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泛灵论
2020-06-19毛晨雨
毛晨雨
地理的生存方式
1
关于汇编、集合、集会的形象,我首先想到的是篝火:
篝火是我们的一种洪荒记忆。
从这个句子开始我的总括性的介绍。或者说,我如何用写来制造一种脱离目的物——更似一个阴影、一个现代体制的衍生产品——的个体行动,如果文字书写能够,我希望它能够带入我们不共有的某个洪荒记忆。洪荒对位于系统性的前时刻,既是人类与动物杂居一起、竭力要分离出来的一种互相狩猎的情态,又是我们要努力游离出集体性的类线性阵列的他种非线性。洪荒是含蕴出经验的野地和书写的岩石界面,用爪刻画印痕,和在当代系统中撒播出意外事件,可以合用于同一种共集的图式。简言之,洪荒可以视作我近几年写作中常引入的待锚物的概念。
将系牢我们认知的各种线索解开来。解开来,并不是要抛弃和新构,只是制造一种绑定前的疏松时刻。将我们系泊的动作尽可能地放慢——只要像素够我们分辨这些动作——制造一种尚未定居的、没有稳定的农田也没有稳定的渔场、甚至没有稳定的游牧路线,一切基建都待展开的那一情态。我们围着篝火驱逐未来的恐惧,对定居的恐惧,对被系统吸牢的恐惧。篝火是回去的路径,篝火是给出我可以走出一脚新路的疏松时刻。今天,从篝火中通进现代制度的叙述会将篝火编织为巨兽及自然的压抑故事。
篝火的形象也可以转用于一种现代集会图式。人们围着篝火,火光映照着彼此的脸容,每一副脸容都纵跃着火光,情感被同一篝火所塑造,形成一个共集。我合成的这个出版物,无疑于要制造出一堆词面上说得过去的篝火,将散杂的文本组织起来,形成这一共集。由于写作的混杂和漫不经心,这些文本的共集所需要的篝火之精要——柴火和集会的政治性,或者仅仅一种部落式的日常——有待于进一步的锚泊。虽然,我2018年来努力要燃的一堆篝火是地质泛灵论——我需要发明很多这类词汇去临时安置现实和地质。地质泛灵论的英文需要借助其他叙述来临时搭建,我是从近些年才出现的Geohistory(地志)、Geontologies(地质本体论)来推衍地质泛灵论的英文书写Geoanimism,当然,组词样式如Geo-animism和Animism-geo更能显示肌理。
地质泛灵论要成为一道秘制膏方,将篝火外围的事物展演出来,譬如一些散杂在乡野中的愁怨故事,一些漫不经心的衰老事件,一些平淡生命亦可享有的一刻闪光,以及对制造这些事件性的力量的或结构分析的或情感嵌连的铺陈和叙述。
2
写是制作,是对篝火光芒的一种集中,制作光束及射影,生成焦点和预告黑影中的故事。我这里需要给出一个组合词:焦点展演。
清明时节,我走在东洞庭老家的山丘岗地上,地下曾经都堆积着祖先坟穴。每一座坟穴都像一枚生命胶囊,寄藏着一段展演,叙述这个坟穴的生命场景的人、我们这些过路的活人、还有卫星,共集为一片可计量的耕地。这种连坟穴都消失掉的展演是递归性的、升阶的,语言学上称作神话。在土地上平庸度过一生的农民们,拥有专属于他/她自己的一个焦点展演。这是与篝火同构的一种临时性共集,我们围合到他/她身边,观看着光束最后的汇集和凝聚,他/她最后的一口气似乎专为制作一枚胶囊而留存着。死亡是最后的星光时刻。再平庸的一个农民,总有一个这样的专属的焦点展演。我们一起围合着他/她,他/她的任何一次呼吸都将被钉进一个共集。
