等候自己的角色。他们会根据舞台上乐师弹奏的乐曲来辨认自己的唱词选段。一些人根本不需要脚本,一张嘴便像泉水一样汩汩喷涌。你一点也不必讶异他们的娴熟。若不是出于神启,便是演员对角色有了十分的熟悉和把握。这在南天竹也不足为奇。用南天竹人的一句话概括就是:世上有,戏上有。
有女子穿着戏服拖着细细碎碎的步子从后台出来,甩着华美的水袖,唱着相思、诉苦、抱怨、诅咒、始乱终弃、蛇蝎心肠,也有人把自己涂成花脸,好笑得不得了。还有人装成审判官,一脸猥亵地提审犯人……戏里发生的事,世间已然发生。比如六月雪,比如十八相送。
戏要一直唱到拂晓,唱到南风吹拂,公鸡鸣啼。唱到泪落沾襟,露水湿衣。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在后半场,观众和演员要调换角色。他们已经完全进入到一场戏剧之中。一个女人指着戏中的一个白面书生大骂不已。另一些居民逮着一个朝廷的钦差暴打一顿。还有人甚至当众把戏里的一个风流娘们剥光了衣服,每一个人都被允许有一刻钟去轻薄她。在南天竹的这个夜晚,这些并不算犯法。坞里的首领甚至会带头参与到这样的狂欢之中。你会听见那些狂热的呼声直冲云霄。人们扭动着身体,夸张地表达自己的热情。等到天亮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一些意犹未尽的人打着哈欠,手里拿着道具,陆陆续续顶着露水往家里走。有的人依然身着戏服,在路边睡着了。
在南天竹,一个人唱独角戏,两个人唱双簧,三个人组成三角班,四个人以上便是一台好看的大戏了。有时候你甚至可以发现,你在坞旁水畔遇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在台上咿咿呀呀张口唱戏的演员。她依然没有脱去戏服。这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其实不然,只要放眼望去,南天竹的居民没有几个是脱掉了戏服的,有的是相爷打扮,有的是车夫打扮,有的是打手打扮,还有的是帮会头目打扮。只有那些戏中与人私会、苟合的人才在服装上有些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戏服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的皮肤,跟生活盐溶于水了。
就是这样的,在南天竹,你碰见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做戏给你看的人。你看他(她)平素在地里耙种,老老实实,连玩笑都开不来。到了戏台上,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负心汉、泼辣女人,或者是一个滑稽的仆人。有时候你只能怀疑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但的的确确,南天竹的人就是这么让你琢磨不透。让你分辨不清哪一个是戏中角色,哪一个是南天竹人。其实如此区分也早已失去了意义。即使是被缚住的妇人,也没有看出她的痛苦与半点的不乐意。也许与所谓的现实比起来,南天竹的人更懂得什么更具有存在的价值。
每一天,南天竹的居民都在做戏。唯一有区别的是,场面的大小,参与人数的多寡,剧情冲突的强烈程度,有没有人在戏中结束了自己。仅此而已。南天竹的人已经在自己的生命里将戏台高筑。这里的人们太热爱戏了。他们甚至开始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都铺上了高高的戏台。通向南天竹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巷道,俨然都成为戏里的一处建筑。每一道门,每一条沟坎,只有当你默念出戏中的台词才可能将它破解。因此,每一个进入南天竹的人,有必要提醒你将会迷路,迷情,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出这里。
无论在屋子里一个人自然地走动,还是在外面和人一起纳凉、休息、吹牛,斗蟋蟀,都全身心参与了演出。每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剧本。因此,只要南天竹还在,所有的戏便不会中断。做戏的人站在高高的台上,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演示给台下的人看。在戏台上,他可以肆意展开自己的抒情。同样,台下的人也可以成为戏中之人,他看着自己把他们惹出来了眼泪,手舞足蹈,仿佛君临天下,俯视苍生朝圣。是喜悦、是快意、是伤悲,自己也辨不清了。因此,无论台上台下,都可能享受到一个演员的全部乐趣。这并不因角色的主次而改变。那么多的居民因此乐此不疲。
