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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山册页

2020-06-12许承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天柱山九华山潜山

许承

入 戏

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安徽三大名山:黄山、九华山、天柱山,每座山下分别产有一种古老的戏曲声腔:黄山脚下有徽州腔,九华山下有青阳腔,天柱山下有潜山弹腔。它们像亲戚一样你来我往,无一例外地共同滋养了京剧。

那幅有名的清代工笔写生戏画像《同光十三绝》中,居于C位的,不是小生武生、青衣花旦,而是老生——程長庚饰《群英会》之鲁肃。据传,当时人们对于程长庚戏剧的喜爱,下至民间,上至朝廷,连慈禧太后也不例外。程长庚留下的唯一剧照(《镇潭州》中岳飞),即为慈禧所拍(历史的瞬间,慈禧捏了下气阀,火光一闪)。我认真地读了《中国戏剧史》,晚清四大徽班中,程长庚被时人视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因其腔调中多带徽音,遂为徽派老生代表。程长庚的徽音出自哪里呢?潜山。

民有喜怒哀乐,发为声,唱为腔,演绎为戏。不会讲故事,哪会做戏。第一次听潜山同学说方言,只觉得这话音好似暮春初夏间,水面上不厚不薄的风;又似捏在手里的丝绸缎子;慢慢回味,仿佛旧时过年,大舅熬麦芽糖,用筷子挑起的长长的糖稀。这样的腔调讲故事,谁能经得住诱惑呢?潜山人不是一般地会讲故事,以至平民文学都带上精英色彩。譬如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虽由文人加工而成,却是缘起流传于潜山一带的民间故事。这是东汉年间的事。而现代文学史上,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亦是土生土长的潜山人。据说鲁迅的母亲是张恨水的“小说迷”,每逢有张恨水的新书出版,鲁迅是一定要买回去送给老母亲看的。

我的职业虽同法律相关,无奈天生一副好嗓子,也算戏剧爱好者。时常喜欢读一读经典京剧唱本,就像喜欢汪曾祺笔下的美食一样。那些漂亮的中国故事,通过戏曲唱词表现出来,感觉就是在读叙事长诗。据说,当年程长庚由《文昭关》一炮走红。且看《文昭关》伍子胥唱词: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这些话,文绉绉,但老百姓听得明白。如果说张恨水促进了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交融,我以为,戏曲让诗词从士大夫的书房走入茅店社林边,阳春白雪融入蛙声一片。中国艺术中,相比诗词、绘画、音乐,戏剧晚出,比希腊戏剧晚1800年,比印度晚1200年。赶早不如赶巧,京剧自始风华绝代,风流尽在安徽;两个世纪,一个程长庚,潜山厚积薄发,功在千秋。

一出好戏,首先剧本好,更需好演员。著名演员陈强把黄世仁(《白毛女》)演得入木三分。一次为部队演出中,台下的一名新战士将枪上了膛,并瞄准了台上的黄世仁,幸亏被人及时发现并制止。记得从前,外婆一边纳鞋底一边用收音机听戏。家里买电视机后,外婆最爱看戏曲频道,入戏太深时,常常一个人笑一个人骂,痛骂戏中反面角色。土话骂人虽不雅,老人家却是真戏迷。不可回避的是,当代戏曲式微。听戏看戏捧戏的,真是凤毛麟角。或许正如天柱山之美,历经了几十亿年漫长的发育,此间地球又不知发生多少次天翻地覆的剧烈运动(譬如火山喷发),新的戏曲艺术高峰也需一个未知的孕育过程。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两百年后,潜山又出了一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绝非偶然。我琢磨,这一定与潜山的土壤及民风有关。《潜山县志》:“县以山名,山以潜名。”《尔雅·释言》:“潜,深也。”

