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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政治秩序衰败乱象与“脱困”评析

2020-06-17周敏凯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20年23期

周敏凯

【摘要】 当下,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与国家治理乱象史无前例,令世人瞠目结舌。辩证唯物观视野下,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与国家治理乱象与美国国内经济和社会因素直接相关,文化上对美式民主盲目自信而陷入“历史终结论”迷思、民主价值理念的僵化等因素也是美国发生国家治理乱象的重要原因,而政治秩序衰败的基本制度缘由则涉及维护政治任命的“政党分赃”腐败、庇护家族世袭腐败、否决制政党政治加剧社会分裂等层面。少数政治精英意识到美国政体改革的迫切性,但美国社会对美式民主盲目自信的社会氛围甚浓,任何政治改革实施都非常艰难。对美式民主摆脱困境的期待能否实现,尚需拭目以待。

【关键词】美式民主  政治秩序衰败  国家治理乱象  脱困

【中图分类号】D8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23.009

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乱象令世人瞩目

美国政治秩序衰败的迹象早已显露,进入21世纪后更是日益突显。“黑天鹅”与“灰犀牛”不断现身,试举几例。2001年,“9·11”事件震惊世界,美国为此发动了伊拉克战争与阿富汗战争,耗时十几年,耗资几万亿美元,近万人付出生命,大伤美国元气;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开始在美国大流行,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美国成为世界疫情的“震中”,美国人口不到世界的5%,确诊与死亡人数却占世界约22%左右;2020年5月,白人警察虐杀黑人弗洛伊德事件,激起美国全国反对种族主义的浪潮;2020年8月,白人警察枪击黑人布莱克事件再一次引发城市骚乱,美国社会已陷入严重分裂状态。与此同时,美国经济出现严重衰退,2020年第二季度美国GDP下滑32.9%,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大季度跌幅。同期失业率高达10.2%,是疫情前(3.5%)的3倍。疫情期间,政府财政赤字上升为3.3万亿美元,创75年来最高。[1]股市剧烈震荡,美国股市历史上5次熔断中的4次都集中发生在2020年3月。剖析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可以发现,美国今天的衰败乱象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综合性危机的集中爆发,它不同于以往发生过的金融危机、恐怖主义危机、种族主义危机。这次综合性危机,由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同时面临的四种威胁”组成[2]:1.公共卫生危机(疫情大流行);2.社会分裂危机(白人警察虐杀黑人事件引发全国性种族冲突);3.经济危机(以企业破产、失业剧增、股市崩盘为特征);4.国家治理危机(由特朗普政府治国无能导致)。[3]

辩证唯物观下的美国衰败乱象缘由分析

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观认为,历史现象往往都是由多种力量合力作用的产物。当下,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乱象也是其社会、经济、文化、政治制度及其领导者个人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

政治衰败乱象发生的社会和经济缘由。21世纪的美国社会,贫富差距持续扩大,阶级分化加剧,阶级结构发生新变化,不再是战后几十年以中产阶级为主导的单一钻石型结构,而转型为以富豪阶级主导、由两个阶级集团构成的双钻石型结构。[4]这种结构内的每个钻石型结构,又内含若干个次阶级群体,均呈现出两头小、中间大的钻石型特征。

第一钻石型结构是“特权阶级”结构,人口占全国的20%。它内含两个阶层:“超级阶层”与“文凭阶层”。“超级阶层”处在上层,人口仅占全国总的1%~2%,但这个群体年收入最高,平均高达百万至上亿美元,垄断了美国全社会绝大多数资本资源;“文凭阶层”处在中下层,人口占全国的19%左右,年收入平均在10~100万美元,大多是公司中上层管理者与高级专业技术人员,垄断了专业知识与技能。

第二钻石型结构是“新工人阶级”结构,人口占全国的80%左右,由三个阶层构成。“安逸阶层”处在上层,人口占比14%~15%,尽管拥有自由支配的资本,但主要靠劳动挣钱;“不稳定就业阶层”处在中层,人口占比47%~50%,主要是雇佣劳动者与自雇者;“受排斥阶层”处在下层,人口占比10%~15%,该群体在资本与专业技能方面都一無所有,靠社会资助度日,是全社会最底层群体。[5]

20世纪末期的美国“新经济”是推动美国阶级结构转型的基本动力。它是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美国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产物,具有“四化”特征:经济金融化(经济重心从生产向金融转移);生产新科技化(生产、通信与运输领域的信息化与自动化);经营自由化(跨国经营方式与资本无国界自由流动);劳动力市场二元化。[6]

