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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期举行的开馆仪式

2020-06-12严歌平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哲学

严歌平

A

洪威学术纪念馆的开馆仪式已延期了两次。

第一次原定在去年十一月,邀请各路嘉宾的请柬已发出去了,但洪威先生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刚患了脑梗阻。尽管是轻微的,并不影响洪威先生的生活与行动,征兆也只是洪威先生前几天感觉自己有些嗜睡,睡不够。这便奇怪了,一个老年人怎么会比年轻人还贪睡呢?洪威先生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结果,经过脑CT扫描,医生发现洪威先生的片子上有微乎其微的毛细血管破裂。这一来,医院便紧张了。因为像洪威先生这样一位全国哲学界的泰斗,一位经常受到领导接见并经常在电视上亮相的公众人物,这家专门接待国宝级专家的首都医院怎么会不对洪威先生的病情如临大敌呢?由此,那位专门负责洪威先生病情的医生便再三叮嘱:洪老,您必须卧床休息,静心养病。更不用说那位医生还能为洪威先生乘飞机去上千公里之外的异地他乡参加一个什么开馆仪式,轻易地予以放行了。

第二次定在今年春节前夕,请柬也同样发出去了,但市委高书记的秘书通知我们社科联,高书记临时接到国家环保总局的指令,请高书记立即赴京汇报如何加快我市环境治理的问题。高书记对于这个开馆仪式一直是很重视的。自从我们社科联被指定为洪威学术纪念馆开馆仪式的承办单位之后,高书记曾多次派他的秘书来我们单位督察场馆的布置、经费的落实、嘉宾名单的商议等等。因此,像洪威先生这样从我们家乡走出去的在全国影响最大的名人,如果家乡最大的父母官高书记不能亲临现场参加洪威先生的开馆仪式,岂不说明我们这座城市对这件盛事没有表示足够的重视,没有体现出充分的热情?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洪威先生原先并非是M市人,而是D县人,D县一个普通乡村小学教师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1955年,洪威先生作为D县唯一的骄傲考取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时候,M市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根本还没有自己的影子。M市最初的雏形,是D县东北面一片丘陵地带中的一个盆地:穆家庄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几个日本人来到穆家庄附近的这片丘陵上架起了探测仪,隔着两个不远的山头相互摇摇旗子,再高声喊了一通当地人听不懂的日本话,这里便被探明拥有丰富的铁矿资源。后来,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深入,这里的炼铁株式会社曾为日寇制造枪炮提供了不少原材料。1956年,新中国为大力发展钢铁工业,特地在穆家庄镇地区设立了M市,城市逐渐扩大,愈来愈有现代化气息,于是儿子变老子,D县便成了M市管辖的若干县之中的一个县。但如今钢铁工业不景气了,城市为寻找自己新的GDP增长点,便开始在旅游产业上挖空心思地做文章。而旅游产业需要一定的文化资源,这恰恰是建市历史不长的以钢铁兴市的M市的短板,怎么办?比如D县有李白纪念馆,因为唐代大诗人李白的终老之地便在D县。又比如H市有褒禅山,宋朝一代名相王安石便在那里写过脍炙人口的《游褒禅山记》。再比如毗邻的W市有清末著名书画家萧云从纪念馆,因为民国年间D县曾归W市管辖,虽然萧云从出生于D县,现在D县是M市的辖地,萧云从理应也该是M市的名人,但W市却再也不肯将萧云从纪念馆的归属权交给M市了。就在这种四周都是文化压迫的危机下,我们社科联主席老周别出心裁,为市政府领导想了一招妙计,说是洪威先生不经常到我们M市走亲访友吗?洪威先生的弟弟和妹妹如今不还在M市定居吗?加上洪威先生现今是全国极有影响力的文化名人,我们为何不能在M市建造一座洪威学术纪念馆呢?市政府领导犹如被我们的周主席醍醐灌顶,很快就行动起来了。立即指定发改委立项,国土局选址,规划局做规划,编制办落实人员编制,而我们社科联则担负起馆内全部的装饰与布置。由此,我真该感谢我们的社科联主席老周。我被委任为首任洪威学术纪念馆馆长。社科联的全称为哲学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单位对全市数十个群众性学术团体负有管理使命。除了哲学学会之外,还有数学学会、物理学会、统计学会、经济研究会等等。我是单位里学哲学的科班出身,也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哲学研究人员当中被公认的权威,更是看过我屡屡发表在国家级哲学研究刊物上的论文,被邀请来我市办讲座时的洪威先生连声褒奖的事业上的可造之才。但我这个可造之才在单位的仕途并不顺当。全单位近三十号人,却只有一正两副的处级干部指标,我们这些搞业务出身的人力图挤进七品芝麻官的队伍,都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有两次机会,眼看两名副主席要退休了,却很快被组织部派来的与学术丝毫无关的人填了坑。眼下倒好,正是洪威学术纪念馆的建立,使我这个当了十几年基础建设科科长的人一下子跳了龙门。因为洪威学术纪念馆被市编制办定为副处级事业单位。领到馆长俸禄的第一天,当我看到自己的工资表上猛然多涨了几百块钱时,立刻心花怒放,所有搞哲学的形而上的思维,那一瞬间就被具体的红烧肉与汽车加油费堵塞得无比充实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馆长也不是我们周主席白给的。为了布置好纪念馆,我一次次地往返于北京和M市之间,体重掉了五公斤,旅游鞋底磨破了两双。经过和洪威先生口干舌燥地商榷,好不容易将洪威先生发表的所有论文,洪威先生出版的所有论著,洪威先生平生获得所有殊荣的勋章与获奖证书,还有洪威先生在国内外讲学时的视频,以及洪威先生与各级领导与无数中外文化名人合影照片,都小心翼翼地打包装箱完毕,然后一车车地运往首都机场,又从首都机场一车一车地运往我们M市的纪念馆内。只是当我领着一批工作人员经过一段日子的紧张劳作,用各种橱窗,各种声光电的高科技设备,将洪威学术纪念馆布置得焕然一新,充分彰显了洪威先生的学术成就、学术影响、学術道路上的跋涉经历,受到来馆里视察的市委高书记的表扬时,我心里不禁疑惑地想道:所谓文化名人纪念馆,一般都是作古的名人。且不说邻市邻县的李白纪念馆、王安石纪念馆、萧云从纪念馆,即使远在海外的美国福克纳纪念馆,荷兰梵高纪念馆,那也都是作古的文化名人啊!难道我们这座城市为着发掘旅游资源,偏要将健在的,活得还很滋润的洪威先生硬生生地把他当作古董处理了吗?

