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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与重构:华夏边缘的蕾沙大将崇拜

2020-06-15付广华刘莹影

广西民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民间信仰

付广华 刘莹影

【摘 要】蕾沙大将是华夏南部邊缘——广西宁明县一些壮族村寨供奉的地方守护神。蕾沙大将黄细的原型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黄广成的庶长子黄 ,他曾经在对交趾战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而且还是“景泰易储”的始作俑者,在正史典籍和地方史志中留下累累骂名。蕾沙大将的“神迹”,其实不过是黄 事迹的一种变形罢了。黄 的后代及其部属的子孙选择性地将其“弑兄杀侄”和“建言易储”的事实遗忘,突出强调其在抵御交趾中的功绩,以“黄细”之名将其建构为护国保土的英雄,接受一方的供奉。

【关键词】民间信仰;蕾沙大将;历史记忆;华夏边缘;黄

【作 者】付广华,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研究员,博士,硕士生导师;刘莹影,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民族学专业研究生。广西南宁,530006。

【中图分类号】C912.4;B989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0)02-0057-008

一、问题的提出

王明珂先生的大作在大陆出版以后,华夏边缘的研究一直长盛不衰。本文尝试以位于华夏南部边缘的清代广西宁明州一些壮族村寨信奉的蕾沙大将军为个案,就有关历史记忆和“英雄祖先”的一些问题展开讨论。

蕾沙大将军,系因所在山脉名被“敕封”的神灵,为广西宁明县城周边一些壮族村寨供奉的地方守护神之一。清光绪时期,虔诚信众最多时也不过几千人,庙宇也仅仅出现在宁明州城周边的数个村寨,可以说是“华夏边缘的小众信仰”。我们之所以对蕾沙大将军信仰感兴趣,起源于2013年到宁明县寨安乡那练村的一次扶贫慰问。下车伊始,我们就发现村头崭新的“蕾沙大将庙”,庙宇规模虽然不大,但地处村头显要位置,显然是当地非常重要的建筑。然而,问及当地村民,均只知道奉祀“蕾沙大将”,至于蕾沙大将是谁?则没有任何人能够回应。之后此事一直萦绕心头。在多方努力之下,我们终于在光绪《宁明州志》、民国《宁明县志》以及广西民间文学作品精选宁明县卷《花山风韵》中找到若干记载。三书均明确指出:蕾沙大将军原是明代一个名叫“黄细”的人,“是一个土官的儿子”。对照宁明一带黄氏土司的历史,并未发现思明土府中有名为“黄细”的重要历史人物。这样看来,所谓的“黄细”,很可能是某个历史人物的“神化”。为此,我们广泛查阅明清时期思明府一带的有关史料,结果有了一些有意思的发现。

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是:“蕾沙大将军”的原型是谁?他为什么会被尊奉为神?他的历史事迹中,有哪些被人们选中作为建构神祇英雄事迹的素材?又有哪些被选择性地遗忘了?这种记忆的重构与变形说明了什么?围绕这些问题,我们在充分运用历史典籍资料的基础上,结合田野考察所获得的族谱、碑刻以及口述资料,力争对蕾沙大将军信仰的起源、记忆重构的过程有更为清晰的认识。

二、蕾沙大将军黄细:原型是谁?

要追寻蕾沙大将军黄细的原型,我们首先要将其“神迹”给梳理清楚。由于当代依然信奉蕾沙大将军的壮族乡民已经遭遇了严重的历史记忆丧失,有些壮族村寨虽然仍建有蕾沙大将庙,但男女老幼普遍不知道其“神迹”,更不用说依据口碑去追索其原型了。有幸的是,清末民国时期的地方志曾经对此有过记录与描述。

据民国《宁明县志》载,清嘉庆(1796—1820)时壮族诗人赵克广曾经为那利村蕾沙大将军庙撰写过碑记,其原文如下:

