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与火焰山

胡可先

位于吐鲁番境内的火焰山，是人所皆知的名字。这也缘于《西游记》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一调芭蕉扇”。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三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这个火焰山就在新疆的吐鲁番地区，是丝绸之路上的著名景点。山体由红砂岩构成，呈赤色，远看如火焰，故称“火焰山”。在古代，维吾尔语称“克孜勒塔格”，意为“红山”。《山海经》称之为“炎火之山”，隋唐时期称为“火山”或“赤石山”，亦可称为“火洲”。宋人王延德《高昌行记》云：“北庭北山（即火焰山）出硇砂，山中常有烟气涌起，而无云雾。至夕火焰若炬火，照见禽鼠皆赤。”至明人吴承恩作《西游记》，描述孙悟空三借芭蕉扇扑灭火焰山烈火的故事，火焰山更是闻名天下。

一、 火焰山的书写与想象

唐人边塞诗中常有火山的描写，以大诗人岑参最具代表性。其《经火山》诗云：

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然此中。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

诗有“火山今始见”“我来严冬时”语，知为岑参天宝八载冬赴安西节度使幕府时，经过火山而作。作者自远而近、自上而下地描写火山的气势和景象。首二句写出火山的位置，处在蒲昌县之东。蒲昌是唐代县名。“突兀”一词，写出了火山拔地而起、扶摇直上、巍峨高耸的情状。“赤焰”二句，突出火山的威势。火山的烈焰，燃烧远空的云朵;翻腾的热浪，蒸灼广袤的太空。火焰山的特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虏”的原意是对敌人的蔑称，这里泛指少数民族及边远地区。“不知”二句，是对火山奇境的想象。用了贾谊《鸟赋》的典故：“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意谓天地之炉、阴阳之炭，在燃烧熔化着这座火焰山。“我来”四句，以严冬反衬火势，突出火山的威力，赞叹造化的神工。作者用“赤”“焰”“烧”“蒸”“炭”“然”“炎”“汗”等字，浓墨重彩，极写其炎热，突出的是漫山野火，蒸腾缭绕，进一步突出火山烈焰飞腾、奇特壮丽的景象。作者所写的是真实景象，所叹的是造化之功，所抒的是感慨之情。

這里需要考证的还有“蒲昌”的地名，诗中与“火山”对比，也表现出火山的位置。《寰宇记》卷一五六载有蒲昌县：“取县东蒲类海以为名。”贞元时为吐蕃所据，县废。治所在今鄯善县西北。这样，就与火焰山相距甚远，应该不属于同一区域。故而廖立注岑参诗时，以为“蒲昌”为“高昌”之误。可备一说。按火焰山的地理位置，确实也处在高昌故城之东，因此我们认为岑参诗在流传当中产生异文还是很有可能的。但我们还可以比较岑参另一首《火山云歌送别》诗，有“火山突兀赤亭口”之句，“赤亭”位于今天鄯善县之七克台，类推本诗所言“蒲昌”在鄯善县也应该是符合情理的。同时，改“蒲昌”为“高昌”也没有版本依据。

岑参又有《火山云歌送别》诗云：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这首诗当为天宝十四载岑参在北庭所作。开头二句写出火山的气势，并引出火云。“突兀”二字凸显了火山高挺横亘的气势。赤亭即赤守捉所在，属于唐代戍边设施，即鄯善到吐鲁番的通道金胜口，地形极为险要。第三至八句集中写火云，突出“厚”“凝”“热”“变”的特点。“火云”二句写出火云的浓烈和灼热。火焰山由赤石砂岩构成，炎蒸如火，烈焰冲天，直射云层，故用“火云”二字，既是写实，也是夸张。诗用“满山”用“凝”突出其浓烈，用飞鸟不敢来突出其灼热。因火焰山炎蒸熏灼，寸草不生，飞鸟也望而生畏。“平明”二句写火云早晚的变化，清晨的胡风将凝聚的火云吹断，傍晚的塞雨又将火云带回，这样朝散暮聚，形成火焰山云层不断变化而又有序可循的景观。“缭绕”二句进一步写火云的气势。浓烈的火云吞没了远处铁门关的草木，炎蒸的气浪遮掩了附近交河城的戍所。最后二句归结到送别，仍紧扣火山。诗人注目火山之路，遥看友人骑马踏上征途，远望山上的孤云随着骏马一起奔驰而东去。

