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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

2020-06-12侯卫东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姐姐爸爸

侯卫东

1

很小的时候,我热衷于躺在床上思考世界。床像一个本领高强的魔术师,能够变化出各种各样的梦。我喜欢梦中的自己,他总能给我带来惊喜,不像我的白天那样碌碌无为。认真说来我是一个装睡的孩子,我找各种理由赖床。外婆说我是瞌睡虫变的,她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

每一张床都铺着厚厚的秘密,这是我用身体睡出来的警句。如果我是包子那么床就是笼屉,它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身体热气腾腾。我对世界的最初想法,对黑夜的认识,都是在床上形成的。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我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君王,那么床就是我最辽阔的国土。

所以,当妈妈动员我转学时,我只问了一句话,我有床吗?

我的问话引起了一家人的哄堂大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合伙笑我。至少外婆懂得我的意思,我不想跟别人睡,我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小傻子,怎么会没有床?我妈笑得花枝乱颤。我必须承认,妈妈的笑与众不同。后来我知道,她经常登台演出,训练过各种各样的笑。正因为她的笑恰到好处,令人难以拒绝,我选择相信了她。

我上当了,妈妈训练有素的笑欺骗了我。

从外婆家来到父母的身边,一切都要从头适应。我天生反应迟缓,对陌生的环境抱有本能的恐惧。最不能接受的是,我和哥哥吴经挤在一张床上,妈妈却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人在屋檐下,我无能为力。她正在组织县里的文艺汇演,整天不着家。姐姐淘米做饭,哥哥扫地洗碗,家里的事都不用我插手。大家既然把我当成客人,客人怎么好挑三拣四?

思想通了,并不等于解决了身体的问题。只要一钻进被窝,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哥哥无意碰我一下,我都会起鸡皮疙瘩。这是别人难以体会的痛苦,我深陷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只能紧紧贴着墙壁,保持着麻木的侧睡姿态。我尽量压缩着自己的空间,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张纸,用糨糊贴到墙上去。

夜深人静时,我能听到很远处传来的声音。我所在的城关镇属于老城区,少有汽车通过。最活跃的声音,是对面炸爆米花铺子的狗叫。最有规律的声音,是麻纺厂女工下夜班的脚步。她们一行一般三到四人,其中一个人特别活泼。她沙哑的笑声一直会传得很远,好像每天都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恍惚中我会追随她们的步伐,在脚步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会出现一种奇异的幻觉。我相信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回外婆家的路。

但我总是走投无路。我不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失去了曾经骑跨的竹马。站在可能通向任何地方的十字路口,或者误入一条被墙阻断的小巷,无助的清冷感会慢慢流过我的脸颊。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怕再这样胡思乱想,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疯子。

惴惴不安中,开学在即。新的学期,能让郁闷的日子云开雾散吗?

跟随姐姐我第一次来到新的学校,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小学,它庄严的样子就像是中山陵!整个学校巍然地建在一面巨大的坡地上,像中山陵一样有着数不清的台阶。拾阶而上,一个年级占据不同高度的一方平地。一年级在最低一层,五年级在最高一层。

我和姐姐走上了台阶,我们受到许多人的关注。这和我无关,大家注意的是姐姐。起初我和她并排前行,但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在姐姐的身后仰望她的背影。她苗条而挺拔,她的身体像春天的树,朝气蓬勃。她站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树叶一样茂密的围观。

吴瑚来了!看,吴瑚怎么会来我们班上?!

我的新班级叽叽喳喳,充满了小鸟般的叫声。大家都在议论姐姐,仿佛插班的新生是她而不是我。我习惯了这样的冷落,姐姐鹤立鸡群,哥哥表现优异。当他们的弟弟,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做一个失败的教材。

我习惯接受这样的安排,上课的第一天,我就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

在欢迎新同学的掌声中,我站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按照班主任白老师的要求,我要向同学作一个自我介绍。我姓吴,叫吴墨,我硬着头皮上场。没想到一开口,就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嘲笑。我知道他们笑话我说话土,正像我听不惯他们的话一样。

正在我成為笑话的时候,另一个新来的同学站了起来。

我叫金铭春,来自新疆乌鲁木齐市。他一张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把全班都震住了。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他穿着一身鲜艳的天蓝色运动外装,裤子上还有两条醒目的白杠,一副莲蓬出水的样子。同学都愣住了,就像班上来了一个王子。

下课后很多同学围上了金铭春,都想抢先引起他的注意。我在一边默默地感谢他,因为他的出现,我暂时躲过了众人的奚落。我别过脸,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他们的对话却不时传到我的耳边。

新疆有多远,要坐多长时间的火车?

什么,要三天四夜?!

一个女声发出尖叫,大家都沉默了。

坐这么长的车,真快活。是呀,我从来都没坐过。是乌鲁木齐大还是南京大?江苏呢,有没有新疆大?

最后一句话把我逗笑了,他们奇怪地看着我。难道你知道?没有人相信我知道新疆。我不想理他们,但看到金铭春眼中的期待,还是回答了。

新疆有多大,它占中国的六分之一。我骄傲地说,三个法国才比得上一个新疆。

关于新疆,同学们除了一片陌生就是一无所知。我不同,我早就有一本地理教材。当我还在外婆家里,爸爸就把它寄给了我。在我们班上,毫不吹牛地说,我是最了解中国的人。

我的一席话,赢得了金铭春的好感。他常在课后找我,放学后我们也结伴回家。

这一天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像洗过的一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往前走,一起跨过了卫星桥。晚霞铺满河水的一侧,就是他的外婆家。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我是第一个上他家门的同学。他家的门不大,门口贴着一副有意思的对联。上联是“有病不悲读毛选”,下联是“无才肯学钻地质”。难道他家里有病人?我嘴上没问,心里疑惑不解。是我舅舅写的,金铭春说。他在家休假疗养,是一个地质工程师。

这是多有意思的一家,有来自新疆的外甥,还有一个搞地质的舅舅!我进了门,像一步踏进了一个秘密里。比起看见戴眼镜的工程师,我更吃惊的是他家本身。大!这个家真大!多么不可思议,他家竟有前后两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

金铭春的屋子也一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宽大敞亮。金铭春一进屋就趴在地上,一头钻进了床肚子里。我的注意力不在床下,而是在宽大的床上。这是一张铺着暗绿色床单的床,它属于金铭春独有。它在我的眼里就像一片宽阔的草地,我满脑子里都是自己在上面翻滚的样子。

金铭春的头伸了出来,他把一只稻草编织的饭焐子举到了我的面前。我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全部装着红红的柿子。柿子明显地熟透了,红得诱人。在他的催促下,我撕开皮尝了一口。酸甜甜的,凉丝丝的,我体会到像丝绸一样顺滑的口感。我只尝了一个,便不再贪吃。

为什么不吃了?金铭春感到奇怪。

它凉,我说。外婆说过,它是凉性的。

哦,金铭春不再坚持,但意犹未尽。他又在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珍藏的新疆特产。他找到了一袋葡萄干,大方地给我抓了一大把,这是三级的,他如数家珍。三级紫色的多,不像一级的,全部是碧绿的。说完他像变魔术一样举起一只绿色的盒子,你看看,这就是一级的!这上面有外文,它是出口货。

他没舍得打开,而是郑重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不想接,比起接受这个珍贵的礼物,我还有一个更加迫切的愿望。我吞吞吐吐,我不大好意思说出口。金铭春急了,说你有什么事就说么,别像撒尿一样只撒一半。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终于,我鼓足了勇气说。

2

别人的床再好,也不能圆自己的梦。

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会为睡不好觉而苦恼。而白天,更为上课打瞌睡而着急。因为要补夜里的觉,白天的课堂就成了睡觉的主战场。我从早上就开始撑,撑到上午第三节课时,黑板上的字就会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像坚守阵地一样,我努力用手托住耷拉的脑袋。但在无比强大的睡意攻击下,我的防线不堪一击。