一个地方的深浅,看历史,也看民风。在天柱山镇林庄村,路遇两位村妇,各自背负一大捆新扒的松毛,淡淡的松毛香不禁使我使劲吸了吸鼻翼,意念中霎时飘过九华山松树庵斋饭的香味。怎么描摹林庄呢,洋气而漂亮的蓝莓作为美丽乡村的一件“陪嫁”已在这里安家落户,并开枝散叶,回馈村民;时下的林庄,正忙一桩事:把时代遗弃的一些老房子变成离诗歌很近的民宿。与贫困无关,村民至今还在习惯性使用松毛这种原始燃料,燃烧的应是一种对大山割舍不下的情怀吧。一位老大爷迎面走来,看上去也就七十吧,非说自己是八十岁,有趣的是,他耳朵上竟夹了一枝桂花,笑面盈盈,不聋不哑,不痴不傻。戴花老人应是把美好乡村当成花花绿绿的戏剧舞台了。在镇政府食堂吃饭时,村干部热情地给来客泡茶,一杯一杯地泡,几十杯茶,居然不厌其烦地先把第一开茶水滗掉以洗茶。洗得我脸红,自己在家泡茶喝从来不洗,给客人泡茶,我也从来没心细到洗茶。去一次潜山,至今记得他们,仿佛好听的黄梅戏。

台上,几段黄梅戏掀起高潮。在潜山看黄梅戏,好比在陕西吃臊子面,在徽州吃臭鳜鱼,在全聚德吃烤鸭。

山 行

放眼四望,云海茫茫,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天柱仙踪,若出其里。伫立天池峰上,气象万千,不禁遥想当年,初封南岳——真想对汉武帝说一声“陛下圣明”。

从小生长于九华山下,爱山更爱研究山。《明史·地理志》:潜山县“西北有潜山,亦曰天柱山,亦曰皖公山”。或许因为九华山亦有天柱峰,或许因为家乡人也爱唱黄梅戏,我一直对潜山这个城市怀有亲切感。不过,也并不那么迫切向往天柱山,小心眼里,矫情的是:江北的山如何美得过江南的山。然而,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天柱山比九华山早出名一千年呢?它一下子就被汉武帝慧眼识珠,九华山直至唐朝才被世人青睐。何况二乔与《孔雀东南飞》的故事,至少可以证明潜山不但出美女,男子也是情深义重的。这些足以让我放下江南人的优越感。

没错!机缘巧合,当我首次走进天柱山,眼前一亮。那些奇峰异石呀,呀,呀,呀——我们一群人的兴奋、欢快与惊奇,宜用京剧唱腔西皮。什么是西皮,你去听听《穆桂英挂帅》。

我看天柱山每一座山峰亦将亦帅,每一块石头实相般若:

天柱峰、天池峰、飞来峰、衔珠峰、玉蕾峰、石榴峰、蓬莱峰、五指峰、丹霞峰、石灯峰、打鼓峰、少狮峰、佛子峰、麟角峰、覆盆峰、降丹峰……仙人石、黑虎石、拦虎石、轿子石、鲤鱼石、麒麟石、飞雁石、霹雳石、圆门石、钥匙石、鹦哥石、鳖鱼石、羊角石、马拉车石、仙女晒鞋石、恐龙汲水石……

这些奇峰异石呀,简直就是另一出“群英会”。

史载,程长庚曾主持编演了包括《群英会》在内36本连台本戏“三国戏”。我猜,这其中无不渗透了程老板刻骨的乡愁。本来嘛,雄峻天柱山,又是古战场。《三国志·魏书·张辽传》:陈兰、梅成叛,转入潜山。“潜中有天柱山,高峻二十余里,道險狭,步径裁通”,陈兰等“壁其上”。曹操遣荡寇将军张辽讨伐,“兵少道险”,困难重重。张辽不避艰险,攻破山寨,尽虏其众,取得全胜。曹操褒奖战功,曰“登天山,履峻险,以取兰、成,荡寇功也”。

汉武帝和曹操是政治家,他们的欲望是征服一切,包括大山。而纯粹的诗人,内心是天人合一的。李白一生遍览大好河山,对于谪仙人来说,他所钟爱的山都是修行的天堂,心灵的驿站。在天柱山景区,一眼瞥见诗仙的《江上望皖公山》:

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

清晏皖公山,巉绝称人意。

独游沧江上,终日淡无味。

但爱兹岭高,何由讨灵异。

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

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

一开篇即是好句,可以看出李白真的很喜欢此地。此诗一路平平道来,好像和老朋友唠嗑一样。“巉绝称人意”这句曾经被亲临此地的陆游备加赞赏。“默然遥相许”,更是把李白喜爱此地的心情表露无遗。