在南天竹,你会看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天都有人在家里把台面提高、加固。因为他的戏台一高,其他的人就矮下去,成了观众。为了被人所看见,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戏台高过别人,他们在背后默默地努力。然而,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的戏台永远高过他人。一些力气小的人甚至偷偷地利用别人睡觉的时间,不断地将戏台增高。你若初次走进南天竹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一些戏台已经开始高过屋顶了。真不知道南天竹的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而更多的戏台还可能一直高上去。南天竹,南天竹,便仿佛泰山顶上的南天门,逐渐成为了一个云中的村落了。
最奇怪的还不在南天竹人本身。据说附近很多其他坞的居民也开始像南天竹人一样地生活了——戏台筑高。并不是为了改变什么,也完全没有与他人攀比的意思。难道也是得到了神的启示?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难怪有人说,南天竹啊南天竹,就好比遥远的达克拉玛干。进去了,你就再也别想出来。
桃花坞
桃花坞最为人称道的不是桃花。出生在桃花坞的居民,一生的光景都耗在了一座园子里,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这简直是一种“不思进取”。可桃花坞的居民不这样认为,他们把园子料理得干干净净,谁也不被允许轻易地踏进这块私人领地。慢慢地,桃花坞被打造得越发别有天地,形成了山坞自身独有的风格:坞舍按照奇偶数的队列呈几何状散开,每一处坞舍连通一座园子,坞舍与园子相映成趣,彰显出桃花坞居民某种与众不同的品位。园子里一离离生长的作物,星罗棋布,所有作物分纲别目,每个季节的颜色相互对称。在桃花坞,就连重度强迫症患者,恐怕也能得到最彻底的疗愈。
言说是桃花坞居民的最大短板,不知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不过,寡言少语的居民在很大程度上抵制住言说的某种致命性诱惑,倒显得特别诚恳和值得信赖。居民在路上迎面相遇时,都是在心照不宣的注目礼中完成彼此的沟通,这完全异于其他地方的人那种喋喋不休的自我声张。桃花坞居民的一颦一笑,都带着某种独特的自足,其风度雅量难以为外人道也。在桃花坞,每天见到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一些居民在园中弯腰劳作,一些居民悠闲地走在劳作的路上。永远都是这样。并且,劳作、走路的人几乎一模一样。桃花坞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时间真的没有在桃花坞留下衰老的痕迹吗?如果仔细辨别,还是能找到一些端倪。你看见某个蹲在园中劳作的人突然年轻了,以为光阴真的偏袒了桃花坞里的居民,给他们撒下了长生不老的种子。这样的猜测自然有些无端。但是,不得不说的是,桃花坞的居民的的确确驻颜有术,所有的秘方就藏在这一座接着一座的园子里。园子如同一部谜之书,一代又一代居民却总能揭晓它的谜底,不偏不倚找到通往园中的路径,领略那些看不见的风景。正因如此,他们与自己先人的眉眼正变得越来越像,在对园子日积月累的修复中,最后就连劳作的姿势也一模一样了。
当最后一盏金盏菊播下种子的时候,秋天的凉风已至,那个打理园子的居民已悄然谢幕。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底。这个人幸福的眼神,才刚刚从不远处亲手栽种的草本植物上收回。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不曾亲手料理过园子的人,自难体会其中的深意。后人把他又埋在了园子的土地里。
可以这么说,桃花坞的人,是在自己的园子里历经生死轮回,守护着一生中不可丧失的神圣领地。这家人的后人很快又扛起锄头,跟父亲一样准时出现在园子里。这户人家住在桃花坞里,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李。现在,他就在园子里,一边注视父亲曾经注视过的园中景象,一边回味父亲传授的格物学原理。植物茂盛的枝叶在风的吹拂中发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桃花坞不同代际之间传递的园中密语。