我的屡教不改激怒了白老师,她把我带到了办公室。她把我的检查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向钢丝纸篓。她没有扔进去,她会音乐不会投篮,她是学校宣传队的指导老师。纸团滚到了我的脚下,我把它捡了起来。我不能再把它交给老师,而是看了一眼纸篓。不用瞄,我手指轻轻一弹,纸团应声落网。

住手!给我老实站好!白老师拍了一下桌子,她不敢用劲,桌上有一块漂亮的玻璃板。但她很生气,高高的胸部一起一伏。我知道她对我的检查不满意,我感到愧疚。但我无法帮她,因为没有人能够帮我。我需要床,一张自己的床,这是在我检查中写了一百遍的理由。没有它,我晚上就睡不好,我就会在课堂上睡。

我在学校的不良表现传到了家里,爸爸很没有面子。他在中学里当老师,还是一个教导主任。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不能接受吴老师的孩子会成为一个后进生。但他气归气,却没有对我大打出手。他毕竟大学毕业,懂得以教育为主。

他问我,你确定自己在学校的表现,就是因为一张床吗?

我毫不迟疑点了点头。

妈妈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床怎么了?两个人就不能一起睡了,好多人家还三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呢!

我不理她,她骗了我。我想,一个骗子凭什么理直气壮?

这个晚上妈妈做出了妥协,她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筒。钻进属于自己的被子里,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这样的敷衍了事与预期的目标相差甚远,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在熄灯之后我睁着眼睛注视着黑乎乎的屋顶,我使劲地看,想让自己的目光穿透它。我想一眼看到未来,这样就可以知道没有床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迷迷糊糊中,通向未来的路被一条大河挡住。这一条河和穿城而过的河流很像,只是没有桥。我沿着河流奔跑,这河上一共有五座桥,我不相信它们都能藏起来。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我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天慢慢亮了起来,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意外地发现,河里的水又清又浅,浅的恐怕连松鼠都能趟过去。

我倍感振奋,脱下裤子立即下水,很快就趟过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到岸上了,前进的脚却突然踏空,我的身体立即被吸入水中。在我爆发出叫喊时,一股暖流从我体内奔涌而出!

全家人都被我吵醒了。灯亮了。我尿床了。

你都多大了,还尿床?我妈气不打一处来,上来就要拧我耳朵。姐姐护住我,冷静地说,妈,你打他有什么用,该尿的都尿了。

尿了,也要留个记性。你看,新换的被子全都湿了,你今天别想睡了!妈妈恶狠狠地凶我。

这个夜里,姐姐收留了我。

这个夜里,是我来家后睡得最香的一次。

第二天当我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教室时,金铭春傻了,睁大的眼睛像牛一样。史无前例,这一天我没有在课堂上打瞌睡。更让同学们震惊的是,白老师提出的问题别人答非所问,我却答对了。下午发下来的语文作业本上,白老师给我批了一个大大的“好”字。

好花不常在,我的反常表现昙花一现。

我依旧在白天里昏昏欲睡,我的睡姿渐渐成为课堂一景。我能够用双手举起课本,挡住老师的視线,掩护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慢慢地,我甚至可以端坐着沉浸在梦乡。别人难以判定我是睡是醒,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似睡非睡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教室外的鸟鸣渐渐稀疏。染上秋色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校园里已是金黄一片。我在课堂上的睡觉本领百炼成钢,更加炉火纯青。

期中考试结束后,大家等待公布成绩。白老师踩着脚踏琴,两只手灵巧地敲击键盘。琴声在班上无拘无束的回荡,这是揭开谜底的前奏。同学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与好奇。大家的目光瞄来瞄去,盯上了几个尖子生,猜测谁会夺得总分第一。

我一动不动地假装看着黑板,上面没有一个字。我感到很多同学把目光投向了我,他们不怀好意。我的身上寄托着他们的另一种期待,他们要看一个瞌睡虫的笑话。他们在心里给我打着分,甚至认为我可能会得零分,吃一个鸭蛋。如果一个整天睡觉的学生不得鸭蛋,不就等于饶恕了一个坏人?

一曲终了,白老师神色庄重站上讲台。她嗓音出众,语调悠扬地宣布成绩。不一会,她念到了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可能没有想到,很多同学也不会想到,我的成绩竟然中等偏上。在五十六名同学中我名列第二十二名,这样的结果让全班发出了“嗡”的一声感叹。

课堂一片寂静,我让不少同学失望了。

一次考试,改变了全班同学对我的印象。从睡觉怪人到睡觉奇人,同学们不再简单地把我当作一个笑话。他们观察我入睡后的种种表现,谈论我似睡非睡的偷学本领。更有同学认为我是装睡的大尾巴狼,一个彻头彻尾的小骗子,竟然让那么多人蒙在鼓里。

关于我的议论,从班上传到校园,又从校园传到家里。对我的期中成绩,家里人都不满意,尤其是我妈。她是一个常常站在舞台中心的人,一个听惯别人掌声的人,一个习惯姐姐哥哥名列前茅的人,她怎么可能忍受我带来的奇耻大辱。

你还是不是家里的孩子,拿这个分数还好意思回家?

我不吱声。

你不要以为你丢的是你一个人的脸,你丢的是全家人的脸!说完这话,她的目光扫了一眼饭桌上所有的人。

大家都不吱声。

这饭没法吃了!妈妈把饭碗向前一推,不满地向爸爸发火。你还是当老师的,也不管管他,他好歹是你们吴家人!

床,还是因为床吧?爸爸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两间房子已经隔成了四个小间,没法再隔了是不是?

是的,我说。我对爸爸的话从来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他讲理。

说这些有什么用?妈妈愤愤地说。我就不相信,两个人睡在一起就一定考不好。那吴经怎么考的,人家全年级第三名!

要不你来?爸爸将了她一军。看她捧起了碗,继续对我说,办法倒有一个,就是有点麻烦。

我不怕!我不知道爸爸是在欲擒故纵,立即中了他圈套。

不怕就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3

爸爸给我安排了一张床,一张单独属于我的床。

按理说我应该感谢爸爸,毕竟是他拿了主意。但我高兴不起来,这个解决方案终归有点不伦不类。我觉得此时的处境,好比哑巴吃黄连。我有苦说不出,不知道该怎样向要好的同学来介绍这张床。我总不能对金铭春说,我有床了,它就搭在修鞋铺子里面。真好玩,它是一张活动床,晚上铺早上拆。

通过床的安排,我基本上认识到,爸爸他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刁德一。

他是典型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对我们姐弟三人作出了细致的分工。他鼓励我们自力更生,不要指望父母插手。一早一晚,我和哥哥每天负责搭床收床,姐姐负责收拾铺盖卷。尽管这样很麻烦,尽管我睡在修鞋铺子的怪味里,但我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爸爸早就打了预防针,说要向人家杜祥学习,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自己。

杜祥是对门杜家抱养的儿子,我叫他祥子哥。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看到他每天都要临时搭铺。他家小,只能放一张床,实在放不下另一张了。他都上初一了,总不能跟养父母挤在同一张床上吧。随着我的加入,他的日子不再孤单。我们两张床一前一后,我和他在梦中并驾齐驱。白天这里是修鞋铺,晚上成了我們的卧室。

从长凳和床板的准备,到床摆放的位置,爸爸早就胸有成竹。以后我才想明白,他早就留了这么一手。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我睡得心服口服。他把选择权交给我的同时,也教了我一个道理——追求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必不可少的一张床,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睡在自家大门的外面,这是我自找的结果。我谢绝了哥哥的客气谦让,我不会答应让他睡在堂屋。虽然我不是班长,但我也不能表现出太低的觉悟。我要像祥子哥那样,乐观地对待这一切。我要带着笑容入睡,我希望好的心情可以伴我一觉到天明。

自从我的床和杜祥的床搭在一起,共同的命运把我们两家联系到一起。围绕住房,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正悄悄进行。我家和杜家,联手发起了这场持久战。两个叱咤风云的女人,我的妈妈和杜祥的妈妈,开始了亲密的合作。

杜祥的妈妈姓苏,我平常叫她苏妈妈,背地里别人都叫她“一口酥”。

只要生活在城关镇,你就不可能绕开一口酥。她不是卖糕点的,她是卖鱼的。老街唯一的鱼行里,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掌秤权。无论买鱼的还是卖鱼的,都要经过她这一关。她右手提起秤毫,左手挪动秤砣的吊线,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绝的是报价,她从不读出斤两,而是直接报出价格。

价格永远掌握在她的口中,没有人可以挑战她的权威。如果有人胆敢质疑,她立即把鱼倒进鱼筐,然后朗声叫道,来,下一个!

