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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垂

2020-06-12方磊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幻想

一幅落满尘埃而有着无数皱褶的画斜挂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中,空白的墙壁如同惨淡的梦境让人感觉无依无靠。这间屋子应该有床和椅子(或许没有)。画诉说着亲切和遥远,它的创作手法似乎证明了一种无法言表的状态,整肃而安详的情景让人怀想起生命之烛在岁月风雨中渐渐销蚀的全部过程。

在我的梦里,我和幻想先生就是在这幅画中相遇的。

我现在伫立于画上这座拱桥上,午后的阳光像温暖而虚幻的热吻抚摩着我疲倦的身躯。我望见远方田野里聚集着众多的人,嘈杂而喧闹的声音夹杂在青苔气息里,肆无忌惮地向四处传播着。我看见幻想先生微笑着从坡下走来。

风把一些叶子从树的枝桠上拽了下来,我见到那些叶子现在就在我身边旋舞飞跃。“你终究会碰落一枚叶子。”幻想先生的这句判言像酒一样泼在我的脸上,他的自以为是让我产生了悲伤的感情和疏远他的想法。幻想先生站在了我的身边,他用手指着烟雾迷蒙的远方,我希望他能向我这个外乡人讲述这里的风情世故,幻想先生的缄默让我感到疲倦和困乏。一些色姿多样的飞鸟从幻想先生所指的方向飞来。“它们来自不同地方。”幻想先生低沉的声音闪烁在这些鸟绵长嘹亮的哨音里。

晶莹的雨滴温存地躺进宽阔长河的怀里,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雨,清冽的芳香悠远宁静地飘荡,似乎从遥远的岁月而来。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走在田埂上,他穿过那些堆积在一起的人群,独自行进。这个小男孩现在令我多愁善感起来,我看见溪流和林木正在离他远去,那条锁链般的路途将牵引他走向未知的彼岸,他黑亮的眼睛和步伐的姿态都让我追忆着自己往昔的时光。我看见小男孩把手中的伞不停地转着,然后一些雨滴便在他的周围转成一个圆,这奇妙的情形显然令他感到着迷,于是我就看见了他不停地转动伞,开心地笑着。

“每一张面孔都是朽腐的!”我看见幻想先生说话时正微笑着望着我。

幻想先生引领我投入远方,远方没有尽头。

我们穿过一个牧场,那些牲畜一早便被驱散而去,一只受伤的老牛匍匐在草场里木然呆坐,像是在等待一个不详的判决,整个牧场显得寂寥而落寞。这只老朽的牛随意嚼着草,漫不经心,我看见它眼中的目光已经愈加绝望,似乎早已参透整个红尘。整个牧场浸在现在的雨雾里,如同一首言辞晦涩的歌曲。

一个担柴的农夫迎面而来,雨飘零在他的衣襟之上,他不时地仰望,那茫然若失的神色使他的一系列行动显得很不连贯。农夫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裹住干柴,他赤膊坐在路旁,试图在细雨中把旱烟点燃。我回首凝望,先前遇见幻想先生的那座桥在烟雨里欲渐模糊,像是戈壁上通往空中的一段若隐若现的天梯。“什么时候可以停歇?”幻想先生没有理睬我的问话,他随地而躺,掐了一棵狗尾草,衔在口中,仰望苍穹。“没有任何事情是有结局的。”在我和他一样躺下时,听见了幻想先生的喃喃自語。

耳边缓缓传来敲击之声,我的目光瞥见一个丰盈的少妇在河边搓洗着衣服,雨水把她打湿,在四周生机盎然田地的映衬下,我感受到自她那里飞舞来一股魅惑气息。有一团印记在河里一起一伏,像呼吸一般,那声息如同漂泊不定的思绪的延续,在四周久久不去。有人在游泳。

河流两边的麦苗正在茁壮成长,它们的倒影卧在水面上楚楚动人,我重新坐起身来,整条河流在我的目光中迤逦远去,弯绕进苍茫的群山之间。一个分不清年龄、性别的人游在水里,在他(她)的旁边翻卷起阵阵泡沫,但我已经发现他(她)的动作开始变形,显得局促和急躁,似乎他(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次殊死的斗争。

