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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一个勾践,或者朱元璋

2020-06-12叶无双

女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合租电饭煲

叶无双

显得你整个样子很没有公害

初到贵境,每一个人都腼腆而迷惘。尤其是一个22岁的初出茅庐的女孩。

我在中介阿姨的唾沫横飞中,第一次见到了你。你戴着一副薄薄的金丝眼镜,嘴唇微微的向下。你的头发不知是因为凌乱还是因为天然卷,显得你整个样子很没有公害。那时你站在阳台,正把一件洗得发白的皱衬衫拧干,小心翼翼地张开在衣架上。

你看见我们,不发一言,但朝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初到异乡,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士合租,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可我的积蓄容许我支付完住房押金与中介费后,只能勉强够撑几天了。你应该知道我想表达的那种穷,就是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办法有的那种穷。现实容不得我矫情和挑剔。

中介阿姨看穿我的顾虑,所以在来时的路上反复给我隆重推荐了即将见面的合租伙伴——你的资料。你年长我三岁,同样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在本地知名的KD公司上班已经三年了,租住此处也有两年零九个月。

甚是荣幸。明天我也将到KD公司面试。如我能一击即中,下周的生活费就能有着落。

搬进来的那个下午,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后,外面已暮色沉沉。我没有开灯,被自己无意中营造的场景弄得心情沉郁。我去厨房烧开水,准备用泡面慰藉一下一整天空空如也的肚皮,却见你的小电饭煲散发出专属于人间烟火的肉香。

在我的眼泪滴下来之前,回头见你拿着一把几乎蔫掉的青菜走了进来。

据说你是“愣头青”和“二货”的代表

不知是受了你小电饭煲里那几块豆豉蒸猪肉的鼓舞,还是你漫不经心的几句关于KD公司HR喜恶的“秘籍”奏了效,次日,我顺利取得了KD公司前台文员的offer。

我许诺领了薪水要请你吃饭,你却连连摆手,并告诉我泡面无益,叫我最好也买一个电饭煲。

那一年的淘宝才起步不久。很快,我顺从地去淘回一个跟你同款的58块的小电饭煲,像个小师奶似的学着你在合租的房子里做饭——晚上做晚饭,早上则下点米炒点菜,准备中午的饭盒。不然每天8块钱的午餐快餐钱,让薪水不高的我们更加捉襟见肘。

合租是我俩心照不宣的秘密。为免瓜田李下,我们都没有对同事说起此事,下班也是一前一后绕去菜市场,再从不同的方向回家,彼此刻意避开。

当然,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原因,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你在公司的风评并不好,是“愣头青”和“二货”的代表——即将融入公司的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和你这个“异类”有太多交集。

身为前台,我有很多机会听到公司的闲言闲语,以及风言风语。

Lucy背地里吐槽,你万年不变的白衬衫,“剪得像燕窝一样贵气”的发型,让客户总以为我们是保险从业员,带你出去跑业务,总是还没进门就吃了闭门羹。

Vivian甚至当众嘲笑你,一份汇报PPT修改了十三次还没能达到领导的要求,害得全部门在汇报前夜一起加班若干小时才帮你“擦完屁股”。

连物业部的保安阿肖也不把你放在眼内。一楼公共卫生间的整改工程完工,“胆小如鼠”的你迟迟不肯在验收单上签名,不断挣扎与犹豫,最后在经理的责成下才颤颤巍巍签上了名。

在那些复杂的口口相传当中,我稚嫩的心开始隐约明白社会地位在人生中所占据的角色,也开始领受人生的第一丝刻薄。

面对同事们明里暗里的讪笑,你可能听到,也可能没有听到。办事经常出错,效率也不怎么高的你总是保持着一贯的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让人足以忽略你眼里的其他内容。

在公司里,我和你的交集并不多,每当有事情或物件要传达时,我总是拿出新人对待所有前辈的姿态,毕恭毕敬地称呼你为“成哥”。你会扶扶眼镜,不像那些有地位有姿态不可一世的前辈,而是会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轻轻点点头,偶尔还会说声“谢谢”。

在合租的房子里,我與你也没有太多的话语。闲来无事,我总是趴在房间的窗台上作画,远处是高架桥,小矮楼,汽车慢悠悠地驶过,背走了睡意朦胧的夕阳。

有幸坐上了你的江淮

2017年是一个分水岭。

那一年,我离开了KD公司,去了一家培训机构教那些“哇哇”吵得人头昏脑涨的小屁孩画画,并搬去了租金更为便宜的员工宿舍,与你结束了合租生涯。

是的,就如下雨天在同一个凉亭避雨的人,雨停了,总有一个人会先走。

我的新老板看起来高贵无比,实际上却喜欢以各种理由克扣员工的工资。即便如此,他也从来不愁没有人为自己做事。小屁孩虽然闹心,新老板虽然刻薄,但好歹不需要我当背锅侠。在KD公司短短大半年,毫无背景又不善言辞的我当了三次倒霉鬼了。最严重的那次,我整个月薪水被扣完剩下来的还不够吃饭。

