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淡:宋代对陶诗风格的再发现
2020-06-19陈洪
陈洪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文学的风格,文坛的兴衰是随时代风气之变革而递嬗的。所谓文学经典,是在世情中生成并不断嬗变的,是在文学史长河中不断沉浮的。曾几何时,玄言诗笼罩东晋文坛百年,谢灵运山水诗使“洛阳纸贵”,而陶渊明沉寂当世,只得“田家语”之讥。然而时过境迁,有道是“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曾经的“田家语”也变成“隐逸诗人之宗”了。就此而言,陶渊明诗风的生成是值得重新认识的。大致说来,宋代以前,多以高逸论陶诗;宋代以来,则以“平淡”或“冲淡”论陶诗。
一、 陶诗之平淡
唐代以前,说诗淡、平淡,多为贬义。《文心雕龙·通变》说:“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詹锳注:“‘淡,指内容淡薄无味。”《时序》篇之“篇体轻淡”“淡思浓采”亦其例(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刘勰从时代变迁的角度指出了刘宋初以来淡而无味的文风。钟嵘《诗品》卷中说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诗品序》云: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
钟嵘从点面两方面批评了永嘉时期的“淡”与“平淡”诗风,并将“淡”与“理过其辞”“平典”等玄言诗之内涵联系了起来。唐代空海《文镜秘府论》南卷:“顷作古诗者,不达其旨,效得庸音……但见诗皮,淡而无味。”王昌龄《诗格》、皎然《诗式》等诗话有“闲逸”“幽深”“闲”“远”等格而无“平淡”。《全唐诗》近五万首诗,几乎不用“平淡”一词,唯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贾岛初为浮屠,名无本)》有云:“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其评贾岛诗之“平淡”,亦平易之意。
因此,钟嵘、萧统以及唐人论陶诗都无“平淡”之语。《诗品》卷中评陶诗说: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迨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萧统《陶渊明集序》说:“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類,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北齐阳休之《陶集序录》说:“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乃高。”据此,可以概括出陶诗之三大特点:得《诗经》之古朴,魏晋之风骨,时代之风华清靡。此不赘述。
唐人多有喜爱陶渊明者。王维、颜真卿、李白、杜甫等大家都咏及陶渊明。杜甫则恨不能与渊明同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杜诗详注》卷十)学和陶诗者则有崔颢《结定襄郡狱效陶体》,唐彦谦《和陶渊明贫士诗七首》,韦应物《效陶彭泽》,白居易《郊陶潜体诗十六首》,曹邺《山中效陶》,司马扎《效陶彭泽》,杜牧与赵嘏《同赵二十二访张明府郊居联句》等等。不过,唐代诗人普遍接受陶渊明,大多是将之作为“隐逸诗人”对待的,所以多咏陶渊明之美酒、菊花、飞鸟、桃源、田园等,但对陶诗高超的艺术性并没有充分认识。杜甫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遣兴五首》其三,《杜诗详注》卷七)唐彦谦云:“村郊多父老,面垢头如蓬。我尝使之年,言语不待工。”(《和陶渊明贫士诗七首》其六,《全唐诗》卷六七一)所谓“恨枯槁”“不待工”,大致还是沿袭南北朝“质直”“辞采未优”的论调。唐人学陶情况大致如《蔡宽夫诗话》所云:
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大和后,风格顿衰,不特不知渊明而已。然薛能、郑谷乃皆自言师渊明,能诗云:“李白终无敌,陶公固不刊。”谷诗云:“爱日满阶看古集,只应《陶集》是吾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
此谓唐人喜爱陶诗,但多不得其奥妙。蔡宽夫所谓奥妙,大约是指用语与用事上的重自然,无可无不可的平淡。
以“平淡”“淡”论陶诗约起于宋代。欧阳修主持贡举,倡导“平淡典要”文风,文风为之一变。其论梅尧臣诗说:“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欧阳修全集·梅圣俞墓志铭》)苏轼发现了陶诗中“枯淡”的美学“奇趣”:
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
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集·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华书局1990年版)
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佛言:“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苏轼文集》卷六十七,中华书局1986年版)
东坡以“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枯淡”说,破解了南朝的“质直”说,也破解杜甫的“枯槁”之恨,为宋人接受、欣赏陶诗打开了新的美学眼界。姜夔所谓“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白石道人诗说》),即承东坡之说。
继而宋人纷纷以“平淡”论陶诗、论文章。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云: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朱熹《朱子语类·论文下》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周紫芝《竹坡诗话》曰:“士大夫学渊明作诗,往往故为平淡之语,而不知渊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读山海经》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岂无雕琢之功?盖明玕谓竹,清瑶谓水。”吴可《藏海诗话》以为:“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
仔细分辨,宋代以来论陶诗之平淡大致有二路。其一,关乎修辞。葛立方所谓“非怵心刿目雕琢”,或是“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周紫芝所谓“岂无雕琢之功”,是说平淡是雕琢极工而无痕迹者,平淡是从华芬中变化而来,平淡不是“拙易语”。又朱熹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葛立方说“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似乎与修辞无关,其实是一种更高的修辞要求,观朱子论梅尧臣诗即可知:“或曰:‘其诗亦平淡。曰:‘他不是平淡,乃是枯槁。”(《朱子语类·论文上》)其二,关乎才性、阅历。如苏轼所言“才高意远”,周紫芝《竹坡诗话》云:“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明人许学夷《诗源辩体》亦说:
靖节诗,初读之觉甚平易,及其下笔,不得一语仿佛,乃是其才高趣远使然,初非琢磨所至也。王元美云:“渊明托旨冲淡,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此唐人淘洗造诣之功,非所以论汉、魏、晋人,尤非所以论靖节也。朱子云:“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斯得之矣。
此以为平淡既与“才高趣远”有关,而与雕琢无关,与朱子所谓“出于自然”之性情,是同一论调。其实,平淡既与语言上的雕琢有关,也与作者的才性相关,不可割裂而言。
二、 陶诗之冲淡
其实,论陶诗之风格不如用“冲淡”更准确。传为唐人所著《二十四诗品》有“冲淡”一格而无“平淡”之格,其文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皋解》:“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维、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亦为近之……要非情思高远,形神萧散者,不知其美也。”杨廷芝《浅解》:“冲而弥和,淡而弥旨。”孙联奎《臆说》:“冲,和也;淡,淡宕也。”杨孙二家以“和”解题,最得“冲淡”之旨要。郭绍虞注说:“此诗在前面极写冲淡之貌,最后四句始写沖淡之神。冲淡本不可说,这样一路说来,亦就活跃于纸上矣。”(郭绍虞《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论“冲淡”比较可靠的资料始见于宋代。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秦观之言云:
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杜、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子美者,穹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