将军姓黄名细。有明间,思明土府之公子,未冠,长七尺,貌如玉,事文学而力艺神绝,得一古名剑、一骏斑马、乌犬一。雄奇四仆,那利村人,皆万夫敌。矢忠孝,不求仕进,筑居思明州之蕾沙山。好游猎走犬,跨发直鉴,暗呜叱咤,剑锋闪烁,主仆人狗纵横云雾中,阴风四响,猛兽胥获。时安南盗讧,侵入边境,萑苻编野,将军出不军而震,狼窜蜂戢。内外南关,千余里有颂声。江闽蜀洛间有贼兵,王师毁败。将军闻之,怒令犬走路、飞马腾、仆突到,大破之。即还,凡去来一夜间。破贼时,王师骇,眺望,惟天神其人,龙骧其马,一犬彪起仆从四神丁,剑光处,人化鬼哭,凶巢烬荡。欲询,忽尖。既而,上悉,旌思明土府耀袍铠,辟将军,大任之。未至,因中酒驰马,已堕山死。寻敕封蕾沙将军。思明州人祠之,声灵籍甚。死日年甫壮,马俱剑亡,仆与犬殉。[1]艺文志·碑记

在上述碑记中,有关蕾沙大将军黄细最重要的“神迹”有:(1)明代人;(2)思明土官之子,黎申产纂《宁明州志》明确其为“相传明英宗时土府之子”;(3)年少好武;(4)抵御安南侵扰;(5)挽救军队于危难;(6)被封“将军”;(7)主要受思明州人奉祀;(8)英年早逝,坠山而亡。

根据上述蕾沙大将军“神迹”,我们对照明代思明黄氏土官子弟有关记载,发现仅思明土知府黄广成庶长子黄 与上述“神迹”莫名契合。他不仅少年英勇,曾参与抵抗安南侵扰,而且还一度成为当时的风云人物。据清康熙《思明府志》记载:

黄 ,广成庶长子。九岁即以敌忾闻,授丘温卫指挥佥事。宣德初,交阯围东都,大兵进剿,时谋臣集督府麾下议策,或曰征,或曰抚,持两端不决,问计于 , 曰:“征是。交夷虽强,仅足以当吾中国一郡县。选精兵分道击之,大事济矣。”又曰:“交夷易视我,谓我兵不能战,则必抚。今若抚,是益告我兵疲也。乘吾之疲,以陷我易事耳。抚不便。”不听,寇果诱我兵入陷, 独全师而还。上嘉之,擢都指挥佥事。寻升都指挥使,分守浔州府。左江藉为长城。后以平大藤峡有功,景泰四年(1453),升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阶荣禄大夫。[2]卷五

从这则记载中,我们发现黄 最重要的事迹有:(1)活跃于明代宣德、景泰年间;(2)思明土官庶长子;(3)九岁开始领兵;(4)参与抵御交阯侵扰;(5)独自率领部下安全返还;(6)受命向东镇压大藤峡瑶民起义;(7)曾任职统兵将领“都指挥使”和“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两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除名字以外,黄 与黄细的重合度非常高,时代相同,身份相同,最核心的英雄事迹也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赵克广撰写的碑记,提及了黄细的身后事;而康熙《思明府志》对此没有着墨。

如果我们对赵克广所记“黄細”与黄 之重合尚有疑问,毕竟两者之间在后半部分还有不少差异之处,那么在阅读黎申产所纂《宁明州志》卷下《耆旧》所记载事迹后,当再无疑问。其文曰:

蕾沙大将,姓黄氏,名克细。蕾沙,其所居处之山名也。相传明英宗时土府之子,生有神勇,兼得异人授以腾云之术。性好弋猎,家蓄二仆:一名蒙幹,纳丽村人;一黎姓,佚其名,载版村人;皆骁勇,为左右手。马汗血,猎犬大而猛,如海上獒。每酒酣则携二仆一犬策马驰逐。

英宗北狩时为也先所困,兵窥,公望气知之,即腾云而去,二仆一犬从之。与虏战,虏兵披靡,故虏以为有神兵相助,得英宗不敢害。后得复辟,英宗遣使四出寻访,知其为公,遣使召之入朝。有进说于公者,以为天子忌其威名,往必不返,公惑焉。乃策马遁马走雷沙山顶,失足坠谷而殁。后敕封大将。[3]卷下