言归正传。

俗话说:好事不过三。同样,烦心的事也不能再有第三回。若这第三次开馆仪式又被什么天知道的意外耽搁,我这个当馆长的神经就几乎要崩溃了。当了几个月的馆长,居然连一个开馆仪式都搞不定,我这个馆长在同事和上级领导眼里会是什么形象?

第三次定在今年四月中旬,春暖花开的季节。请柬发出去之后,连我的顶头上司老周都心神不定了。仪式正式举办之前的那几天里,老周每天都要把我喊进他的办公室,再三询问会不会又出变故?会不会又遇到难以预测的意外?我也总是按照既定的路数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放心,周主席!洪老在电话里说:为何将开馆的日子选在四月十五号,是因为全国哲学研究会会长张国栋出访德国了,四月十号才归来。洪老虽是全国哲学界的泰斗,但他的学术纪念馆的开馆仪式缺少会长张国栋先生出席,洪老可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而张会长已经答应出席了,等他回北京休整两天后再来也不迟,所以将举办开馆仪式之日定在十五号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说实话,我尽管对周主席回答得一本正经,但心仍是悬着的,声音里缺乏一种十足的底气。

B

现在回想起来,许多事情的促成都属于机缘。因为洪老是我们家乡M市人,也因为洪老真正的出身之地D县后来归了M市管辖,洪老便可以称作M市人;更因为我是M市社科联里唯一学哲学的科班出身,也是唯一和洪老有共同兴趣、共同话题的人,因此洪老每次来M市讲学,来M市参观,来M市走亲访友,我们社科联只要得知信息,主席老周总会派我去接待洪老,命令我一定要安排好洪老回家乡期间的所有吃住行问题。

久而久之,我成了洪老的忘年交。久而久之,我对洪老的脾气秉性,人生经历,甚至包括饮食嗜好等等,也愈发地熟悉起来。

我们M市虽然是个人口有两百多万的大城市,但我们M市从没建过自己的机场。每次为迎接洪老,我都要带着驾驶员开着单位那辆七成新的帕萨特,驱车去四十公里之外的邻省的省会N市的江宁机场。四十公里的距离自然不算远。难怪N市的百姓都戏称江宁机场是N市政府专门为M市百姓选址兴建的。每每在机场出口处,望见洪老推着行李箱由远而近地向我走来,我都会朝那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举起手兴奋地挥一挥。洪老只要看到了,会立刻笑着扯起他响亮的嗓门高喊道:小齐——那声音里真的是透露着一种见到亲人般的亲切。而我激动得那一瞬间浑身血脉也会迅速地扩张起来。