此已将“冲淡”列为诗风之一格。又《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引《龟山语录》云:“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著力之所能成也。”罗大经《鹤林玉露》甲集卷六:“(朱熹)又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淡之趣,无由到古人佳处。”
虽然宋人所说之冲淡与平淡内涵有相似之处,但仔细分辨,冲淡更强调调和,
如日光来自七色之组合,也如郭绍虞所论“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这种调和之于陶诗,不仅有修辞上“质直”与“风华清靡”之间的冲和,而且更有“田家语”与“风力”之间的调和。
修辞之冲淡是通过刊落华丽或雕琢至极而臻至的。除上引论以外,尚有可申说者。南朝叹陶诗多“质直”,是讥笑其修辞不够华丽的“田家语”,亦如杜甫所恨之“枯槁”,钟嵘即举“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之“风华清靡”丽句予以反驳。其实陶诗之绮丽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含蓄的,亦即钟嵘所谓“辞兴婉惬”,刘勰所谓“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更是苏轼所谓“外枯而中膏”的“枯淡”。宋代以降诗话所举诗例颇众,兹胪列一二:
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日暮”四句是江淹拟诗,似误引)
不知渊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读山海经》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岂无雕琢之功?盖明玕谓竹,清瑶谓水。(《竹坡诗话》)
靖节诗有三种。如“少无适俗韵”“昔欲居南村”“春秋多佳日”“先师有遗训”“衰荣无定在”“道丧向千载”“故人赏我趣”“孟夏草木长”“蔼蔼堂前林”“蕤宾五月中”“穷居寡人用”“运生会归尽”等篇,皆快心自得而有奇趣,乃次山、白、苏之所自出也。如“寝迹衡门下”“草庐寄穷巷”“靡靡秋已夕”“山泽久见招”“结庐在人境”“秋菊有佳色”“万族各有托”“凄厉岁云暮”等篇,皆萧散冲淡而有远韵,乃韦柳之所自出也。(《诗源辩体》)
陶诗句句近人,却字字高妙。不是工夫,亦不是悟性,只缘胸襟浩荡,所以矢口超绝。《停云》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流逸松脆,与《三百篇》远,世自有知此者。《劝农》词淡而意浓,此最是难学处。(《茧斋诗谈》卷四)
《种豆南山下》,此又就第二首,继续而详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另换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继能续,能逆能倒找,能回曲顿挫,从无平铺直衍。……《岁暮和张常侍》,大致因岁暮而感流年之速,己之将老死也,而精深沈至,不浅滑平显,一起一结尤深。(《昭昧詹言》卷四)
陶诗之冲淡,更在于情怀上的调和,即淡然之“田家语”与壮烈之“风力”的调和。正如鲁迅所说,陶渊明并非“浑身肃穆”,也时常“金刚怒目”。朱熹一面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一面又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语类·论文下》)所谓“豪放得来不觉”,即是调和的结果。宋人黄彻《溪诗话》卷八云:
世人论渊明,皆以其专事肥遁,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尝求其集,若云:“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亩,乃卷怀不得已耳。士之出处,未易为世俗言也。
此言渊明隐逸之后,仍旧缱绻世事,其自乐于田亩之间,乃是“不得已”之举。元人吴师道评《述酒》诗说得好:“陶公此诗,愤其主弑国亡……陶公胸次冲淡和平,而忠愤激烈,时发其间,得无交战之累乎?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吾于陶公亦云。”(《吴礼部诗话》)把忧国与乐天冲和在一起,的确不易。三家所论都是显例,是陶渊明难以冲淡、难以抑制之风力的流露。