大婶多四半夜倒在柴辕中落的气,骨瘦嶙峋的身体抽搐成一团,她是被狗精所害;荣爹喘了几口粗气,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叹息一声,就落了气,眼睛半闭着,手里紧捏着一把蒲扇;刘娭毑深夜落的气,天亮时才被发现,她半坐在床沿边,金戒指当时不在手指上,家人以为她吞金自尽的,后来在她枕头最深处找到;下午时分,军华叔去后屋猪圈看了看自己给自己的葬礼喂养的肉猪,跟堂屋里就座的来给他送终的人们一一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进到内屋,躺倒床上,就落了气,随即那只肉猪被宰杀做了晚饭菜;侯娭毑平静地呼吸着,她中风瘫痪七八年,她的家人害怕我们高声说话,以免惊醒了她的深度睡眠,如此沉睡几天,侯娭毑悄无声息地落了气。
每一座坟穴都有这样一个特别的注脚,平庸的死亡也可以叙述出非凡的故事。人们被漫不经心地记忆着,有军华叔这样精心准备好的一场盛宴式的自我安置,也有侯娭毑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场实在的睡眠。最终,这些焦点展演要汇聚于既具体又便利于记忆的抽象描述,它是集体可以通用的叙述的共集。土地上那些无法分类也难以标注的微细山包,最终共集在耕地的注脚中了。
成为耕地可能是最恰当的农民肉身的安置方式。如果把生命太当真,就会产生恐惧,而这恐惧是篝火不能具有的恐惧,恐惧不能属于死亡。死亡,或者它的目的物是要成为那一篝火。死亡要成为制作焦点展演的一个共集,至少给土地上的活人一个集会。如同神农架森林中的死亡,可以停顿住土地所绑定的意义,临时性解开山民们日夜劳作和生命的意义,几十华里内的活人(不排斥神鬼)被召集过来,围绕一具尸体通宵达旦地歌唱,唱盘古开天来的洪荒故事,也唱出对一位姑娘的身体的欲望。在这具肉身入土之前,青年男女们被分割和捆绑在森林和劳作中的情欲有了共集,情欲正好就着篝火展演。这是与地形有关的篝火。这些死亡的信物,那具肉身,被塞入森林的缝隙,很快地被巨大乔木的根系、青苔和蘑菇吸收掉了。
神农架森林的巨莽比之东洞庭岗地的纹细,更易于把活人推向洪荒。东洞庭岗地是一座坟穴能说出的故事,神农架森林是一具尸身能召集的情欲。二者再比之都市空间中均质化的死亡,篝火正离散在它自身的定义中。篝火的消失,正是现代化所制造的恐懼。篝火就是召集、是围合、是故事的共写。如何来制作现代世界的篝火,召唤它的一种意义形式,以之来驱散均质化堆积的焦虑和恐惧?
我引出篝火这一叙事的目的物,意在借用东洞庭岗地、神农架森林、黔东南高地这些地形经验,试着来叙述篝火的词义解散之后,如何去制造篝火的描述。我把一些地形上的焦点展演之共集投入另一些地形中,制作我们这些现代化的读写对篝火的情欲。
沙子岭缺稻田也缺柴禾资源,农作物以旱地为主。我外公需要翻越分水岭来细毛家一侧采集柴禾。他为我母亲物色对象的一些条件中,包括水不淹、田不缺、柴禾旺、离街近,这正好是细毛家的地理特征。细毛家往北三华里就是东洞庭一带有“小汉口”之称的新墙街。细毛家往北一华里处,已经属于洞庭湖汛的波及地带,大洪水时,洞庭湖水都能漫溢到我家门前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来,但总是淹不到我家的稻田和屋基。这种微妙的地形,形成了微妙的文化。就此赘述一案:河边低洼地带的人们生来不能拒斥洪水,但求死后的坟穴不被水浸,由此,有记录可循的清代中期开始,河边屋场会在我们细毛家屋场的山脉中买下一叶丘陵,作为祖坟山。细毛家屋场后山有一片非常老的坟堆,名为谭政府。60年代时,湘中涟源有一户谭姓人家迁移落户细毛家屋场边,因为谭姓其祖上即名正言顺地葬入了谭政府。民国二十年左右,谭政府这叶小丘陵还有老虎和一丈围长的紫檀木,现在,它在归属权上保持着模糊的不可占据的前集体主义经济时期的历史地形,乔木依然存在,成为地方巨蛇最后的一片栖息地。