当然,接待洪老回M市私访或公干也并非全是我们社科联的任务。市里凡是能与文化沾点边,能与洪老搭上点关系的单位,比如文化局、档案局、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都把接待洪老作为他们光荣的任务。他们也不止一次地和我们社科联攀比起与洪老的亲近关系。为此,文化局下辖的市图书馆专门开设了洪威学术著作专柜,档案局下辖的市档案馆专门举办了洪威先生学术成就展览,市文联则邀请洪老来M市进行了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哲理小说的讲学活动。其实,洪威先生尽管对伏尔泰的哲学思想掌握透彻,但对伏尔泰的哲理小说如《老实人》《查第格》《如此世界》等,并未有过深入的研究,邀请他开办这样的讲座才真正是让他勉为其难了。不过话说回来,市文联开出八千元的讲课费,这在本世纪初无疑是天价的讲课费,洪威先生哪有不受诱惑之理?

更何况还有市政府接待处。他们对洪老的接待规格显然比我们这些处级单位又高了一筹,并且他们才名副其实地代表着M市两百万人民对洪老的盛情欢迎。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算起,M市政府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招商引资决策规划下,每年都要举办李白国际诗歌节,洪威先生也每年都会成为M市政府的座上宾。这不仅是因为洪老的出生之地D县曾是李白的终老之地,更主要是洪老如今已成为M市走出去的在全国文化界影响最大的名人,所以洪老虽然不擅长写诗,但每年诗歌节前夕仍然会收到M市政府热情洋溢的嘉宾邀请函。尽管这个国际诗歌节刚举办的头两年里,还有些日本、韩国、东南亚等地的李白诗歌爱好者或研究者颇有兴致地前来M市吟诗作赋,但连续十多年办下来,其国际性已大打折扣,政府倒贴钱财都招不到几位外宾,怎么办?只能拿本市两所大学的留学生滥竽充数。好在吟诗节目中穿插着不少歌舞表演,那些外国留学生观看具有中国特色的歌舞还是喜笑颜开的,而一旦吟诗开始,便满脸的索然无味了,特别是坐在前排的十多位黑皮肤的留学生,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那表情里透露着一种几乎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M市的百姓纷纷在市民心声论坛上发帖表示不满了。有人说:以招商为名的诗歌节辦了十多年,为何偏不见显著的招商引资的成果?还有人说:既然是在本市举办的诗歌节,为何独独不见有本市任何一位优秀的诗人出席?更有人说:这种劳民伤财的什么节,简直就是糟蹋纳税人贡献的血汗钱!为此,市长办公会议专门研究了好几次,这个诗歌节还要不要继续办下去的问题。但研究来研究去都没有结果。因为任何一位新上任的市长都不愿坏了前面市长立下的规矩,都不愿大逆不道地在自己手里砸了这块已具有品牌效应的诗歌节的金字招牌。李白诗歌节的开幕一般在每年秋天,正是蟹肥菊黄的时节,于是洪老便顺理成章地有了机会,每年秋天都能回到家乡品尝他自幼便喜爱吃的螃蟹,直至吃得心满意足。每次,洪老来政府定点宾馆下榻时,在宾馆门口笑脸相迎的都是政府接待处的李处长,一位长得很俊俏的中年女性。那位李处长平日总喜欢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套裙,那身西装套裙紧绷绷地裹在李处长的躯体上,便将她浑身的曲线勾勒得婀娜而迷人。洪老每次只要见到李处长,脸上都会乐开了花,都会殷勤地请李处长去他房间坐坐,喝喝茶、聊聊天。但李处长是个公务繁忙的人,哪有工夫坐下来听一位学问深奥的老人絮絮叨叨呢?只是在洪老每次离开M市之前,她会柔声细语地对洪老说:赠送洪老的几盒冷藏螃蟹将与洪老乘坐的航班同机抵达北京。这便使洪老对李处长更有了好印象,但也使我们这些接待洪老的基层单位望洋兴叹:我们怎么会有那样充足的接待经费呢?试想一下吧:每年秋天我们社科联为洪老摆的接风宴,除洪老之外,相关人员共十人,不算高规格的酒水和菜肴,仅每人上一只石臼湖出产的四两重的单价九十八元的母蟹,这顿宴席的开销也足以使我们单位全年的招待费瘸去半条腿了。

因为洪老来M市有了更多的接待单位,有了更多的官员政要向他现出欢迎的热情,洪老便常会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小齐,我现在成你们M市的香饽饽了吧?你们城市的市长、书记,哪一个不把我视作来访者中间最重要的贵宾呢?