岑参《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这首诗是岑参天宝十载五月在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之作。刘判官即刘单，岑参另有《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可以参证。刘单，天宝二年状元及第，后入安西高仙芝幕府担任判官。天宝末为白水尉，后为司勋郎中，大历五年迁礼部侍郎，六年卒。事迹见《旧唐书·杨炎传》及《登科记考》等。刘单从高仙芝事，《旧唐书·高仙芝传》：“天宝六载八月，仙芝虏勃律王及公主趣赤佛堂路班师。九月……还播密川，令刘单草告捷书。……九载……入朝，拜开府仪同三司，寻除武威太守、河西节度使。”天宝六载刘单就为高仙芝安西节度判官，仙芝天宝九载入朝，十载正拜开府仪同三司。这首诗涉及的是唐军与大食国将要进行的一场战争。《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十载”记载：“（夏四月）高仙芝之虏石国王也，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之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参之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诗，知所送者即刘单，单担任高仙芝判官，赴安西行营，将与大食进行一场战斗。诗写从武威出发，路途遥远，所经之地应该很多，而诗人最突出其经过火山的情景。首句“火山五月行人少”是写五月的火焰山，热浪蒸腾，人们视为畏途，这是为下面的诗句做铺垫。次句“看君马去疾如鸟”，点明目下的送别，又接承首句的“火山”。大漠空旷，一望无际，地上马之疾与天上鸟之飞，是面与点的映衬，将诗人由望中视线连接想象的空间生动地表现出来，也将刘判官旷野独行的神理传达出来。三句“都护行营太白西”，点明刘判官所去的目的地是都护行营，而“太白西”极言其远。当时的安西都护府设在龟兹，与诗人送别的地点武威，相距阔远。末句“角声一动胡天晓”，是对于刘判官到达行营的想象，且以高亢的角声催动拂晓来营造气摄强胡的气势。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首二句言火山当五月之时，黄沙烈日，绝少行人，判官独一骑西驰，迅于飞鸟，见其豪健气概。后二句言所赴行营远在太白之西，想其在军幕内闻角声悲奏，正胡天破晓之时。诗意止此，而绝域之军声，思家之远念，自在言外。绝句中意义、神韵、音节各有所长。此诗用仄韵，故音节弥觉高亮。”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诗，一开头四句“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湖沙奔茫茫”，即描写火焰山的形势，可以与本诗相参证。

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诗云：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这首诗是岑参天宝十载在武威送李副使赴碛西之作。李副使应为安西节度副使，名未详。诗以“火山六月”开头，引出西域的几个地名：赤亭道口、祁连城、轮台。赤亭口即鄯善到吐鲁番的必经通道金胜口;祁连城即十六国前凉前期设置的祁连郡，治所在祁连山旁;轮台，汉时设置轮台县，唐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这四个地名集中呈现了李副使这次行程的节点。诗中既写西域之景，更多的是对李副使的勉励。希望他立功马上，成为真正的英雄。全诗韵律活泼，节奏跌宕，气势豪健，激情洋溢，表现出昂扬的精神和真挚的情怀。