如果说苏妈妈称雄在生活现场,那么我妈妈则是活跃在高高的舞台。我妈最深入人心的形象是阿庆嫂,她经常在台上扮演这个开茶馆的女人。很多人都知道她是阿庆嫂,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名叫周毓英。

一个是称霸鱼行的一口酥,一个是开茶馆的阿庆嫂。两个不寻常的女人,为了同一个目标,结成了战斗同盟。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把鞋匠铺子的主人赶出去。

在这一场特殊的战斗中,爸爸一直躲在暗处。阿庆嫂的任务是支起八仙桌,凭一张嘴造势。一口酥的武器离不开一杆秤,利用鱼引实权派上钩。我爸爸从不抛头露面,在我看来都是他在出谋划策。只要有了风吹草动,阿庆嫂回来就会向刁德一汇报。

别看阿庆嫂风风火火的,拿主意的都是刁德一。我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在钻进被子之前,得意洋洋地向祥子哥发表我的见解。

祥子哥正在洗脸,他露出湿漉漉的脸问,那我妈是谁?

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总之,她和我妈是一伙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两家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人终于上门了。这天修鞋铺一开张,有两个人就找上门。让师傅们失望的是,他们不是来修鞋的。让我和祥子哥高兴的是,他们是房管所派来的。他们是公家人,手上捧着比铁饼还大的皮尺盒,包里面还装着表格本。

我从家里找出了雪峰牌香烟,祥子哥给他们泡好了茶。我们俩屁颠屁颠的,围着他们像两条哈巴狗。他们见怪不怪,公事公办地四处察看。年纪大的那位对年轻的说,这个房子是有点奇怪。皮匠杨爷爷在一旁插话说,房子本身没什么奇怪的,是你们分得奇怪。

他的话像小锥子,听起来有点扎耳。杨爷爷拍拍腿,从马扎上站了起来。他走到大街上,指点着杜家、鞋铺、我家四间屋子,像一个历史老人在交代来龙去脉。这四间房子原来本为一体,都是清一色的门面房。我家住的地方是两间商铺,杜家的那一间则是账房。连接两边的鞋铺子,原本有两个功能,后门关上时会客,后门打开就是通向后院的通道。

这么一说我总算搞明白了,我的家为什么这么古怪。无论是我家和杜家,初来者一般都摸不着门。为什么呀,就因为我们两家的门不是对着大街开的。大门都不朝南,一东一西都开在修鞋铺里。鞋匠铺就像两家共同的堂屋,里面藏着两个家庭。难怪爸爸说,如果是解放前,我家最适合做秘密联络点,就像阿庆嫂的茶馆一样。

真相大白之后,我对杨爷爷另眼相看。越看越觉得他不简单,不像一个普通的鞋匠。

平日里他对人友善,从不倚老卖老。他不吸烟,喝茶。工余时他手握一把紫砂茶壶,不时地慢慢呷上一口。他的壶很袖珍,一掌可握,和他的身材很般配。壶经多年的摩挲,发出细腻的光泽。他的眼睛也很有光泽,不因为年老而浑浊。

杨爷爷每天从事的工作,大多是钉鞋掌,换鞋底。但他爱学习,听收音机,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我慢慢和他走近,我喜欢和他吹牛。傍晚放学回到家时,鞋店里没有什么顾客。杨爷爷一般会坐在鞋铺对面的树下,翻看刚刚到手的报纸。

一把茶壶一张报纸,构成了他一天中最惬意的工余时光。毫无疑问,他手中拿的是《参考消息》。整个修鞋铺,只有他一人看这份报纸。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凑上前去,要么和他一起看,要么天南海北地乱扯一气。

我们一老一少坐在小皮扎上促膝谈心,很快成为街头一景。

认真说来,杨爷爷并不是我谈话的首選。我最初选定的对象,是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这是一个由清一色教师组成的谈话圈,有时也会在我家聚会。谈话深入时,他们会低声交流一些小道消息。这种时候我可以选择在一侧默默旁听,而一旦忍不住插话,就会引来轻斥或哄笑。

相比之下,杨爷爷是一个完美的对话者。他有足够的耐心,能够倾听我的表达,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和我交流。尽管我们之间的年纪相差有六十岁,但并不影响我们相谈甚欢。起初的话题都是由报纸上大事引起,谈着谈着就会落到眼皮底下的房子。

房子测量都几个星期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一次次地问杨爷爷,鞋铺有没有要搬的意思?

我们也想搬,谁也不想耽误你们两家。杨爷爷苦笑,冤有头债有主,找我们没用。房子都属公,搬不搬,只有房管所说了算。

那房管所能帮我们吗?

他不占理,欠着你们两家的老房子。杨爷爷压低了声音,现在有政策,公家占的房子要么还,要么补。只要盯得紧,不怕他不松口。

只要我和杨爷爷一谈到房子,祥子哥十有八九会凑上来。他的耳朵像毛驴一样竖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当然比我更关心房子的进展,他没有任何退路。我知道他怕的不是麻烦,而是鸡飞蛋打。我们两家已经达成君子协议,房子要回来一家一半。对我们两个人来说,这意味将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叶纷纷飘零的深秋,房管所终于有了动作。只不过动的不是鞋铺子,而是后面的院子。这一次的调房,终于让我看到了一丝曙光。妈妈也高兴,一连几天在家里哼起了《沙家浜》的唱段——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4

行驶在深秋的路上,我没有想到会有一张特别的床在等着我。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车子飞快地离开县城。这是我回归家庭之后的第一次“外交”活动,我要去参加大表哥的婚礼。大表哥是大姑的长子,在同辈的兄弟姐妹中,他的婚礼打响了第一枪。我的爸妈当然不可能缺席,他们决定带我一起参加。妈妈给我换上了崭新的外套,一件带拉链的夹克衫。

我和爸妈一起来到车站,和二姑会合。老远我就看到了表哥顾家亮,他骑跨在自行车上,脚上的一双大白篮十分醒目。他是中学篮球队的主力,经常在灯光球场打比赛。我看过他在场上的表演,一手投篮的本领简直没人盖得了他。我平常很想跟他后面玩,可是他太大了。这时他问我愿不愿跟他一起走,我喜出望外,一骨碌地爬上了自行车的横梁。

随着车驶出县城,公路两边一下子宽敞起来。天灰蒙蒙的,光秃秃的田地里看不到什么人。风冷飕飕地从我的脸上吹过,我明显感到有点冷。亮子哥把车停了下去,让我坐到后座去。我试了几次却跳不上去,我为此感到害羞。他把我抱上去,让我骑跨在后座上。我搂着他的腰,感到暖和了许多。

从县城到大姑家有三十里,亮子哥问了不少话。我喜欢和他讲话,他问的话都能问到点子上。我们不知不觉说到了床,我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我从睡不着觉到睡到了鞋铺子里,除了尿床的事没说,其他的都和盘托出。在我一堆废话的陪伴下,我们进入了乡间小路。等到大姑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亮子哥郑重地对我说,晚上要给你安排一个任务,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到了以后就是吃,一个大屋子好几桌。我们小孩子属于赶马灯,吃完一拨再换新一拨。饭前饭后我见到了许多亲戚,大姑大姑父大伯大妈,还有一众表哥表姐堂兄堂姐。所有的亲戚中就数我的年纪最小,又是一张新面孔,大家把我呼来唤去只图一个开心。

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天却下起了雨。大人神情严肃地讨论,明天的婚礼雨会不会停止。大伯抱着袖珍收音机,专注地收听天气预报。爸爸指挥哥哥们在大门口垫上砖头石块。我跟着堂姐来到村头的草屋,看一头牛在吃草。我问堂姐牛怎么睡觉,是站着睡还是躺着睡,又问,哪里是牛睡觉的地方,地上就是它的床吗?