在天柱山遇见李白,我会心地笑了,立刻想起李白也曾在江上南望过我的家:“昔在九江山,遥望九华峰……”一两句诗歌,便拉近了南北的距离、人心的距离,这是文学的力量。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地理知识,便知虽有一江之隔,天柱山、九华山分明都在神秘的北纬30度。

一路所见山岩纹路,多是披麻皴的效果。前不久,随王祥夫先生游览九华山天柱峰,先生谈到山水画,我暗暗记住了一点中国画技法“皴”的知识。披麻皴多用于江南之山,例如《富春山居图》,而居江北的天柱山自然长出“披麻皴”的肌理,真是个意外。传奇大多出自意外。

宏观的天柱山,真是风度翩翩,一派魏晋风度;而微观的天柱山,令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些妙不可言的石阵,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幅好“法帖”。可用康有为论书法时提出的“十美”来概括: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精神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仙者文化也。

《禹贡》第一次提到大别山脉。《史记》之前的史料,我不知道有没有关于天柱山的。中国人讲究家谱,关于天柱山的“家谱”,科学家说得从几十亿年前开始谈起,我非专业人士,此处省略一万字。当我把在天柱山博物馆所见所闻卖弄给朋友家的少先队员时,小家伙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天柱山,见识“地球的泄密者”,摸一摸薛家岗原始人手里那组令人费解的奇数多孔石刀。若金庸先生早知道了,这些鬼使神差的神秘刀具会不会成为一派武林掌门的秘器?我在想。

有人引用明朝地理学家徐霞客的一句话“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未免忽视了大千世界的多样性。比太阳大的恒星多得多,比原子小的粒子一粒又一粒。旅游,不过是养心。放下矫情,走着走着,心广体胖(出自《礼记》,朱熹集注:“胖,安舒也。”),格局就大了。

禅 悟

大唐至民国的距离有多远?三百米。

三祖寺旁,三百米山谷流泉,四百余方摩崖石刻,浓缩了千年时光。李白、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一百多名作者中,我只了解他们,孤陋寡闻,惭愧之至,回家得学习学习再学习。

到了三祖寺,怎么能不说禅呢。

驻足石牛古洞。石牛溪旁大石上,刻有黄庭坚《青牛篇》。想起李可染画牛,中国水墨四绝之一。李可染先生创作的浴牛图,池中不勾一线,便觉水泽四面,笔墨在境象之外,气韵又在笔墨之外,境象又在笔墨之外,别有画意在。老舍先生专门撰文激赞其作品道:“在穷苦中,偶尔能看到几幅好画,精神为之一振。”现代农村,不穷不苦,偶尔能看到几头牛,精神也为之一振。

不知潜山这只大青牛坐禅了多少年。无问,无答。人太多,我想禅是安静的,不宜打扰。

“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禅在诗中。

“止泓”,禅在字中。

有问:“你喜欢苏东坡的字,还是黄山谷的字?”想起苏东坡与弟子黄山谷互怼,苏说黄的书法像“死蛇挂树”,黄说苏的书法是“石压蛤蟆”。笑曰:“都是禅。”

三祖寺大门紧闭,据说在维修。房屋需要维修装修,禅也需要维修装修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境界靠修行啊。

寺前广场空空荡荡,独一青年盲人怀抱二胡。

装二胡的箱子敞开着,里面贴有两张方方正正的小纸片:红色的支付宝二维码,绿色的微信二维码。盲者并不强求,随缘。

同学扫二维码,点《二泉映月》。好!是阿炳的味道。我也扫了二维码。

盲者站立处,身后的石栏杆上是两句佛教对联:“如来为说广大法,汝等应生欢喜心。”心生欢喜,我把音乐藏在手机里带回家了。

时间到,该返程了。据传,当年一场连绵的雨,使得黄庭坚意外滞留潜山数日,然后畅游山谷流泉,以至自号山谷道人、摩围老人,视为第二故乡,留下千古佳话。此刻,多想来一场倾盆大雨挽留我们呀。

夕阳西下,百鸟归林,现代文明打坐在二维码里。

责任编辑 浅色(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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