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1579

梁庆

一

1，5，7，9。

四个素不相识的数字偶然相遇，在未知的某处达成协议，凝聚成一枚精致的胸章，落在对面女孩的胸口。

那看见了胸章的眼睛，很快就会被它女主人白皙漂亮的面孔所吸引。那时候，目光总会沿着胸章所在的那片微妙的起伏，一路往上，顺着微卷的栗色头发，陆续抵达精致的下巴、涂着浅色口红的小小的嘴唇、细致如雕刻般的鼻子，直到遇见那明亮的双眸。

这段旅程也许极其短暂，短暂到只有最敏感的眼睛才能捕捉得到。

也就那一刻，两股目光撞在一起，在或近或远的空无之间碰撞出温和的涟漪。每当这个时候，“1579小姐”就会绽放出嘴角的笑容，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一声：“你好。”

“1579小姐。”因为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用她胸口的数字在心里暗暗做着标记。一开始也有点不习惯，可是没过多久竟然也觉得喜欢。“1579”天生是一个简洁美妙的代号，它概括着一个未知之美，神秘，且充满想象。

二

哎，那个男的么，总是会在公车里遇见。说也巧，早上，晚上，除了我不上班的那两天，几乎都会遇见他。难道我们都在同一家商场上班么？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那座大楼里见过他呀。他总是不动声色，不过微卷的头发配上那张不算难看的脸，倒也让人看着不烦。一开始也没觉得怎样，不过后来习惯了看见他，以至于如果哪天他没有出现在同一班公车上的话，倒也有点不太适应呢，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三

过去的一年里，我总会在早出晚归的公车上偷偷斜睨着前面这个女孩兒。早上十点过后的那一班，从城北开往市区;晚上十点半发出的末班，从市区回往城北。155路，总是给人那么一点点浪漫的感觉。如果碰巧遇见的是空调车次，前面加上字母“k”，远看起来就像“kiss”了。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总会在“kiss路”上遇见。虽说不是每天，但是因为过于频繁地搭乘同一班车，所以总有一种每天的感觉。不过与其说“1579小姐”是个女孩儿，倒不如说她是个女人，她应该比我大几岁吧——但是无论如何又总觉得有点不合适，尽管她比女孩儿更成熟一点，却又显然没有成熟到女人的程度。简单地说来，她的美感，是某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状态。除了胸章上的“1579”，我对她的年龄，对她本人，都是完完全全一无所知。

记得春天的时候，“1579小姐”总会穿着一件深色的小西装，配着栗红色的头发，将那张白色的面孔映衬得更加晶莹。夏天呢，小西装就会暂时消失。那时候只有白色的衬衫、垂到膝盖下方一点点的黑色紧身裙，以及它们隐约勾勒出的某些让人永远无法看清楚的神秘线条。秋天的时候，深色小西装和透着腿部色彩的长丝袜又会再出现。经过一夏天的酷暑，“1579小姐”的脸上也会带有些许铜质的浅浅涂层，还有轻微的由于季节转换所带来的倦意，可是无论何时，那枚“1579”的小胸章都会执著地守候在她那平静的胸口，仿佛季节和时间的变迁与它们丝毫无关。

四

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呢。我猛地转过脸，发现又没有谁。那个男的总是会坐在我后面那几排里的其中一排。他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手机，不过我觉得他一定也在偷看我。还有呢，每天晚上从末班车上下来的时候，一般都是我走在前面，他呢，就那么跟着走在后面。离我始终保持在一百米或更远一点的距离，反正从来都没有超越过我。一直走到那段工地围墙的尽头，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然后一段斑马线。通常都是我穿越斑马线之后继续往前走，而他会消失在斑马线那边。我不知道他在那个路口的哪个方向拐了弯。

五

“1579小姐”表面上看起来很严肃，其实挺可爱。每次在公车里的时候，她总会时不时地假装回头找东西，然后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我所在的方向。还好我反应足够快，才不至于被发现自己刚才正悄悄盯着她看。