杨爷爷告诉过我,我们住的地方过去是大户人家。临街的四间门面,通着后面的院子。院子两边是厢房,后面还有正房。后面的住户要上街,穿过鞋铺一抬脚就到了。如果从后街绕,就要多走十分钟的路。

俗话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在瘦猴子来之前,大家回家晚了宁可绕路,都不会大半夜的选择打门。一是体谅杜祥,二是也不愿得罪一口酥,毕竟生活中还要吃鱼。可是瘦猴子带了坏头之后,别人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以至于到了夜里,门竟然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就算祥子哥能忍,一口酥她也不是一个吃亏的主。

先礼后兵,她找到了我爸。她说吴老师,你要写一个安民告示。

家里有一个小黑板,爸爸拿起粉笔写了一句话——时间约好九点半,过了钟点走后门。趁着街上人多,一口酥亲自把黑板挂了出去。对着满大街的人撂下一句话,远亲不如近邻。我姓苏的请大家帮个忙,今后晚上九点半以后,各位请高抬贵手!祥子他虽说是我抱来的,那也不能让他睡不好觉是不是?

牌子挂了几天,果然再也没人无事生非。还是一口酥厉害,连我妈都暗暗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等我们放松警惕之后,这天夜里又出现了敲门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有耐心,大有不开此门不罢休之势。

瘦猴子又来了,我和祥子低声嘀咕,这狗东西怎么来得这样晚?祥子哥不敢私自开门,因为一口酥有过交代,今后由她迎战瘦猴子。

里屋的灯亮了,一口酥应声而出。她头发蓬松,内衣内裤的外面披着一件空荡荡的外衣。只见她一脸怒色慢慢走到门口,猛地一下打开了门。随着一阵寒气逼人的冷风袭来,门里门外的人都有些吃惊。来人不是瘦猴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妇。

一口酥虎着脸问,都什么时候了,没看到黑板上的字吗?

看到了,女人怯怯地回答。要是没有黑板,我还真怕敲错了人家。

这算是什么事,我的祥子哥不解,这个奇怪的女人究竟在说什么?

哼,一口酥冷笑了一声,我倒是小看这个瘦猴子了。她从门口取下黑板,我们凑上去一看,原来有人把安民告示改了。字写得很周正,也是一句顺口溜,叫作“修钟修表修眼镜,半夜上门更便宜。”

瘦猴子的聪明,很快迎来了一口酥的无情反击。一个夜里,当他故伎重演再敲大门时,一盆洗脚水劈头盖脸地迎头浇上。我和祥子哥知道,一口酥的洗脚水已经连续准备了好几天,就怕这个瘦猴子不上门呢。

瘦猴子气得哇哇大叫,一口酥却不急不躁地又补了一刀。

记好了,她说。下一次,迎接你的是马桶。

一口酥的果断出手,狠狠打击了瘦猴子的歪风邪气,在我们两家激起了一片叫好声。为褒奖她的英勇行为,我妈托人帮她买了一块紧俏的钟山牌手表。这块表戴在一口酥的手腕上,很快成为鱼行的一大亮点。她的眼光更加锐利,动作更加麻利,一口价的声名更加熠熠生辉。

瘦猴子不甘心失败,他的捣乱还在继续。他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作对,却躲在背后做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白天的鞋铺一切如常,到了夜晚大门之外却是不得消停。有时是小孩子敲门捣乱,有时门外会拴上一只小狗,发出无家可归的凄婉叫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口酥一时也无从还击。

这天晚上又有人敲门,三下轻三下重。暗号对上了,我知道是姐姐回来了。我已经洗好了脸泡好了脚,却没有上床。她晚上去学校排练节目,我一直在等她回来。她带着一身冷气进了门,在我的床前站了一会。然后拍拍我的头,说过一小会过来找我。

我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估计还是检查我的作业。我找出了作业本,掀开了里屋隔间的门帘。姐姐果然坐在桌前,在灯光下皱着眉头。我怯生生地递上作业本,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她说我今天不看你作业,我要问你话。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不敢大声喘气。她让我坐下,我迟疑了一会屁股才在床沿上落下。她的床无比整洁,平常从不让别人碰。

参加婚礼时,听说你和堂姐睡在一起,睡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

我记得,你以前跟姨妈跟表姐都睡得很好,怎么就跟吴经不能睡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上次在我的床上,睡得怎么样?

我睡得也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当然睡得好,还打呼了。姐姐笑了起来。我现在发现你的毛病了,你就是不能和男孩子睡。只要跟女的睡,你什么事都没有。

姐姐的话提醒了我,好像我真的就有这个毛病。还是姐姐聪明,她都看出来了,我却还在糊里糊涂。

从今天开始,你跟我睡。姐姐笑着说,这里可以让你一直住下去,直到你有自己的床,怎么样?

她的笑来由不明,让我心生警惕。难道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在揣测她是不是在说反话。我猜不出她的心思,也不开口,总之不能招惹她。姐姐很满意我的局促不安,她站起来刮了我一下鼻子,然后动作麻利地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筒。

你睡里面,靠着墙。她说。

我心里一阵激动,正要脱衣服,却被她阻止了。

别急,你要答应我三件事。她说。

她把纸和笔推给了我,你要做到以下三条。一是睡前洗干净,二是不准尿床,三是不准在学校调皮。如果你保证做到,就签上自己的名字。记住了,我没有逼你,你是自愿的。如果有一条做不到,哼,你知道是什么结果。

毫不迟疑,我写好了保证书,然后交到姐姐的手里。

姐姐接过去看了看,很有成就感。她用图钉把它钉在墙上,排在课程表的下方。

和她一手娟秀的字一比,我的字丑得像蜘蛛一样难看。此时我感到自卑,虽然我们是姐弟,但她在学校好比一朵最引人注目的鲜花,而我基本上是一堆狗屎。此刻她和我即便在一张床上躺着,那也等于是一朵鲜花开在狗屎边。

6

跟着姐姐睡,让我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我不是必须独霸一张床,只是我不能跟男的在一起睡。姐姐收留了我,无异于药到病除。

我想爱清洁的姐姐能这么帮我,这么宽容地让我睡在她的床上,主要还要因为她要强。她表现那么出色,从来都不会接受平庸二字。她學习好,懂文艺,还会做家务,好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和她在一起,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她经常抱着收音机,跟着后面叽里咕噜地学外国话。对此我感到吃惊,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我怕她想当特务,但她又不像电影中女特务那样妖艳。她天生就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我这样告诉自己。她把我安排在身边,是不想让弟弟做一个提不起来的猪大肠。

从我懂得自己比别人傻的时候,我就热爱学习。现在睡眠有了保证,听起课来我全神贯注。我有一百个理由表现好,没有一个理由当差生。早晨一睁开眼晚上闭眼前,我都能看到自己写下的保证书。我是教师家庭中的一员,爸爸又是一个大学生。我可能比姐姐哥哥笨,那笨鸟也该好好地飞。