一个年轻人站在村口已经良久了,他徘徊多时,在向四方不住地张望。周围安详的氛围似乎增强了他心中的慌张。年轻人似乎要强忍焦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加使他在雨中显得乖张与恍惚。显然一次严峻的抉择(有关生命、名誉、前途或是爱情)正在折磨着他。

“你又看到了什么?”幻想先生问我的时候依旧躺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像是吐出一句梦寐之词。

“我看到了一些证明。”我这时注意到最初那座石拱桥正在树影、雨雾、人声、风声中开始纤细,暗淡,就要隐去,我的心里突兀荡漾着一股凉意。

“所有的证明都是毫无意义的。”我看见幻想先生睁开了眼睛。

从学校退学是迄今我认为自己做出的最智慧的决定,那所有名的大学很长时间以来在吞噬着我的智商和意志、信念,我不愿意使自己变得像那些学校里的学生一样。我决定去找一份我最满意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为别人看管自行车,这个在当代已经近乎绝迹的职业令我拥有独特的内心安宁。我每天清晨直到傍晚坐在同样的地方,看着无数步履匆匆的人和来来往往的车,看见了所有生活的片段。这使我充满了对生活的兴趣,因为我看到了许多令我意想不到的奇异和暴力,我的父母和朋友不止一次地怒斥我,他们说我正在浪费自己的生命时光,我觉得他们都错了,我的工作让我常常从容地抵达生活的核心。我恰恰认为我在利用宝贵的时光触摸着生命的真相。

每当夕阳无处可寻时,我便在街上出现了,我蹬着自行车像蝙蝠一样掠过宽广的大道和偏窄的胡同,每天夜里这样毫无目的地游荡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习惯。我惊异于夜里与白昼巨大的差别,每个夜晚都充满着纯洁与忧郁。我的衣着与表情完美地表现了我坚持的生活准则,我不愿意坐车或行走,我怕别人的衣服碰到我的面颊,因为这会让我痛苦不堪。我喜欢听自己车铃转动的声音,它会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那些童话。每个夜晚我都会担心隐藏在某处的白昼的世俗声响会突兀出现,它们像怪异的野花向我恶毒地绽放,于是我欢畅的心情将会变得凄迷起来。

在一个初冬的夜里,我开始了我平生的第一次小说写作(以前我写过一些诗歌),这样的行为令我感到惊异,似乎我的这次写作在表明我内心的某种期待。陌生的写作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澄明的纸,在空中飘飘悠悠,随风浮动。我让我的小说主角是一个女人,生活里我和许多女人有过亲密交往,但我从不让她们完全走入我单调而简洁的生活,我也从不和她们恋爱。因为我觉得她们最终都将会给我带来伤害(精神和肉体),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从心眼里我其实很反感她们,我认为她们都只是一些自以为是而又贪图享受的虚荣之躯。我常常暗自庆幸自己从来都能聪明地规避爱情的陷阱。

我的居所空荡寂寥,这让我心灵自由而舒展,更多的时候我只拥有一把椅子和窗棂上的一抹残阳。我希望自己能用空旷书写出永恒之作。我的思绪常常在我最饱含激情的时候黯然止步,这令我悲痛伤怀。我认为这预示着我必须要离开居所。我是这个城市里可有可无的人,正因为这样才使我无拘无束地游弋在生活里每个角落。白天,我默默坐在固定的位置看护那些自行车,我已经能够清晰地辨出每一粒尘埃在飘浮中所划过的不同弧线,我看见叶片被风吹着,在空中飞旋后的幽雅坠落,像一个个失落的灵魂。还有那些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嬉笑声,吵骂声……它们在我的耳边不断交错呈现。这一切都在为我夜间的出行积蓄力量,每个夜里都是我和这个现代化的都市相互抛弃的时刻。

在夜里,我骑车奔驰,我看到一些人和车被我甩到后面,这让我格外自豪。我见过一些陌生地凝视我的眼睛,这真令我厌恶,我感觉自己在刹那间被毒害了。有时候,我无法正常行进,我必须推着车在人群里艰难穿行,那些操着各种口音、面带各种表情的陌生人,总是让他们舞动的手臂、喷出的唾液、呼出的气息准确地接触到我的身体,这似乎无可避免。我不喜欢他们,我讨厌他们碰我。我听到身后汽车急促而嘈杂的喇叭声,于是我就回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在拐进一个胡同时,我觉得自己的转身优美极了,可是很快我感觉身后也有人钻进了胡同,他(她)就骑车在我身后,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和我在走同一条路,他(她)的车轮正在碾过我的车印,一想到这儿就让我难以抑制地感到沮丧和伤感。