园子不仅接受新生的植物,也接受新死的主人。死去的人直接躺进园子的土里,就像是回到了从前的自己。园中新长出的生命也便成为自身血脉的承续。因此,桃花坞的人不相信有“死”这回事,他们认为那不过是一趟必经的旅程。很多人想起自己的先人,就会对着一棵茱萸或一束美人草自言自语。这样的场面要是让外人看见,不免以为桃花坞的人又在演什么鬼把戏。特别是夜里,园子里点满了灯,幽幽咽咽如同鬼火,人们蹲在园中喃喃私语,场面蔚为壮观,也没少吓跑那些盘桓坞外却不得要领的盗贼。一茬一茬的园中人死去了,就会有一茬一茬的园中物新冒出来。每一茬新生之物,就像是一个个重新发芽的灵魂。
不管怎么样,到过桃花坞的人都会忍不住赞叹这个山坞的园子。即使最闷声不响的人,也不免双唇拨动,表达自己的意外与赞许。在坞外那些交易发达之地,要保留一片纯净的园子已并非易事。因此,很多久居外地的人打起了桃花坞的主意,他们不断摸索进入坞子的最佳路径,希望占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他们在寻找的途中都做下了标记,甚至希望从《桃花源记》的字里行间梳耙出一些蛛丝马迹。这有没有可能呢?这里没有通天大道,无法骑马或坐车,走水路也将不知所踪。对于过分依赖身外工具的人来说,桃花坞的确是一个不可企及之地。只有那些精通减法奥秘的隐者,或许能参透通往桃花坞的隐密路径,开辟出一块独属的自我园地。
遗憾的是,在各种人群的不断摸排攻取之下,桃花坞的宁静开始被慢慢打破。一些居心叵测的人,买通内应,破解了通往桃花坞的门禁。他们化妆成乞丐,轻易骗过坞中值守的侍卫,在桃花坞长期驻扎下来。坞里的居民出于善意,赠予他们肥沃的园地,并将值守的工作交到其手里。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于是充分发挥职业的便利,默默地制作了桃花坞的地图,向坞外贩卖。
等到整个桃花坞的居民反应过来的时候,园子这块桃花坞独特的领地已经被外来者蚕食殆尽。这场战斗打了好多年,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在争战中受伤流血。你不得不佩服这帮外来的入侵者,他们在眨眼之间,不费一兵一卒就占据了园子,俨然变成了桃花坞的新主人。一些巧舌如簧的人,早已说服了桃花坞的居民,心甘情愿流散到坞外之地。
此后,桃花坞里再也看不见几个一心一意料理园子的人,从前整洁美观的园子开始慢慢荒废。趾高气扬的外来者为了建立自己的领地,把园子的荒草连根拔除,并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垒起一个个圆形城堡。令他们十分诧异的是,荒草生长的速度却日胜一日。从远处看,夹杂在荒草中的城堡更像是一个个无人问津的荒冢。外来者的诸多行径,充分暴露其对脚下这块土地的傲慢无礼。
而那些被骗到远方去的桃花坞居民,发现外面的世界与外来者的言语表述全然不同。很多人懊恼不已,他们捆好行李,准备回到出发的地方。然而,通往桃花坞的路径已被荒草湮没,坞中园地也完全被别人改变。就算外来者再退回去,也无法还原桃花坞当初的模样。
几乎所有离开桃花坞的人都谈到了同一个梦境:在桃花坞的园子里,原来平坦而整齐的土地上,一下子长出了大大小小成千上万个土堆,数都数不过来。而那些傲慢地耸立在土地上的城堡,一个也没能逃过坍塌的命运。
不管你相不相信灵魂这回事,桃花坞的居民和外来者,现在都的的确确成了一群孤魂野鬼。
缙云山下的鸟鸣
我所生活的北碚,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她安静地卧在缙云山的脚下。从公寓眺望出去,缙云山会把视线逼回,让你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多雾,你所见到的缙云山总是裹着纱巾,透出黛色的眉眼。值得高兴的是,住在山脚,总能看到一些别样的景致,听闻一些别样的声音。比如说,山坡上常有三五成群的白羊,在溪水边或站或卧,而溪水在下雨时欢快的流淌会像歌声一样传入耳朵;比如说,在日落黄昏的时候,可以看见夕阳把山坡上的栅栏和木头房子一层一层染成金色。但最为吸引我的还是山边日日夜夜的鸟鸣,那几乎构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站在七楼的公寓上,我看见的鸟群真的是从眼皮底下飞过,一点没错。它们飞来飞去,扔下叫声,回荡山谷。我能看清它们背部的羽毛和飞翔的姿态,这跟抬头仰望飞鸟的感觉真是两样。至于它们的名字,我一个也叫不上来,但那叫声却因听得耳熟而自有一份亲切。各种音色的鸟叫,鸣响了我的生活,让它不那么枯燥,甚至生动起来。我怕是离不开这些鸟叫的声音了!
