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简本《螽斯》章次探赜
2020-06-18赵海丽
赵海丽
(山东交通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3)
清代学人方玉润曰:“《六经》中唯《诗》易读,亦唯《诗》难说。”①[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凡例》(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页。《诗经•周南•螽斯》堪为此说之例证。这是一首用语显豁,弥足珍贵的诗歌之作,为一直以来的三章体。安徽大学收藏新发现的战国楚简《诗经》(简称安大简本《诗经》),为目前所见最早的先秦抄本(包括《周南•螽斯》文本)。其本存在与《毛诗》本章次不同的情况,即安大简本《螽斯》与《毛诗》本的二、三章相校,章次相互错置。情况如下:
《螽斯》章次何者更为合理?笔者以为这需要从《螽斯》诗旨的确定,重言词之义及诗意表现,用韵及声情特征等诸多因素加以综合考察分析。这不但直接影响到对《螽斯》诗意的正确解读,同时也影响到《诗经》文献的准确传承。故不揣浅陋,略加考论,以期对《螽斯》篇之章次原貌作进一步的解读。
一、《螽斯》诗旨简说
《螽斯》这首诗篇幅短小,内容简单,但前贤后生对此诗的主旨理解始终存在分歧,主要有五说:一是传统说。以《毛诗序》为代表,《小序》谓“后妃子孙众多”,《大序》因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①[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1页。韩诗认为“言贤母使子贤也”。②[汉]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06页。亦有“众妾相安相乐”③[明]朱谋㙔:《诗故》卷一,第551页。之词。诸家之说对螽斯所比的对象有些差别,实质上意旨为主歌颂的。毛亨、郑玄、孔颖达、朱熹等均从此说。二是讽刺说。以高亨为代表。他认为《螽斯》“是劳动人民讽刺剥削者的短歌。诗以蝗虫纷纷飞翔,吃尽庄稼,比喻剥削者子孙众多,夺尽劳动人民的粮谷,反映了阶级社会的阶级实质,表达了劳动人民的阶级仇恨。”④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8页。三是祭祀说。以张岩为代表。他认为这是一首以螽斯为圣物的祭祀礼辞。⑤张岩:《简论汉代以来〈诗经〉学中的误解》,《文艺研究》1991年第1期,第66页。季康华等学者同意其观点。⑥季康华:《一曲圣物祭祀的歌舞礼辞——〈诗经•螽斯〉中六个重言词的解析》,《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报)》2007年第3期,第10-12页。四是君子说。上博简《孔子诗论》第27简后半段内容,孔子曰:“《蟋蟀》知难。《中氏》君子。《北风》不继人之怨。《子立》不……”李零、何琳仪、李守奎将“中氏”读作“螽斯”。⑦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何琳仪:《沪简诗论选译》,引自《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55页;李守奎:《楚简〈孔子诗论〉中的〈诗经〉篇名文字考》,引自《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342-349页。廖名春、季旭升、郑玉姗均同意李零的说法。⑧廖名春:《上博〈诗论〉简的形制和编连》,简帛研究网站2002年1月12日;季旭升主编,陈霖庆、郑玉姗、邹濬智:《〈上海博物馆战国楚竹书(一)〉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0-61页。王小盾、马银琴也认同“中氏”实即《周南》的《螽斯》,只是把“君子”释为“群子”,即“中氏君子”为“《螽斯》群子”。⑨王小盾、马银琴:《从〈诗论〉与〈诗序〉的关系看〈诗论〉的性质与功能》,《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第45-48页。五是祝贺说。即认为这是一篇赞颂子孙众多的祝辞。诸家之论说将《螽斯》诗旨定作“祝贺说”是最有影响的。当代治《诗经》学者多从此说。袁愈曰:(《螽斯》这首诗)是“祝人子孙众多。”⑩袁愈:《诗经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11页。