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题材中的新视角:唐宋诗歌中的“灯火”
2020-06-19韩元
韩元
一
在古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中,灯火的使用并不常见。只有在重大活动或是不得已应急时,才会看到这方面的记载。比如《诗经·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毛诗注疏》中解“君子”为“诸侯”,“鸾声”指马匹上的响铃所发出的和谐悦耳的声音。显然,这不是平民百姓的生活。《庄子·养生主》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先生释“指”为“脂”,即在木柴上裹一层动物的脂肪,以此照明。从文献的记载上来看,有关灯火的内容并不多。毕竟对古人来说,天黑就寝,节省燃料是最合理、最常见的生活方式。
在先唐文学中,灯火主要是与夜宴联系在一起的。《楚辞·招魂》曰:“兰膏明烛,华灯错些。”写的是夜宴时灯光的明亮、富丽,以此来召唤魂魄的归来。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一):“众宾会广坐,明灯熺炎光。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也是写夜宴中灯光的华丽、动人。循此而下,在一些以“灯赋”为题的作品中,夜宴显然成了灯火最适宜出现的地方。江淹《灯赋》曰:“铜华金檠,错质镂形。碧为云气,玉为仙灵。双碗百枝,艳帐弃庭。昭锦地之文席,映绣柱之鸿筝。”在这篇小赋之中,作者详细地描写了灯的外形和灯光所照亮的环境,显然这是富貴的。庾信《灯赋》中更是有“百枝同树,四照连盘。香添然蜜,气杂烧兰”“况复上兰深夜,中山醑清。楚妃留客,韩娥合声”的记载,在歌舞联翩、推杯换盏之中,自然少不了华美的灯光的助兴。直到唐人冯真素《灯赋》时,犹有“嗟微琐之陋质,侍君子之高宴。光逶迤于舞袖,景朦胧于歌扇”的记载,可见灯火与夜宴是不可分割的部分,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创作主题,那就是韩愈《短灯檠歌》中的那句“一朝富贵还自恣,长檠高张照珠翠”。
在上述文学作品表现华灯富贵的同时,另一个与灯火有关的创作主题开始被引入,那就是:灯火与个人情感的互动、共存。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四):“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凄已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这是一首闺情诗,仍不脱“思妇”主题,但“明灯曜闺中”一语,确实渗透出浓郁的情感,灯光越是明亮,越是容易和女主人公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进而凸显其孤寂、无奈。之后,王维《班婕妤》“秋夜守罗帏,孤灯耿不灭”,李白《长相思》“孤灯不明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也是沿续了这个主题。灯火在走出宴会之后,又陷入于情景相似的闺中情思,这容易形成千篇一律的创作模式,所以灯火这个创作主题要发展,就必然要走出高贵的筵席和深幽的闺室,来到士人身边,来到书案之上。
继刘桢之后,江淹的《灯赋》在结构上有意模仿宋玉的《风赋》,在言及“铜华金檠”的“大王之灯”后,又提到了“非银非珠,无藻无缛”的“庶人之灯”。王孙公子宴会之时,灯光下是一片锦绣艳丽,而庶人在灯光之下,却是另一番景象:“秋夜如岁,秋情如丝。怨此怀抱,伤此秋期。”在漫长的秋夜之中,普通人的情感如怨如诉,连绵不断,一如不停跳动的灯火,于是自然也就有了“然灯坐叹,停说忘辞”的行为,灯光便成了人们孤寂时最好的陪伴。同理,唐人冯真素在《灯赋》的后半段也说道:“古人处否,通道居幽。门庭阒寂,景物清秋。愤书剑之无托,意年华之不留。抱枯简以锐想,对寒灯而足愁。”和江淹相比,冯真素将“秋情”的内容明确为“愤书剑之无托,意年华之不留”,这也成为古代士人的共同情感:功名无成,岁月蹉跎。