在晴天,鸟的叫声是透明的。圆,脆。没有犹豫。它们一同奏响,彼此应和,显得热闹,生机勃勃。我喜欢把它们当成音乐来听,关心那行云流水般的整体效果。但有些时候,也忍不住会有一种音色辨认的冲动,我对每一天多出了或少掉了哪种鸟声都很好奇,就好像在听音乐的时候,总会想听出哪种声音属于小提琴,哪种属于二胡或洞箫,并胡乱地比较一通。在我听到的鸟叫中,我记得有一种叫声很细、很长,仿佛柳丝,声音中夹杂点柔软的翠绿;另有一种鸟叫,音梢尖,很脆、很干净,但是短暂,如阳光敲打玻璃;印象深刻的还有一种叫声,多出现在夜间,婉转、悠扬,犹如风笛。那声音在夜空响起,显得尤为空旷,令人伤感,情不自禁。鸟的叫声大多自然、和谐、没有拘束,是一种天然的音乐,故古人有“百鸟朝凤”的发明。鸟类中如泼辣女子那样声音又尖又长,中气又足的大概很少,因为它们的声音只用来歌唱,非为骂架。就算是偶尔跑出一两个高音,也别有风味。因为在高音的后面,你听见的就是刹那无声,万籁俱寂,就像一首音乐在高潮时骤然止歇;又好比一匹骏马,在悬崖处突然收缰,那妙处自不待言。
重庆的晴天不可多得。更多的时候,天是阴着的,雨不大不小,刚够湿衣。所听到的鸟鸣又多少有些异样了。我也说不清这些不同到底是缘于鸟多些,还是缘于人多些。在我看来,如果说晴天的鸟鸣翠绿,那阴雨天的鸟叫就该是青色的了。细雨凌蒙的时候,若鸟声响起,你定会产生鸭蛋敲碎后流出蛋青的幻象。雨雾中的鸟声,脆固然脆,却多少有些粘滞了,犹如重庆女子的口音。你会突然想起这样的画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留下的是青和白,两种色差在脑子里交叉盘旋,像雨天里山边飞鸟的影像,重重叠叠。我在想,青,大概就是因白的粘滞而成吧,我甚至常固执地以为,青,就是一种忧郁的白。姑且不去理会这样的想法有无道理,总之,在阴雨天,我耳听的鸟声是不够明快的,就像我彼时的心情,总有一半是掩上的。
大概鸟也是说方言的,我印象中重庆的鸟叫与家乡的就稍有分别。至于这差处在哪,我一时半会儿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就像听重庆话既有点隔耳,又别有乐趣一样,重庆的鸟叫于我有趣倒是有趣,但到底我是外人,插不上嘴。这倒也并不妨碍我对鸟声的喜爱,就好比听不懂重庆话也可以爱上重庆女子一样,这是同一理儿。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瞎琢磨重庆方言的意思,爱屋及乌,我竟也染上了从重庆的鸟声中刺探鸟类隐私的癖好。在缙云山的鸟叫中,我总爱估摸哪种鸟声属于母亲,那种属于儿子,哪种叫声是肉麻的情话,哪种叫声是苦口良药。竟也颇有些乐此不疲。
我想,声音大概是上帝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故它应当甘甜如泉,应当赤诚。我似乎在鸟叫中听出了声音的质地。凭借声音,我可以揣测一只鸟的心思,揣测一只鸟对另一只鸟的相思。而面对聪明的人类时,我的这些揣测就会突然变得无端、怪异,一败涂地。因此,悦耳的鸟叫常让我神往不已,它们单纯、透明,给心灵带來慰藉。而人类发明了复杂的语言,在内心沟通时却往往只能——相对无语……
此刻,夜鸟的鸣叫又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递到耳朵里。其音色何等醉人,让我在刹那之间乱掉方寸。我突然发现,其实声音也是可以长出骨血的。
劈柴过冬
我还来不及码好足够多的柴火,一个冬天就毫无征兆地吹了过来。我习惯地耸了耸肩,把脖子埋得更深一些。让冬天的风侧身而过。
多么猝不及防啊,其实秋天才刚刚路过。天气就无边无际地冷了起来。寒冷早早地吹拂着我,吹拂着我们的衣襟和骨头,吹拂一切还没有准备好进入冬天的事物。不知道是世界越变越冷,还是我对寒冷已经彻底失去免疫,走在途中,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几乎要缩回自己的骨头里。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南方地区将有大面积降雪。我一直待在家里,等待大雪的来临。但是天一直阴着,铅灰的颜色。风越来越大,吹过屋顶,吹过大街小巷,吹在那些急忙回家和匆忙离家的人身上。在杨公堤的时候,风直接把一棵树木吹弯,把房屋吹得瑟瑟作响。寒冷,也越来越放肆。只是想要下的雪,一直没有下起来。