说起来，毕竟我是学习艺术出身，所以对周围的各种细节都充满了好奇和敏感。没用多久我就知道了她的职业，她上班的地点。我觉得如果有谁聘请我作为私家侦探，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我又不那么确定，毕竟我那一阵对“1579小姐”的近乎跟踪一般的举动，完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好感。

就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场里那个奢侈柜台边，“1579小姐”用她充满春光的和煦笑容迎接着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客人。她所打理的那些物件，是大多数都市女孩梦想拥有的东西。可是即便如此，“1579小姐”的身上也全然没有那种被奢侈品感染过的傲慢与冷漠。走出商场的她，有时候会和女同事在旁边的小餐馆随便吃点什么，有时候则干脆直接坐了末班的“kiss”车回到住的地方。

她租住的那个小区离我所住的小区并不远，所以我们会拥有同一个站台。也许是租金相对便宜的缘故，这附近还住着其他各种在市中心上班的人群。比起主城区高昂的房租，在这边明显感觉到轻松许多。粗略算一下，每个月足足可以省下两千多块的租金，这对于我们这些出来打拼的年轻人来说，多少也算是一个数字吧。

白天还好，从周围小区里涌来的各种上班族会让站台显得异常拥挤，可是到了晚上，这城郊的站台就明显感觉到冷清了。从深夜末班车上下来的乘客，除了我和“1579小姐”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了。那时候，我们俩就会一前一后地各自走着。

我们回家的路，有很长一段重叠。先是要沿着一堵长长的工地围墙走上一段，然后抵达一个十字路口，直到穿过斑马线之后才各自转弯。“1579小姐”浅浅的高跟鞋总会像某个探戈曲子的打击乐器，落在地面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那节奏在半空中回荡，直到溶解在氤氲的夜色里。

她有时也会转过脸来看看后面，可是又总会迅速转过脸去。

六

哎，今天又被同事取笑了呢。也许她们果真是无意，反正我也习惯了。平时吃饭时只要一谈起结婚之类的事情，那帮人就总会拿我开涮。仔细想想，毕竟我今年都已经三十三了，所以她们为我着急也并非没有道理，可是自从经历过先前那段不幸的短暂婚姻之后，我对结婚这件事就不再抱有多少热情和期望了。有就有，没有倒也真是无所谓，我可不想再为了满足别人的好奇心随便找一个谁解决了自己。不过最近心里倒有个人，总在脑海里打转。

七

我喜欢“1579小姐”。

虽然我知道那绝对不可能，可是自己却总是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想。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我们俩在一起的情形，可是稍稍清醒一点就会马上感觉那完全不可能。

昨天得到一个新通知，意味着下个月开始我就要搬去另一座城市。在得到那个无论条件还是待遇都比目前更好的工作时，我本该享受那种百分百的开心，可是并没有。我分明知道那少量的不开心，正是来自于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1579小姐”的遗憾。

有时候，少就是多。

转眼间已经到了十二月，原本与房东约定好的搬离时间却一拖再拖。每次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1579小姐”，自己就感觉内心里失落。要不要对她说呢？毕竟有些话如果不说出来，对方就永远不会知道。

眼看着圣诞节步步临近，离我与房东约定的最后交房日期又近了一些。要不我就干脆在路口等等她吧……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也行。

八

如果我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在路口停下来会怎样呢？我们俩总要有个人先开口说一句话吧。

九

我要不要在那个路口追上“1579”，对她说点什么呢？哪怕是说一句“再见”也好吧？毕竟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快两年了。

十

今天就是圣诞节了，公车上的人也明显少了。也许大家今晚都去三三两两地聚会或吃饭了呢。可是我对那些吵闹的场合完全没有兴趣，况且今天上班也是感觉浑身疲惫，完全不想动了呢。今晚的公车上也没有见到他，可能是找了其他的朋友，或者是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甜蜜去了也不一定。哎，不想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刚好不用再抱什么幻想了。