黎申产所记述的蕾沙大将事迹,列入了《耆旧》,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认可这些事迹。同时,黎氏为宁明州南郭黎姓,很可能就是载版、载甘两村的黎姓族人,有机会了解到更多有关蕾沙大将的事迹、传说,因此他能够明确蕾沙大将是明英宗时土官知府的公子“黄克细”,曾经救助过明英宗,后来失足而死,被“敕封”为大将。符合黎申产论述的思明土知府之子,同样是黄 。在黄广成的诸位子嗣中,也只有黄 与明英宗发生过太多的纠葛,甚至于死后仍旧被发棺戮尸。[4]外夷志二

综上所述,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蕾沙大将军黄细的原型就是黄 ,也只有他最符合人们对蕾沙大将军的“神化”形象。更为重要的是,在同时期的历史记载里,思明府黄氏并没有其他土官知府之子有如此勇武,再加上考虑传说的情节不必完全忠实于历史,不排除夸大功绩的可能。此外,从该信仰所流行的思明州来说,基本上都是黄 部属的后人,其中可能也有其自己子孙的推动。既然是自己先祖的主公,并且早已经立祠祭祀,逐渐传承下来也就有了可能。通过将其塑造为“威远”的神灵,不仅可以回避对“黄 ”不光彩事迹的宣扬,而且也可以确认自身的“合法性”,提高社会声望。

三、被遗忘的历史记忆:黄 不光彩的一页

在有关蕾沙大将军的历史记忆中,人们普遍记得他抵御安南侵扰、率领部下“平叛”的光辉业绩。但就是这样一位“力艺神绝”的贵家公子,却因为喝酒骑马而被摔死了,其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不过,这种说法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黄 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在官方的历史记载中常常被视为“神奸”“丑孽”“奸臣”。而这些历史事件往往被其子孙和部属的后代选择性地遗忘了。根据《明实录》《苍梧总督军门志》《广西通志》以及明代文集的记载,黄 不光彩的事迹主要有以下两端:

1.弑兄杀侄,谋夺世职

该故事在许多文献中都有记载,版本略有不同,故事梗概基本上一致。大概内容是这样的:黄 是思明土府知府黄广成的庶子,由于早年间守边境击退交趾有功,后来到浔州担任广西都司土官都指挥使,领军守备浔州等处。有了兵权、身份和地位之后,他便开始觊觎自己嫡出的弟弟世袭的思明府土官知府之位。明景泰三年(1452),思明府土官知府黄 因年老致仕,传位于黄钧。为了获得世袭知府职位,黄 号称要回到思明府征兵,令其子带人结寨于府三十五里外,乘夜袭杀黄 、黄钧父子。[5]4629-4631然而,在黄 被杀时,他的一个名为“福童”的仆人侥幸得以逃脱,上报宪司,并提供征兵檄作为证据。这件事经左副总兵都督佥事武毅等上报了朝廷,黄 遂被逮捕入狱。[6]173

关于黄 父子之死,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黄 及其儿子没有直接杀掉黄 和黄钧父子,而是教唆黄 的嫡子黄銶杀掉自己的父兄。1

无论是派自己儿子直接杀掉前后两任思明土知府,还是教唆黄 嫡子黄銶杀掉自己的父兄,应该说,黄 在这一土酋争袭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不光彩的,不仅不为官方所认可,也无法得到民间的谅解。因此,在以后所流传的康熙《思明府志》和思明府土官《传家系谱》(又称《黄善璋家谱》)均没有述及黄 谋夺世袭土官一事。

2.建言易储,惨遭戮尸

在黄 及其家人被逮捕入狱以后,他意识到责罚会很严重。恰逢景泰帝在位,他希望册立自己的儿子见济为皇太子。于是,黄 遣千户袁洪奏言此事。景泰帝大喜,遂废原皇太子见濬为沂王,立其子见济为皇太子。