每个夜晚的分子像是无数个飞镖般命中我,穿透我的眼睛、大脑、心脏, 我在街上游移的夜晚里内心是狂欢样炽烈的快乐,极致的快乐让我深感不安和茫然,每个凌晨当我躺在床上时,在万籁俱寂之际我感到自己正渐渐老迈和靠近衰朽,我听到身体深处一些粉碎的声音,尖厉而冗长。我把眼睛拼命睁大,但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什么都不在我的视野里,我似乎只能望见我软弱的灵魂。每在此时,我就会明白自己夜晚在街上的快乐,其实都在证明着自己的无助与绝望。

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身体出现了某种问题,在我熟睡的时候常常在脑中产生奇妙的梦境,我开始频繁地做梦,并且常常沉溺于自己的梦境里,难以自拔。我开始经常变得神情恍惚,思维出现障碍,这使我内心不知所措。当我每次从精妙的梦中醒来,我的身体慵懒,没有力量,而后在很长时间里我对现实生活感到陌生和不习惯。

我靠在一棵树上,我感受着自己后背的汗液正一滴一滴地缝在树干上,我看着手指间的烟正在缓缓燃烧,像是我生活里所有正在渐渐熄灭的最后希望,就在那一夜我看到她在我身旁的树边呕吐不止。毫无疑问,我又一次在苍茫的夜里见到了她。每当我夜间出行,她都会在我视野里闪现。

她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路边,我像往常一样看见了她,在街上微弱的光线的漫射里,她在我眼中变得恍惚起来,显然她已年过三十,不再年轻,嘴唇和眼睛都已褪去颜色,但曾经的风韵依旧完整地刻在她的身上。每晚从这条路上经过时,我都会见到她,但我不知道她在何时出现,何时离去。现在我正向她走去,我的移动令她注意到了我,她扭头看到了我,没有表情,又恢复了刚才俯蹲的姿态,我把这当成一种默许。

“你常常这样酗酒吗?”

她对我的问话没有一丝反应。

从那一晚起,我和她说了第一句话,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默默变异着,变得更加残缺或更加完美,我的心绪常会是凌乱不堪的。我现在躺在粗糙的硬板床上,听着这个凌晨的风旋转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要旋进我的身体,惊悸与绝望在我的心里激烈地相互撞击着,我变得愈加敏感与脆弱。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在夜晚的出行开始带有目的性,这个女人改变了我對夜晚原有的触摸。她默默在我的意识里间断闪现,我在蹬着单车穿越一条条街道时,总会感觉这个女人就将在某个地方出现,这使我对夜晚的面孔失去了最初的判断。我感觉原先我拥有的整个夜晚正在被这个女人悄悄侵占。

我又一次在长梦之后的凌晨想起了她,这个陌生而熟识的女人,这个每个夜晚都会和我偶然或必然相遇的女人。我想要吸一支烟,可是所有的烟盒里都是空空的,像是我的内心。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站在了碧蓝晴空的身前,它是如此璀璨,我有些激动。我坐在屋子里,等待着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我常常感觉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产生强烈的幻觉,我怀疑所有现实是否是真实的存在,所以现在我的双腿在街道的迈动,眼前的鲜花、树杈、人群都令我感到虚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出家门,身体出现在那些我拒绝交往的陌生面孔之中。我似乎感到自己也在一天天中变得模糊和虚拟起来。

早晨,我在街边吃完最后一个饺子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女子,女子让我产生了今天的第一次怀想。女人的气质、姿态、容颜与步履都使我想起了她,我认为这就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当我注目女人挤上汽车时,我才记起要去买烟。

“这是德彪西的音乐吗?”我望见她已经把两个酒杯盛满,柔和暗黄的灯光飘荡在心旌荡漾的音乐中,令人温馨与恍惚,我看见这间不算宽敞的地方挂满了各式油画,这预示了主人精神领域的某种主题。

“这些诗是你什么时候写的?”她的手里握着我从前的诗作。“你说想看,我就把它们拿来了,这些没有一首得到发表,因为我一篇也没有投出,我不给任何人写诗,我只写给自己。”我常常用诗书写出我每个夜晚与黎明时内心的不安,那里面融入了我迂拙的幻想与隐晦的性欲,生命里所有暴力与绝望都停留在我这些诗里。我感到她在读完这些之后,定会洞察我内心的荒寒,但我此时不想表现出我对生活的麻木与厌弃。

“你早就开始注意我了?”