不过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开心。沿着平时那道墙慢慢走着，既想赶快到家，又不想那么快。

忽然看见右手边的墙上有一排红色的字，写着：“你好，1579。”

如果像平时那样快速走，我肯定不会看见这排小红字吧。我看身后没人，就拿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排小字。也许是天气湿冷的缘故，小字好像还没有完全干掉的意思，在我手指上落下一点点红色。迅速凑近鼻子，还有点难闻的喷漆味。

1579？这倒是让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我的胸牌号呢？

那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不过一下就想到了是他！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也不一定，虽然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觉得这一定和那个男的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是他做的。他也是完全可以做出这种事的人。

我沿着墙面继续往前走，陆陆续续看见其他的小标语。一排排的小字，平平常常，也不肉麻，还比如什么“Merry Xmas，1579”，这样子。

可是那些小字，他究竟怎么喷在墙上的呢？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吧。

总之，真是个奇怪的人。

走到墙的尽头，到了那段空旷的马路。白色的人行道，空无一人的马路，在冰凉的路灯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冷光。不过老远就能看到有些白色的线条上还有红色的东西。

我迅速走过去。果然。

在最后一根斑马线的边缘，靠近右侧的一个小角落，有一句小小的文字。我俯身低头看去，是写着“1579，I ? u”。那个小红心虽然并不是很大，却是我今晚感觉最暖的图案。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啦。原来那个帅哥一直都在喜欢我嘛！我竟然都不知道！可是他人在哪里呢？

我四处寻找他的影子，可是一直走到小区楼下，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搞什么呀，真是的。不过无论如何，今天都是无比开心的一天。

可是明天在公车上见面时该怎么办呢？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主動和他提起这些事呢？就比如直接问他，那墙上的红色小字是不是你做的……之类的。总之，期待着和他再见面吧。

十一

现在离我在那遥远人行道上喷油漆的晚上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四个365天，我们围着炽热的太阳转了四圈，全世界的足球迷又将为世界杯熬夜狂欢……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关注过这些时间的刻度，因为现实中它们本就无始无终地粘在一起。把时间分段只是我们人类的一厢情愿。

当年的那片区域，应该和这座城市一样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吧。昨天我又去了曾经无数次和“1579小姐”相遇的路口。可是那里的护墙早就消失了，旁边的小区也都鳞次栉比地建起来。只有那个路口，那段人行道依然没有变。“1579小姐”也应该不在这里了吧，可我耳边却总能响起她的高跟鞋敲打在空旷夜色里的节奏和声响。

我也忽然想起一句老歌词，my heart fell at your feet，我的心随着你的脚步声跳动。

看着那些不知已被涂改过多少遍的斑马线，也不由想起那天晚上的自己。当时的我，拿着事先用美工刀镂刻好反字的硬纸板，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墙上、斑马线上喷漆。其实我当时真想告诉“1579小姐”，我很喜欢她。可是那样的话，也许就会破坏我们俩之间微妙的感觉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和“1579小姐”，根本就没办法在一起。我们俩，是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在彼此的心里冒险，却永远无法在现实里遇见。

那一晚，写完标语的我直接回了房间，一边准备着第二天一早的行程，一边想象大约十点半到十一点钟之间的某个时刻，“1579小姐”独自走过那段路的心情。也许她会知道是我，也许她压根想不到;也许她会喜欢我，也许她会觉得烦。我到最后都没有和“1579小姐”说上哪怕一句话，更不用说当面表白什么内心。可是自从遇见她的那时刻起，我就很喜欢。喜欢不等于拥有。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忘记当初她那精致的面孔，栗色的头发，白色的衬衣，和精致的胸章。四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对“1579小姐”保持着当初的喜欢。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是那时留下来的遗憾，但无论如何，在这个路口的空气里，飘荡着对“1579小姐”满满的怀念。

你永远在我梦中。再见了，1579。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