二
灯火中透露的个人情感,在魏晋南北朝之时已有所发展,但一是题材和文体过于集中,除此之外,少有创作;二是作品数量毕竟有限,尚未形成规模。文人对灯火与人们情感之间关系的思考,从唐代开始有了较大的发展,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者变多,数量可观,题材丰富,影响深远;二是开辟了“灯火与读书”的主题,这在宋诗中大放异彩。
在探讨灯火与诗人情感互动这一方面,首先应该指出:很多诗人诗中的灯火往往只是一种修饰性的功能。如李白《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中夜忽惊觉,起立明灯前。开轩聊直望,晓雪河冰壮。哀哀歌苦寒,郁郁独惆怅。”虽然诗中也提到了“歌苦”“惆怅”等情感,但和“灯火”这个主题不必有密切的联系。再比如李商隐《行至金牛驿寄兴元渤海尚书》“六曲屏风江雨急,九枝灯檠夜珠圆”,虽然把灯光写得灵动可爱,但其意味终不深厚。其他如白居易《秋暮西归途中书情》“耿耿旅灯下,愁多常少眠”,杜牧《齐安郡晚秋》“雨暗残灯棋欲散,酒醒孤枕雁来初”等,灯火成为触发情感的媒介,或者成为诗人情感流动中的符号,这些既有助于情感的表达,也有助于读者进入意境,但灯火在全诗并不居于主要地位,也很少能够在读者的心中有较长的停留。
在唐代,将灯火引入情感表达,写得最成功的诗人是杜甫。杜甫《独酌成诗》曰:“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杨伦《杜诗镜铨》此诗题下注曰:“诗将到家时作。”杜甫由凤翔回鄜州省亲,在即将到家的心情下,不禁觉得灯花也变得过于喜人,更何况长夜美酒相伴。在艰难的世事中,能够寻得片刻的安心与宁静,确是难能可贵。旅途的秋夜里,诗人一定是注目于灯花,喜悦的心情也一定随着灯光不停地跳动。于是灯火有了一个稳定的持久的关注,不再是一种类似于功能性的叙述被一带而过。再比如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诗人在灯光之下,听着窗外的细雨,看着檐前的落花,节奏是舒缓的,宁静的,灯光便也有了更为长久的停留。此外,王维《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等,与此意味相仿,灯火成了情感表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夜晚有了灯火的陪伴,也就为情感找到了暂时的寄宿,有些诗人含蓄地将这种情感融化在诗句中,有些诗人则明确地说出“灯火相亲”。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旅馆谁相问,灯火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岁暮寥落,鬓衰无成,在消沉与自我怀疑之中,灯火成了诗人最好的相知与陪伴,它不挑剔,不势利,在诗人愁苦无依时,仍然展示着其固有的温暖。张籍《卧疾》中说:“空堂留灯烛,四壁青荧荧。羁旅随人欢,贫贱还自轻。”黑暗的空堂之中,留下一盏灯,以此安慰羁旅中贫贱的人们。至此,唐诗中最具代表性的写灯火的诗人和诗句已基本被列举出来,虽然人数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但和宋诗相比,仍有较大的差距。
王安石在《阴漫漫行》中接续了张籍的诗绪,曰:“少留灯火就空床,更听波涛围野屋。”毕竟,夜的寂寞是任何时代的诗人都无法抵御的,留下灯火靠近空空的床榻,不失为一种温和蕴藉的孤独体验,又如苏轼“遮眼文书元不读,伴人灯火亦多情”(《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其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一)。再比如杨万里的诗中,“灯火相亲”的主题也普遍存在:“作腊聊村酒,依人只短檠。”(《腊月普明寺睡觉二首》其二)“紫陌相逢谁不客,青灯作伴未为孤。”(《又除夕绝句》)“白白茅柴强作春,青青灯火夜相亲。”(《送曾秀才归永丰》)用“多情”“相依”“依人”“作伴”“相亲”这些词语,明显地对灯光倾注浓郁的情感,这些情感大多是淡而有味的,灯光完全成为日常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审美对象和情感寄托。