美国“新经济”的“去工业化”特点,有力推动了产业结构调整,其结果是扩大了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加速了阶级分化。“新经济”的“去工业化”,使服务业占比上升到70%左右,大量制造业转移至海外,美国制造业从世界占比48%下降为24%,美国从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的王位跌落,产业工人失业人数持续上升。[7]同时,中产阶级队伍日益衰落,奥巴马执政8年期间,美国中产阶级平均每年减少1%,在2015年降为50%。[8]如今在美国近25%的大都市里,中产阶级不占多数;[9]而二战后美国中产阶级占比曾高达70%,美国甚至一度自诩为“中产社会”。“新经济”给美国带来无尽的财富,尤其是给美国跨国公司与垄断资产阶级带来全球化超额红利,同时也持续扩大了美国的贫富差距。以美国首席执行官(CEO)的平均薪酬与普通员工年薪之比为例,1978年两者的比例为30倍,到2017年飙升至312倍。[10]最富有的0.1%的家庭占全国家庭的总财富比,从1979年的7%升至2012年的22%,几乎与美国90%的家庭拥有的财富相等。[11]2019年5月,美国基尼系数达0.482,超过0.4的国际“警戒线”。2017年,美国贫困率达13.4%,大约4200万美国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12]其中1850万人处在极端贫困中,500多万人的生活状态同第三世界绝对贫困人群相当。[13]

美国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与阶级分化的加剧,必然助推社会分裂趋势。而2016年特朗普参选时和上台后的反体制和分裂性的言论及政策,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裂。当今,美国社会分裂已达20年来最严重程度。此外,美国社会分裂的加深还与种族主义、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文化因素密切相关。2016年,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强大”、“重振制造业,把工作带回美国”、给美国工人带来“尊严”等竞选口号,引起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与下层白人群体的共鸣。2016年美国大选中,约2/3的白人穷人,尤其是“铁锈地带”的白人给特朗普投票,并成为他的铁杆选民,这对2020年大选产生了重要影响。显然,种族主义思潮发挥了作用。[14]美国社会分裂打上了明显的政党政治烙印。民主党一贯重视少数族裔、妇女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忽视下层白人;而共和党重视富裕阶层、白人与宗教团体。两党的支持群体,在诸如同性恋、堕胎、枪支管控、身份政治等重要议题上,意见明显对立,形成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显然,“新经济”加剧了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阶级分化、阶级结构转型,进而导致社会严重分裂,为美国政治衰败提供了经济、社会的土壤条件。

政治衰败乱象发生的文化缘由。第一,对美式民主盲目自信而陷入“历史终结论”迷思。弗朗西斯·福山在苏东剧变后不久即发表《历史的终结?》一文,1992年又将此文扩展为《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专著出版,完成了他“历史终结论”的理论建构。他的乐观主义情绪对欧美国家的主流政治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当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以后,更容易接受“历史终结论”,进一步增强了对美式民主的盲目自信,而无暇反思美式民主的内在缺陷。进入21世纪,即使遭遇了“9·11”事件打击与十几年的反恐战争,美国国力严重受损,国内经济、社会问题堆积如山,甚至遭遇巨大的金融危机等打击,但是美国社会依然沉浸在“历史终结论”与对美式民主盲目自信的迷思中。这是今日美国政治衰败发生的历史文化条件。

第二,民主价值理念的僵化。自由、民主、人权是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产生于近代早期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运动的自然法学说,曾是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武器,具有历史进步性。但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其历史局限性十分明显。西方近代自然法学说的历史进步性主要表现为人人生而平等,享有平等的自然权力,因此一切特权都是违反自然法原则的。如今,美式民主价值观的核心理念主要有三,即“理性人”、“个人权利”和“程序民主”。这些核心价值理念有着与生俱来的片面性,缺乏普遍性特质。

首先,“理性人”理念。理性是启蒙思想的本质特征,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先验假设,是西方经济学理论分析的前提条件。实践证明,若非完人,其行为不可能总是理性的。人不可能不犯错误,而犯错就是非理性行为。人的政治行为的非理性,更是屡见不鲜。例如,英国脱欧公投行为,已被350多万英国选民认为是非理性的行为,他们甚至为此提出重新公投的要求。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西方社会,由于推崇个人自由权利,许多人在公共场合不愿意戴口罩,不愿意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显然这些都是反科学的非理性行为。