1982年,县政府发动全县农民修造的大型灌溉水渠从细毛家和沙子岭间的分水岭脊背上通过,这座水渠形成了文化的地理分割,至少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真实的分割线。1986年,我外公经历一场车祸后,脏腑创伤,时日无多。我与母亲在一个炎热的傍晚去看望他,我们走过水渠上的预制板桥,就进入了费家河流域。临近天黑时,外公还不想让我们回,母亲说天气太炎热,必须回家去。我记得外公捂着腹部奋力爬起身来,然后用椅子撑着腹部,一字一句地告诫母亲,“伢崽,不要跟他们说我要死了,他们要笑出声来的。不要跟他们说我就将死了,免得他们来看见。”同样的口吻,外公已与舅舅们和表兄妹们吩咐了几遍。我现在理解清楚了外公说的“他们”实指沙子岭屋场熊姓两支的另一支,外公这支与他们形同水火,经常为山界水界发生同姓间的械斗,究其原因,是延续百年的生存空间的竞争。我与母亲在萤火虫的闪光中穿越分水岭回到细毛家,次日清晨,大舅即前来告讯外公已于半夜逝世。
外公逝世了,这一支失去了一位男性长者,也失去了一个集体所有制下的土地份额。在贫瘠的桃源坡沙子岭地形上,这份土地要在次年从死者的家庭中分割出来,分配给添丁了的人户。活着,无论多么苍老,都是一种资源的拥有。而死亡,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但要遮蔽严实,不被竞争者和仇敌们看见。死亡被看见,是一种展示性的示弱,是同族生存命运的一个弱化事故。不管是外公,还是另一些人,也无论生产形式如何变迁,这一对于死亡的一种族群性资源的丧失意识所造成的心理压抑,共契为一种死亡体念的精神图式。去年初,沙子岭我堂表哥三平突然查出喉癌晚期,从诊断结果被传出来到去世,只有不到一个月。母亲去县城医院看望舅侄三平,他只是一味地叹息,“姑妈,我这死真是要被他们耻笑啊!我才四十八岁,要被他们那些老的看见了,他们要在暗处笑出声来啊!”死亡被看见,也是死亡被某人的生命经验所知悉。譬如三平的死亡讯息被另一支的瞎子屈姥姥所知悉,她或许会惯性地脱口而出一个程式句,“哦,他们少了一块门板。”一个男人是一块门板一个家庭,这男人一死,接着多半是女人改嫁,孩童失势,是一个灭顶之灾。
被看见,是一种活对一种死的知悉。被看见,作为一种见证行为,形同一个恶毒的咒语。这个咒语普适地配置给了每一个存在地形。桃源坡地域还形成了一个这样的咒语,语言上一般表达为:“我要看见你!”这个表达是非常恶毒的,这意味着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另一个人得当着面死去。或者说,死亡必须在场地投递给活着一个讯号。
当然,实践起来并不全然按照这个样式兑现,施咒人有时先死了。这种情况下,“我要看见你”发展出一些代理模式。桃源坡熊姓的另一个屋场叫熊四门屋场,有一对兄妹早年丧父母,兄妹俩相依为命长大成人。这对兄妹的妹妹嫁给了我们细毛家一位祖父辈,哥哥经常来细毛家走动,兄妹俩关系和睦。十多年前,兄妹关系彻底破裂。一天,这位绰号“腊疯子”的哥哥突然来细毛家屋场想给妹妹当面施咒,也就是当面发声:“我要看见你!”但妹妹一家临时移居外地,他只有对着妹妹的那栋房屋施咒,“刀宰的,枪杀的,绝世代的……”如此一堆恶毒谩骂,但对方没有听见,这无法表达咒骂的效果。这哥哥就到我家来找我母亲,按照熊姓族谱关系,我母亲应该称他舅爷,我得叫他腊舅爷。腊舅爷特地而来,咒骂了房屋不能了却他的心愿,他特地托付我母亲一件事情,“我现在高血压心梗脑栓一堆病,怕也活不了一两年了,我是看不见她了。你要帮我看见她哈,你要帮我看见她!”的确,腊疯子去世十多年了,他的妹妹还活着。我母亲说,细毛家这边也有一些人爱下这个咒语,母亲把这个原因归咎为分水岭那边“山里”的很多女孩子嫁到细毛家这边来的緣故。