“是你自己进入了我的夜间。”

“不,是你进入了我的夜间。”

“你注意到我了吗?”

“你骑着单车穿行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要强迫我注意到你吗?”

“不,我只是要倾听那些白天我寻觅不到的声音。我需要在夜里清洗我的灵魂。”

“你的诗写得很好,但是你很难成为诗人。你还太年轻,你应该去读读尼采。”

“我正在用诗歌证明生活!”

“诗歌什么也不能证明!”

她看出了我的沮丧,她开始微笑,微笑似乎在表达她的正确与歉意。

“那么这些所有的画能帮助你证明吗?”

“我从不用它们證明,只想分辨!”

“你是一个画家?”

“我只画我自己。”

“你的夜间出行又是在做什么呢?”

她不再回答我。

在灯下我们的身影相峙而立,我看见她转过身去,镜子里的两张脸愈加清晰起来,两双眼睛同向注视着,我知道她早已明白我一直在观察、揣摩、测度与窥视她的生活,而今我依旧是一无所知。

当我每一次从梦境钻出来的时刻,我都疲倦不堪,那个幻想先生总是闪现在我的梦里,他带我进行着一次次的旅行。他是我梦中的主宰者。

清晨我在镜子里发现了一张面孔,我感到如此的陌生,我紧紧地盯着他,每个幽静的晨曦我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自己,我感到那张脸越来越陌生,那双眼睛像两个黝黑的伤口一直在追寻着那些失落的记忆。我的鼻子已失去了最初的嗅觉,我现在根本就无法分清弥散在空气里的那些味道。我的耳朵因为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一直听不到纯正的声音,它们已经逐渐丧失了捕捉纯正声音的能力,我的听力正不可遏制的衰微和退化。还有,我的嘴唇因为在那些混乱日子里与女人们的过度狂欢,在一次次接吻后早已变得麻木和迟钝,很早我就失去了对爱情的嗅觉。这些都多么令人绝望。我很清楚我的内心是苍老的,又有谁能想到在一个青春的躯体里却隐藏着一颗垂暮的心灵呢?但我感激我的苍老心灵,是她使我在从前的一次次放纵和狂欢后明白了生命最终孤寂和沦陷的主题。

我越发热爱看自行车的工作了,我每天就这样静静坐着,我总是感觉自己是一个收藏家,我的目光为我收集了被人们遗失的所有生活细节。阳光现在就靠在我的怀里,我看见那些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那些大街上逛来晃去寻找刺激的年轻小伙,那些丰腴而又把自己打扮得性感明媚的少妇和小情人们,那些提着鸟笼子闲适散步的老头们,那些为了三毛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家庭主妇们,那些背着书包去向学校的孩子们,那些滚涌流动的车子,那些穿梭不息的自行车。我听见远端荡漾过来的钟声,我听见一座大厦被摧毁废除和为另一座即将出现的高楼奠立地基的声音轰响;我看见像利剑一样刺入天空心脏的楼群,我看见一群群飞鸟在天际间苍茫的过往,我看到了这个城市,我看到了这个时代,我看到了我自己,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的影子。我听见对面的商厦里又传出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喜欢、每个人都会唱的时代流行歌曲,这证明了我和这个城市没有关系,我只是这里的一个符号,我是他们歌词里一个错误的标点,我被迫寄生在城市里被人遗忘的角落,我是一个局外人。

我终究是一个孤独的局外人。

我又要睡了,我又要进入我的梦境。我的灵魂又将进入另一个世界。

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使我的躯体一直笼罩在一片凄苦之中,幻想先生的身形于我眼前摇摆不定。“你终究会碰落一枚叶子!”幻想先生重复的话语让我愈加觉得宿命的强大。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我感觉自己应该记录下沿途的一切,它们也许都将在今后的某一刻幻化为幽幽之光或袅袅炊烟侵入我的生活。