我的努力和进步,老师和同学都能看得到。虽然我没有金铭春那样抢眼,但白老师说我有一股后劲。金铭春很高兴我在追赶着他,他想知道原因。我支支吾吾,我不想说现在睡在姐姐床上,我觉得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太光彩。我也不想对他隐瞒,于是就说自己掌握睡觉的秘诀了。

我很满意我的策略,既守住了秘密,又没有欺骗朋友。

我和金铭春来往越来越多,简直就是形影不离。他当了班干部,我也做了小组长,我们经常成双入对地进入白老师的视野。有一次交完了作业本,白老师心血来潮地留下了我们。她问金铭春会不会跳新疆舞,金铭春当即就做了扭头摆手的动作。白老师说就是你了,本来我还发愁呢。

白老师的一句话,就把金铭春选进了学校宣传队。看到我傻乎乎地站在一边,她爱心爆发,说吴墨你也来吧,我就不信就找不到适合你的位置。

金铭春和我双双进入了宣传队,他是主角,我是配角。他参加的节目是《火车向着韶山跑》,在节目中他又唱又跳。我参加的是一个纯粹的舞蹈,叫作《摘棉舞》。舞蹈中的摘棉花摘得很花哨,一会把腰弯得很低一会把手伸得很远。我跳不好,大家都说我动作不协调,跟别人跳不到一块。

我被换下来了,白老师让我不要灰心。我含泪接受了这个结果,我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老师们也不忍心让我离开,她们说我毕竟很认真。她们只是不解,为什么我妈的文艺细胞给了吴瑚却没有匀一点给我,难道是传女不传男?

本以为在宣传队能够见到姐姐,但我们根本不在一起练。姐姐吃的是小灶,她参加的节目不用选拔,直接参加县里的会演,说不定还能演到市里去。晚上睡在床上,我问姐姐演的是什么。姐姐说元旦演出时,你就能看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元旦演出,我被安排在后台打杂。我无所事事,基本上是一个多余的人。透过幕布,我看到台下的同学黑压压的一片。后台却一片忙碌,即将上场的同学打扮得花花绿绿。我看到了画上两撮小胡子的金铭春,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小伙子。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我没有看到姐姐吴瑚是一个什么样子。

演出就要开始了,哥哥吴经把我叫了出去。床来了!他告诉了我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我们毫不迟疑,撒腿就往家跑。远远就看见一辆三轮车停在家门口,表哥顾家亮同时进入我的眼帘。我的表哥送来了属于我的床,一张上下铺的双人床。他的身旁还有两个高大的同伴,和表哥一样脚穿大白篮。他们从车上卸下了几个铁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床装起来了。

床不是很新,但非常结实。表哥使劲地摇了摇,它稳如泰山顶上一棵松。我激动地要睡上铺,哥哥不答应,说你太小,爬上爬下的,摔下来怎么办?我说不可能,我睡觉时也很警觉。表哥说,你们别吵,谁成绩好谁睡上铺。

一锤定音,哥哥睡了上铺。尽管如此,我也没有什么不快。我终于有了自己单独的床,我可以大声地告诉金铭春,我有了一张自己的床。这个晚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迎来元旦,开始新的一年。唯一的遗憾,我与姐姐的表演失之交臂。

新床给我和我的全家带来了好运气。

白老师知人善任,为我在宣传队安排了一个新角色。新排的独幕剧里,要我扮演一个爱睡觉的小淘气。接到这个任务我很有自信,别的不行,课堂上睡觉我一定能演好。我不用多教,很快进入了角色。我能把各种睡觉姿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我的表演赢得了“奶奶”和“哥哥”的一致好评。

演我“奶奶”的叫倪云,她在学校几乎和姐姐齐名。宣传队里的人都说,她这个人很挑剔。又说幸亏有吴瑚压她一头,要不然她的尾巴就翘上天了。我没有看到她的尾巴,我只看到她演得很认真。她化妆以后很像一个老太,走路和说话的样子都像。甚至有的时候,她会让我产生和外婆在一起的错觉。

再一个好消息,就是鞋铺子铁定要搬到南街去。空出来的堂屋,房管所决定我们两家各得一半。我妈和一口酥大获全胜,祥子高兴得成天合不拢嘴。我家也关起门来搞小庆祝,妈妈主动给爸爸斟上了酒。爸爸只小咪了一口,说现在庆祝胜利还为时过早。

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爸爸接着说,只有房子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叫算数。

妈妈说,你把话说清楚,别像刁德一那样阴阳怪气的。

爸爸笑了笑说,你们别忘记了,后面还住着一个猴子呢。县城就這么一点大,那么多住户谁还没有一点关系,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路被堵上?

那怎么办?我们都停下了筷子。

怎么办?爸爸云淡风轻,还是古人说的好,风物长宜放眼量。

事实证明,爸爸不愧是一个老狐狸。本来说好春节前就搬的鞋铺,还是雷打不动照常开张。一口酥打探到了,房管所遇到麻烦,后面的住户联名写了人民来信。她找到了我妈,咬牙切齿地说,就是那个瘦猴子掇弄的,害得我们现在骑虎难下。

计划没有变化快,关于房子的分配很快有了新的说法。房管所征求意见的方案,被爸爸不幸言中。三一三十一,修鞋铺子一分为三:正中间留一个通道,两边分属两家。说的是征求意见,其实就是最后通牒。房管所的人说了,只要大家签字画押,春节前保证一切就绪。

如果不呢?姐姐歪着头问。

没有如果,妈妈说。白纸黑字写着,“如有异议,暂时维持原样”。

这个暂时是什么意思,一个月还是一年?一口酥找到我爸,说吴老师你水平高,给我们解释解释。我爸爸摇摇手,说这和水瓶茶杯没任何关系。这不是解释题,这是一道选择题。好比一只鸭子,本来我们一人一半。现在呢,又有一个人过来一起分。你同意分,就会感到吃亏委屈。你若不同意,就可能连汤都喝不到。

照你这么说,我要不同意,这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

这要看鸭子到底有没有熟。

吴老师,你不要跟我打哑谜。我就问你一句话,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一口酥急了。

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爸爸的回答,让所有的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看我们能不能下决心。

能!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通道让他留。这个房子,我们家不要,全部归你家!

爸爸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里。

爸爸语惊四座,一口酥却变得语无伦次。她急忙辩解,吴老师,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给我一句实话,你愿不愿意?

我,我……一口酥支吾了一会,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也做点牺牲?爸爸步步为营。

一口酥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把鱼行让出一间来,它是我家的老房子。爸爸终于摊出了底牌。

7

寒假放假了,我和金铭春一起拿了成绩单。他考了全班第一名,我正好是第十名。白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们,说他一直学习扎实,说我有进步。乐得我们屁颠颠地跟在白老师的后面,把班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直到锁上门,我们把钥匙交到老师的手里。

我们一起来到金铭春的家,他的舅舅打开了门。我感觉他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他的病基本上养好了,他说到了春天就可以归队了。他把我们两个的成绩单看了看,说了一句还不错就还给了我们。

我说金铭春考了全班第一,我大声地提醒他。他舅笑了笑说,读书的关键是要弄懂,不见得非得争什么第一第二。

他舅舅的话我听了不太服气,我觉得他这个人不太上进。他也不跟我解释,带我们到他屋里看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奇形怪状,排列整齐地摆满了一个书橱。有的里面发出金灿灿的光,有的像一把剑直插云天。还有一种蓝色的半球体,里面包着一块块蓝色玻璃,让我连声发出赞叹。