二、 火焰山与赤亭

《火山云歌送别》诗中的“赤亭口”是与火焰山关联极大的地名。岑参的其他诗中也经常提到。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云：“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云：“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云：“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赤亭是唐代的军事要地，《吐鲁番出土文书》有多处记载，《唐西州都督府上支度营田使牒为具报当州诸镇戍营田顷亩数事》云：“赤亭镇兵肆拾贰人，营□□顷;维磨戍□。”（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肆]，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唐开元二十二年杨景璿牒为父赤亭镇将杨嘉麟职田出租请给公验事》：“□镇押官行赤亭镇将杨嘉麟职田地七十六亩。”（同上）在“赤亭镇”还设有检验行人通行证件的机构，其位置极为重要。《唐开元二十一年西州都督府案卷为勘给过所事》：“依检：王奉仙并驴一头，去年八月廿九日，安西大都护府给放还京已来过所有实。其年十一月十日到西州，都督押过，向东，十四日，赤亭镇勘过，检上件人无却回赴北庭来行文者。又问王仙得款：去年十一月十日，经督都批得过所，十四日至赤亭镇勘过，为卒患不能前进。……到赤亭染患，在赤亭车坊内将息。”（同上）唐代在赤亭设有守促使，属于驻防的军事建置。《新唐书·地理志》伊州伊吾郡纳职县：“贞观四年以鄯善故城置。……经县西自独泉、东华、西华驼泉，渡茨萁水，过神泉，三百九十里有罗护守捉;又西南经达非草堆，百九十里至赤亭守捉，与伊西路合。”“赤亭”应该就是赤亭守捉所在。《唐天宝十四载柳中县具属馆私供马料帐历上郡长行坊牒》：“右廿八日给赤亭坊马壹伯疋充料，子准前，付健儿赵令璋，付总管张景□。”（同上）可见，在“赤亭”又设置了坊市。

“赤亭”的方位，历史学者一般认为在鄯善县的七克台，遗址在鄯善县七克台乡南湖村南面一道东向西的小山上。现在赤亭遗址坐落在一座小山上，苏北海《西域历史地理》云：“平面呈长方形，东西长约28米，面积约252平方米，其地势中间高，两侧低，就势起墙建屋，中部屋基较东墙高差约1米，较西墙高差约0.5米。东墙为土坯垒砌，南北宽约9米，厚约1.3米，残高约3.4米。……南墙东西长约28米，土坯垒砌，土坯尺寸规格与墙同。……北墙亦为土坯垒砌，仅与东墙支角处残留一段，残高约2米，宽约3米，厚约1.3米。……西墙为夯筑，残长约8米，残高约3.8米，厚约1.6米。”（新疆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在西墙外约8米处，另有一道南北向的土墙，从丘陵上顺北坡直下到坡底，全长约50米。由此向西约50米处土梁北侧的凹地上，尚有一处两两相对的居址遗迹，约有100平方米;在土梁南侧为墓区，东西长约160米，南北宽约80米。在北面微偏东500米的台地上有军营的残垣，与遗址遥遥相望，互为犄角，很可能就是唐代赤亭守捉所在地。而位于此赤亭制高点上的遗址很可能是赤亭镇的所在地。它控扼着从伊州进入西州的门户，所以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丝绸之路中道必经之地（参考李羿萱《岑参西域诗中的火山、赤亭、走马川考》，《西北史地》1995年第4期）。

赤亭是位于现在的七克台乡，而唐诗中的“赤亭”与“火山”相连，这是因为火焰山是东西走向，绵延百余里，而“赤亭”就是火山沿线中的一个地名，因为军事和交通要地，故而唐代在这里设赤亭镇，并置守捉使。岑参无论由长安赴安西，还是由安西东归，都要经过火焰山，因其有经过火焰山的经历，也熟稔火焰山相关的地名与关口，故在其他地方送别友人时想象火焰山的形势，也会连带想象和描绘赤亭口。

三、 火焰山与交河、铁门关

火焰山是西域最具代表性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诗人到了火焰山，西域的风貌也就全部展现在眼前，而最为关联的地方就是交河与铁门关。岑参《火山云歌送别》诗有“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之语，描写火焰山热气蒸腾的威力，远处侵凌铁门关的树木，近处掩覆交河戍的城池。这里的“铁门”就是铁门关，“交河戍”是因为交河属军事重镇，有重兵戍守，故称。岑参《使交河郡》诗，也着重描写火焰山与铁门关的风貌。