幻想先生和我现在就坐在清凉的石椅上,雨住了,但天依旧是灰黑的,一股清冽冷瑟的气息漫过我周身,我突然感到自己一直在被幻想先生操纵着,他脸上那乖张的笑激起了我的愤怒。“我们来比比手劲,我会击败你的。”远处溪边那个洗衣的少妇痴痴地坐在溪旁,女人的目光显得窘迫而羞涩,那高高的发髻已松散,不规则地披拂在双肩,她站了起来,右手扶着身旁的树干,独立的纤腿由于把握不好平衡,在匆忙中蹦跳了几下,她的脸上布满着愁云。我看见有一只鞋子漂流于溪水之中。

阳光似乎在刹那间死去,所有曾经见过的那些高冈与麦地都迅疾晦暗下来,阴沉的气息像汹涌的潮水般漫过山脚,河流,村落……

我突然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腐臭,那个下雨时见过的农夫拉着车在向我们笑着,显然这笑是伪装出来的,那不会是他此时的真正内心。车上横卧着一头已死多时的老牛,发散着难闻的气味,那眼睛如同我最初见到时一样。“这个没用的畜生!”农夫喃喃的声音洒在了路边。

我已用上了两只手,可我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我感觉自己的脚在不住地蹬地,我开始喘着粗气,我的脸很热,在一片阴暗之下,我似乎窥见了幻想先生那狡黠的冷笑。

天空越来越暗淡,像是另一场更加威猛的暴雨即将来临,那个游泳的人似乎出现了大的麻烦,他(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像是身体被水中的什么绊住了,他(她)正在往下沉,来不及呼救,水没过他(她)的脖子,嘴唇,眼睛,头发,湍急的河水吞没了他(她)的身躯……

这是我被幻想先生击败时,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我的手现在毫无知觉。

天瞬时放晴了,刚才的阴晦荡然无存。现在天把阳光泼了一地,这样的反复无常和不同常理使大地上的一切都猝不及防,它让我感到在那些稍纵即逝、躁动不安的时间奔跑里,在所有语言与行为的背后,天空一直在默默等待着报复时间的机会。

“我们还能找回那座桥吗?”我记起了最初与幻想先生相逢的石拱桥。

“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纪念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妄而做作的掩饰!”幻想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他似乎不想再与我交谈了,但在此地我必须有他的指引。我又见到了那些麦地与禾苗,我看见它们正渐渐衰败与朽烂,我头脑里呈现着刚才它们葱郁昂扬的生机姿态,这生与死的即刻变迁,让我感觉自己内心被浩大荒诞的寓言所侵占,隐遁于时空之后那永不可知的命运之谜像幽灵一样咬着整个天地。

再后来,我重新见到那个曾在村口徘徊良久的年轻人,他自缢于一棵粗壮的杨树上。他的眼睛仍在发射着深重的绝望,风吹拂在他的尸首上,把他破烂的衣角掀翻起来,像黑夜里蝙蝠扇动的翅翼,犹豫着向何方飞去。“一粒尘埃飘过,就可以改变所有!”幻想先生眼望着死尸,默然地对我说。

“带我去先前的那座桥吧!”我感到疲惫极了。

当我再一次踩在桥上时我感到桥身坚硬无比,像是谁遗落的诺言。刚才的雨水将青石板击得鲜亮,凋败的花瓣与颓朽的落叶点缀其上。我望见稀疏的流水曲折地显现出大片卵石,如同只可远观不可近前的所有岁月里那些残伤的希望。从水中我似乎看清了天空的倒影,它与桥身的阴影连在一起,在诉说着永恒的悲剧。一些浮萍漂流在河面,阵阵清风使它们四处摇摆,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似乎他们的生命原本就是属于流浪。

幻想先生向我靠近,“你会记住这里吗?”

“我不知道。”

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又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单薄的身体从桥上穿过,他像是没有察觉我们,他在专心吹着笛子,偏转怪异的曲子让他远去的身姿显得模糊而混乱。突兀间,曲子止住,小男孩猛然回首凝视着我,我就像是田野里独自而立的一株麦苗,孩子的目光像没有遇到遮拦的烈风席卷着我。

小男孩面色惊惧地疯狂跑向远方。

“哈哈哈哈……”幻想先生放肆大笑。

“为什么?”

“他从你身上看见了将来的他!”

“让我离去吧?!”