此时恰逢大藤峡瑶民起义正盛,兵部尚书于谦认为,“正在用人之际,而土官所部土兵,委系骁勇惯战,贼人素所畏惧”,虽然土官都指挥黄 犯事,但为了利用其对抗瑶民义军,其罪可恕,应当“疏放还职”[7]120-121。在这种背景下,黄 被升职为前军都督同知(从一品)。赐之敕曰:“尔守备年久,且常建言国家重事。朕深嘉悦。兹特升尔为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敕至,尔受命后,官给驿舟,星驰赴京,面听奖谕,并受赐赍。毕日,仍旧往彼莅事,副朕眷待之意。”[5]4926景泰四年(1453)五月,黄 自广西赴召至北京。景泰帝对兵部尚书于谦等说:“ 素有机谋勇略,可留前府治事。拨与房屋居住。其子并家人为事系广西狱者,俱宥之。尔兵部遣官赍敕广西取 子及家属赴京随往,沿途应付口粮并船。”[5]5013可见,就因为黄 曾谏言易储,景泰帝对其恩宠有加。然而,没过多久,见济就死去了。1457年,明英宗复辟,废景泰帝。黄 闻知此事,仓皇自杀。明英宗命发棺鞭其尸,捕诛其子黄震。[8]5513至此,黄氏土官与景泰易储之间的纠葛算是画上了句号。

凭心而论,虽然说黄 上书是景泰易储事件的导火索,但景泰帝早已有立己子为皇太子之意,黄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后世论者或称之为“丑孽”[9]828,或称之为“奸臣”[10]140,皆对其有怨恨之意。不过,思明地方志书秉承为尊者讳之原则,对此事未着一字,反而称赞其“后以平大藤峡有功,景泰四年(1453),升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阶荣禄大夫。”[2]甚至对其杀害前任土官黄 、黄钧父子一事也没有提及。

上述两件重大历史事件,一件就发生在思明府当地,一件则主要发生在北京,距离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距离遥远。思明州一带的土民不能读书识字,因此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真实的”历史。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很可能当初为黄 建庙祭祀的下属本身也并不知道这些“真实的”历史,他们只是看到了黄 “忠君报国”的美好一面。

四、重构祖先记忆:“神化”的护国英雄

经过一番比对,我们基本确定蕾沙大将军“黄细”的原型就是明代有名的历史人物——黄 。有意思的是,黄 在官方的历史记载中常常被视为“神奸”“丑孽”“奸臣”。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差呢?民间视之为英雄,奉其为神;而在官方历史话语中却成为典型的反派,遭受众多谩骂。

我们认为,黄 之所以能被成功地建构成为“蕾沙大将军”,成为“神化”的护国英雄,是多种原因促成的。其一,思明州地处边境,元末明初和交趾纷争不断,百姓深受其害。为了镇压交趾,黄广成派庶长子黄 到丘温镇守边境。黄 在丘温卫的表现很好,带领俍兵杀敌无数,一路晋升,能力确实不容忽视。因此,边境地区的百姓对于他的感情,可能更偏向于一种对保护者的爱戴,而不是把他看作是奸妄之徒加以斥责。也就是说,人民对于他的认可,也是蕾沙大将传说得到广泛传播的驱动力之一。其二,黄 本身很英勇,曾经多次受到皇帝封赏,这为他带上了“忠君报国”的光环,这也是传说他被敕封为“蕾沙大将军”的重要依托。普通的民众只知道某年某月皇帝曾经下旨封赏,而对此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不光彩事件则知之甚少,因此,考虑到黄 曾屡受“皇恩”,故逐渐对其敬畏有加,日久之下,记忆也就发生了选择性的遗忘。其三,黄 虽死,但却有一个儿子成功地逃脱了明英宗的追捕,繁育了后代,再加上他以前的部下拥趸,使得“蕾沙大将军”能够成功立庙供奉。我们可以设想,最初祭祀黄 的祠庙应该是其子孙建筑的“家庙”,为了逃避朝廷和地方官的追捕,他们只好笼统地因山而名之以“蕾沙大将军”。之后,其原来的部属也逐渐参与进来,在各自所在的村落建筑庙宇,这才实现了蕾沙大将军信仰在一定范围内的扩展。