我听着,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醋意:洪老与我是忘年交,与我是有共同学术兴趣的朋友,怎么居然一下子会有那么多人像苍蝇一样地朝他身上扑了过去呢?

但洪老毕竟是知识分子,毕竟是大小宴会不能完全填饱他灵魂的人,于是常在结束各种灯红酒绿的应酬之后,他会打电话来让我去他下榻的宾馆陪他聊聊天,或者下盘棋,以度过那些酒足饭饱的夜晚里剩余的寂寞时光。

我常常奇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的今天,从洪威先生花甲之年到如今已接近八十高龄的耄耋之年,洪威先生来M市出访为何总是形单影只,为何总是不见有他的夫人或者家人陪同呢?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对于洪威先生千里迢迢地乘飞机或坐高铁抵达M市,他的家人难道就能完全放心吗?

望着洪威先生脚下的步子变得愈来愈细碎,望着洪威先生当年的灰白头发变成了如今满头的银发,我的这种担忧与好奇也愈发变得不可抑制。

亏得我们社科联主席老周比我更加了解洪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洪威先生在全国哲学界成名之后,老周是本市最早接待洪威先生回家乡走访的基层单位官员之一。老周说,只不过那时候洪老的名气不像今天这么大,只不过那时候洪老回家乡走访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会惊动市里的头头脑脑。老周又说,记得有两年,洪老回家乡时身旁还是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性陪同的,那位漂亮女性是南方某个省政府驻北京办事处的副主任,因为仰慕洪老的才学,便自愿被离婚之后的老男人洪威先生续了弦。再后来,洪老来M市时,便再也见不到那位漂亮女性陪同了。据江湖上的传说,那个比洪老小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其实并非是仰慕洪老的才学,而是一直觊觎着洪老家里众多的艺术品收藏,于是乘着洪老某次出国讲学的时机,那个漂亮女人便将洪老家中所有值钱的字画和古董都席卷而去,洪老便彻底沦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者。

我听老周这么一说,便更感到好奇了:嗯,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是啊,有故事。老周继续说:

原来,洪老当年在北大哲学系读罢研究生,被分配到某个哲学研究所从当副研究员开始,不过是从D县乡村有幸进入京城谋生的穷小子。好在洪老年轻时长得帅气,又事业上前途无量,便有缘被京城一位著名收藏家的千金相中了。洪威先生前妻的父亲,也就是洪老的前岳丈,往上数好几代都是京城里屈指可数的收藏大家,家中家产万贯自然是毋庸置疑了,因此洪老新婚之后,与前妻曾有过相当长一段恩爱美满的幸福时光。加之洪老此时撰写的论文已不断见之于各种专业報刊,业内便有了声名鹊起的势头。京城里不少大腕级的画家与书家,他们平日手中的作品变现常要仰仗于洪老的岳父大人。洪老岳丈鉴定书画的眼光在市场中口碑甚好,他开办的那爿古玩艺术品店也是京城中门面最宽敞,设施最讲究,老字号招牌最响亮的那一家。于是那些大腕级的书画家为了能与洪老岳丈保持良好的商品流通关系,并且进一步发展这种关系,再到洪老岳丈府上登门拜访时,都会摆出一副对洪威先生这位哲学界新秀折服的姿态,有意将他们的作品赠送洪老一两幅,还特地在作品上一一题款:洪威先生雅正。

久而久之,洪老居然有了自己的收藏。

兰馨,一日,洪老对前妻说,你看,我们是不是要把这些字画送到你爸的店里装裱一下?挂在墙上也好养养眼。不然,老塞在书橱里,日子长了保不准会生虫子。

兰馨却字正腔圆地说,这是你的,不是我们的。还是你自己保管为好。再说,家里墙上不是已挂过两幅黄永玉的画和沈鹏的字了吗?你非要把墙上填得缺少空间,那就不是养眼,而是眼花缭乱!