除了这种平淡蕴藉的情感之外,也有一些深沉厚重的情感表达。比如苏轼《秋怀二首》(其二)曰:“嗟我独何求,万里涉江浦。居贫岂无食,自不安畎亩。念此坐达晨,残灯翳复吐。”苏轼在夜晚想了很多,有时索性抛书不观,静静地体味人生的况味,一人独自坐守到天亮,残灯的光亮突然暗下去,好像要灭掉,但又转而又明亮起来,诗人一定是注视了很久,其中思绪涌动,难以平息,灯火的陪伴看起来便也是多情的。陆游《迟暮》曰:“迟暮固多感,况此岁峥嵘。霜霰忽已集,夜闻络纬鸣。青灯不解语,依依有余情。”人生到了晚年,一年到了岁末,霜降虫鸣的夜晚,一盏青灯不言不语,但温柔的身姿,微弱的光亮,还是給了诗人足够的温存和感慰。南宋理学家朱熹也有这方面的作品,比如:“十年灯火与君同,谁道年来西复东。不学世情云雨手,从教人事马牛风。”(《送林熙之诗五首》其四)面对纷扰势利的社会,诗人虽然与友人各奔东西,但二人坚守素志,不问利禄,十年灯火之中,彼此相互慰勉、鼓励,一段同灯共读、共话的经历,最终形成了浓郁深厚的情感。再比如戴复古《次韵史景望雪夜》曰:“惊心双白鬓,知我一青灯。”冰冷的夜晚,一盏灯火陪伴着两鬓斑白的诗人,岁月的流逝,人情的冷暖,便也都在这十字之中。在这些诗句中,灯火已经不再是孤寂、落寞生活中的聊以陪伴的对象,而是进一步与诗人的生活情感体验深度地契合在一起。
三
科举制度兴起后,寒门庶族便有了进身之阶,寒灯苦读便也开始较为广泛地进入到诗歌创作中,而韩愈便是其中较早的,最具影响力的诗人。
韩愈的家世并不富足,其《短灯檠歌》曰:“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黄帘绿幕朱户闭,风露气入秋堂凉。裁衣寄远泪眼暗,搔头频挑移近床。太学儒生东鲁客,二十辞家来射策。夜书细字缀语言,两目眵昏头雪白。此时提携当案前,看书到晓那能眠。一朝富贵还自恣,长檠高张照珠翠。吁嗟世事无不然,墙角君看短檠弃。”虽然诗歌的主题是通过短檠灯与长檠灯的转换,来抒发世态炎凉、人事多变的人生体悟,但其中关于读书的部分却成为后世的经典。灯下读书的“太学儒生”未免不含有诗人的影子,毕竟,靠近书卷的灯火才是诗人最感亲切的世间温暖。在韩愈之后,“短檠灯”这个主题便在后世,主要是宋代,形成了强烈的反响。苏轼《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其一)曰:“嗟予潦倒无归日,今汝蹉跎已半生。免使韩公悲世事,白头还对短灯檠。”此诗作于谪居黄州之时,苏轼一面悲戚于“坟墓在万里”,一面用看似豁达的方式来怀念当初短檠相伴的读书生涯。陆游也有“更有一端差自慰,短檠不作白头新”(《野兴》)的诗句,这些正是唐宋诗歌大家的异代互动。再比如刘克庄《灯笼》:“每对忘甘寝,频挑伴苦吟。与君交到老,莫虑弃墙阴。”诗人决定和短檠灯相守到老而不抛弃,显然也是在回应韩愈《短灯檠歌》一诗。
韩愈的另一首《符读书城南》也同样有着深远的影响。韩愈在诗中劝勉其子韩符读书时说:“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诗中主要是写秋雨过后,灯下读书便有清凉之意。这个看似极平常的叙述却在宋代形成了深远的影响。刘攽《荼蘼轩雨中二首》(其二)曰:“入夜添凉冷,书灯顿可亲。”一个“顿”字,将时节交替、气温骤凉后读书的喜悦表达了出来。对古代的读书人来讲,炎热天气中的苦读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王安石晚年所作《秋热》一诗,其中“忆我少时亦值此,翛然但以书自埋”一句,写尽了古人发愤苦读时的情状,于是秋夜渐凉之时,便也是古人读书的最好时光,黄庭坚《漫书呈几复三首》(其一)曰:“欲罢不能呼子起,新凉欲近读书灯。”在凉爽的秋夜一人读书觉得还不够完美,兴奋的诗人还要喊起他的朋友,一起用读书的方式来共享这个难得的秋夜。黄庭坚的另一首《新凉示同学》亦曰:“卷帘昨暮得新凉,空堂呼灯照几席。岂无熟书试一读,欲似平生不相识。”在酷暑方褪,严寒未至的夜晚,诗人在温习之前的文章时,竟发现就像平生未曾看过一样,这种阅读体验,在夜晚的灯火下显得更有深沉之感,更有书卷之气。再比如刘克庄《次竹溪韵跋至仁工部柞木诗》曰:“识草木名须博览,夜窗灯火恰新凉。”也是写秋夜新凉与青灯摊卷的关系,这些都是在韩诗之后一些发展。