在攀附中央王朝的心理影响下,帝国边缘地区要树立英雄祖先的高大形象,首先要取得官方的認可,合法化其英雄事迹。为了洗刷污点,原名黄 也改成了黄细。被封赏必然是要保留的部分,而被英宗发棺戮尸则被选择性遗忘,这体现了既想得到官方正统的认可,又要隐匿、洗白自己身份的心态。因此,黄 的英雄事迹,在其后世子孙和部属的重组、删改、添加下,一步步树立起来。蕾沙大将的传说被民间不断删改,逐渐固化下来,再借由口耳相传,植入到当地人民群众的文化体系里。尽管如此,修订后的故事也只能在民间流传,不能载入正史。

到清末光绪时期,宁明州城西门外的“威远庙”所祭祀的神灵中,已经有蕾沙大将军,他与汉新息侯伏波将军马援、宋枢密副使狄青一起接受州人的祭祀。而单独接受供奉的蕾沙大将军庙,在清光绪时有4处:一在明江将台1;一在纳觉村蕾沙山2;一在纳丽村3;一在载版、载甘4二村之间,地名“将坡”。[3]卷上这4处庙宇离宁明州城均不远,前两处较远,距州城15里;后两处较近,分别距州城8里和5里。当时,这些地方的民众对蕾沙大将军的信仰是非常虔诚的,不仅为其建造了祠庙,而且每年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黎申产纂《宁明州志》卷下《耆旧》有记载说道:

而蕾沙大将之名,至今妇稚犹能说之,立祠者数处,而明江之将台,载版、载甘之将坡,奉祀尤谨。每年仲夏,祭以牛头。杀牛之时,一人摇旗,一人以大刀直断牛颈。……又今五寨风俗,每年三月三日必掷石以相战斗,虽在婚媾,击伤勿论。事后仍和好如常。亦以为沿蕾沙之风。[3]卷下

这段记载清晰地表明,蕾沙大将军不仅是妇孺皆知的神灵,而且常常被隆重地“祭以牛头”,考虑到耕牛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不难看出此种祭祀之隆重。甚至于连每年三月三日的“掷石战斗”游戏,也与蕾沙大将军的好武之风联系起来。

还需要补充的是,黄 以“黄细”(或“黄克细”)之名被宣扬和祭祀,与当地文人阶层的介入也是有一定关联的。且不说前文所引赵克广的碑记,他甚至还曾经在蕾沙大将军庙题壁,用组诗的形式塑造了一个忠肝义胆、侠义万千的“护国英雄”。其原文如下:

将军崛起有明时,忠孝传闻事事奇。保障孔泉舒干盅,服劳孤旅奋非羆。官凭令子家能世,上倚功臣室在陲。史志都看无记载,生前原少素心知。

恶客吹笳蓦地惊,人传公子猎山行。风云势远龙驹逸,星斗光摇宝剑横。矛盾仆夫皆后劲,豹熊飞犬已先声。倦还高酌蕾沙酒,极目蛮烟瘴雨晴。

万里烽烟警一方,摩空几度扫欃枪。马能骞外獒堪导,剑欲飞时仆也强。敌忾同袍翻北走,论功只甲有南荒。一宵来去神兵速,大将乘云返故乡。

将门诗礼半谈戎,君父忧危史册中。年少心强操大刀,数奇身敝幸成功。铙歌好证昆仑帅,柱蹟何惭矍铄翁(蕾沙大将军庙并祀马伏波、狄武襄)。曾读祠堂新刻石,三叹域地没英雄(旧碣无存,新刻碑记有“将军名实不可知”之语)。[1]艺文志·诗