其次,“个人权利”理念。现代社会是法治社会,需要给每个人的自由权利划定法律红线。过度强调个人自由权利至上,任意破坏法律与科学规则的行为,就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美国社会“个人主义至上乃至褊狭”“权利的封闭性、权利拥有者的孤立性,以及社会责任感的匮乏”[15],是许多难解的社会问题发生的主要原因之一。例如,强调个人拥枪权利是美国枪杀事件居高不下的根源;强调个人权利不可侵犯使许多美国人不遵守戴口罩、拒绝保持社交距离的防疫行为规范,是导致美国成为世界疫情“震中”的根源之一。“个人权利”理念,在美国话语中的表述是,“生硬与直白、赐予权利时的挥霍无度、言过其实和绝对化、个人主义至上乃至褊狭,以及对个体、公民与集体责任的缄默”。[16]这一批判是对“个人权利”理念的深刻解读。

最后,“程序民主”理念。现代民主强调程序民主的重要性,主要是保障民主行为的合法性,但是程序民主并不一定能保障民主行为的合理性。评判民主行为,不能仅看程序与过程,还需注重结果。正常情况下,民主程序正当,会产生积极结果;但是在一定条件下,也可能产生消极结果,甚至是灾难性的结果。20世纪20~30年代,以正当民主程序选举出希特勒出任政府总理,结果给世界带来了一个魔鬼。美国特朗普总统当选程序合法正当,但是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社会对立、经济不振的情势面前,他的许多错误言行给美国社会造成严重后果,对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國的快速蔓延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弗朗西斯·福山认为特朗普是“现代史上最不称职、最能割裂社会的领导人”。[17]他还指出,美国政治衰败除了权钱交易、私人利益集团攫取公共机构权力的腐败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与“规则本身及支撑这些规则的思想的僵化有关”。[18]美国民主价值观核心理念的僵化,成为其政治衰败的思想文化的土壤条件。

政治秩序衰败的基本制度缘由。240多年前,美国立国时,华盛顿、杰弗逊等先贤们煞费苦心创设了以分权制衡等原则为基础的“麦迪逊式宪法”,初衷是“特意在各级政府设置制衡以防暴政”,即人为分权以防英国式的君主集权暴政。分权制衡等立法原则范铸了美式民主宪政形式。但是,美利坚的先贤们预想不到的是,这一宪政原则在今天美国政治秩序中却孕育出极端化政党政治制度与美国政体的“否决制体制”。

美国政党制度极端化态势早已形成,并于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趋于白热化。美国两党现已蜕变为僵化、意识形态抱团的政治群体。两党议员在国会立法与决策中固执己见,以否决对方意见为己任,形成一种极端化的“否决体制”,国会立法已经很难看到宽容、妥协的行为。在这种权力制衡游戏中,政府“无法有效朝前走或向后退”,无法有效决策与有力执行,[19]“否决制体制”为各种权力腐败提供了难得的温床,成为政治衰败的制度标志。[20]

第一,维护政治任命的“政党分赃”腐败。自19世纪西方文官制度建立,对“政党分赃制”传统进行改革,是西方民主制度建设的一大历史进步。它对中下层公务员实施选用制度,开始遵循公平竞考、择优录用、公开透明的原则。但是,文官制度改革局限于中下层执行政策的 “事务官”公务员群体,没有涵盖高层参与决策的“政务官”公务员群体,而“政务官”公务员群体的任用依然由大选获胜后的总统或首相个人政治任命,沿袭了“政党分赃”的传统。政务官的政治任命做法,在今天的美国依然保留。

