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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和尚未消失的村寨

2020-06-12阿贝尔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西家木楼夏娃

阿贝尔

尚未消失的扒西家

扒西家是一个被弃的伊甸园。千百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都已破碎、污染,它却还保留着伊甸园的元素——除了没有夏娃与亚当。

外面的世界不只是岷山之外的江油和成都,也包括一公里之外的祥树家。

站在斜对面的公路上隔了夺补河(水库水域)看扒西家,伊甸园的全貌一览无余。寨子分布得很紧凑,成“伊”字坐落在一条从后山流出的小溪两边(而非像驼骆家成“~”符散落在山坡),多木楼,少杉木板房。木楼看上去也颇有些年辰了,显得很陈旧,但都完好。屋顶因地势而高高矮矮,错落有致;一两家杉木板房白花花,很醒目地从瓦屋中区别出来。

木楼、板房是伊甸园的“伊”,而伊甸园的“甸”有两处,一处是寨子外面靠水边的菜地与草地,一处是寨子外面西北侧的那块洋芋地(有时也种荞麦、青稞)。菜地有栅栏,有篱笆,种着白菜、莲花白和胡豆,都是无公害蔬菜。栅栏外、篱笆边都开满野花(格桑花和蒲公英),一簇簇,招惹着蜜蜂。草地从菜地的栅栏下一直延伸到水边,算不上广大,但却原生态,杂开着蒲公英和野棉花。草地上有牛,但看不见放牛的人。

倒影也是伊甸园的一部分。不只晴天,阴天也有倒影。只是阴天的倒影灰暗、阴郁,晴天的倒影明朗、深远。阴天的倒影安静,弥散着淡淡的雾霭,有几分朦胧,寨里寨外的绿、倒影的绿也弥散着雾霭。晴天,倒影中的蓝极深,有时像一条河,有时像一根腰带,那湛湛的蓝是品质再好的蓝墨水也涂不成的,简直就是一条海沟。云在水下跑,水下有一个无底的天空。

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经过扒西家,并没有发觉它是一个伊甸园。公路沿夺补河从水牛家进去,穿过扒西家通往王朗自然保护区。那时候,农耕还是白马人的主要生活方式,公路上下开满洋芋花、荞麦花,美得让我惊艳。栅栏里,坡地上,溪河畔,都看得见白马人劳作的身影——他们身上雪白的裹裹裙很显眼,雪白的毡帽很显眼,毡帽上插的雪白的野鸡翎子很显眼。那时候,要说伊甸园,整条夺补河畔都是伊甸园,封闭、纯净、幽寂,外面的人事很少影响到这片河谷,影响到白马人,包括白马人的风土人情、价值与审美取向,连空气都是岷山和白马人的味道。

2007年夏末来到扒西家,扒西家已经因水牛家水库蓄水变成了一座闭塞的水边残寨。水库的尾水刚刚蓄起寨边,淹没了扒西家低处的耕地,倒映出扒西家清秀的影子。公路被阻断,改道,旧公路由盛开的野棉花丛延伸至水下,给人一种通往水下世界的错觉。

那是一个稍显昏暗的午后,尚未染上秋色的葱茏布满暗影,簇拥着扒西家,空气中有种静谧的压抑。我穿过寨子径直去到水边,回头眺望扒西家。后山不高,满山葱郁,葱郁也略显黯淡与压抑。因为公路改道,寨子没有建新木楼,老木楼呈现出岁月的沉淀,调子沉郁显黛色,带一点沧桑感。绿树掩映着老房子,野草、野花和一架架藤蔓衬托着杉木板房和老木楼,沧桑感显得斑驳。微风吹过,水面涟漪如纹,水边的野棉花摇曳,寨里寨外一片静谧。

没有一个人走出寨子,走到水边。听不见一点人声、家畜声,只听得岸边极轻微的水的呢喃。一条小道由水中伸出来,蜿蜒上山,消失林间;小道上麻影绰绰,我不自觉地要去想曾经行走在小道上的牛羊和牧人。什么都不去想,单看小道本身,也是很美、很有韵味。

过去夺补河从王朗奔流下来,把扒西家与刀解家、祥树家、水牛家串在一起,公路也把它们串在一起。过去,扒西家是伊甸园的一部分,准确地说是桃花源(与世隔绝而又自满、自得其乐)的一部分,后来水牛家水库建成蓄水、公路改道,又多了一个层次的与世隔绝,才变成伊甸园。