这一组题壁诗在1920年前后被收入民国《宁明县志·艺术志·诗》,这说明纳利村的蕾沙大将军庙在当时仍保存完好,要不然碑记、题壁也就失去了依托。更为重要的是,该组诗最后一首还增加了两句注释。第一句注释说明,在纳利村蕾沙大将军庙,虽然蕾沙大将军是主神,但与其具有类似光辉事迹的马援和狄青同样入祀其中。第二句注释与赵克广自己撰写的碑记相矛盾,但也充分说明人们对蕾沙大将军的历史记忆是有遗漏的。“将军名实不可知”,同样是一句诗,显示出在赵克广之前已经有文人为蕾沙大将军“鸣不平”了。

无独有偶,清朝末年,宁明州秀才王廷赞向先贤赵克广学习,同样在纳利村蕾沙将军庙题壁,其诗云:“将军坠地几经年,凭吊蕾沙倍概然。无我营屯虎将旅,只松劲做牛眼眠。姓名埋没碑能记,功业飘零史不传。若向西陵寻帮垒,山高涯断绕云烟”[11]15。与赵克广组诗相比,王廷赞主要是感慨蕾沙将军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不仅“姓名埋没”,而且“功业飘零”。

总而言之,经过部属和子孙对其事迹的重组和再造,黄 得以改头换面,以一个仿佛纯粹虚构的人物——蕾沙大将的新面貌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并和马援、狄青一起接受祭祀。这种常胜将军的“护国英雄”形象,给边境地区的人民以无限的安全感,同时也凝聚了一股对篡权者合法性的认同。但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重命名后的黄细其实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虽然这样是达到了高居庙堂之上接受祭祀的目的,但却使后世子孙失去了和他的祖源联系,也进一步割裂了与其治下之民的情感纽带,进而导致在许多村民的心目中,蕾沙大将和土地神的地位与神性相混淆。

五、“神迹”的遗忘与重构:现存蕾沙大将庙考察

1949年后,人民政权为了同旧社会相决裂,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运动。“文化大革命”中,在人民日报社论的带动下,社会上兴起了一股“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思潮,许多文物被当作“封、资、修”遭破坏焚毁。在这种背景下,宁明县城乡一带的蕾沙大将军庙基本被毁。据调查了解,宁明县现有蕾沙大将军庙2座,现将其简介如下:

1.城中镇纳利村“大将庙”

纳利村在《花山风韵》所收录的《蕾沙大将》传说中被写作“那利村”,被认为是蕾沙将军黄细的故乡。因此,该处的蕾沙大将军信仰自古以来就非常盛行,妇女儿童皆能讲述一下其光辉事迹。有意思的是,赵克广所撰碑记和《蕾沙大将》传说,均认为黄细在纳利村有“雄奇四仆”,能够辅助黄细“东征西剿,一鼓荡平”。而对照纳利村的现实,该村现有黎、蒙、黄、周4姓,与当初4位仆人数目一致。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蕾沙大将军信仰的确立,与纳利村的先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前面所引赵克广碑记、题壁以及王廷赞题壁可知,纳利村蕾沙大将军庙曾经是周边地区蕾沙信仰的中心,颇受地方文人的关注。也正因如此,黎申产才将蕾沙大将列为宁明州的“耆旧”,并概述了其重要的事迹。纳利村现有的“将军庙”建筑在土地庙旁边,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建。由于刚经历过密集的社会运动,一些年轻村民当初对建庙行动并不是非常支持,因此整个重建的过程非常艰难。最终,纳利村的老人们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重建了土地庙、将军庙和关帝庙,使之重新成为村落的重要精神依托。

时至今日,纳利村已经以“抢花炮节”成为宁明县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基地,也成为当地文化、旅游部门向外推介的重要景点。固然人们已经忘记了抢花炮的根本原因,将抢到花炮与“添丁”“得子”联系起来。村里的精英们现在更是将其视为“庆祝来年农民大丰收的喜庆节日,不是搞迷信”。这与黎申产所记录的“掷石战斗”游戏是纪念蕾沙大将军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充分说明了当代地方精英们会根据现实需要对自身的文化予以重新阐释。

2.寨安乡那练村“蕾沙大将庙”