姚小鸥认为:“本篇祝贺人多子多孙。古人认为人丁繁衍是家族兴盛的保证。螽斯繁殖能力强,所以,本篇用螽斯多子来比喻人之多子。”[11]姚小鸥:《诗经译注》,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9-10页。黄典诚论《周南•螽斯》是一篇向男家祝贺新婚的颂词,愿人将来“百子百孙,传之无穷”[12]黄典诚:《诗经通译新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52年,第7、13页。。赵会莉言:“在《诗经》中新婚的祝词中,祝福新人多子多孙的贺辞成为当时的主旋律,一曲《周南•螽斯》唱出了人们的心声。”[13]赵会莉:《〈诗经〉里的贺婚习俗及其文化意义》,《文学教育》2014年第5期,第46-47页。萧兵也说:“螽斯多子而且群飞,可以暗喻后裔繁盛。”[14]萧兵:《孔子诗论的文化推绎》,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6-227页。
综合以上学人对《螽斯》主旨的认识,笔者认为《螽斯》是一首用于祝祷子孙众多仪式的乐歌颂词。该诗吟唱,文辞简朴质实,充满土气和天性。
二、安大简本《螽斯》重言词之义及诗意的递进
“诜诜”与“振振”;“揖揖”与“蛰蛰”;“薨薨”与“绳绳”,此类重言词是由两个相同的音节构成,都是实词,有具体的词汇意义。《诗经》中的重言词应用广泛。清人王筠言:“《诗》以长言咏叹为体,故重言视他经为多,而重言之不取义者尤多。或同言而其意义迥别,或异字而义则比附。”①[清]王筠:《毛诗重言》全一册影印本,第1页。这些词两两构成了三组叠句,是理解《螽斯》诗意的关键点。现以安大简本为例来探讨《螽斯》篇中重言词之义。
(一)螽斯之形容——“诜诜”“揖揖”“薨薨”
诜诜:《毛传》:诜诜,众多也。今本《说文》:“诜,致言也。”这里“诜”没有“众多”之义。然《释文》云:“诜诜,《说文》作,音同。”《广雅》:“,多也。”《玉篇》:“,多也。或作兟。”《五经文字》:“兟,色臻反。见《诗》。”莫子偲校刻唐写残本《说文》,“”下引《诗》作。《文选》班固《东都赋》注、左思《魏都赋》注各引毛《传》作“莘”。袁梅认为:“‘先'‘辛'双声,互通。《诗》之古文疑作‘兟兟'或‘',二字重文。《释文》所云《说文》作,或据彼时传本。今本《说文》‘诜’下注引毛《诗》作‘诜诜兮',用假借字也,与《文选》注各引毛《传》作‘莘'同例。”②袁梅:《诗经异文汇考辨证》,济南:齐鲁书社,2013年,第11页。王安石认为:“诜诜,言其生之众。”③[宋]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页,第15页,第15页。故所谓“诜诜”,为众多之义。
揖揖:《毛传》:“揖揖,会聚也。”今本《说文》“揖”无“众多”之义。《鲁诗》与《韩诗》“揖”作“集”,因此应“揖”为“集”之假借。“揖”与“戢”以及“辑”是同一个语根的字,语源上和“集”也有关系。刘钊认为:“‘集’的本义应该有‘降落(下落)’‘栖止(停留)’‘聚集(集合)’等三个意思,这三个意思正好对应‘集’字一词的三个早期义位。”④刘钊:《“集”字的形音义》,《书馨集——出土文献与古文字论丛》,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241-261页。清王先谦认为:“‘揖'‘辑'‘集'古字通用。《书•舜典》‘辑五瑞',《史记•五帝纪》《汉书•郊祀志》作‘揖五瑞'。《汉书•儿宽传》‘统楫群元',注:‘辑、楫、集三字同。'是‘揖'‘集'互通之证。它书‘集集'无连文,明是此诗鲁韩训。”⑤[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0页,第40页。王安石曰:“揖揖,言其聚之众。”⑥[宋]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页,第15页,第15页。综合来看,“揖”为“集”之假借,又见“集”的本义是“降落”“栖止”“聚集”三义,由是,“揖揖”取第三义“聚集”之义为妥。
薨薨:《毛传》:“薨薨,众多也。”今本《说文》“薨”亦无“众多”之义。韩诗“薨”作“”。《毛诗传笺通释》:“薨与声近而义同。”《释训》《释文》引舍人本“薨薨”作“雄雄”,“雄”为“翃”之误,“翃”同“”,如此,“雄”即“翃”的假借。《广雅》《释训》:“,薨薨,飞也。”《集韵》《十七登》:“《博雅》:,飞也。或作,通作薨。”据此,“”“”一字。高亨《诗经续考》:“薨薨”“形容它羽翅的声音”。亦见《齐风•鸡鸣》中“虫飞薨薨”。王安石认为:“薨薨,言其飞之众。”⑦[宋]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页,第15页,第15页。由此,“薨薨”,众飞之义。