不料,妻子的话一语成谶。后来,兰馨在与洪威离婚时,十分心平气和地对前夫说,洪威,你收藏的字画我一张没带走,我带走的只是我爸传给我的几件古董和艺术品。我想这样分手对我们俩财产的分配都显得公平。

后来,当然是洪老嫌兰馨人老珠黄了,便瞒着兰馨另寻了新欢。

老周继续对我说,小齐,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也不能全怪洪老,那个时期里,很多人认为思想解放了,婚姻也可以解放了。到处是某某教授和自己的女学生发生关系啦,某某研究所所长和女助理研究员风流出轨啦,这种现实不能不说对洪老也会产生心理影响。以致他被第二任年轻的妻子骗得人财两空之后,虽还有光鲜的表面,晚景却难免不含有几分凄凉啊。

在老周结束这段故事时,我忍不住想,洪老这样睿智的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在成为事实婚姻之前,他难道不考虑到必须找一个终生的灵魂伴侣吗?作为哲学界的泰斗,他不应该连这种起码的思维都缺乏啊?但无论如何,我和老周一样,对于洪老的晚景还是寄予了几分多余的关切和同情。于是常常在走着棋盘上的棋子的时候,我的头脑会忍不住开小差,会突然对洪老问道:洪老,你上次说的那位宁夏大学的教授,你去银川和她见过面了吗?

好好下你的棋!这种问题也是你胡茬没变硬的小家伙随便问的吗?一般而言,每每谈到这样的话题,洪老开始都会故作严肃,像是要坚决守护他内心一个巨大的秘密。

你看看,你的马腿都被我的相蹩住啦,还往前跳什么跳?洪老只是眼睛盯着棋盘,故意显出一点都不愿理会我的意思。

但我知道,这样的话题在洪老内心不会再憋多久。果然,当我很快将这盘棋下输之后,洪老欠起身子,仰靠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对我说:唉,人倒是不错,就是长相太平庸了。

洪老那时刚到古稀之年。说实话,从他五十多岁到七十岁的这段岁月里,从他开始头发还只有星星点点的灰白时,洪老身边不少同事、领导、朋友都热心为他找过对象,都希望他晚年能够有一个十分体贴并精心照顾他生活的老伴,甚至还有不少仰慕他名气,理解他学术思想的同行业内的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纷纷向他主动示爱,但洪老真是挑花了眼,不知谈过多少个,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约会,他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人家瘦了,好似他往后的日子里总会有桃花运出现,总会有一位令他中意的美貌女人奇迹般地站到他面前。直至挨到古稀之年,一切为时已晚,这时候的洪老已丧失了许多他应有的优势和资本。任何一位即使再爱慕你的女人,也不能只奔着你生命所剩不多的光阴去当伺候你的老妈子啊!这还有一点浪漫吗?还有一丝被怜香惜玉的感觉吗?于是一切为时已晚的洪老不得不放低身段,后来再到M市走访时,会主动请我和老周为他介绍对象,并且说,相貌嘛,过得去就行。其他条件嘛,你们看着衡量就可以了。于是我和老周便为洪老寻找老伴的事情一丝不苟地忙碌起来。但这条件还真不是容易衡量的。老周向洪老介绍了一位单位里五十多岁的保洁工,人还有几分姿色,老伴刚去世。这位大嫂与洪老见了两次面之后,便立刻提出:未来洪老北京的房产必须记在她名下,洪老的子女都不得拥有房产权。洪老虽然对这位女工的姿色有些许动心,但一听这条件,便立马与对方谈崩了。而我则向洪老介绍了一位尚未退休的丧偶多年的中学女教师。洪老说:没问题,只要她愿意来北京,我可以给她找到一所任教的民营学校,工资肯定比你们这里高许多。那位女老师性情温和,心胸豁达,倒也从未问过洪老究竟有多少财产 ,且从未提出过将来两人的财产如何向各自的子女分配。一般这种只为解决老伴问题的婚姻,谈爱情无疑是奢侈,这位中学女教师明白,只要自己在洪老这位大知识分子面前不显得过分俗气、过分功利,便有机会将两人这样的接触一直走到婚姻的门坎上。但那位女教师最终还是和洪老吹了。其原因是洪老对那位女教师说,你我如果要成家,你必须先来北京,先试婚,先生活一段时间看看双方是否相互适应……这一来,那位女教师当然无法同意了。后来,她再见到我的时候,眼里噙着泪花对我说:小齐,我是真心想和他好的,可我没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脑筋竟如此开放?若我真的去北京了,万一将来婚姻不成,让我回家后在子女面前如何再抬起头做一个母亲?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回答那位中学女教师,是啊,洪老在北京的文化圈待久了,他可能就是习惯于这么开放的……