那练村,光绪《宁明州志》著录为“蒳连”,距宁明州城12里,系宁明州下辖的“四寨”之一。现为宁明县寨安乡治下的一个行政村,包括浦简、那练、那黎3个自然屯。其中,那练又分为五甲、六甲、八甲三个片区。

从地图上看,那练村距离载版村(今寨板村)算得上是隔派连河相望,直线距离在4千米以内,而载版村有一黎姓男子乃是蕾沙大将军的仆人,在该寨与载甘村(今寨干村)之间曾建造有蕾沙大将军庙。因此,那练村曾经建造过小型“蕾沙大将军庙”也就显得很正常了。不过,那练村的蕾沙大将庙并没有被黎申产列入光绪《宁明州志》。主要是因为那练村过去的“蕾沙大将”庙堂规模较小,早期更是简单到茅草屋的程度,因此才没有被黎申产作为典型案例单列。即使是如此简陋的茅草房,也在“四清运动”中被拆毁。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壮族地区民间信仰的复兴,方才集资修建了小型砖瓦房,里面只有一个香炉,贴着一张红纸,书写着蕾沙大将的神位。2015年,那练村民集资10余万元,重新修建了现在的“蕾沙大将庙”,并为蕾沙大将竖立了塑像。但庙宇易建,神迹难现,不少当地民众根本不知道蕾沙大将军的英雄事迹。

现在,那练村民众进庙祭拜时间一般是每年农历的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八月初二和九月初九,而全村集体性的祭拜只有二月初二这一次,其余均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主要内容是献祭“三牲”(整鸡、整鱼、猪头),届时会燃放鞭炮,告知神灵,接下来村民轮流烧香祭拜。我们通过访问发现,不同的村民对于祭拜蕾沙大将庙有不同的理解,大部分人看待此事的態度并不是很严肃,至于庙是否灵验,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除此之外,也暂未发现因信仰而组织起来的其他活动。

从这两个现存蕾沙大将军庙所在社区的调查来看,两个社区的民众大都不懂得蕾沙大将军的“神迹”,与清末年间“妇稚犹能说之”相比,可谓天壤之别。当然,如今的祭祀活动,虽然有时也显得非常隆重,但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韵味”。纳利村最为重要的祭祀活动在每年农历的二月初二,主要祭祀者变成了“抢花炮”的获胜者,今年抢得花炮,得了头彩,明年就需要“还愿”,奉以整猪、整羊,并举行隆重的游行活动。实际上,这只是传统祭祀仪式的一种展演,是为外来观赏抢花炮的游客们准备的“戏剧”。值得注意的是,两个社区的蕾沙大将军庙均有向“保土安境”土地神转化的趋势。纳利村的将军庙更是与土地庙建筑在一起,基本上同时祭祀,算是本地的专职保护神;那练村的蕾沙大将庙为新建,基本上按照祭祀土地神的方式进行祭祀。

在新的历史背景下,两个社区都面临着重新解读“蕾沙大将军”的问题。一方面,作为社区固有的信仰,过去曾经是“传统”,现在即使再进行思想革新,也需要面对这一庙堂和信仰的存在;另一方面,面对这一个历史久远的“护国英雄”,人们不再有感同身受的忧虑,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敬仰,如何给“蕾沙大将军”以重新定位,是两个社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在外来力量的干涉和内部精英的努力下,重新找回失去的“记忆”也是有可能的。特别是在旅游发展的大场景下,只要当地政府有意识地进行旅游开发与策划,就会主动去挖掘地方的历史文化遗产,“蕾沙大将军”的故事很可能再次在民间流传。

六、结果与讨论

通过对蕾沙大将军神迹和历史典籍的比对与梳理,我们基本可以得出结论:宁明县城周边一带流行的蕾沙大将军崇拜,其原型应该是明代思明府土官黄广成的庶长子黄 。论证蕾沙大将以黄 为原型的主要论据是:蕾沙大将故事本身与黄 的事迹相似度非常高,尤其是黎申产所提供的版本,更是涉及到明英宗与黄 之间的纠葛,这是其他的土官子弟所不具备的。黄 的部属和子孙在其身故后一直对思明州部分地区有着比较强的掌控,能够在偏僻之地首先将其建构为“家神”,然后才慢慢拓展为地域“守护神”,这也是我们推断的重要考虑。

