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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的解读模式

2020-06-19王晓平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3期
关键词:金刚

王晓平

在唐人张(658—730,字文成)去世49年后,空海在《聋瞽指归序》一文中评价了《游仙窟》,说那是一本“散劳书”。喜欢它“词贯琼玉,笔翔鸾凤”,又不满它“滥纵淫事,曾无雅词”,也正视它“面卷舒纸,柳下兴叹;临门味句,桑门营动”的影响。在此之前问世的《万叶集》,就早有不少与《游仙窟》诗句命意相近的和歌,让人怀疑是否就是《游仙窟》的同人篇。

“读法神授”的背后

杨守敬在《日本访书记》中谈到《游仙窟》,第一句话就是“此书中土著录家皆未之及”。他对《游仙窟》的介绍,后半部分集中围绕《游仙窟》读法的传说。想来这个传说让他感到既神奇而又新鲜。而这个传说的来源,正见于醍醐寺本《游仙窟》写本的“奥书”卷末题跋:

右此书者,江中纳言维时卿,康和,圣主为学士之际,再三蒙宣旨之处,未闻。今见之。剩仰天之境节,惑仁云。木古岛神主所传也。仍维时卿乘毛车罢之处,彼神主著布衣,自文车虫飡书取出之,云:君者文王之祖,我朝之文士也。然而所存如此,仍被授毕。其后所召御侍读也。

本云 正安二年二月十一日书写之乎同廿六日交点了

康永三年十月十六日摸之讫

法印权大僧都宗算(花押)

“交点”,同“校点”。1344年(康永三年)法印权大僧都宗算,书写了1300年(正安二年)的古写本。醍醐寺《游仙窟》的以上奥书把《游仙窟》训读说成神传。上文书写错误很多,“康和”是“应和”的误写,“木古岛”是“木岛”的误写。这是因为“康和”和“应和”都是平安时代的年号,“康”与“应”字形相近,容易写错;“岛”字俗写作“嶌”,上下两部分被看成了“古岛”两个字。文中还夹杂了日制汉词和日式语法,很不好懂。

改读错字之后就算大体读出里面的意思。大意是说,大江维时(888—963)在应和年间(961—964)作学士的时候,多次得到村山天皇的诏敕,感动上天,惊动神灵,得到神主对于《游仙窟》读法的秘传。据说他乘坐着毛车出门,遇见了木岛神主,神主身着布衣取出了虫蛀得很厉害的书册,跟他说:“你是文王之主,我朝的文士。”于是把《游仙窟》的读法教给了大江维时,维时以后便被召为天皇的侍读。

最难解的是“剩仰天之境节,惑仁云”一句。仰天(ぎょうてん),仰天;惊人,大惊。境节(きょうせつ),恰好那时,时节,时常。“惑仁云”,疑当作“感仙云”。仙,指神佛。《祖庭事苑卷二·大仙》:“《般若论》云:‘声闻菩萨,亦名仙。佛于中最尊上,故已有一切波罗蜜多功德善根彼岸,故名大仙。”平安时代神佛合一,“感仙”,即与神佛感应。这句是说,据说在剩余的惊心动魄的关口,感应神灵了。此为一说,待考。

收于《续群书类从》的《明文抄》记述的传说大致形近。其中讲到天历年中,大江维时驱马到了木岛神社。神主,也就是大神来给他讲读《游仙窟》,神主将大席铺在庭上,给他详尽解读。由遣唐使、遣唐僧带回日本的这一部骈俪体艳情小说,文辞华丽,字句难懂,宛如天书,竟然需要大神出面把读法教给一个大学者,然后再由这位学者去教会天皇,传给众人。

庆安板《游仙窟》前有1319年(日本文保三年)四月十四日文章生英房所撰序言,可作一篇小说读。更为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游仙窟》读法神授的故事,不过神仙从木岛神主换成了大明神的化身:

嵯峨天皇书卷之中,撰(同“选”)得《游仙窟》,召紀传儒者,欲传受也。诸家皆无传。学士伊时深愁叹。于时木岛社头,林木郁郁之所,烧木结草。有老翁闭两眼,常诵之。问读《游仙窟》云云也。伊时闻及,洁斋七日,整理衣冠,慎引陪从,参诣翁所。

“谁来?”

答曰:“唯唯。”跪申“为得《游仙窟》所参也”云云。

翁曰:“我幼少自吝受此书。年阑倦事,仅所学诵而已。”

重申:“愿教此书。仆苟候王家,居学士之职。少幼暗文无读,垂哀矜。”

翁谙读之。伊时付假名。读一帙毕。还归之后,送种种珍宝,庵迹异香郁郁,无其迹。其后感书,几乎大明神为化现耳。

文保三年四月十四日授申圆禅庵序毕

上文中两次出现的“申”,是说、讲、告诉、称等词的敬语。

当时文人面对这一难解之书,烧脑不休。如何快些读懂它,消化它,其心情之急迫,就寄托在这个传说中。同时,大江家也在用这个传说,宣扬自己的训读来自神灵,以标榜其深奥与神圣。还有一点,解读这部书,成了派给研究史书的纪传道的学者的活儿,或许也会让同年代的宋人大跌眼镜。