(二)子孙之形容——“振振”“蛰蛰”“绳绳”
振振:《毛传》曰:“振振,仁厚也。”今本《说文》:“振,举救之也,从手辰声。一曰奋也。”段注:“此义则与震略同。”《释言》“振,迅也”,郭注:“振者,迅也。”《太玄》“振,动也”。《诗序》言:“子孙众多。”王先谦认为:“言后妃子孙受贤母之教。莫不奋迅震动,有为之象也。”⑧[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0页,第40页。陈奂以为“振振”与《中庸》篇所谓的“肫肫其仁”的“肫肫”同义。他说:“郑注云:肫肫,读如诲尔忳忳之忳忳。忳忳,恳诚貌也。今《诗》作谆谆,并与振振声同义近。”①[清] 陈奂:《诗毛氏传疏》,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22页。亦见《周南•麟之趾》“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召南•殷其雷》“振振君子”。《鲁颂•有駜》“振振鹭”。严粲说:“振振共有二训:盛也,信厚也。《诗》言‘振振’者三,此诗当如‘均服振振’之训为‘盛’,《麟趾》《殷雷》当为‘信厚’。”②[宋] 严粲:《诗辑》(36册),岭南述古堂影刻明味经堂本。《左传•僖公五年》“均服振振”,杜预注曰:“振振,盛茂。”“振”又通作“震”,《文选•藉田赋》“震震填填”,李善注:“震震,盛貌。”“振振”又作“轸轸”,《文选•羽猎赋》“殷殷轸轸”,李善注:“殷、轸,盛貌也。”综上所述,见“振”有多义:仁厚,奋迅震动,恳诚貌,盛貌。此处“振振”取“奋迅震动”与“盛貌”两者,为兴旺、强盛之义。
蛰蛰:今本《说文》:“蛰,臧也。”段注:“臧者,善也。善必自隐。故别无藏字。凡虫之伏为蛰。”《毛传》:“蛰蛰,和集也。”三家《诗》将“蛰蛰”作“卙卙”之假借。《说文•十部》云:“卙卙,盛也。从十,甚声。汝南名蚕盛曰卙。”在此,“蛰蛰”有“伏藏”“和集”“盛”之义,“和集”最能说明“螽斯”之状,取“蛰蛰”为和谐与欢畅之义。
绳绳:《毛传》:“绳绳,戒慎也。”今本《说文》:“绳,索也。”《集韵》:“绳绳,无涯际貌。一曰运动不绝意。”《尔雅•释训》:“憴憴,戒也。”意与毛同。《玉篇•系部》引《韩诗》说:“绳绳,敬貌。”袁梅认为:“《尔雅》作‘憴憴',乃‘绳绳'之借字。‘绳绳'为正字,嗣续相承之意。”③袁梅:《诗经异文汇考辨证》,济南:齐鲁书社,2013年,第11页。亦见《大雅•抑》“子孙绳绳”。综观,“绳绳”有“戒慎”“索”“无涯际貌”“敬貌”“嗣续相承”之意。《螽斯》所见“绳绳”,更接近于“绳”之本义“索”,而“无涯际貌”“嗣续相承”乃是其引申义。此处“绳绳”为绵长之义。
(三)逻辑和诗意的层层递进
上文对《螽斯》篇中六个重言词进行了释义。无论“螽斯”之物是“诜诜”,或是“揖揖”,或是“薨薨”,最终还是希望归属到“人之子孙”的“振振”“蛰蛰”“绳绳”这种繁衍状态上来。亦无论是“振振”之“子孙众多而兴旺”④[瑞典]高本汉:《高本汉诗经注释》(上),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6-20页。,或是“蛰蛰”之“子孙聚集而欢畅”⑤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终归还是追求永恒的“绳绳”,即展示“子孙不绝世代绵长”这一人类繁衍的文化愿景,此为重点更是核心。像安大简本《螽斯》篇这样使用重言叠唱的艺术手法,表达主题,抒发情感,一章比一章的感染力得以加强,形成了逻辑和诗意的层层递进,给人留下深刻鲜明的印象。因此,就安大简本《螽斯》之章次而言,首章侧重子孙众多兴旺;次章侧重子孙聚集欢畅;末章侧重子孙世代绵长。此为十足的生命精神演进,惠及诗歌意境提升之例。
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一书中曾将“诜诜”与“振振”;“揖揖”与“蛰蛰”;“薨薨”与“绳绳”这六个重言词进行了综合释义,其中他认为:“振振,谓众盛也。振振与下章绳绳、蛰蛰,皆为众盛。”⑥[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53页。这一说法虽然通过通假,也可以找到例证,但是三章同义,并不是最好的解释。据本文综合历代注释,“振”“蛰”“绳”三字的本义是有差异的,而马氏将之混为一义,毫不区分,失去了诗意的层层递进,足见这一观点不可取。朱熹《诗经集传》释:“绳绳,不绝貌。”⑦[宋]朱熹:《诗经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页。就与马瑞辰的观点不同,恰恰与笔者“末章侧重子孙世代绵长”的观点相一致。如此看来,今本《毛诗》以“蛰蛰兮”作结,其逻辑和诗意的递进性就远不如安大简本“绳绳兮”收尾合理了。