金铭春笑了,说这不是玻璃,而是水晶。

东海龙王就住在这样的水晶宫里吧?我想起了《西游记》。

你看过《西游记》?他舅舅问我。

我点点头,我看出他舅舅很高兴。我没说自己只看过一本,还是残缺不全的。

那你说说,这些石头是什么?他好像对我产生了兴趣。

我用目光向金铭春求援,谁知他根本不睬我。我想了想,硬着头皮回答说,它们一定是不普通的石头,它们是石头中的优秀份子。

他舅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对的。这些都是矿石,它们是岩石中的精华。它们一直埋在地下,已經好几千万年了。如果把大地比成书,它们就是书里面最美的文字。对我们搞地质的来说,你不仅要认识不同的岩石,更要善于从里面找到最有价值的线索。这样才可能从成千上万的石头中,把它们发掘出来。

这个上午,我们面对一群石头说话。我听到了许多石头的故事,我似懂非懂。带着对地质工程师的崇拜,我离开了金铭春的家。我随身带着两件礼物。两盒刚刚从新疆寄来的一级葡萄干,和一块紫色的水晶石。

回家以后,我把水晶石送给了姐姐,把葡萄干全部上缴给家里。姐姐拿到水晶石,用一块绸布把它擦得亮晶晶的。她又对着太阳光,仔细地照了好半天。我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我为姐姐高兴而兴奋。只见姐姐打开了一个装雪花膏的空瓶子,把它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姐姐长长地伸出胳膊。她像跳舞一样把身体打开,一脸陶醉的样子。她的姿态很好看,她的陶醉也感染了我。就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姐姐紧紧地搂住我,嘴巴一个劲地往我脸上亲,连声说,吴墨你真好!下午就带你到二姑家去。

姐姐带我进了县委会大院,我们一起住进了二姑家。

二姑家在新城区,我喜欢这里。这里又大又安静,有院子还有自来水。二姑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姑夫很喜欢姐姐。家里一个表哥当兵去了,空下来的房子长期给姐姐留着。亮子哥一般都在家,每一次他都会带我一起上球场。家里有一个崭新的篮球,我可以一个人抱着它,在球场上拍来拍去。姐姐喜欢喂金鱼,她给每一条鱼都取了一个名字。

晚上吃饭的时候,奶奶问老房子怎么样了。姑父说听说差不多了,春节后就能搬进去了。奶奶很满意,倒了一杯酒说,你这个县太爷,总算给家里落实了政策。姑父笑着说,这事是你儿子办的,我可不敢贪功。

回到房间里,姐姐和我都不想睡。我们兴奋地谈论房子,憧憬面貌一新的生活。

眼看胜利在望,我们重温起了鞋铺争夺战。我说当时爸爸说不要房子,我真以为家里面出了一个活雷锋。姐姐说我知道他话中有话,却不知道他将了一口酥一军。你一言我一语,我们回味起爸爸出手的情景。姐姐最后说,一口酥管着一个镇子上的鱼,没想到还是像鱼一样,上了爸爸的钩。

从县委会大院回来城关镇的家,我们惊讶地发现,修鞋铺竟然搬走了。

空出来的宽大堂屋,围着兴高采烈的两家人。只有祥子哥一个人,用一双冻疮红肿的手在劳动。他利索地在洒水扫地,大家看着他,像地主看着长工劳动。我不想做地主的小崽子,抄起铁棍和铁环出了门,加入了大街上的滚铁环游戏。这个下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感觉自己像搬出修鞋铺的房子一样,身子有点空落落的。

迎着河畔弥漫开的暮色,我和铁环一起脱离了比赛的队伍。滚动的铁环滚过卫东桥,把我带到了南街。铁环下了桥,向着东沿河街飞快地滚过去。我没有跟上去,而是任它慢慢地倒在水泥地上。

我的脚步停在拱形的石桥上,打量着一幢最醒目的建筑,矗立在老房子中间的阁楼。

缕缕淡蓝的炊烟正从它的四周升腾,一旦超过它的高度很快就会被风吹散。窗户的里面黑乎乎的,像是古代人的藏身之处。自从知道这里是老家后,我经常远远地观察着它。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却澎湃着一种冲动。

我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向着阁楼走去。一路上人来人往,大都是淘米洗菜的妇女,脚步中带着临近节日的充实与忙乱。沿街的门店前,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如平常地坐在门口,安安静静地在看报纸,仿佛门口的嘈杂和他无关。

杨爷爷的出现,让我料想到这里应该是修鞋铺的新址。虽然屋里有些乱,但杨爷爷安静得犹如石雕,让整个门铺变得安详。我从他的身边走过,我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平静。我家的老宅就在旁边,这让我感到一切如常。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继续自己的秘密使命。

鱼行的门虚掩着,我慢慢地把它推开。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我喜欢它的味道。我热爱江面上的风,它们夹杂着鱼的鲜活气息。我知道此时一口酥正站在空出來的堂屋里,像一个将军在检阅胜利的战场。而我则是一个侦察兵,已经来到了前沿阵地。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就能站到一条街的最高处。

屋子里一男一女在说话,他们的声音很低。我听到男人吃吃的笑声,和女人忸怩的轻呼。我并不关注大人的游戏,穿过了空空的房屋。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木头的楼梯,我不声不响地往上爬。

快爬到楼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上面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我愣在黑洞洞的楼梯口,没有想到上面还会有人。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在等着我,心怦怦乱跳。我下意识地就要落荒而逃,却又有一点不死心。我在回忆电影情节,如果侦察兵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一会我找到了答案,他们可能会观察一下敌情。

我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目光慢慢地扫过地板。我看到了一个背影,映衬在窗前的暮色中。她的一只手在翻动,做出各种好看的动作,像鸟在飞,又像是波浪在运动。我放下心来,慢慢地走上去。我不想惊动她,但我好奇。我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居然能变得这样情不自禁?

哦,原来是河。

我的声音把姐姐吓了一跳,她狠狠地刮了我一下鼻子。她说你怎么像一只猫,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把侦察兵比作猫我也能接受,一只猫总比一个鬼要好。我踮起脚尖,像猫一样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我们默默地看着窗户外面的世界。

我第一次发现,冬天的河流很瘦,好像睡不好的样子。我不喜欢它这样,我希望水能涨上来。爸爸忙的时候,我和哥哥经常会到河里抬水。冬天要走很多台阶,让我觉得水桶很重。哥哥在后面,他的肩上一定比我更重。我们镇上的人都靠这一条河,只有少数的单位和工厂自备了高高的水塔。

我恨不得现在就搬进来,姐姐说。你看每天早晨只要一醒,站在这里,就能看到这一条河。它就在你眼前流,一直流到长江去。姐姐越说越兴奋,连我听的都激动不已。

我能在这里住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姐姐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懂,这个阁楼呀,过去都是小姐住的。

姐姐懂得多,人也好,我不能跟她争。这么多年,除了一张自己的床,在家里我早已习惯了不争不抢。整个沿河路上只有这一间阁楼,要是我住了还真是配不上。但姐姐可以,如果发动全校投票让谁住,最后也一定是姐姐住。

姐姐看我不说话,转而莞尔一笑。她说你住一住当然可以,你不是经常跟我住吗?

我也笑了起来,我们离开了窗子,开始打量这个阁楼。姐姐用步子量来量去,然后说这里比我现在的房间大得多。我也看出来了,它的确很大。我们开始讨论,这个屋子怎么摆放。最重要的床,它的位置一定要好,其他的都好办。我不需要多动脑筋,有姐姐在,我只要对她的决定鼓掌就算是一致通过了。

我们又一次站在窗前,没想到天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了河流弯曲的样子。阁楼上的时间怎么这样快?我问姐姐。她笑了起来,从她的笑中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姐姐拉住我的手,我们摸着黑下了楼。大门早已从外面锁上了,我们站在鱼的腥气里。

怎么办?我有点慌。

爸爸一定能猜到我们在这里,姐姐镇定地说。

8

二月二,龙抬头,我家搬进了老房子。对于我的住处,爸爸给了两个选项。一个是院子一侧的厢房,另一个是临街的门面房。我没有犹豫,我当然选择住在门面房。这里离阁楼近,一转屁股就能爬上楼梯。爸爸摇着头说,讲你傻你还真傻呀,前面跟鱼行是隔壁。一大早就吵个不停,还有一股鱼腥味。

我昂着头说,我不怕!