总之,洪老如今再来我们M市走访,公干与被邀请只是表象,私下里他是确实盼望我和老周再为他寻找一个能够成为他老伴的女人。或者通过他这些年在M市结识的愈来愈多的朋友,也就是那些曾被我称为像苍蝇一样的人,都能像我和老周那样为他解决这个问题时所表现得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于是洪老在M市相识了更多如我和老周一样能为他在这方面出力的朋友,甚至是热心肠的市府里的头头脑脑。于是更多的其实仅为着与他在文化上攀关系的苍蝇都朝他热烈地围了过去,直至弄得洪老应接不暇,疲惫不堪。

我和老周都失落地觉得洪老渐渐和我们疏远了。只是在洪老来M市的业务与我们社科联有关时,或者必须由我们社科联出面接待时,比如眼下,洪威学术纪念馆的布置与装饰基本结束,洪老曾不止一次地从北京飞来检查工作,指导我们他的这张受中央领导接见的照片应该挂到墙上哪个位置,他的这本哲学著作应该按照出版年月顺序在哪个橱窗里陈列。此时老周才会精气神十足地大着嗓门在电话里对我命令道:小齐,赶快去机场!洪老又要来啦!——于是我又带着单位的司机开着那辆七成新的帕萨特,一路疾行地向江宁机场。直至在机场候机大厅出口处的门口,看到满头银发的洪老推着行李朝我由远而近地走来,挥起手仍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地向我高声喊道:小齐!——那一瞬间,我依旧激动得浑身血脉又迅速地扩张开来……

我得承认,洪老是个有魅力的人。他的魅力于我而言,是他身上没有一点官架子。按理说,他身为全国哲学界最权威的刊物《哲学天地》的主编,好歹也是个正厅级干部了,论级别与我们M市市长平起平坐,但与他推心置腹交流起来,比与我平日为工作上的事情想见市长一面要容易得多。虽然我每次代表单位接待他时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但他领情、感恩,我每次去北京出差到他府上拜访时,他都要热情地留我在他家中吃饭,说:北京城太大,你来看我一次路上肯定要花大半天时间,就不如多坐片刻陪我聊聊天。并且一定要吩咐他家里的保姆多做两个菜,或者吩咐保姆去附近的烤鸭店端一盆烤鸭回来。虽然那家店不是“全聚德”的名号,但那皮脆肉嫩的烤鸭仍让我吃得满嘴流油。

久而久之,凡是在M市接待过洪老的单位领导,去北京出差时都会去洪老府上拜访,都会受到洪老在家中设便宴的招待,也一定会品尝到洪老家附近烤鸭店皮脆肉嫩的烤鸭。

只是洪老有一次失策了,因为他不明底细地接待了我们M市一位姓朱的旅游局副局长。那位朱副局长是个美丽风骚的中年女性。洪老这辈子吃最大的亏,便是常在这样的女性面前放松了警惕。那位朱副局长说:洪老,您是知道的,我们M市的临江公园是国家4A级景区。公园的山上有一座望江亭,属于宋代的古迹,但望江亭上由大书法家黄庭坚题字的牌匾早在文革中被“破四旧”焚毁了,您看,能不能在北京找一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重新为您家乡的望江亭書写一块牌匾。我知道,您是全国声望最高的文化名人,在首都文化界人脉极广,找一位这样的书法家对您来说可能不是什么难事……当时,朱副局长与洪老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就是与洪老肩挨肩地坐在洪老家客厅里那张咖啡色的真皮长沙发上的。由于挨得太近,洪老几乎能感觉到朱副局长圆润的肩头散发出的体温,并且还闻到了朱副局长丰满的躯体里沁出的一股淡淡的香水气息,于是洪老便立刻意乱神迷了,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朱副局长这一殷切的恳求。