我在伊甸园里走动,举着相机,看见的都是空落的宅院,偶尔遇见一两个留守老人和小孩,看不见夏娃与亚当。光线很暗,像是山雨欲来,游走在伊甸园的内部有种恍惚之感,时间过去了多少年,后面还有多少年,一概不知。扒西家像一只船,泊在时间的海面,这船没有帆,便也没有航线,仅仅泊着,随风飘荡。没有航线,没有码头可以抵达,但却有四季变换——夏天是夏天的伊甸园(盛景的伊甸园),绿树葱茏,绿草茵茵,百花盛开,湖水荡漾,与世隔绝;秋天是秋天的伊甸园(熟景的伊甸园),红叶满山,秋实累累,空气里散发着百样草籽的香味;冬天是冬天的伊甸园(雪景的伊甸园),冰封湖面,白雪皑皑,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圣洁的气息,炉火在火塘燃烧,温暖着归来的夏娃与亚当。

现在是夏末,我一个外人闯入伊甸园,小心翼翼地、羞涩地探索在寨子内部,从一个宅院到另一个宅院,从坎下到坎上,从杉木板房到转角木楼,从马厩到牛栏,从苹果树下到花墙根……胆怯而不停地按着快门,想把伊甸园的一景一色一草一木装在镜头里带走。

扒西家的内部是现实的,房子、马厩、牛栏、鸡笼、猪圈……散发的气味也是现实的,白马人身上独特的气味,夹杂着膻味;不像《圣经》中描绘的伊甸园是唯美的,梦幻的,只有赤身裸体的夏娃、亚当和苹果树,只有花草和苹果的味道。然而,我并不觉得它比真的伊甸园逊色多少,并不觉得它有一点脏,它干干净净,马厩、牛栏干干净净,老屋里的老火塘也干干净净,吊在火炉上的漆黑的鼎锅也干干净净,坐在火塘边兽皮上的白马老人也干干净净,他的烟锅、他的裹裹裙和绑腿、他的鼻子眼窝都干干净净……不是被梦幻过滤过的干净,是现实的物质的干净,原生命原生態的干净。

一堵石墙爬满绿藤,零星地开着红花,它的干净是《圣经》中的,颜色也是《圣经》中的。一位白马老妪在墙下菜园里掐菜,或许她就是夏娃,就是夏娃的前身。花墙下便是木栅栏,木栅栏旁边是几只废弃的蜂箱——夏娃与亚当是否在蜂箱上坐了起来,走到苹果树下,才遭遇诱惑之蛇的?

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被砍倒,横在溪边的路上若干年都还活着,根部发出了新芽,树皮也活鲜鲜的。

走过紧闭的大门,我总要多看它几眼。有的门紧闭,上着锁;有的门紧闭,是轻轻拉上的或从里面关上的。上了锁的门,叫你想到主人的远行,去了岷山另一侧的汤珠河或白马峪河;轻轻拉上的门,叫你想到主人并未走远,就在附近洋芋地里或莲花白地里,要不就是去了上面的蛇入家和祥树家串门;从里面关上的门叫你想入非非,从板壁透出的橘黄的灯光给屋里的主人增添了一道颜色,主人在火边饮酒,或者在兽皮上亲热……每一扇门里都有一簇现实,一段历史,一条道路,一支血脉,一个故事,每一扇门里也都有一个袖珍版的伊甸园。

走过开着的门,我便会停下来,走到门口去。傍晚的门里黑洞洞的,门里门外都不见有人,也听不见人声,门里看不见一件家什;白马人的时间有多深,门里的黑便有多深,黑里藏着我们外来人不可知的东西。门或许是刚开的,人进了里屋,正坐在黑暗里看着外面;门或许从午后就一直这么开着,主人原本并不想走远,只想去隔壁坐坐或者去溪边洗个脚,没想遇到了急事,跟人走了……我站在门前观望,探进身子看屋里的黑,又怕黑里钻出个人。

每一家门前的木头上、绳索上都搭着衣裳,有裙子,有坎肩,有腰带。不是晾晒,是存放。木头和绳子是白马人的衣架。

没有人从门里的黑里钻出来,也没有人从外面回来,我不敢贸然进屋。有时刚转过身要离开,有时刚离开走到路口,主人回来了,牵着牛,后面跟着只狗,或者斜挎着背篼,手里拿着把弯刀,背篼里滚着几个萝卜。主人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彼此擦肩而过。主人投给我陌生的目光,我好奇地打量着主人的装束:白长裙,白毡帽,白羽毛,花腰带。