你就是倔!妈妈说,你也不是属猫的。

我当然不属猫,我属龙。我看过《西游记》,鱼呀鳖呀还有虾兵蟹将都被龙领导。我既然是鱼的领导,我为什么要嫌弃它?就要像姐姐学习,她从来不嫌弃我。她支持我的选择,她说这是吴墨自己选的,就让他住下试试看。

全家各就各位,我们迅速地安顿起来。每个人都很高兴,就像是我们共同打了一个大胜仗。

新家应有尽有,不仅有阁楼,而且还有一个大院子。大院子套着一个小院子,比金铭春家的更大。一口老井已经清理干净,我和哥哥去河里抬水的日子一去不返。井的旁边,爸爸已经找人搭了一间厨房。它是我们单独的厨房,里面有一张小桌子。我们一家人可以在小桌子吃饭,正式一点的饭可以到屋里的大桌子吃。

妈妈爱干净,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继续清理。我们在搞爱国卫生运动,只有爸爸一动不动。妈妈不满意,她叉着腰说,你也不是新四军伤员,怎么就不伸一下手。爸爸不理她,他沉浸在少年往事的回忆中。

他对着院子指指点点,说这里曾经有一株高大的腊梅。过去一到这个时候,满院子里都是一股清香,又说这里有一株天竹,这里有一排竹子。他用手指,把我们引到了一个花花草草的世界里。姐姐被说得心动了,那我们也种一些吧。爸爸不动声色地问,你们可都有这个想法?

我们举手支持,我还举起了双手。哥哥笑我,你是赞成呢还是投降?爸爸看我们积极性很高,像布置作业那样,开始了具体分工。哥哥和我利用剩下的砖头和土,搭两个大花坛。全家一起上,一起动手挖坑植树。

妈妈当即反对,说县里的会演就要开始了,吴瑚她不能动。万一手弄破了,她还怎么跳舞。爸爸征求我们意见,说就由我们男丁来负责行不行?哥哥一口答应,他是班长一贯吃苦在前。我也心甘情愿,能为姐姐做事我从心里乐意。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爸爸其实是一个动员的高手。他常常不露痕迹,把你引导到他的圈套之中。他善于调动我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情,在不经意中实现他蓄谋已久的计划。别人都说我妈会表演,其实这完全是假象。我妈表演的智斗,是从剧本里学来的。爸爸不需要剧本,却一次次把我们玩得团团转。

这个早春,一项雄心勃勃的园林工程正在家中庭院展开。第一次参加这个宏大的工程,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为家中重要的一分子。为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我向哥哥提出由我一人负责一个花坛。哥哥没有讽刺我,他痛快地答应了。但他一直按兵不动,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画来画去。而我早已披星戴月,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花坛铺上了好几层砖头,但看上去歪歪扭扭。哥哥的不同,虽然才铺了一两层,却是笔直笔直的。我發现他的诀窍是用一根绳子做参照,一头用钉子钉在墙上,另一头用木棍插在地里。真是不比不知道,我直接就把自己丑陋的花坛一脚踢翻。

躺到床上的我恨铁不成钢,我想我连铁都算不上。别看我考到了第十名,我和哥哥的差距至少十万八千里。他干事动脑筋,所有人都夸他有板有眼。可我就是一个猪脑子,连几块砖头都砌不正。

就在我的工程遇到技术瓶颈的时候,金铭春伸出了友谊之手。我奇怪他有如神兵天降,却不知道他是哥哥暗地里为我找来的帮手。我们重起炉灶,从基础工作做起。学着哥哥的样子,画线,拉绳,对准,砌砖。我有蛮劲不怕出力,他脑子灵活善于总结。我们取长补短,悄悄地和哥哥展开了一场竞赛。

在做瓦匠活的间隙,我们经常爬上阁楼。姐姐的阁楼一般人都不准靠近,金铭春是一个例外。他手勤嘴甜,一声声姐姐叫得如鱼得水,仿佛吴瑚就是他亲姐姐。再说他人又充满热情,所以家里人都喜欢他。只要我们一站在阁楼窗前,面对大河就会有说不完的话。

金铭春说这一条河代表老城的灵气,过去城里的八景四景都是因河而生。我指着卫东桥说,听说这座桥就是一景,叫作“长桥半月”。我们都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子,只是听说一年中的某一天半夜,桥的两侧河水同时会映出半个月亮。我们展开讨论,它到底是哪一天。我们伸手拉勾,达成了不看就是小狗的约定。

在我们目光的注视里,河畔的柳树开始发芽,细细的枝条在窗前摇摆。院子里花坛已经完工,树坑中残留着早春的雨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一群中学生涌进了我家的院子。他们带着铁锹,押送着挺拔的树苗和各种各样的花草。他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劳动,把我家的植树种花工程推向了高潮。

春风吹拂的时候,县里的文艺会演拉开帷幕。这是我家的重要节日,一个家里有三人登台。演出在县电影院里举行,妈妈打头炮,还是阿庆嫂。我有些遗憾,在后台我只能见到她的背面和侧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很好奇她面对真正的刁德一时会是什么样子。接下来姐姐就要上场了,我悄悄地溜到了台下。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姐姐的声音响了起来。姐姐人还没上舞台,声音已经回荡在影院里。台上的演员摆出了造型,迎接着姐姐上场。姐姐是领唱,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裙来到舞台中央。台上群星拱月,围着姐姐载歌载舞。姐姐身体轻盈地边舞边唱,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

我在台下激动地看着姐姐,我把头伸得老长,我想让姐姐发现我。我感觉姐姐的目光扫到了我,她神采飞扬地笑。姐姐始终带着笑意,她面对着所有的观众。我只不过注视她的观众中的一员,我的掌声淹没在一片掌声之中。

我的手掌拍得通红,回到了后台。“奶奶”倪云一看到我,就把脸拉下了。你是猪脑子呀,现在还到处跑?她毫不留情地训斥我。我有点不服气,虽然我知道自己是猪脑子,但是我不需要她来说。连姐姐都不这么说,她又凭什么,还真把自己当成奶奶了。我带着情绪上了场,我的态度有一点吊儿郎当。

没想到歪打正着,我的情绪正符合小淘气的定位。台下的观众不时爆发出笑声,表示出对我的肯定。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演得这样带劲,简直就是超水平发挥。我在一片掌声中到了后台,一贯骄傲的白老师居然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她狠狠地进行着表扬与自我表扬。

在我这个小淘气的名声外传之时,姐姐和“奶奶”的竞争已经到了临门一脚。同学都传开了,说外国语学校要在我们学校招一个人。现在大局已定,吴瑚和倪云两人二选一。金铭春兴冲冲地对我说,倪云怎么能跟姐姐比。姐姐会讲外国话,只要她一张嘴,就把倪云比趴下了。

别姐姐姐姐叫得这么顺口,她是我姐姐!我气呼呼地说。

我气的不是金铭春,我气的是我的亲姐姐。大家都知道的事,连倪云都让我下不了台了,可我竟然毫不知情。别人拿我当傻子就算了,难道姐姐也把我当成白痴。我越想越气,回家就上了阁楼。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必须让姐姐给我说清楚。

9

谁也没有想到,姐姐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她不战自败,主动举起了白旗。

倪云成为唯一的人选,她在学校的呼声一下子超过了姐姐。她走在校园里的台阶上,一路被羡慕的目光护送着。我和金铭春也在看她,我们站在坡地的树林间。她这个样子,好像是走向联合国。我们说着她的坏话,以此表达内心的不平。倪云也看到了我们,她远远地朝我笑,她笑着朝我们走来。