陶诗之“风力”(情感)来自生活贫困、身心三病、性格孤介、生平两大矛盾,不仅仅来自晋、宋之政权更迭。他有太多的失落、忧愁、苦闷、困惑和愤恨需要忘忧的饮酒、和平的田园和儒道释思想来抚慰(笔者《陶渊明集赏析译注》前言专论此点,此不赘言)。这正是陶诗充满冲淡的原因。简而言之,对贫困的忧愁,渊明以儒家“忧道不忧贫”的“固穷”精神来消解;对身病,以道家委运顺化的生命观而至“不喜亦不惧”;对诸子不肖的心病,则以“且进杯中物”来麻醉自己;对真风告逝的尘世,以“守拙归园田”来解脱;对世俗的车马喧,以“心远”的态度来消弭;对田园生活的不堪,则以神秘的桃花源来陶醉自己。例如《归园田居》其一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全诗可分为三层看。第一层,诗人使用了表达情感较为强烈的字词“爱”“误”“恋”“思”等,体现出对仕途的不平情绪。第二层,诗人又使用了淡远的写意手法,勾勒出自己家园、村庄的景象。其中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狗吠、鸡鸣等寻常之物,流露出亲切、平静的心情,与上一层的激烈情感形成了调和。第三层,写心绪的闲适。“无尘杂”“有余闲”“返自然”都是双关语,庭院清净,无车马喧,身有空闲,心亦闲适,既返园田之自然,更返心灵之自然。这种闲适,正是“冲淡”的结果。又如《归园田居》其三云: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本来“带月荷锄归”萧然自得,似乎平淡得忘乎一切,忽然“末二句另换意”(《昭昧詹言》)。作者担心什么?换什么意?方东树没有说,诸家注释也没有说清楚。笔者以为:渊明不是惜夕露沾衣,也不是惜“草盛豆苗稀”(农艺荒疏),恐怕是担心自己归隐的心愿经不住仕途的诱惑或饥寒的逼迫,又抛弃了田园而去出仕了!第三次归隐以后的陶渊明并没有摆脱怀世与忘世的第二重矛盾,所以他还不时在诗歌里流露出一些忧虑。此忧虑与自得又构成情调上的冲淡。陶集中此类冲淡之笔多矣。
再如《责子》诗云: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同读《命子》诗,知渊明迫切希望长子能如孔子之孙孔伋,不料如今自己年高多病,五男儿偏又不成器,渊明何其失望。这种“心病”,他只能以“天运”“杯中物”来消解了。杜甫批评他“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遣兴》其三,《杜诗详注》卷七)。黄庭坚还维护说杜甫并非讥笑渊明不通达。此也不解,其实渊明是以议论冲淡五子不贤的无可奈何的大痛苦!
三、 陶诗枯淡之美学特征
陶渊明的冲淡诗风具有“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美学特征。如上所引,此特征又有“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散而庄、淡而腴”等说法。这也是中国诗歌艺术演进以及诗学批评发展的结果。
从诗歌自身发展而言,钟嵘将陶渊明定位于“隐逸诗人之宗”是正确的。其一,东晋以往,隐逸者颇众,但以大量诗歌描写、赞颂隐逸生活的,陶渊明应当是第一人。以往文学家写归隐,多是零星的,如屈原之《远游》、张衡之《归田赋》、郭璞之《游仙》。其二,以田园为主要变现对象的诗歌也始于陶渊明。这一题材的变化,与谢灵运以山水为主要描写对象一样,标志着中国诗歌将大自然作为表现领域的开启,从而完善了中国文学的视野维度:社会、人類、自然,从而导致了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产生(详笔者《六朝诗风三变及其文学史意义》,《光明日报》2006年9月29日)。隐逸与田园的结合,无疑会将诗歌风格导向高远闲逸一路。比如旧题王昌龄《诗格》卷下说“诗有五趣向”:“闲逸三。陶渊明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上引《二十四诗品》“冲淡”一格,《皋解》:“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维、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亦为近之……要非情思高远,形神萧散者,不知其美也。”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引《西清诗话》云:“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
从诗歌批评演进而言,对陶诗由“枯槁”到“外枯而中膏”是辩证式的提高。魏晋南北朝文坛,是一个“文以气为主”“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的抒情时代(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描绘时代,抒情以“感物”为主,言理以“理感”为尚,故刘勰、钟嵘不屑于“淡思浓采”“平淡之体”的篇章。《诗品》上品只列《古诗十九首》以下十二家,陶渊明只能委曲于中品。有唐一代,文人豪迈,诗重“兴象”“自然”(殷璠《河岳英灵集序》),而“平淡”一体,不见唐诗。至宋人论诗,门径大开,《诗话》纷呈。总体上更加注重诗艺,更加注重象外之象,味中之味。“以禅喻诗”是其中一大法门,如《诗眼》之“正法眼”,《石林诗话》之“三句”,《沧浪诗话》之“妙悟”(参见张伯伟《禅与诗学》)。苏轼发现陶诗之“奇趣”,正得益于佛学中道观所谓“食蜜”之喻。