政治任命制度及其腐败对政治秩序的衰败产生了直接影响。每次政党大选后的政治任命,必然是国家机器的一次代价沉重的震荡,新总统必须花费大量精力与时间重组高层官僚队伍,无暇顾及大政方针政策的制定与重大民生问题的处理。政治任命依然遵照政党政治关系的考量,而官员的个人道德与个人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于是,政坛上劣币驱逐良币,庸人上位、贤人下位的乱象丛生,高层官僚队伍的素养難以保证,国家治理的效能难以提升。2016年,特朗普入主白宫,任命本党功臣为新司法部长,而奥巴马时期任职的46名联邦地区检察官全部“被辞职”。特朗普在外交系统对“政务官”的“大换血”,影响颇大,致使722名专职外交官“被迫辞职”。外交系统的“高级职位流向了特朗普的捐赠者——导致一些有抱负的外交官离职”,而不少新任命的“政治官员的低下素质更为出格”。[21]政治任命为一些善于政治钻营的政客打开方便之门。特朗普政府的现任国务卿蓬佩奥就曾利用其西点军校同学戴维·厄本在特朗普总统大选中的政治资本,帮自己谋得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的位子(2017年1月~2018年4月),然后继续钻营成为国务卿。掌握国务院大权之后,他将两位老同学安排进入联邦政府分别担任国务院的副国务卿和法律顾问。[22]显然,今天美国的官僚体制“不再是一个唯才是举,为贤是用,充满活力,高效运作的组织。这个体系从整体上已经改变了择优取士的做法”。[23]于是,尸位素餐现象比比皆是,而庸人治国必误国,特朗普政府治国无能也势在必然。美国政治任命制度的性质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政党分赃,它直接阻碍了国家的长期稳定发展,前朝的大政方针政策常常被推倒重来,即使是耗费巨资的国家长期工程也可能半途而废。而外交政策的重大逆转,会直接损害美国的国际信誉与国家软实力。特朗普政府推翻奥巴马政府签署的《巴黎气候协定》、移民政策与TPP协议后,美国的国际信誉与软实力遭受的损害已经无法估量。政治任命的政党分赃制度已经成为“政治衰败的根源”[24]。

第二,庇护家族世袭腐败。美国官僚体制的腐败,不但表现在政治任命上,而且表现在强大的私人利益集团以权钱交易与家族世袭形式攫取公共服务机构的权力方面。今天,美国“政治中的权钱交易又卷土重来,这一次完全合法,更难根除”,[25]因为它以貌似正统的家族世袭形式出现。

美国先贤的立国初心是创建一个共和制的“民主政体”,但是21世纪的美式民主政体已经偏离当初设定的方向,变成“富人政治为体,寡头政体为用,加上目前群众拥护的僭主政体”与家族世袭。[26]比如,芝加哥的市政大权长期被戴利家族独霸,“波士顿婆罗门”豪门大族长期掌握波士顿市的地方财富、政治权力与教育大权。[27]再如,在2002年美国议员选举中,老布什总统的次子、小布什总统的弟弟杰布·布什,参选佛罗里达州议员;约翰·肯尼迪总统的侄女凯瑟琳·唐森德·肯尼迪,参选马里兰州议员;前纽约州州长马里奥·科莫之子安德鲁·科莫,参选纽约州州长之职;宾夕法尼亚州前州长鲍勃·凯西的女儿,参选宾州州议员;德克萨斯州的阿尔梅,是国会众议员多数党领袖迪克·阿尔梅之子;马塞诸萨州州长米特·罗姆尼,是密西根州州长乔治·罗姆尼的儿子;尤其是,俄亥俄州州长鲍勃·塔夫脱的父亲、祖父都是州参议员。显然,美国政坛“出现家族制复辟”已见怪不怪。[28]

第三,否决制政党政治加剧社会分裂。一定意义上,当下美国社会严重分裂,与极端化的政党否决制度密切相关。美国社会对立的两大群体,在政治立场上,往往就是对立的两大政党的支持者。当然,社会分裂还与种族问题、宗教文化问题与特朗普总统的个人因素密切相关。

特朗普作为2016年美国大选一个非体制派的总统候选人,在参选与执政后的言行,让人跌破眼镜。他的任性而缺乏成熟政治智慧的“推特治国”方式没有先例;他信口雌黄,任意评论妇女长相、大肆辱骂本党其他候选人是“骗子”、称气候变化是中国制造的骗局、称奥巴马是伊斯兰国的“创始人”、主张短期禁止所有穆斯林信徒入境,等等,不但误导民众,加剧社会对立情绪,而且加剧国际关系的紧张态势。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的蔓延,他无力应对,却一味推卸责任,甩锅中国与世卫组织。面对反种族歧视的全国抗议浪潮,他不去弥合分歧,却利用民众情绪,鼓动社会对立,激化社会矛盾。这不仅遭到民主党人的强烈反对,也引发共和党内部的重大分裂,一些党内大佬誓言“永不支持特朗普”,其中乔治·威尔(George Will)因此宣布退出共和党。福山认为,美国“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表现不佳存在多重原因,但最关键的是国家领导人未能发挥领导作用”。[29]根据盖洛普的民意调查,2001年“9.11”事件后的两个月内,有74%的美国人认为国家是团结的,到2004年小布什竞选连任时,该比例下降至45%,2016年特朗普赢得大选后,此比例急剧下滑至21%。[30]美国社会的分裂程度难以想象,民主党与共和党两大支持群体,各保持不同的朋友圈,活跃在不同的社交网站,阅读不同的报纸、观看不同的电视新闻、聆听不同的音乐。民主党的支持者群体,大多读《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看微软全国有线电视广播公司(MSNBC)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听摇滚乐;共和党的支持者群体,大多读《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时报》,看福克斯新闻(Fox),听乡村音乐。2020年美国大选前夜的“美利坚合众国”俨然演变成了“美利坚分众国”。极化政党制与特朗普的分裂言行,已将美式民主推向社会分裂的歧途。[31]