被看见的死亡作为一个展示的噩梦,那是分水岭那边的情形,新形成的细毛家屋场则是不同的情形。毛任刘谭陈五姓杂居,没有形成族群宗派门第之挞伐风气。同时,死亡在细毛家也是一种共享式的仪式场景。将死之人乐意于屋场其他人聚集到家里来,一场仪式性的死亡,将这一特定的时刻制作成唯一性主体的在场——将死之人——来献祭给时间和生命。一个哑巴和一个疯子,都可以享受到这一个专属的唯一性主体的在场时刻。只有死亡在场,也只有死者活着。
新的细毛家屋场的任军华叔,胃癌晚期,医生告知还有三二个月光景。军华叔有一个病妻,两个儿子,但都不大聪明。大媳妇心善憨厚;小媳妇是小儿子的二婚妻子,当地人都猜测为妓女从良。军华叔做了一场务实的安排,他首先买进了一头小猪。三个月之后,军华叔请他表妹从银行取出所有存款。之后的一天,全屋场的人聚集到他家去,他妻子说他只有这半天的阳世界生活。在去世的前几个小时,军华叔胃不太疼痛的间隙时间,他给大家端茶递烟,如同一个健康的人。趁此时机,他当众公布财产分配方案,将自己的存款拿出一部分作为葬礼开支,剩下三份等额地分配给他妻子和两个儿子。他在众人之间坐下来,理所应当地是这个特殊场景的展演中心和唯一角色,当他觉得特别不舒服的时候,他躺到了床上,人们围过去,很快地他就离世了。这时候天将黑。人们将他收敛好放到门板上,发现猪圈里的猪长大到了一百五十斤上下,正好够葬礼第一天的封奁仪式的酒席用肉。
分水岭两侧的死亡观表现不同。沙子岭屋场的死亡是偷偷地躲起来的自死,一种家庭式的封闭式的告别时刻。细毛家屋场的死亡是邀约式的展示的主体时刻。我觉得他们的分别在于族群支架的负荷意识的差异,如何给族群制作出资源和未来,形成了他们之间的差异图式。“山里”沙子岭的死亡观目前还无法完全断裂,当人们发现稻田和沙地下面的粘土矿存量丰富,人均收入极为可观,死亡仍将维持着它的既有图式,咒语还会不断地给出和不断地求证。细毛家屋场也于近两年发现了粘土矿,屋场内部的纷争越来越大,但在这种权益以人口来竞争的时刻,那个被“腊疯子”咒骂过的妹妹的两个儿子,拳打脚踢地霸占和独吞了整个屋场的矿权。这期间一个晚上,两个儿子中的小儿子猝死了。细毛家屋场的人们心平气和地埋葬了他。死亡转换为一种物质层面的实在,让没有分享到粘土矿权益的人们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现实。如此看来,细毛家屋场的死亡是共同献祭,是一种物。造成了不公的死亡,是一種牺牲。猝死挽救了一个屋场系统,让一时的紊乱得以修复到它的“被看见”中来。当细毛家的地质被揭开,厚积的红壤让挖掘粘土矿成为它的巨大负担,很快地,细毛家地下的粘土矿宣布没有了开采价值,这让权益的不平等再次修正了。
另一个情势正给出来。沙子岭缺田少树的地下,富集着粘土矿,沙子岭的人们不惜挖掘掉祖先的坟穴和风水上的龙头来取矿,收益越来越丰厚,不正常的死亡激增,人均分配的收益越来越多。增多的收益制造出另一个威胁来——越来越不同于族群两支间的缠斗——一个地下的咒语正在主动地到来:“我要看见你!” “我要看见你”转换了“我”的主体之构成。地质正进入族群意识,越来越与生命相关,这一不可测度的相关性,装配出细毛家屋场和沙子岭屋场的“被看见”的地质相关性。换言之,地质开始泛灵,它向栖息其上的人们发出了一个咒语,“我要看见你!”