三、安大简本《螽斯》用韵及声情特征
古人作诗,循天籁之自然,这一点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有精辟论述:“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言者,直言之谓也。盖古人作诗,循天籁之自然,有音无字,故起源亦甚古。”①刘师培:《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0页。语言不但表达意义,而且也表现声与情,词义与声音情感是紧密相连的。《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②《毛诗正义》卷一之一《周南•关雎》,《十三经注疏》(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9-270页。循天籁之自然产生的最早诗歌由不入韵,到像《螽斯》这种以韵文表达形式的出现,是与音乐的使用和发展有莫大的关系。
(一)安大简本《螽斯》的用韵特征
从语言由简到繁的发展看,出自《吴越春秋》、相传黄帝时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两句句式,语法结构简单,这首歌可视为四言诗的雏形。③陈良运:《中国史学批评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页。如安大简本《螽斯》篇在诗句上,以二字(“诜”、“振”等六个叠字)四字(“螽斯之羽”“宜尔子孙”)为主组成三言,具有早期诗歌的特点。周啸天认为:“在原始歌谣中,二言、三言曾经是主要的句子,由此发展到《诗经》的四言句式,……从二言到四言,看起来只是一步之遥,但实际上却有一个相当长的发展过程。”④周啸天:《先秦八代诗赋欣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商、周时代,以四言句作为一种语言逐渐规范,并开始向五、六言发展,则是有甲骨、钟鼎上的文字可考。据王力的拟音,《周颂》无韵的诗有《清庙》《昊天有成命》《时迈》《噫嘻》《武》《酌》《桓》《般》⑤王力:《诗经韵读 楚辞韵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48-358页。。而《时迈》《我将》《赉》《酌》《般》《桓》《武》七篇为《大武》乐章的歌词。⑥姚小鸥:《诗经三颂与先秦礼乐文化的演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72页。从这些无韵诗篇中,足以想象早期诗的吟唱,纯发乎于天然之性。陈致认为《诗经》中的词语在两周金文中都有对应的辞例,有时学者或以为是金文引用诗句,但实际上,并非引诗,而是金文和诗经都在用当时成语,如“以雅(夏)以南”“日就月将”“出入王命”等,这些成语实际也是在周人早期宗教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周颂》诸篇在使用祭祀成语的过程中,也是句子由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的杂言逐渐变得规则,向四言形式发展,同时又有一种入韵化的倾向,而这种入韵的倾向,又与金文铭辞,特别是编钟铭文逐渐变得规则,并且入韵,几乎可以说是同步的。⑦陈致:《从〈周颂〉与金文中成语的运用来看古歌诗之用韵及四言诗体的形成》,陈致:《诗书礼乐中的传统——陈致自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页,第3页。他又以实例进一步解释:“‘永宝用享'一词正是金文韵文化过程中的自然产生的一个语词,在西周早中期,铭文最后的祝愿词一般都是‘永宝'‘永宝用'‘永用',另外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形式,之所以出现‘永宝用享'一词,很可能是为了入韵,因为金文在韵文化时,最常见的是以阳部韵收结。……西周懿、孝时期的组及夷厉时期的眉县杨家村逑组铜器上,最常见的格式是铭文最后以‘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的祝嘏之辞收结,其用韵的特点很明显。”⑧陈致:《从〈周颂〉与金文中成语的运用来看古歌诗之用韵及四言诗体的形成》,陈致:《诗书礼乐中的传统——陈致自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页,第3页。“以阳部韵收结”也就是多以祝愿词这种美好情怀的阳声为尾音来表达。