这个故事,和《江谈抄》里讲的吉备真备从遣唐使鬼魂那里学会《文选》读法的故事同出一辙。解读难读的汉文,被描绘成惊天地、动鬼神的事情,解读《游仙窟》同《文选》一样来自最高统治者的诏敕。这与其说是对这两部书的神化,不如说是对日本独创的训读方法的神化。

写本感发的幻象

平安时代的辞书《和名类聚抄》引录《游仙窟》多达十余处,推定成书于十二世纪的《唐物语》第九段,更演绎出惊天故事,说张文成暗恋则天武后,夜不能寐,则天武后也远远相思,二人如同牛郎织女,苦不能相见,故张文成著《游仙窟》以寄情。后来的《宝物集》七卷本卷四也将张文成暗恋则天故之事,说得有板有眼:“则天皇帝,高宗之后也。好色而值张文成,而得《游仙窟》。所谓‘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言此事也。”诚如幸田露伴所说,此种奇谈,无非是无根之鬼话,只能算是“白日看鬼”。

明治时代的文士,则把“游仙窟”三字作为花街柳巷的代称。末广铁肠《鸿雪录》里面写到的“巴里(今译巴黎)的游仙窟”、樱井鸥村《欧洲见物》中的“游仙窟”,都不过是欧洲妓院的代称。1893年,富士贷本出版部出版的《游仙窟:支那小说》是此书近代翻译、近代解读的尝试之一。

幸田露伴在1907年春阳堂出版的随笔集《蜗牛庵夜谭》里,收入他所写的《游仙窟》一文,此文也是他被授予文学博士学位的最重要依据之一。文章考证了《游仙窟》本事、张文成生平与日本所传注本,但核心内容是检证其在《万叶集》《唐物语》等日本文学作品中的投影。对这篇文章,周作人、汪辟疆等都有过评述与匡补。

幸田露伴不仅指出,山上忆良《沉痾自哀文》中所言“《游仙窟》曰:九泉之下,一钱不值”,是对《游仙窟》直接引用,而且把《竹取翁物语》看成日本最早的小说,指出其构思存在《游仙窟》的影响。他梳理了《万叶集》中与《游仙窟》中的唱酬诗相近的内容。这些论述开二十世纪《万叶集》与中国文学比较之先河。此后凡是涉及对《万叶集》与中国文学关系这一课题的学者,几乎都要面对《游仙窟》的影响问题。例如,小岛宪之《上代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中》第五篇第七章有“《游仙窟》之投影”的论述,二十一世纪初出版的芳贺纪雄所著《〈万叶集〉中的中国文学接受》,也在《典据接受的诸问题》一章中,也谈到《游于松浦河序》及其歌群以及卷四大伴家持赠坂上大娘等和歌,认为《游仙窟》对《万叶集》后期作品影响很大。

1929年章矛尘(廷谦,笔名川岛)将鲁迅收藏的《游仙窟》刻本整理标点,由北新书局出版。确立《游仙窟》在中国小说史上的论述,正是鲁迅为该书撰写的序言。文中提到,河世宁曾取其中之诗十余首入《全唐诗逸》,鲍氏刊之《知不足斋丛书》,最后说:

不特当时之习俗如酬对舞咏,时语如嫈嫇,可资博识;即便始以骈俪之语作传奇,前于陈球之《燕山外史》者千载,亦为治文学史者所不能废矣。

自此以后,中国有关《游仙窟》的影印和研究一直在缓缓推进,并出现了不菲的业绩。

“翻拍式”:写本解读的新篇章

《游仙窟》写本有四种,一是醍醐寺本,即京都醍醐寺三宝院藏康永三年(1344)钞本,日本古典保存会1926年影印本;二是真福寺本,即名古屋真福寺宝生院藏文和二年(1353)钞本,贵重古籍刊行会1954年影印本;三是山岸文库本,实践女子文艺资料研究所1995年复制;四是金刚寺本,金刚寺藏,塙书房2011年影印。

金刚寺本《游仙窟》尽管发现晚于醍醐寺本,却是现存最古的本字,其奥书与醍醐寺本的大同小异,却明显优于醍醐寺本。列举一下不同之处,竟达13处。细致分析各点,醍醐寺本中的某些不明之处,大体都能得到解决。特别是醍醐寺本中的“我幼少自吝受此书”,“吝”字颇怪,对照金刚寺本,便豁然开朗,原来“吝”字乃“父口”二字之连写,意思是说我从小得到家父的口传亲授。

不过也有金刚寺本误写的情况,如“桡”字当为“烧”字之讹。现存写本相互对照,不仅有助于探明原义,而且也有益于追寻讹字产生的原因。“维时”误作“伊时”,是因为日语中“维”“伊”皆读作“亻”,属同音误写。

在此奥书之后,还有一段文字,表明了写本的来历,说明这个本子是1321年(元亨元年)在金刚寺书写并添加假名训读的:

凡此文者,日向国新纳院老僧某甲房书写云云。

元亨元年庚申九月四日于金刚寺付假名毕。

不过,“庚申”是此前一年(元应二年)的干支,显然是书写者搞错了,元亨元年适逢改元,当为辛酉年。金刚石寺本书写早于醍醐寺本23年,是现存写本中书写时间最早的。

与前三种写本仅有影印与解说不同,日本古代史研究家东野治之对金刚寺本做了更精细的整理,可圈可点。首先对全部文字做了扫描式释录,在释录时,慎重对待每一个字符,假名以及各种训点符号、标记都反映在释录中。

其次,释录与影印采用同页面呈现的排版方式,打开书页,左面是影印,右边是释录,影印与释录两两对应,释录是否精确,一目了然。

再次,在影印与释录之后的“校异”,将金刚寺本与江户初期无刊记本之异同,按照金刚寺本的每一帧都一一列出,又附“和训语汇索引”,分语汇、用例、付训汉字、图—行、备考。等于为日语训读做了全面扫描,每一汉字如何训读,均一览无余。所在汉字在何处,具体在行之所在,便于查阅。最后还有字音索引,按照汉字部首笔画排列,列出各汉字的片假名注音,是研究古代训读的基础资料。

这种原件与释录同一页面的方式,使释录中的对错得到极好展现,释录者的点滴疏失都无可逃逸。《金刚寺本游仙窟》虽然堪称完美,却也能发现其间的瑕疵。如书中图38中的如下一节:

家业沦(注:言张家业祐陵迟,无有富贵官职人也。沦,没。,无色,《毛诗》曰沦以铺也。)

相对应的94页释录将“沦”录作“沦滑”,《毛诗》的“沦以铺”录作“沦滑以铺”,显然是不知道“”是“胥”的增旁俗字,而将其误释为“滑”。本作“胥”,俗写作“”,又受上文“沦”字影响类化而增“水”旁,遂作“”。《诗·大雅·雨无正》:“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金刚寺本《游仙窟》的这种体例,姑且可以称之为“翻拍式”释录。

前人校勘古书,有死校、活校之分,见于叶德辉《藏书十约》,又有校雠二法之说,见于朱希祖《骊亭藏书题跋记·校本意林跋》,朱希祖所说的第一法,接近于“活校”,或近于“正本式”,第二法,接近于“死校”,或近于“底本式”。朱希祖说:“然主前法者,或讥后法为芜颣而无所发明;主后法者,或讥前法为专擅而妄改古书。其实各得其法,不偭其矩,皆有益于学者。”此诚笃见。然在实际操作中,却常常出现麻烦,哪些字该改,哪些字不该改,改字到什么火候,却常有见仁见智之时。采用翻拍式的排印,就有一个好处,整理者改对改错,可以随时对照,错误无所遁形,正确无隐无藏,对于鉴定写本释录质量来说,方便而又快捷。

说来写本整理,原原本本的保存和与时俱进的校勘都是十分需要的,不必分出谁高谁低,谁重谁轻。“翻拍式”较之单纯的底本式,释录者在注入本人意见方面更放心,因为有原件在场,阅读者判断这些意见是否正确更有依据。如《金刚寺本游仙窟》图37:

鸣锺食鼎(注:《左传》曰:宋在师每食,击。《家语》曰:“子路南游于楚,积粟万锺,列鼎而食。”)

“宋”字后衍一“在”字,这是书写者将训读符号混入正文而讹。击字后脱一“锺”字。《左传》哀公十四年:“宋师每食,击锺。”锺,通钟。写本注释词语时,注文中出现的所注释之词,常以一竖线代之。日文写本书写“撃”字最后一笔或写成一竖“丨”,不带钩,易与此代“锺”字的竖线,看混成一竖,而被丢掉了。在翻拍式释录中,就可以将这些都呈现出来,请读者自己去判断是否合理。以下是释录的一种方案,其依据可在校勘记中加以说明:

鸣锺食鼎(注:《左传》曰:“宋师美食,击锺。”《家语》曰:“子路南游于楚,积粟万锺,列鼎而食。”)

翻拍式释录的出现,有赖于现代印刷技术的提升。随着电脑制版技术的发展,出版印刷更为容易,数据化的推进,使同一页面出现影印与释文不再是难题。更为精密准确的释录,还有赖于对两种文化、两种写本的深度理解。经过中日两国学者的共同努力,中日两国的写本文化更多融入现代汉字文化的创造,将不再是少数学者的梦想。

窃以为,这种翻拍式的释录,完全可以运用到敦煌写本释录的纸质版和电子版,不知方家意下如何?想来对于现代手稿、书信或钱锺书外文笔记一类的写本文献的释录,也是适用的。

从空海以后的一千多年,日本人读解《游仙窟》一直热度不减。山田孝雄在谈到《游仙窟》写本的学术价值时说:“此书虽是一篇短篇小说,却不仅作为我国文艺源流之一而为在探索古典时理应置于座右之书,而且也是国语学上必须珍视的书,因而自古以来皆在学者间备受青睐。”对于中国学者来说,《游仙窟》写本则是揭开中国典籍写本传播的一个可贵小窗口,有足够的话题与发现与日本学界分享。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日本汉文古写本整理与研究”(14ZDB085)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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