没有去处
穿过细毛家屋场南面山脊的分水岭,就进入了费家河流域源头之一的桃源坡。桃源坡是一道漫长的斜坡,当地叫“长岭”,由分水岭高地往西南缓慢地倾斜。长岭上有一条可跑拖拉机的长道,以少年的脚步来量度,它是非常漫长的一条长道。在我沙子岭的外公外婆1987年去世之前,我每年都要在这长道上走几十回。这长道分枝出几条小道,通向袁、易、杨、何、唐、熊等族姓屋场。现今从卫星地图俯瞰这条几百米的长道,已几近荒废。我绘制这条长道时,回忆起了一些早已腐朽的身体。
八十年代末酷暑的一个黄昏,南方传来了一阵短促的鞭炮声。随即风传来关于桃源坡一个女人的死讯。我脚上的泥还没有洗干净,刚从稻田里走上岸,长脚蚊和牛虻围着肉打转。“作孽,这姑娘‘双抢刚上岸,就喝农药了,才三十岁呀,下面还有三个几岁的伢崽。”何娭毑沿着田畦传播着这个讯息。我们细毛家所在的东洞庭平原和丘陵接壤处,正逢双季稻的抢收抢种时季,是为“双抢”。桃源坡那边的稻田少,主要是旱地作物,它们的“双抢”一般不太长,但“双抢”一结束,马上得进入旱地作物的收获。旱地上的收获必须抢和赶,有时必须拿命来拼。就说花生吧,这种80年代才规模性地替代当地红薯的经济作物,当它们成熟到八九成时,就得开始收,否则一阵雨下来,难免发芽糟蹋。
桃源坡的这个女人,刚赶完稻田里的“双抢”,准备旱地抢收。沉重的体力劳作和酷暑,对桃源坡而言刚刚开始。这个傍晚,她进到家门,可能突然感觉到一种没有尽头的生活需要了结一样,她的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大的九岁,小的四岁,还等着她做晚饭。她的丈夫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她除了必须在这片土地上生养,没有其他明显的缺失。但是她没有做饭,而是去烧了一壶热水,洗干净了身体,然后从茅厕里翻出一瓶甲胺磷农药喝下了。药性并没有即刻要了她的命,一屋场的人纷纷从田间地头聚拢来,她的母亲和娘舅们也都赶过来了。她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她说,太累了,日子看不到边,没有去处,不如死了一身轻。黄昏时断了气,就是我们听到的那阵短促的鞭炮声。
她的自杀没有获得一个正常死亡的葬礼礼仪。当天晚上,她自己洗干净的身体就被储藏进了一具陶制棺材中。她没有享受到木棺待遇,她的母亲和娘家没有为女儿提这个要求。当晚请了民间道教法师举行了简单的法事仪式,第二天一大早就出殡上山了。葬礼以最为节俭的方式完成了,死亡即以快速的社会形式了结了。死亡也回应了她的“没有去处”这个人生命题。
早晨天才蒙蒙亮,我们细毛家屋场的人们早就在稻田里忙碌了,南方传来一阵鞭炮声,有人打趣地抬头来大声喊话,“人一辈子再不值个卵,也不要死在‘双抢,我死也要死在冬腊月间,亲戚和屋场的人都不忙,葬事可以慢慢悠悠地办。”简陋的葬仪成为女人们难解的生活命题。我母亲每每最忙的“双抢”时节身上的风症就发作,总总浑身皮肤抓烂,我也要经常帮她抓背,她有时也会突然暴跳起来。我隐约感觉到这种农业生产的命运是个凶猛的漩涡,它随时要卷走母亲、家庭和未来一样。