扒西家有一个漂亮的远景,有一个静谧的近景,有一个朴素的内部。远景是图画,是伊甸园的影子;近景是桃花源,是走出时间的寨子;内部是现实的什物,是现实的痣与雀斑。

一场雪,或几场雪,扒西家有种日本式的寂静与唯美,后山、溪河、湖泊、扑雪的栅栏与菜地、扑雪的树木……一派寂然,时间渗透到了雪下面,再不能磨损画中的线条与色块。一丝丝的雾霭弥散、升腾,肉眼也看不见。积雪覆盖的一行行的洋芋地,像排箫,吹奏着无声之乐。积雪包裹的老柿树安安静静的,上面所剩无几的柿子早冻成了柿饼,也安安静静的。没有风,没有阳光,天光阴郁呈铅色,日本式的唯美与寂静里感觉不到任何的春意与消融。即使有一两个人从寨子里出来,解开栅栏,走到洋芋地里,也丝毫不影响扒西家的寂然。炊烟袅娜,在扒西家的房背上编织出另一种图像、另一种美,但背景还是雪域,还是铅色的,只是多了一丝生气。火在各家燃烧,咂酒煨在各家火塘,温暖只萦绕着扒西家人,从来不溢出板门。

太阳出来了,早上是早上的太阳,下午是下午的太阳,不同的太阳照着,扒西家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美。五月的早上和七月的早上又不同,春天的下午和秋天的下午也不一样。七月的早上,阳光金子一般,水淋淋的金子,日线由雪峰移到扒西家的后山上,明晰如金带。先头,扒西家还在阴影里,扒西家前面的一片水还在阴影里,后山却是金灿灿的。金灿灿半山,眨眼便金灿灿整匹山。日线一指一指下移,移到了溪水边的杉木板房上,像掌墨师弹出的墨线,把寨子分成两半,金灿灿的半边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明晰的,而山影里的半边如墨,湖面也如墨。十月的下午,阳光也如金子一般,但不再是水淋淋的金子了,是干爽的金子。也不是焦干,还有一些水分,就像后山的红叶。七月是绿调子,十月是黄调子,黄里透红暖暖的。下午的阳光还有那么一点干烈,没起风以前,看得见时间的焚烧。那是另一种明晃晃的寂然,时间暂停的高海拔的寂然。日線由对面山上下来,一步步跨过湖水,跨过扒西家的内部,移到了五彩缤纷的后山。五彩缤纷的秋叶把日线染成了绚烂的花腰带。

2009年夏天我又来到了扒西家,扒西家看上去更为萧条、空寂,上午寨子里也很难看见人,道路边、院落里灌木和野草疯长,野棉花齐刷刷开得娇艳,只有一码码柴垛子意味着还有人居住、有人回来过冬。

伊甸园终究是夏娃与亚当喜欢的乐园,不是常人能够久住的,哪怕是扒西家人的故乡——水库蓄水之后便也留不住扒西家的年轻人了。夏娃和亚当不涉及现实,只谈精神,而扒西家的人必须应对生存,洋芋、荞麦、青稞和莲花白再也无法满足他们被启蒙的欲望,无法实现他们已经认可并接受的外面的世界的价值观。他们搬走了,或者暂时离开,去了别的可以做旅游接待的寨子或者外面的世界。苹果树是现存的,房前屋后都有,结满晚熟的彩萍。蛇自然也有,只是并不常见,它交缠着爬在苹果树上只能对夏娃与亚当构成引诱,对于我这样的观光客只能引发想象与恐惧。

我走进扒西家的时候,太阳刚刚钻出云层,射出绚烂而质感的光线。空气凉飕飕的,感觉很湿润。植物上滚动着水珠,绿油油的。路上路下,坎上坎下,涟漪荡漾的水边,随处可见盛开的野棉花。往水库下游望去,是浩淼的湖水,水面弥散着淡淡的雾气。

一个穿白色裹裹裙、戴白毡帽,看上去体体面面的老人坐在自家屋檐下,一个穿青布长衫、戴旧毡帽,看上去有些邋遢和愚痴的老妇人佝偻着脊背走在院子里,一个抱孩子的少妇睡眼蒙眬地站在自家木楼上,他(她)们让我敏感地丈量到扒西家的深度。是扒西家的深度,不是伊甸园的深度。扒西家是有生死有时间的,而伊甸园没有。寨子内部的小道、土墙、板房、木楼、溪边的老树也能丈量扒西家的深度,但它们是缄默的,丈量了并不显示刻度——苦难的刻度,欢乐的刻度,死亡与新生的刻度。人则不一样,一百岁的人可以丈量一百年的时间,七十岁的人可以丈量七十年的时间,丈量了,会把刻度显示在额头,显示在眼睛里。他们的眼睛是海子,不只是现存的幽蓝的海子,也包括那些曾经丰盈幽蓝、后来干涸的海子,不仅能照见自己经历的时间,还能照见自己基因经历的时间。