虽然黄 本身不光彩的一面令其不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像“黄善璋”1一样优秀的祖先,但他的子孙和部属却使用“黄细”的代称,将其神化为当地的守护神。故事的虚构部分简单化为帝王与黄 间的纠葛,将美化后的英雄祖先与正统皇权联系起来,使故事主人公由原版的“奸臣”转化为符合中央王朝审美的英雄祖先形象。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黄 的后人及其部下的子孙领导当地群众选择性“遗忘”有污点的过去,并修改、建构了一个新的历史记忆,完成对所辖地区人民历史心性的塑造,可谓用心良苦。

除了历史的记载以外,宁明县城周边仍然延续的蕾沙大将崇拜也是一个拓展研究深度的可行方向。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城中镇纳利村、寨安乡那练村的蕾沙大将崇拜事实上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变形:在纳利村,将军是一个保护神,它同土地神一起接受供奉,现今每年举行非常隆重的祭祀仪式,但蕾沙大将军的威名却不再如过去一样“妇稚犹能说之”,即或是年长的耆老,虽有所知,但大多语焉不详;在那练村,由于蕾沙大将庙是重新建造,人们将其重新纳入其信仰体系中去,认为蕾沙大将与土地神是父子关系:蕾沙大将庙是“大庙”,而五甲、六甲、八甲的诸土地庙是“小庙”,至于“蕾沙大将”为何,也大都不知道。不过,我们却从中看到了乡土社会的人们拥有非凡的智慧,他们可以将一个过去遗失的信仰重新整合进自己的信仰体系中去。

事实证明,人们会对自己的群体记忆进行选择性的取舍:一方面,面对近在咫尺的安南土酋的侵扰,强化那些对自身生存有利的“护国英雄”祖先记忆,有利于自身在资源分配方面的优势和提高本群体的社会声望;另一方面,人们也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令自己先祖“蒙羞”的“历史事实”,甚至不惜改头换面,以另一个身份悄悄地将“护国英雄”先祖“神化”,从而坚定地表达自身的那种潜在的“不平”。这些被筛选、虚构和重组的群体记忆,经过一段时期的流传,最终固化下来,被植入当地百姓的历史记忆当中。最后,再经由一些地方文人的加工与选择,部分进入了地方志这种带有官方色彩的“文类”1,可谓终于“修成正果”。虽然其中也充斥着“不满”与“抗争”,但事实上却反映了帝国边缘的人们向“中心”的“服帖”与“顺从”,体现了他们对中央王朝的深层次认同,彰显了华夏南部边缘地区民众的“历史心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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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谭冠堂,吕少贤.广西民间文学作品精选·宁明卷——花山风韵[G].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

Abstract:General Leisha(蕾沙)is a local patron saint of some Zhuang villages in Ningming county of Guangxi province locatedat the southern periphery of China.The prototype of General Leisha was Huang Hong(黄 ), the eldest son of Huang Guangcheng(黄广成)who was then chiefof Siming prefecture(思明府). General Leisha not onl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war against Jiaozhi(now the northern Vietnam region), but also the initiator of "replacing the inheritorof Emperor Jingtai(1450-1456)".There are numerous infamies in terms of what he did in the official history books and local history records. General Leisha's "miracle" is actually just a distortion of Huang Hong's deeds. Huang Hong's descendants and their subordinates selectively forgot the fact that Huang Hong "killed his brother and nephew" and "proposed to replace the prince", and emphasized his merits in the defense of Jiaozhi,naming him "Huang Xi"(黄细)and fabricating him asthe hero to protect the country and homelandso as to enable him to be worshipedby local people.

Key words:folk belief; General Leisha; historical memory; margin of China; Huang Hong

〔责任编辑:袁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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