我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感觉自己的命运要改写了。“双抢”结束后的一个傍晚,我忙完一些地里的零杂农活回到家,母亲闲适地坐在大门口缝衣服,屋场的老妪人殷娭毑也在座。殷娭毑笑眯眯地对着我说,“你读书中秀才,就不要回这里来了,我们一辈子在这里长成树了,没有去处了。”我拿着毛巾肥皂穿过细毛家屋场到山边水库游泳,待我回到家时,母亲跟我说,“你从屋场没有看到什么?殷娭毑喝农药了!”细节复原出来会让生活虚无,也让世界虚无。我计算了自己的时间尺度,估计半小时左右,而殷娭毑在这半小时里做出了很多选择。她与母亲聊了自己的家世和青春时光,然后从屋场的每一个角落穿过,与在家的能遇到的人都一一招呼。回到家后,她倒了一茶盅白酒和一茶盅甲胺磷农药,各二三两的样子,她先喝下一茶盅白酒,坐了一会,待酒扩散,再喝下了一茶盅甲胺磷农药。酒把血液激活了,农药效力借势迅速扩散,她基本没有讲完一段话就迅速死亡了。如何让甲胺磷农药迅速生效,如何让死亡不是一种残忍的折磨,殷娭毑做过判断。我、母亲以及屋场的人们来复盘殷娭毑死亡之前的半小时所出现的场景,总体感觉是,她语不惊鸟、步不扰人的文静身体,在那半个小时里化身为若干个复制的身体,出没在她要告别的区域。我们都觉得与她最后的告别是漫长的半小时,是重叠的若干个半小时,而不是一种时间的分割。当然,从楚地文化习俗上讲,她的魂魄化作了若干个身体,一一告别于生养之所。殷娭毑六十多岁,家婆八十多岁仍健在,她二子五女,都已成家,孙辈十几个,但有时仍被家婆刁难,她没有找到安放困境的途径,没有去处,觉得未来不能到来,就自己以死来了结了。她应该清楚自杀必将给家庭带来道德的灾难,但她还是这样选择了。
春节前,当年沿着田畦小跑着传播桃源坡那个女人自杀讯息的何娭毑,在医院截除了因骨癌致废的右胳膊。母亲在电话中告知我关于何娭毑的这个讯息。何娭毑是桃源坡何家屋场的姑娘,与母亲都属于从分水岭那边嫁到细毛家这边来的十几位姑娘之一。何娭毑和她五年前离世的丈夫绍爹,曾受邀出演过我的一段演绎农夫与巫婆交换信念和谷物的影像。何娭毑已七十五岁,她说她还要活下去,能多活一天就尽力多活一天。虽然她的两位媳妇当面刁难她活得太久,她不作什么回应。她跟我母亲说,媳妇们终将有她同样的结局,人都将一死,只是形式不同,过几十年看,都是这个结局,既然如此,又何必与都是要死的人计较呢。她说要活着过完这个春节,有没有下一个春节,先不想那么远了。新年已来,她仍然活着。
母亲说何娭毑很跋扈。跋扈,这个湖南方言,一层意思是不惧怕、勇猛直视、努力实现,另一层意思是敢于俯瞰着与命运相联的结局,延伸一下就是敢于俯瞰着没有去处而去穷尽着道途。与何娭毑相比较,桃源坡的那位喝农药的女人,细毛家的殷娭毑,处置没有去处的方法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们不是不跋扈,按地方说法是“太轻生了”,也就是对生命太虚无了。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