留在合租房子里的那盆肉肉盆栽我没有带走。植物挪了地气很快就会死去,可人不一样,人可以因为坚强而忍受很多很多。

也就是同一年,KD公司团队内部竞争白热化。在一场全民投票的选举中,除了年资以外一无是处的纯粹为了凑够参选人数而被提名的你,竟意外地以高票当选为部门经理,让所有人跌破眼镜。

据说,你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那间地处城中村八楼的狭隘出租屋,搬进了KD公司的高层员工宿舍。

有一个显浅的道理,升了城隍的水鬼已不是水鬼,再不济,也是城隍了。

Vivian在电话里向我吐槽,你在例会里要求所有人都称你为“尹经理”,而不是直呼“阿成”。你还直言不讳地“授意”秘书小姐,会议纪要不需记录别人滔滔不绝的废话,而只需要言简意赅地记录你的发言。

Lucy的业务量被加了两倍,这个软糯的江南妹子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被累得半死。

一楼公共卫生间依然正常开放,但是阿肖阿陈这些保安已不太敢再经常躲在厕格里打游戏了。

年末,我到KD公司附近给一个小屁孩做上门家访,遇雨被困在了丽湖路。一辆灰色的江淮从我跟前驶过,又缓缓倒退回来。车里的人打下车窗,淡淡地朝我做了一个上车的姿势。我欣喜地绽开笑容,屁颠屁颠上了后座,热切地称呼你为“成哥”。你似乎没有听见。我识趣地改口,恭敬地喊你“尹经理”,言语间还刻意把“你”改成了“您”,你的脸开始初露笑意。

你穿着一身笔直却明显粗糙的西装,双手不太娴熟地放在方向盘上,有点力不从心地操控着那台半自动波的新汽车,用一副成功人士的语气问我,现在在哪里工作,要送我去哪里。

那天的雨真大,浇灭了我遇见故人的热情。街边的初现的路灯泛着很淡很淡的光,无情又怜悯地照耀着命运不定前途未卜的我。不久,车子经过景山岗路。路的中央,正是当年我们共同租住的房子的入口。那条熟悉的街道,依旧市井粗俗。一些声音和气味一层层沉淀下来,渐渐沉到底部。我与你沉默,没有人主动提起那座房子,也没有人提起那段经历。那是一段尴尬的冗长的沉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雨停了,我们就散了,像小石子一样滚进人山人海里。

下车时我礼貌地向你道谢,你故作大方地挥揮手。那挥洒的幅度超过了90的弧度,无意中彰显了刻意的成分。临别那一刻我才和你确认了眼神。你用高傲的神情,用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试图掩盖着多少带点力不从心的繁华。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还是以前带点凌乱带点卷的发型,比现在这个大油头更加适合你。

勾践与朱元璋

再见到你,是三年后。

离家出走自力更生,本是一出与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对抗的闹剧。最终,我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劝说,回到了家乡小城。我在家里人的安排下,进了当地一所中学当美术教师,每天过着三点一线,但不再是食不果腹的日子。那些蹦蹦跳跳的少年依然不能让人省心,但我却开始学着耐心地,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关于素描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我想,人应该都是遇过冷眼,尝过苦,才会拥有宽容和谅解的能力。

单位要核对工龄,但我把当年在KD公司的劳动合同给弄丢了。我辗转联系上已当上副总监的你,你同意为我作证及补办劳动合同。今日的KD已不同于当年的KD,团队焕然一新,除了你,在这里我几乎找不到还有认识的旧人——

前总监与你在办公室发生激烈争吵后,“无意中”向竞争对手泄露了公司机密而被解雇了;Vivian常年被团队杯葛,灰溜溜地递了辞职信;Lucy因年底达不了标,完成不了任务,“没脸留下”……

老实说,那些手段并不高明,但并不妨碍你坐稳江山。你似乎开启了人生上升的按钮,扶摇直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貌似赢家由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一个个人在离开时才终于明白,原来外表过于驯服的人,若不是藏着巨大的野心,就是藏着巨大的仇恨。你并非是传说中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敢的“二货”与“愣头青”。那些曾经加在你身上的羞辱与讪笑,你知道,你统统记得。只是你,一直披着温顺的外壳,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小心眼和狠的几何式翻涌。

你在百忙里,指挥着秘书小姐把我领到HR那里办手续。其间,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看着你明窗几净的独立办公室,挺得更直的腰板,我回想起我们那段靠着青菜与傍晚打折特价肉度过的合租日子。常年透着霉味的出租屋,总是用力拍才会出图像的电视机,渗水的天花板,锈迹斑斑的厨房,就如你与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没有人会再想再提及。

你是勾践,也是朱元璋。人大概都是在自己为难自己的过程里,变得越来越强悍吧。如果你曾经历过食不果腹、惴惴不安的日子,你就会明白,生活可以把一个人弄得多么难看。难看得,让你不愿意再见到任何曾见证过你那些“黑时光”的旧人。

这很残忍,也很令人伤感,可这不就是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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