至陆游时,灯火已经和读书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正如莫砺锋在《陆游“读书”诗的文学意味》(《浙江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中所指出的:“对于夜间苦读的人来说,灯火就是他的亲密伴侣。”比如“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凫鼎煎茶非俗物,雁灯开卷契幽情”(《拥炉》)、“天涯怀友月千里,灯下读书鸡一鸣”(《冬夜读书忽闻鸡唱》)、“幽窗灯一点,乐处超五欲”(《灯下读书》)、“二升菰米晨炊饭,一碗松灯夜读书”(《题斋壁》其二)等等,至此,灯火与书卷在陆诗之中已经达到了古典诗学的最高艺术水准,前无古人,应该也是后无来者。
在陆游、苏轼之外,宋代还有一些诗人将灯火与读书结合起来创作。比如王禹偁《清明》一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为冷寂的清明节添注了一丝暖色。又比如晁冲之《夜行》:“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将自我的人生体验与山村灯火结合起来。再比如韩淲《危坐》:“强把诗书连夜读,唤回灯火十年心。”将灯火变成读书生涯的一个回忆符号。
除了灯火夜读之外,宋诗还发展了一个灯火共读子题,比如莫砺锋在《陆游“读书”诗的文学意味》中指出的陆游与其儿子同灯共读的现象。此外,共读的对象还有朋友,比如陆游《有怀》“何时得与平生友,作字观书共一灯”,刘克庄《答妇兄林公遇四首》(其四)亦有“何日深山里,同灯共读书”之句,至清代吴之振拟定《宋诗钞·凡例》时,仍有“联床分檠,搜讨勘订”之语,可见与友人同灯对读亦是古人生活中的一大快事。
四
因此,有关灯火的文学创作,在唐代之前主要出现在富贵之家的夜宴中,或是深幽阴冷的闺房里,虽然其中也有较好的作品,但数量不多,创作主题过中集中,且情感容易泛化。到唐代时,诗歌创作主要向两个主题发展:一是向诗人内心深处发展,一是与读书生活联系起来。就前者而言,杜甫、戴叔伦、张籍等人有开辟之功,至宋代王安石、苏轼、陆游、刘克庄等人,将灯火与诗人情感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后者而言,韩愈的《短灯檠歌》与《符读书城南》成功地开辟出青灯摊卷这个主题,至宋代的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此时都甚为可观,俨然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创作主题。就“灯火”这个意象而言,它的确在宋诗中变得丰富、活跃和深沉。无论是普遍意义上青灯相伴的温情,还是青灯摊卷这个读书的主题,宋人在此题材上的开辟和深耕都远远超过唐人,这也从诗歌题材上为唐宋诗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观察视角。
[本文为2019年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一般项目“《宋诗钞》研究”(2019SJA195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泰州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