对西方学者关于美国政治衰败“脱困”观点的评析

弗朗西斯·福山是“历史终结论”的倡导者,也是政治秩序理论的建构者。他的“历史终结论”以民主自由单一标准来评价政治秩序,不免有失偏颇;他的“政治秩序理论”[32],以国家能力、法治和民主责任制政府三要素的平衡,作为政治秩序的综合评价标准,有一定的说服力。

福山是公开承认美国政治秩序衰败的少数西方学者之一,“美国拥有持久且强大的制度,但也承受政治衰败的侵蚀”,以及社会震荡与不稳定。[33]21世纪“美国的整个体制已腐败,日益丧失合法性”。[34]福山认为美国政治衰败存在多种缘由。首先是历史原因。先贤们普遍认为,政府权力集中就可能出现暴政,因此必须人为分权制衡来对其加以约束。[35]由于美国多民族社会的特点,美国社会“缺乏强烈的民族认同”,社会利益多元化,在国会中代表不同利益群体的政党作任何重大决策时,“常常会遇上重大分歧”,导致决策效率与执行效率不足,国家能力相对滞后。[36]其次是美式民主自身存在先天缺陷。美式民主“本身也可以是衰败的根源”,[37]它存在两大缺陷:其一,过分强调分权制衡,“‘法院与政党治国——法院与立法机构篡夺很多行政部门的应有功能,使政府的整个运作变得颠三倒四与效率低下”。其二,存在严重的利益集团攫取公共权力的权力腐败,如权钱交易、家族世袭等。[38]最后是美国政治理念与具体制度存在缺陷。“许多具体的美国政治制度遇上故障”,需要改革。但是美国现时遭遇日益强大的“僵化的认知与根深蒂固的政治力量相结合”产生的阻力,使“制度改革非常困难,很可能给政治秩序带来重大破坏”。[39]当下,美国“在现行体制的规定范围内,还没有看到简单易行的改革议程”,政治制度改革条件尚不成熟。[40]

福山始终认为美国政治衰败与美国政治体制无关。即使在最新的文章中,他也还在强调此立场。比如,他认为美国政治衰败与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主要是国家治理能力、社会信任与领导者个人原因。“运行机能失调、社会两极分化或领导不善的国家表现令人绝望,它们使其公民和经济暴露在风险之下,从而不堪一击。”[41]

客观分析,福山在评价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乱象时,能直面政治衰败的现实,提出改革设想;但他又没魄力肯定美式民主政体是美国政治秩序衰敗的根源。他对美国民主制度始终抱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矛盾心态。从他的民主理论研究轨迹分析,其美国政治秩序衰败论与“历史终结论”存在某种张力与自相矛盾,尽管前者是对后者在学术上的一种提升与发展。

从美式民主这一根源来分析美国政治衰败的西方学者不多,英国伯明翰大学民主学教授尼克·奇斯曼是其中一位。他直截了当地指出“美国民主DNA中存在根深蒂固的断层线并非什么新鲜事”。当下美国“为了拯救其民主,需要一剂属于自己的药”。[42]显然,奇斯曼对美式民主的态度比福山明晰得多。他强调对美式民主的病症要对症下药,但没开出处方。什么是医治美国政治衰败“自己的药”?福山曾提出改革“美国的整个体制”,这是否就是奇斯曼思考的医治美国顽疾的对症处方呢?其实,作为当代资本主义代表的美式民主病症,归根结底是当代资本主义体制自身的基本矛盾所致。

尽管西方少数学者已指出美式民主的症结所在,甚至开出对症的医治处方,但在当今美国社会存在的美式民主盲目自信的迷思氛围下,依然难以施诊。今天美国社会允许民众批评、嘲讽总统,但不能容忍怀疑与批判美式民主的普世性。比如,白人警察虐杀黑人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美国全国性抗议浪潮,但其间鲜有抨击美式民主与美国政治体制的标语口号。美式民主给民众骂政府的民主,却不会发生实质性的政治体制变革。而极端化的政党领袖与统治者却借助言论自由,煽动民族主义情绪,制造社会对立,将自身国内治理失败责任推诿于国际社会与假想敌,阻止国内任何政治改革的苗头。特朗普就是此方面的玩家与高手。