我只是盼望夜晚早点降落,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待在家中,让风肆虐地吹过我的屋顶。对于冬天,我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被子扯得长点,让它像青苔一样覆盖到我以后更长的日子里。在屋内生一个炉子,把柴火一点一点加进去,让火光变大,让炉火的光芒照彻我整个寒冷的夜晚。在炉火边,我可以唤醒那些沉睡已久的面孔,让他们一个个都复活过来。让往事把我整个身体占满。让炉火慢慢烘干那些潮湿的回忆。
就在我双手温暖的时候,林小海出现了。他是我早年失散的一个朋友,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依然夹着乡音,在这样寒冷的时候,他的乡音就像是一截干燥的木柴,能把火点着。那些年我会把手伸进他又肥大又笨重的棉衣袖子里,毛绒绒的,我的手在冬天一直没有被冻坏过。那些年的冬天一直都下雪,我们跑进雪中,把面团似的雪球往对方的脖子里灌。雪会顺着我们的脊背一直往下爬。那时候,雪是辣的。这种辣辣的感觉一直保持了好多年。我们也曾坐在冬天的炉火边,点柴火、烤芋头。但此后他的生活就开始破碎不堪,辍学、打工、失业,把自己扔出家门,音信全无。在乡下,很多人像林小海一样,他们跑出去很久很久,最后就在空气里蒸发掉,你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我记得那时候冬天一定是下雪的,却没有这样寒冷。那时候墙角堆积的柴火是足够应付整个冬天的。我们从从容容,走在雪落过后的村庄和田野。一个叫娟娟的女孩会在雪地里向我挥手,像匹发情期的母鹿,那么耀眼。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围着白色围巾,一身鹅黄的绒衣。她把雪塞进我的衣领,塞进我的袖子,塞进我的裤管和袜子。当她把雪塞进我的手中时,我终于捉住了它们,像捉住一对受惊的小兔子。那些冻得通红的手指,温暖了我好些年的冬天。
我把炉火添得更旺一些,这样我的回忆就能保持得更久。在那些下雪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关起门,在炉子上放一口大锅,倒入很多萝卜白菜。如果撞上在山中迷路的野兔,菜肴就可以变得更丰盛一点。我父亲会让我把住在村子里的二叔、大伯、三爷爷等一大堆人一块叫上。文火炖肉,满满地斟一壶酒,一喝就是半宿。这让我们几乎忘记自己身处寒冬腊月。
那时候,很多人的房子都是木头的,风也往门缝里钻。我们没有弯腰,没有低头,风就过去了,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第二天开门的时候,雪堆得那么高,把他们回家的脚印一个一个都覆盖了。雪堆满了整个村庄,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而现在,我再也叫不动他们了。潮湿的门扉告诉我主人的离开,或远走或死掉。再没有人把柴火高高地堆在院子里、屋檐下。再没有人在秋光明媚中就上山打柴,准备过冬。
我也没有再碰上那样的大雪。在别处,我一个人,冬天变得越来越寒冷。雪,却一直下不起来。我们在冬天被风吹弯。在许多人口密集的地方,我们被风吹得低下了头颅。那么多人,风一来,都低了下去,芦苇一样。大家纷纷朝各自的房子里跑,以期躲过一场场风吹。可是我们躲过风,却躲不过寒冷。寒冷爬上我们,爬进了我们的家门。我们太孤单了。一个人,是徒手搏斗不过一个寒冬的。
我们跑得过一场风,跑不过一场寒冷。跑得过一场寒冷,跑不出一整个冬天,如果没有码好足够多的柴火,如果在冬天,我们还独自一人的话。
据说大雪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一直在等待,这场大雪的降临。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