当然,事后洪老为自己这般毫不犹豫地答应而懊悔万分。因为在九十年代的京城里找一位大腕级的书法家题字是必须付费的,洪老总不至于刚闻到一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便倒贴钱财为M市的旅游事业白白地做一番贡献吧?思来想去,洪老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了一位许多年前关系还算密切的书法家,论名气也属于沈鹏那种级别的。许多年前,那位姓米的书法家,据传是米芾的后代,曾经努力地钻研哲学,经常写些哲学论文向洪老投稿。洪老那时还不是《哲学天地》的主编,只是个普通编辑,因为喜欢米姓书法家的字,便接连向主编推荐其稿子,最终居然都在刊物上刊登出来了。这一来二往,两人便成了朋友。那位米姓书法家经常向洪老讨教哲学问题,洪老也经常与米姓书法家切磋书法艺术,两人的关系很是热络了一段时间。但今非昔比,今天洪老虽是全国哲学界的泰斗,而米姓书法家也已在书法界被众人尊称为米老,早就是当代中国书法界如雷贯耳的人物了。况且书法能够卖钱,能够拥有市场,能够成为价值不菲的商品,可你洪老那一肚皮学问又能挣几个稿费呢?尽管当年米姓书法家向编辑洪威投稿时,曾称呼洪威为洪老师,但今天这位学生还能买老师的面子吗?洪老深知在商品经济大潮泛滥于当代中国的今天,自己的经济地位与米老相比无疑有了天壤之别。

果然,米老见到洪老时,先寒暄一番,重叙当年的友情之后,便直言不讳地说:老洪,这事难办啊!

米老此时已不再称呼洪老为老师了,只是紧皱眉头,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我的印章全被老伴锁在大衣橱的抽屉里,而抽屉钥匙又被她每日拴在裤腰带上。若给你写的“望江亭”没盖上我的印章,你即使拿回去也没法向贵家乡的旅游局交差啊!

原来,米老的老伴就是怕米老白给朋友写字,白送人情,换不来钱,没法给家里创收,便牢牢掌控了米老印章的钥匙。有一次,一位很高级别的中央首长因为出国访问,需要将米老的书法作为馈赠外国友人的礼品,那位首长的秘书便给米老打来电话。米老被逼急了,只得瞅准机会,在老伴午睡前喝的一杯白开水里下了一片安眠药,才算偷出印章,圆满地完成了首长出国访问前交代的任务。但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后来米老老伴再也不需要米老献殷勤地在她午睡前端上一杯白开水……

听米老说到这,洪老明白再也无法以重叙友情换来米老的书法真迹了,便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你说“望江亭”三个字,每个字你大概需要多少钱的润笔费?

米老回答:按市场价,我这三个字应该每个字收一万元。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对折吧,每个字五千元。但价格绝对不能再低了,否则,我就没脸面回家向老伴交代了!

洪老只能按此价格与米老完成交易。

只是当洪老将米老写有“望江亭”的那张宣纸,用特快专递寄给M市旅游局的朱副局长之后,洪老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自己垫付的那一万五千元钱。洪老内心便很有些愤愤不平,自己好心好意为家乡旅游事业两肋插刀,怎么竟然会落到这种尴尬的结局?洪老想,打电话催朱副局长吧,自己这样一个被家乡视作在全国影响最大的文化名人,未免显得小气,但不催吧,这一万五千元还是好几个月的工资积蓄呢!

后来,洪老被迫给朱副局长拨通了电话。朱副局长在电话里用她那嗲兮兮的声音说:洪老,我不是不给你汇钱呵,我一直等着你的发票呢。我们财务有规定,收不到你的发票,我怎么有理由给你汇钱呢?

洪老一听,是真正地发火了。朱副局長那种嗲兮兮的声音终于再也没有使他心头发痒,骨头发酥:发票?什么发票?你这个小官僚连起码的市场潜规则都不懂,还有资格跑到北京城里来求人办事吗?

但尽管洪老在电话里火气很盛,嗓门很爆,却还是迟迟未见那一万五千元打回他的银行卡上来。直到翌年秋天,洪老又成为被市政府邀请的嘉宾,再次来M市观光诗歌节并品尝着家乡特有的石臼湖螃蟹时,在宴席上向市长耳语着告了朱副局长一状,于是他垫付了一年半以上的这笔一万五千元的遗留问题才真正得到迅速地解决。

当然,我为工作上的事情多次出差北京到洪老府上登门拜访,是从未像那位姓朱的风骚女人一样对洪老有过任何坑害的。我为自己与洪老的友情感到自豪,我为自己与洪老的关系中更多地是来自于学术上的志趣而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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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近两年来,我和洪老的关系似乎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尽管我还会去机场热情地为他迎来送往,还会去他下榻的宾馆里陪他聊天、陪他下棋,但这种裂痕不是能用肉眼看见的,也不是能用语言描述的,只属于彼此心灵上那种微妙的感觉。