先看“交河”。岑参《使交河郡》诗，题注：“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诗云：“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吾君方忧边，分阃资大才。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马回。”是使交河郡时对于火焰山的描写。交河城在火焰山脚下不远，故而投宿交河城就能见到“火山赤崔巍”。诗的开头八句，紧扣题注之义，极写火焰山九月的酷热，其后重在称扬封常清平定边患之功，并以汉代名将李广对照，以突出对封常清的赞颂。全诗写实处生动逼真，想象处丰富奇特。诗人到了火焰山，仍是“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这二句描绘火焰山的特点，精当确切。前者描写其炎热，在“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西域，也只有火焰山下，才能九月尚流汗;后者描写其干燥，在火焰山炎风吹动之下，沙尘飞扬。这样的情形当然也是“其地苦热无雨雪”所致，故而诗题、题注与诗文一体联贯，融合无间。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因为岑在天宝十三载九月尚在北庭随封常清出师西征。这里的交河郡指唐代西州交河郡治所在高昌县，辖柳中、交河、蒲昌、天山诸县。题注“火山”即现在的火焰山。詩题中的“封大夫”为封常清，天宝十一载为安西副都护，十三载入朝，加御史大夫。诗中第三句“暮投交河城”，即指交河县城，也就是现在的交河故城。诗中“昨者新破胡”，据廖立《岑嘉州诗笺注》卷一：“天宝十二载封常清破大勃律，见《资治通鉴》;又派杨和西征石国，见杨炎《四镇节度副使右金吾大将军杨公神道碑》;十三载又西征突厥阿布思余部，见《走马川行奉送出出师西征》诗注。及破播仙，西域乃复晏然，高仙芝石国之败局面改观。”诗题注自“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最确切地写出了火焰山的炎蒸之状与交河郡受到火焰山影响而形成的特殊的气候和地理特征。有关唐诗对于交河的表现，可以参阅拙作《唐诗与交河》（刊于《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1期），本文就不再展开。

再看“铁门关”。岑参《使交河郡》诗中也有铁门关的描写：“铁关控天涯，万里何辽哉。烟尘不敢飞，白草空皑皑。军中日无事，醉舞倾金罍。汉代李将军，微功合可咍。”“铁关”是铁门关，扼孔雀河上游陡峭峡谷的出口，为古代二十六关之一，是南北疆交通的天险要冲，古代“丝绸之路”中道咽喉。汉张骞使通西域，曾途经铁门关，至今还在山岩下留下“凿空”两个大字，表现了张骞凿空混沌、开通西域的决心。岑参有《题铁门关楼》诗云：“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关门一小吏，终日对石壁。桥跨千仞危，路盘两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这些都是写实之笔。铁门关在丝绸之路的银山道上，山上多有云母，太阳照射，银光四身，故称银山道。咏铁门关常与银山关联，岑参《银山碛西馆》也是著名的诗篇：“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岑参的边塞诗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他具有亲身的经历和切身的体会，故千载以下读其诗作仍有身临其境之感。如果沿着岑参当年从军的道路西行，对于深切理解其边塞诗会有更大的帮助。

岑参《火山云歌送别》与《使交河郡》诗，就是将火焰山、铁门关、交河最能体现西域风貌的三个景观结合在一起进行描写。火焰山红云漫天，近炙交河城，远控铁门关，扼古丝绸之路的咽喉，故而岑参无论是途经于此，还是想象于此，都倾注着极大的热情。火焰山在岑参的笔下，体现出奇异的风姿和强大的威力，在神力的造化和新奇的意境之中，也透露出作者从军边塞、立功西域以展示自己远大抱负的志向。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