苏轼所说的“佛言‘如人食蜜,中边皆甜”,语出《四十二章经》:“佛言:学佛道者,佛所言说,皆应信顺。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大正藏》No. 0784)佛教中道观强调空假、中边、内外、凡圣、色空等都无差别,也即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的玄妙境界。正如苏轼《安州老人食蜜歌(赠僧仲殊)》有云:“蜜中有诗人不知,千花百草争含姿。老人咀嚼时一吐,还引世间痴小儿。小儿得诗如得蜜,蜜中有药治百疾。……恰似饮茶甘苦雜,不如食蜜中边甜(东坡自注:佛云:吾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苏轼诗集》卷三十二)此谓枯淡之诗如蜜,蕴有千花百草,治病百药,而世间痴儿不知。对此,宋人吴可《藏海诗话》曾有论述:
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曰“秀而不实”。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又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
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十亦有论述:
然亦有驳而未醇处,如以中边论诗,和声合拍为边,蕴藉造意为中,必为中边皆甜之蜜而后可。夫中边皆甜,禅语也。禅味之宜甜不宜甜,吾不得而知,若诗味则恶甜而喜苦。密之云:“俗之为病,至难免矣。”甜不入于俗乎?
吴论以意为中,以华丽为边;潘说以声节为边,以造意为中。二家是将辞与意相分别,均不得“中边”之要旨。苏轼食蜜喻之核心在于冲和,在于酝酿,如此,蜜才能消融千花百草之形,千方百药之味,从而得其冲和之精华。苏轼论陶诗之“枯淡”,亦是说其辞似外枯,而其中却蕴藏绮丽;其思似淡,而其实却醇美。苏轼“中边”论诗之要义在于非枯非绮,亦枯亦绮;非淡非浓,亦淡亦浓。这是那种“似花非花”的不可言说的美。
前引东坡所谓“有奇趣”的陶诗有“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等诗句。“日暮”四句实是江淹拟诗,宋人《诗话总龟》前集卷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冷斋夜话》卷一、《诗人玉屑》卷十等均误引为陶诗。不过,陶诗善写“日暮”,《拟古》其七之“日暮天无云”就曾得到钟嵘的欣赏。又《饮酒》其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也是比兴的佳句。“霭霭”(亦作暧暧、蔼蔼)四句出自《归园田居》其一,除上述浓情淡物之冲和外,其“奇趣”还在于:“方宅”两句远写,“榆柳”两句则近摹,“暧暧”远观,“狗吠”两句则近听,空间远近相宜;从“远人村”到“墟里烟”,再从“狗吠”到“鸡鸣”,时间朝夕暗迁;“榆柳”“桃梨”,似枯槁而实寓榆翠柳绿、桃红梨白之绮丽;“无尘杂”“返自然”等双关一、二层归来之自由和园田之自然,章法绝妙。关于“采菊”两句,东坡自有评说: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苏轼文集》卷六十七)
宋代以下诗话多拿此二句说事,或沿用东坡之语,或另作解说。《韵语阳秋》卷四云:采菊四句,“渊明[摆]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冷斋夜话》卷四曰:“其浑成风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状,学者不可不知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鸡肋集》说:“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类。”《岁寒堂诗话》卷上以为:“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这些或以理胜,或以句法胜,或以意胜,或以忘情,其实都失之偏颇,不如东坡所揭示的“中边皆甜”之“枯淡”说。
但苏轼过于喜爱陶渊明了,以至于在无版本依据的情况下,臆改“望南山”为“见南山”。《文选》《艺文类聚》等唐代以前本子都作“望”,东坡自己也说“今皆作‘望南山”,不过为了增加陶诗的“奇趣”,他还是为了艺术之美,不惜牺牲版本的真实而改了一字(详笔者《菊花与美酒——略谈陶渊明的道教观》,《文史知识》1994年第5期)。这是值得关注和警惕的一种诗歌美学倾向。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