“祝愿你!”幻想先生从眼前的树上捏下一枚叶片,在空中悠然划了几个圈后,向空中抛去,我看见风驱使叶子准确击中了我的身体。

“你终究会碰落一枚叶子。”

我就这样坐在了她的身旁,在一个充斥着汹涌车流与忙乱面孔的夜里。我看见她慢慢地转向目光望着我,我感觉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你应该换辆单车了。”她的声音是飘出来的。于是,我冲她微笑。

“那会令我更自由吗?”

“这和自由无关。”

“我们好像总在夜里相逢。”

“是的。”

“如果没有那次你约我去你那里,我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着?”

“我只是要记起从前的事情,我感觉在这座城市里我曾经的记忆正在慢慢丢失,我在夜间寻找。我的那些画拯救我直至现在。那些画里流布着我每个夜里的足迹和遗失的记忆。”

后来,她开始呕吐。

她凝视着我,“从前将是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再后来的事情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去了她那里,我惊异居然那一天夜里我把那些诗作带在了身上。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着强悍的记忆力,但多日后的这个傍晚,我依旧不能想起那一夜最后的经历,更要命的是我感到在那夜之后,我的记忆能力正恣意放纵地衰竭着,这令我恐惧而局促。我呆坐着,盯着那白得发黄的灯光看,很快,我的眼睛就疼了,光线伏在我的身上,像是我的影子,我望着这似乎越来越坚硬的光,觉得我正在渐渐成为它的影子。我一片茫然。

我创作的第一篇小说正在向我打开,我听着它讥讽我志大才疏的笑声向内走入。我相信有朝一日在人们读到它之际,将会令他们深感魅惑,这里埋葬着我袒露的肉体与心灵。我有一种危险的感觉,似乎这部小说将注定与她有某种关联,这又令我惶惑不安。

我翻出那些诗稿,那些闪闪烁烁的生活片段,犹如一个个欲望与致幻的深渊,使我渐渐坠入狭窄的幽暗之路。我曾一直在揣测,在她见到这些从没有一个读者看过的诗作的时候,我应该保持怎样一种姿态。

她浓黑的裙子淹没了她的双足,她像是很偏爱黑色,这让她与这个装饰奇异夸张的小屋都在我面前变得神秘遥远起来。当她向我递过一杯酒时,我才发现她那座华贵的酒柜和躺在那里琳琅满目的酒。那满屋子都是她的画作,似乎在证明着某种彻底的意义。我感觉她似乎没有兴趣谈论诗歌了。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没有表情地望着我。我看见那粉色的床单,这让我产生了想躺上去的欲望,我觉得那一定柔软舒适,那上面的图案凌乱得使人难以分辨,但让人产生迷醉的幻想。

“这是我自己染的。”她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和她不知是何时来到江边的,市区的嘈杂之声已经听不清了,这令我内心安宁了许多。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但是我的身体却在莫名奇妙地出汗,我听见从江心传来轮渡嘹亮的汽笛,风很大,我费了好大工夫才点燃一只烟。刹那间我突然忘记了这座城市的名字,我感觉惊谔无比,难道是我的神经故意要這样?!我的嗓子惊惶地发出一阵阵怪声,我到底怎么了?!我害怕极了!她并不理会我,痴痴地望着江面。又是一艘船只驶入港湾,尖厉的汽笛刺破了冷寂的空气。风把她黑色的长裙掀起,像是招魂的旗帜。

“我常常独自来这里,我思考与回忆。生命就是这些来去匆匆的船只。”

“你和我讲讲那些画和酒吧?”

她突然转向了我,“期待已久的东西藏在里面,没有人知道。”

我看见她痛苦地蹲了下去,她的双肩在不住地颤动,她在凄伤地饮泣。“一些事情我永远记不起来了!”这情景使她成为了另一个人。

“把你的那些诗留给我吧,也许能改变些什么。”

“能改变什么?”