随着专业上的话题聊天愈发深入,我发现洪老的专业素养基本上就是在古典哲学的终结者黑格尔那里画了句号。凡是古典哲学领域所有大师的思想与作品,他都能谈得如数家珍,谈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而一旦进入现代哲学领域,他的记忆力与理解力仿佛都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比如谈到福柯,他会说:那不就是个研究性史和官能享受的人嘛,他的作品怎么能成为哲学的经典?再谈到哈耶克,他会不耐烦地说:那是个经济学家,硬要贩卖那套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的理论,纯粹就是无稽之谈!至于说到维特根斯坦的时候,洪老脸上的表情里几乎有了一种轻蔑,说:维特根斯坦扭曲了研究哲学的逻辑,他所崇尚的语言学与哲学根本就不会发生关系!于是这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对洪老的不满了,只得加重语气反驳他说:不错,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确实主要是研究语言,但他是想通过自己的研究揭示当人们交流时,或者在表达自己的境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语言是人类思想的流露,是整个文明的基础,所以他认为哲学的本质只能在语言中寻找。正是从这层意义上,他消解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唯一本质,为哲学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

听着我的反驳,洪老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茫然。望着他这种茫然,我浮想联翩,这么简单的道理,国内那些哲学研究所比吴老年轻了一辈,甚至是年轻两辈的研究员,几乎都弄得一清二楚,而唯独他这个哲学界的泰斗,怎么和我的谈话就会如此南辕北辙呢?

尤其是后来为着推荐一篇朋友的稿子,我对洪老产生了更大的不满。

按理说,凭着洪老在哲学界的威望和影响,虽然他如今已从《哲学天地》主编的岗位上退下来了,但他的部下,部下的部下,都相继走上了《哲学天地》主编的岗位。所以我认定自己身边那位朋友写的一篇很有见地的论文《关于哈耶克政治哲学在市场经济中的支配作用》,只要洪老打个电话,恳切地关照几句,那篇论文毫无疑问地会在这家国内首屈一指的刊物上予以亮相。但洪老偏偏不肯帮这个忙,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齐,你可千万别被友情蒙住了眼睛。我呢,就更不能拿我们俩之间的友谊做交易。像这种观点经不住推敲的论文,你怎么能随便向我推荐呢?

我顿时无言以对。

不料,一年后,这篇论文随同两篇分量更重的论文,接二连三地在全球更权威的《剑桥哲学》上发表,国内的同行都不得不朝我这位朋友投来异乎寻常的关注。也就是在一年后,我们M市诗歌节期间,洪老又以文化名人的身份成为我们M市政府的贵宾,他又打电话让我深夜去宾馆陪他聊天之际,我再次向他提起了这篇论文。我说:洪老,面对这颗必然升起的新星,如果我们国内哲学界当年主动些,抢先摁下发射的按钮,我们是否更会引起国外同行的尊敬?

洪老一愣,像是开始根本想不起我这位朋友的名字,更遑论这篇论文的标题了。经过我的反复提醒,他才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说:嗨,不就是到海外发两篇论文吗?有多大的了不起?就能保证他今后成为有影响的哲学家吗?就能一定构筑起他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吗?就能保证他的论文在全国哲学论文评奖中获得大奖吗?

获大奖是洪老很重要的学术评价标准。这不仅因为他自己这辈子获得过很多次大奖,并且他目前还担当着全国哲学论文评奖委员会主任。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哼,你那位朋友再能耐,不还是得从我手里这面筛子上筛过吗?

听着洪老这番满不在乎的说法,我的脑海里又浮想联翩了,居然想起有一晚他和我聊天时,曾大大咧咧地对我说:你认识高书记吗?你认识王市长吗?你认识李市长吗?你认识……他们现在哪一个不都和我成了推杯换盏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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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篇小说行将结束的时候,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我的读者们:洪威学术纪念馆的开馆仪式再次搁浅。其原因是洪老原先认为必须出席开馆仪式的全国哲学研究总会会长的张国栋先生,由于临时需要接待国外学者代表团来中国访问,无法如期从北京赶来,洪老只得主动放弃了这次开馆仪式本来所有的美好安排。在洪老根深蒂固的意识里,缺了全国哲学界最高领导的出席,这样的开馆仪式无论如何都不再显得光鲜圆满。

让我们另择开馆仪式的吉日吧。只是天知道,在下次开馆仪式举行之前,会不会又出现什么不测风云?

责任编辑 余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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