她来到我们身边,用奶奶般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文具盒,一把塞到我的手里。我感觉她像是要收买我,不想接过来。拿着,听话!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长辈一般不容置疑的口气。我不敢和她对抗,她身上依然散发着“奶奶”的威仪。

那,你干吗要给我东西呀?我本想说你应该给姐姐,但我做不了姐姐的主。

该给的,我自然会给。我话虽然没说,但这一点小心思,怎么能瞒得了她。倪云粲然一笑,说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在一棵雪松下停了下来。她招了招手,让我一个人过去。我估计她有秘密的话,只能告诉我一个人。果然她问我,你知道吴瑚为什么放弃?我眼前一片空空茫茫,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倪云的嘴凑向我的耳朵,她说了一句话。她的声音太低,低得估计连她自己都无法听见。但她一定说了,我的耳朵上还残留着她呼出来的热气。她的热气很舒服,给我带来痒痒的感觉。分手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对我的又一次提醒。

天气变得阴沉的下午,我在课堂上魂不守舍。我基本上复原了倪云的话,她的话只有五个字——她是为了你!这一句话在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像有成百上千马蜂围着我转。姐姐为什么要为我放弃,我并不是十分明白,但又不是一无所知。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在这个家里,我究竟能不能离开姐姐?

我面对的黑板,像一块遮掩秘密的幕布。我茫然地看着它,上面写着小英雄雨来的名字。老师在问,雨来面对鬼子的枪口,他是为了谁?我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我在恍恍惚惚中站了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他是为了我!

班上的同学笑了一下,迅速又止住了笑。他们现在已经不习惯笑话我,他们在思考我话里究竟有怎样的深意。好在老师听懂了,他说你的回答也有道理,算是联系自己的实际。其实每一位英雄的付出,都是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在我们上完雨来的这一课后,雨真的来了。放学后我没有和金铭春一起同行,而是一个人投入在暮春的雨中。这场雨为我而下,它让我心凉如水。雨水从额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并没有模糊我的神志。它让我看到自己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挡住了姐姐前进的路。

我站在雨中的卫东桥上,隔着雨幕打量着沿河街。屋檐之下站着少许看雨的人,他们伫立在一排老房子前面。他们站在姐姐的阁楼下,像是站了很久。这中间有瘦小的杨爷爷,他今天没有看报,他在观察傍晚的雨势。他认真眺望的姿态,让我突然加快了脚步。我迅速回到了家,翻出了一把伞。

举着伞我来到鞋铺,我执意要送杨爷爷回家。杨爷爷坚决不答应,他说你都湿透了,赶紧回家换衣服。我们一老一少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这时杨奶奶送伞来了,我再也没有理由和杨爷爷在雨中同行。

带着落空的愿望,我站在雨中的路口。我不想就此离开,我在等待需要雨伞的行人。我在雨中寻找机会,一次能够帮忙别人的机会。在我固执的等待中,雨慢慢地小了下来。骤然停止的雨,让我帮助别人的想法彻底落空。街上已经没有人打伞了,我只好收起了伞,收回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愿望。

天很快就晴了,可我仍然笼罩在阴雨的气氛中。一连几天,我都沒能走出阴沉的情绪。我变得懒洋洋的,懒得说话,也懒得动。我觉得浑身无力,放学一回家就往床上躺。家里的饭都做好了,哥哥喊了我几次。我不想起身,也没有胃口。

妈妈坐不住了,我听到她拍案而起。这是谁惯出的毛病,吃个饭还要三请四邀。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准备强打精神起床。姐姐进来了,她问不舒服吗?我说也没什么,就是身上没有劲,感觉有点酸。哪里酸,手上还是腿上?我苦笑了一下,我还真说不好。姐姐也不怪我,伸手就在我的腿上捏着。

这样,感觉舒服点吗?她问。我点了点头,姐姐这样关心让我不好意思。我不能让她再捏,我必须马上下床。

别动!姐姐突然叫起来。你们快来呀,吴墨他的腿好像肿起来了!

爸爸亲自动手,屋里换上了一百瓦的大灯泡,照亮了我们一家人。我们都看着爸爸,他在看着我。他首先和我面对面,仔细地观察我的面部。然后手指压在我的腿上,再迅速地拿开。我知道他懂一点医术,他经常看《赤脚医生手册》。他结束了观察,却没有宣布对我的诊断结果,而是对妈妈说,你明天带他去医院化验一下小便。

其实爸爸已经心中有数,他让姐姐重新给我炒了一个菜。菜里没有放盐,加了一点糖。我吃着奇怪的甜味,不知道糖能够治什么病。带着这个疑问,我等来了化验单的结果。爸爸的判断没有错,我得的是肾炎病,急性肾炎。对于我的饮食,医生向妈妈叮嘱了许多。我只晓得,要少喝水,不吃盐。

一场毫无预兆的病,在初夏季节闯进了我的生活。好在我一贯勇敢,能够经受各种考验。身体浮肿,四肢乏力,我忍着。不能吃盐,我也忍着。但是每天上医院打青霉素,实在让我感到恐怖。

青霉素注射液有两种,一种是乳剂,一种叫水剂。乳剂注射后,没有什么反应。最可怕的水剂,一针打下去,那是一生都会记得的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打得鬼哭狼嚎。只有我没喊叫,我咬住嘴唇。一针打完,我早已泪流满面,嘴唇上也咬出了血丝。

比打针还可怕的,是班上同学对我的刻意疏远。他们都躲得远远地,他们不想跟我在一起。尽管金铭春大声疾呼,说肾炎不会传染,可没有人理会他。大家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人振振有词地驳斥金铭春,你又不是白求恩,你拿什么保证?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白求恩也不能保证,他自己就是被传染的。

医生让我卧床休息,我坚持去学校。但是在班上,我已经影响到别人了。我的同桌请假了,前后座也挤到别的座位了。他们怕传染,他们害怕得要死。同学中都传开了,得了我这个病,男的不能结婚,女的不能生孩子。虽说结婚生子还早,但每一个人都不想毁掉自己的明天。

我没有勇气赖在班上,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这是我最沮丧的日子,我那么热爱学习,却被无情地隔绝在课堂之外。姐姐安慰我,说你可以在家里学,我负责教你。金铭春给我拍胸脯,保证及时把我的作业本交上去。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落下课程,我为离开校园的氛围而不安。

姐姐搬下了小姐的阁楼,把宝贵的空间让给了我。哥哥偷偷地找到了一只木箱子,吃力地把它塞到床下。这是爸爸封存的书,他悄悄地叮嘱我,不要让大人知道。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担心我一蹶不振。他们让我在高高的阁楼上,一眼就能看到生动的生活。他们用最好的东西来陪伴我,希望我不至于度日如年。

我拖着虚肿的身体,来来回回地在楼上转。从床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床是七步。窗前能看到两排树,一排是柳树,另一排也是柳树。我面对着连绵的雨天,这是我经历的最长的梅雨季。在风声雨声之中,我想象着课堂上的读书声。

为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我打开了箱子。里面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我不喜欢这种味道,我把它们一本本地摊在窗前的地板上。然后我坐在床上,远远地观察着这些书。我感觉到很为难,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书,我竟然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本了。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摸过去。

我手里拿到了其中的一本。我没有想到,一本书会影响我的一生。

10

一个遥远的村庄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和我熟悉的村庄不同。我一直不知道,阁楼能看得这样远。

这个村庄里有一个有钱的女人,她是寡妇。她和她的女儿们在一起,生活在庄园。她家是一个女儿国,她对女儿管教很严。她的大女儿都18岁了,却很少见到外人。这一天大女儿病了,请来了乡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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