“不知道。”

她又在呕吐,她的背影让她像一只垂死的海鸥。

那也是我的背影。

直到今天的夜里我仍然在写着自己那平生第一部小说,我知道自己依然不会摆脱梦在头脑中肆虐穿行,我注定要受这样的煎熬。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因为我已经厌倦像曾经那样每晚的出走了。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写,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完成,因为我始终找不到小说的结尾。

就在刚才,今天这个夜晚刚刚来临的时刻,一个邮差送过来一幅名为《幻想先生》的油画,在画的背面我看见了一段文字——“我在一个月前离开了这里,我将永不回来,我也永远不想与你相遇。为了纪念这个城市,为了纪念你,我创作的画作赠与你,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夜里画的。再见,我永远不再相逢的朋友!”这是她写的。

我彻底醒悟到,我的第一部小说终究是与她有关,这是为她写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别人写作,当我面对这个现实的时候,我感到快乐,又感到悲哀。

我找来钉子,把它砸进我对面的墙上,我把画挂了上去,我想使它端正,可画像是故意的,它总是最终会倾斜一些,它总要悬垂着,所以我要让它在视线里水平,就必须也身体倾斜。画有些褶皱,我知道一定是封存多年。在我端详它的时候,才意外发现一枚残损的叶片渗在画框的内沿。

在刹那间,我做出一个决定,在我完成这部小说之后,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只带走我的小说。

我不会带走这幅画,我让它安详地睡着,在我离去之后,让这房间新的主人將它修饰完美或是让它彻底毁灭。

责任编辑 张 琳

方磊 当代青年作家、诗人。知名媒体记者、编辑。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

曾出版作品文集《有呼无吸》《锈弃的铁轨》、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散文《八月读海》被选入中学语文课外教程《文学大视野》(高一分册)(山西人民出版社)。 小说《走失的水流》被改编为电影及戏剧在法国、西班牙、英国等地上演。诗歌《冬夜里的雨滴》被音乐出版方创作为同名音乐作品在网易云音乐、虾米音乐、QQ音乐等主流音乐平台上登陆。

创作谈

对生命现场更强烈的指认

小说虚构是怎样一种真实和真相?有时候我觉得笔下虚拟的小说写作才是一种更坚硬更确凿的真实。

于我而言,小说写作无疑就是多重幽秘的探险,像是悬念无尽的游乐场。最迷人的就是那不可穷尽的创造乐趣,当然也共生着心灵在奔突中未知的险境。一个写作者的内心总会处在乐趣与险境之中时,他的作品也才更有生命的魔力。写作小说使我越来越相信,虚构往往比现实更有穿透生活本身的强劲力量,对于生活而言,虚构比现实更加坚硬和热切,生命现场也正因为虚构变得宏阔和完整。虚构其实是另一种更为强劲的现实。

经年的写作和阅读使我对人保有了经久不息的兴味和好奇,在阳台,在酒吧,在操场,在车站,在医院,在商场,在路上,我看人在细处的劳作、隐蔽的哭泣、小心翼翼的喜悦和微渺处的踌躇与倔强,渐渐我愈发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心灵的收藏者。我似乎无意识地缓缓获得某种洞悉力,近乎成为一种感知的本能,我更多看到这个世界的某种纤细和纹理,我更切近地把握了种种没有欺骗的生命状态。

《悬垂》的一部分是在寂寥的图书室里完成,另一部分是在喧嚷的酒吧里完成的。我遇见那些白昼与黑夜的恍然交错,静与嘈的激越冲撞,人影的漂浮,声息的跌宕,时光的流转。它们支离、错杂、无序无解却又生生不息,最终交融凝聚于生命的丰饶与哀婉之中。我在《悬垂》中的构建貌似虚幻,只是对生命现场的又一次新的指证,或许更为强烈。

修改《悬垂》时,我身在老挝湄公河边,放眼远望一艘艘船只游弋穿行其上,它们出行、归航、沉默着、观看着、遗忘着,直至废弃泊口。我不经意在作品里写下:生命就是这些来去匆匆的船只。时光如河,生命如舟。《悬垂》只是调试“文字光距”后摄下的一枚船行于河上的照片。

写作《悬垂》越发令我感受到世界有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零落而错杂的镜像,人在其中很容易看不到出口,也易于在此中迷失自己。小说写作就是一种拼接,让破裂的,让无序的,让混沌的,让迷离的,让纷乱的,让迟滞的,得以完整,具象,轻灵和生动,写作《悬垂》就像是我在一片无垠的多棱镜中穿行,那些镜像显影着奇异的图景,这却是生命于荒诞下的真实和真相,这样的图景映射着我所经历的生活,也慰藉和体恤着我和自己真诚相约过的人间。

我写作,只是因为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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