整理者认为:“安大战国楚简《诗经》是目前发现的抄写时代最早、存诗数量最多、保存最好的《诗经》抄本。”⑨《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新书发布会在合肥召开》,《古文字微刊》9月23日发布。杜泽逊认为安大简是“战国早中期”写本。⑩杜泽逊:《如何认识安大简〈诗经〉的价值——在安大简发布会上的发言》,《文博山西休休文库》9月23日发布。相应的虽安大简本《螽斯》成篇的年代较早,但用韵是显而易见的。首章诜、振,文部阳声;次章揖、蛰,辑部入声;末章薨、绳,蒸部阳声。各章句数相等,字数相等,韵脚的位置相同,韵在篇中的位置整齐。其次章与末章顺序:“众斯之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辑部,入声)。众斯之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蒸部,阳声)。”上文所言,金铭韵文多以阳声收结,即具有多以祝愿词这种美好情怀的阳声为尾音表达的特点,与安大简本《螽斯》篇末章以“绳”阳声,表达“子孙世代绵长”这种美好期盼的情怀来收结完全一致。
《周南》中以阳声收结的情况除了《螽斯》篇外,还见《樛木》耕部阳声,一首祝贺新郎的诗;《桃夭》真部阳声,一首祝贺新娘的诗;《兔罝》侵部阳声,一首赞美猎人的诗;《汉广》阳部阳声,一首情歌;《麟之趾》真部阳声,一首赞美子孙繁盛多贤的诗,计六篇。这些“祝贺”和“赞美”的诗篇,与《螽斯》一样,均表达出一种美好的情怀。并且这种畅阳盎然的尾音韵律,出于天籁,是天真兴致,不假于安排的。如此来看,安大简本《螽斯》篇的章次排序比《毛诗》合理。
韵属于形式层面,既与语篇意义密不可分,也是韵体诗的文体学特征,符号学特征。《螽斯》虽篇幅短小,内容简单,但用韵整齐,诗意递进,为其“声情并茂”之体现做了很好的铺垫。
(二)安大简本《螽斯》的声情表达
上博简《孔子论诗》开篇就是孔子言论:“诗亡(无)隐志,乐亡(无)隐情,文亡(无)隐意。”①季旭升主编,陈霖庆、郑玉姗、邹濬智合撰:《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页。可知春秋时期诗、乐、文是融为一体的,三者仅是一个事物的三个不同方面而已。②蔡先金等:《孔子诗学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59页。《尚书•尧典》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③江灏、钱宗武译注,周秉钧审校:《今古文尚书全译•舜典》,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页。说明诗歌不但与音乐关系密切,而且在演唱时需要符合音调的要求。这时的诗歌,其实有着音乐艺术与文学艺术的双重身份。
安大简本《螽斯》入乐韵文“触物寄情”。谢肇淛言:“诗者,人心之感于物而成声者。风拂树则天籁鸣,水激石则飞湍咽。夫以天地无心,木石无情,一遇感触,犹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况于人乎!”④[明]谢肇淛著,江中柱点校:《小草斋诗话》卷一,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诗歌、音乐、舞蹈,都是属于听官,是“直接表情”的。⑤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22页。《诗经》中收入的早期诗歌,或用以表现喜、怒、哀、乐性情;或表现耕作、衣食生活;或事鬼神,表现人类的虔诚、祈求风调雨顺。“它们基本上处于自发的、随机的状态,往往是个人有感而发,表现个人的思想或感触”⑥孙旭培:《华夏传播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6页。。《周南》之诗都是入乐的韵文,安大简本《螽斯》也是一样:这是一首用于祈祷子孙众多仪式的乐歌颂诗。诗人用螽斯多子,比人的多子。⑦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⑧《礼记正义》卷三七《乐记》,《十三经注疏》(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527页。音乐的发生是建立在心物感应的基础之上的。