福山民主理论的局限性难以克服,因为他对美式民主的前途还抱有一丝幻想。认为当下美国“民主危机”是美国历史上“从未面临过的如此严峻的考验”,[43]客观上“也可能产生一些积极的政治结果”。美国“往往需要如此巨大的外部冲击才能打破僵化的政治体系的停滞状态,为拖延已久的结构性改革创造条件”。[44]福山所幻想的美式民主危机能在未来“脱困”的期待很难成为现实。从根源分析,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在其尚未走完历史进程之前,难以被克服。美国政治秩序衰败乱象,可能会经过某种改良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美国民主DNA中存在根深蒂固的断层线”会依然继续,在一定条件下还会不断爆发乱象,这已经演变为一种政治常态。

注释

[1]《美国债务将超过其经济规模》,《参考消息》,2020年9月7日,第4版。

[2][10][43][美]苏珊·梅特勒、罗伯特·利伯曼:《脆弱的共和国》,美国《外交》双月刊9~10月号。参阅《参考消息》,2020年8月13日,第10版。

[3][法]尼古拉·巴韦雷:《美利坚分裂国》,法国《费加罗报》,2020年6月8日。参阅《参考消息》,2020年6月15日,第7版。

[4]1999年,美国印第安那大学社会学教授厄尔·怀松与普渡大学社会学教授罗伯特·佩卢奇合著的《新阶级社会》出版,首次揭示了美国社会阶级结构新变化的问题。2014年,出版第四版,书名调整为《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可参阅《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张海东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

[5][6][8][美]厄尔·怀松、罗伯特·佩卢奇、大卫·赖特:《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张海东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0~31、44~55、8页。

[7][美]厄尔·怀松,罗伯特·佩卢奇,大卫·赖特:《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张海东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44~58页;中国人权研究会:《贫富分化导致美国人权问题日益严重》,新华网,2020年7月14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0-07/14/c_1126235076.htm。

[9]美国皮尤研究中心报告,2016年5月11日;中国人权研究会:《贫富分化导致美国人权问题日益严重》,新华网,2020年7月14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0-07/14/c_1126235076.htm。

[11]Emmanuel Saez and Gabriel Zucman,  "Wealth Ineq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913: Evidence from Capitalized Tax Data",  https://gabriel-zucman. eu /files /SaezZucman2014.pdf.

[12][13]中国人权研究会:《贫富分化导致美国人权问题日益严重》,新华网,2020年7月14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0-07/14/c_1126235076.htm。

[14]John S. Kiernan, "2017's Most Least Federally Dependent States", Wallet Hub, March 21, 2017, https: //wallethub.com/edu /states-most-least-dependent-on-the-federal-government /2700/.

[15][16]参阅[美]玛丽·安·格伦顿:《权利话语:穷途末路的政治言辞》,转引自张维为《西方民主制度的三个“基因缺陷”》,《光明日报》,2014年9月19日,第11版。

[17][29][41][44][美]弗朗西斯·福山:《大流行和政治秩序》,美国《外交》,2020年7~8月号,《参考消息》,2020年6月12日,第10版。

[18][19][20][23][24][25][28][32][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498、446~447、415、420、420、420页。

[21][美]朱利安·博格:《不可接受:特朗普所选的外交官的荒唐行为凸现美国外交危机》,《参考消息》,2020年7月30日,第12版。

[22]刁大明:《丑态百出的蓬佩奥》,《光明日报》,2020年8月8日,第6版。

[26][27]许倬云:《许倬云说美国》,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参阅最后一章《说美国》。

[30]Jeffrey M. Jones, "Record-High 77% of Americans Perceive Nation as Divided", November 21, 2016, http://www.gallup.com/poll/197828 /record-high-americans-perceive-nation-divided.aspx? utm_source=alert&utm_medium=email&utm_content=morelink&utm_campaign = syndication.

[31]张毅:《分裂的美国》,《美国研究》2017年第3期,第42页。

[33][34][35][36][37][38][39][40][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引言第4~5页,第30、497、26、497、419、428~429、424、30页。

[42][美]尼克·奇斯曼:《为了拯救其民主,美国需要一剂属于自己的药》,《外交政策》,2020年6月14日。参阅《参考消息》,2020年6月18日,第10版。

责 编/郭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