见该诗之开篇:“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礼记•仲尼燕居》载郑注之言:“振羽,皆乐章也。”⑨《礼记正义》卷五O《仲尼燕居》,《十三经注疏》(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14页。可见《螽斯》中的振羽是富于节奏乐感的情态动作。以“螽斯”隐喻繁育,是一种象征符号,人们在捕捉诗中“螽斯”这一生动形象的同时,用“宜尔子孙,振振兮;蛰蛰兮;绳绳兮”这样一种具体的情感状态,即“触物寄情”,来领略诗人于字里行间洋溢着的,期盼子孙繁盛的情感寄托与表现。《螽斯》二、四句用六个虚词“兮”为和声来虚化声腔,“音声足以动耳,诗语足以感心”⑩[东汉]班固:《汉书•礼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38页。,使得整篇诵读起来,虽节拍简单,无多变化,但似边舞边唱的风谣,热情活泼,令人心动,回味无穷。
安大简本《螽斯》乐歌颂辞“声情并茂”。钱钟书曾言:“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声文,情文。'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①钱钟书:《谈艺录》(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30-131页。这里钱氏的形文、声文、情文之论,实际上就是诗“辞情与声情”②刘方喜:《声情说——诗学思想之中国表述》,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7年,第138页。之表达方式,即“辞情”涉及语言之“义”,“声情”则涉及语言之“音”。劳孝舆在《春秋诗话》中言:“乐与诗存,则乐为有声诗。”③[清]劳孝舆:《春秋诗话》五卷,据岭南遗书本排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黄志浩、陈平亦言:“诗歌最初本是可以演唱的歌辞,在演唱之时,歌辞受音乐曲调与节拍的制约,要符合音乐乐章的规定”;“当‘韵'和‘声调'在艺术表现中成为人们共同遵守、约定俗成的某种规定与模式时,‘律'也就产生了”④黄志浩、陈平:《诗歌审美论》,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陈致认为:“《诗•周颂》诸篇与金文在西周中晚期都有韵文化的倾向,这是因为音乐的发展,乐钟(按:有双音效果)的规范化和定型化,使祭祀礼辞不断朝着诗歌的方向发展所致。”⑤陈致:《从〈周颂〉与金文中成语的运用来看古歌诗之用韵及四言诗体的形成》,陈致:《诗书礼乐中的传统——陈致自选集》,第28页,第3页。他还以西周晚期的丰白车父簋(集成4107)一例来证明其观点,其铭文曰:“丰白车父作尊簋,用匄眉寿,万年无疆,子孙是尚,子孙之宝,永孝用享。”五句中一、四以幽部为韵,二、三、五以阳部为韵,韵文所带来的效果,令人回味。⑥陈致:《从〈周颂〉与金文中成语的运用来看古歌诗之用韵及四言诗体的形成》,陈致:《诗书礼乐中的传统——陈致自选集》,第28页,第3页。
这里所言“二、三、五以阳部为韵”,宛如安大简本《螽斯》篇二、四句各三字,六个重言词连用,后加上“兮”,三字总的音长比前后四字的音要短。重言词振振——蛰蛰——绳绳,本身读来就极富节奏感,再与之相对应的韵脚阳声——入声——阳声,全诗用这样高低起伏,轻重相间,快慢不同的声音和节奏,回还复沓,重章叠唱,声情顿挫⑦[南朝宋]范晔:《后汉书•郑孔荀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范晔评价汉末孔融:“北海天逸。音情顿挫,越俗易惊,孤音少和。”“音情”即“声情”。。这种欢快的节奏,既易配乐和演唱,又可施于礼仪,最能表达人们祝祷人子孙繁盛的美好情怀。“音乐为物,直接诉诸感情”⑧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23页。;“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⑨[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乐略·乐府总府》(全二册上),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883页。;“诗者声教也,出于情性”⑩[宋]郑樵:《诗辨妄•国风辨》,《六经奥论》卷三。。郭绍虞言:“舞必合歌,歌必有辞。所歌的辞在未用文字记录以前是空间性的文学;在既用文字记录以后便成为时间性的文学。此等歌辞当然与普通的祝辞不同;祝辞可以用平常的语言,歌辞必用修饰的协比的语调。”[11]郭绍虞:《韵文先发生之痕迹》,见《中国文学史纲要》,《国粹学报》第三十四期。转引自朱自清:《中国歌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页。音乐与文学都是感情的自发表现。安大简本《螽斯》篇声韵宛转,章意递进,可以说这首诗从“语义”上能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即辞情)不多,但通过和谐的“语音”偏以“声情”取胜,即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实现声音跟情感的完美结合。正如《毛诗序》的“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12]《毛诗正义》卷一之一《周南•关雎》,《十三经注疏》(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0页。,自然和谐。《螽斯》篇尤其以“绳”字阳声结尾,“诗言尽而意长,歌止而音不绝”[13][明]顾炎武:《诗本音》卷一,《钦定四库全书》经部十。,悠然声于天地,畅然情于遐思。整个祝祷就似处在一种音乐性极强的氛围中,且歌且舞的情境中,或用以他祝,或用以自祈。如此,感情单纯,情绪事态单线发展,适宜于口头传唱。发乎天然,声腔乐调悦耳动听,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很是应合了姚小鸥所言:“乐的自然属性和功能(节律、音响、发乎人性、感于人心)。”①姚小鸥:《诗经三颂与先秦礼乐文化的演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页。
再来看《毛诗》中《螽斯》振振——绳绳——蛰蛰的用韵:阳声——阳声——入声,以入声收结,入声字“蛰”有塞音韵尾[-P],塞而不破的发音特点,使得整篇诗的语音,由高亢快速下坠戛然而止,即声腔被快速关闭,结束了诗的吟唱,尔无了声音的张扬与阔放。反而具有了滞涩、顿挫感,表达出的情感是沉闷的,缺失了吟唱中的意犹未尽与淋漓尽致。这种情况亦见于《邶风•日月》篇,这是一位弃妇申诉怨愤的诗。写一位妇女被丈夫遗弃,愤怒控诉其“逝不古处”“逝不相好”“德音无良”“畜我不卒”之罪过。其尾句:“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以“述”字物部入声收结,该诗表达出的是一种悲切、怨愤、孤寂的情感。
上述对比《毛诗》以“蛰”入声收结音调是沉闷的,在情感表达上远没有以“绳”阳声收尾的音调畅阳;在声情关系上就不那么悦耳和谐;在作品表现上与声情配合有度的自然属性也有了距离。由此看来,安大简本的章次排序比《毛诗》合理。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提出如下一些认识。
第一,笔者认为《螽斯》是一首用于祝祷子孙众多仪式的乐歌颂诗。该诗文辞简朴质实,充满土气和天性。
第二,安大简本若与《毛诗》中《螽斯》相比较,使用重言叠唱的艺术手法,表达主题,抒发情感,形成了逻辑和诗意的层层递进,给人留下了深刻鲜明的印象。因此,就安大简本《螽斯》之章次而言,首章侧重子孙众多兴旺;次章侧重子孙聚集欢畅;末章侧重子孙世代绵长。此为十足的生命精神演进,惠及诗歌意境提升之例。如此排序,无论是逻辑还是诗意都富有层递性。
第三,金铭韵文多以阳声收结,即具有多以祝愿词这种美好情怀的阳声为尾音表达的特点,与安大简本《螽斯》篇末章以“绳”阳声,表达“子孙世代绵长”这种美好期盼的情怀来收结完全一致。这种畅阳向上的韵律,出于天籁,是天真兴致,不假于安排的。
第四,振振——蛰蛰——绳绳,阳声——入声——阳声,声情顿挫,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自然和谐,实现声音跟情感的完美结合。知《螽斯》篇以“绳”阳声结尾,悠然声于天地,畅然情于遐思。发乎天然,声腔乐调悦耳动听,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对比《毛诗》以“蛰”入声收结音调是沉闷的,在情感表达上远没有以“绳”阳声收尾的音调畅阳;在声情关系上就不那么悦耳和谐;在作品表现上也是不符合声情配合有度的自然属性。
总之,通过对《螽斯》诗旨简要梳理以及章次顺序的综合考察分析,知安大简本的章次排序比《毛诗》更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