2012年10月的一天,我随凤凰卫视摄制组再一次来到扒西家。扒西家被寂静的时间和自然力进一步修复,看不出一点过去征服自然和开发旅游的痕迹。我们先是在湖泊对面看扒西家,拍扒西家,水中的那棵老杨树暗示了它的古老。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水边的扒西家一副睡态,后山绚烂的红叶呈现出它的梦影,那是一个白马人的旧梦,一个回归自然的梦,一个伊甸园的梦。秋水淼淼,涟漪细碎,时间也细碎(像针头小雨落在水面、落在扒西家的屋脊上)。在摄制组人的眼里,扒西家是一幅画,是一幅画中的世外桃源,然而在我看来,它就是伊甸园。世外桃源还是人居的,而伊甸园只属于夏娃和亚当。

在过往的时间中,扒西家也有过夏娃与亚当。他们可以是恋人,可以是夫妻,也可以是兄妹。不是牧羊的夏娃与亚当,也不是种地和狩猎的夏娃与亚当,而是织腰带、跳曹盖和圆圆舞的夏娃与亚当,是唱背水歌和吃苹果的夏娃与亚当。外面是隋唐,是宋,是明清,扒西家是伊甸园。至少在某一百年、某三十年、某一年,在某个六月的清晨和午后,在某个苹果成熟的正午。他们忘记了牧羊、种地和狩猎,停下织机,放下水桶,看见了对方,看见了自己。

摄制组采访的学士修老人年轻时就是一位亚当。他们家的后院有苹果树,有格桑花和蜜蜂。他的夏娃不在了,但我能从祥树家的老妇人尼苏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凤凰卫视的编导不是要他做亚当,而是要他做片中的角色。傍晚时分,扒西家的内部空荡荡悄然无声,仿佛人们为了给夏娃和亚当腾地方都走了。看样子老人是固定的角色,很善解编导的意思,他假装打开蜂箱,假装喝酒,假装坐在大门前逗猫,假装背个背篼去水边菜地挖洋芋……面对镜头,自自然然,看不出是假装。

平心而论,水边的扒西家是一个意象,有着人居和神居的双重诗意。它一度是桃花源。作为伊甸园的欠缺,除了夏娃与亚当的缺席,还有就是水是人工湖而非天然海子。

消失的驼骆家

第一次去驼骆家,驼骆家的人刚刚搬走,寨子还是完好的,驼骆家的人仅仅像是去了羊峒河口祭山,傍晚便会回来。走在寨子里,还闻得到他们的气味。

第一次去驼骆家,驼骆家已是一个死寨——半死的寨吧,人走空了,还留着游丝,看不见闻得见,感觉得到。杉木板房、转角木楼、原木梯、木柜、水缸、水桶,连同寨子内部互通的小道都还散发着余温。我们三五个人从羊峒河口进来,走了一段修得半途而废的通社路,便远远地看见了驼骆家,感觉到了它弥散在午后的余温。

怎么看驼骆家,都不是一个死寨,它安安静静地、错落有致地散布在一座三峰山下的斜坡上;看杉木板房的样式,看转角木楼的样式,看寨院与寨院的分布,很像一首白马人自己的歌。

这么好的一首歌,为啥不再唱了,要丢弃在岷山坡,让时间来化掉?

后来,我又站在同一角度看过驼骆家好几次。不是在同一天、同一季节,而是在不同年份、不同季节。巧合的是都是午后。

七月,駝骆家的绿是惊艳的,大地震后日渐坍塌、腐朽的板房和木楼在横流的葱绿中显示出的是一种墨黑。最近一次是在十月,驼骆家的秋色更是惊艳,天蓝得像太平洋,同时飞流着云浪,秋色浸染的后山像翡翠,愈加腐朽、坍塌的板房和木楼依旧保留着一个寨落的轮廓,也作为一个废寨的文明碎片,在岷山中喘息。隔着一坡莲花白和依然高耸的粮架,我听见了喘息声,在盛大与美艳的秋景中,传递着疼痛。

记得第一次去驼骆家是四月的一个阴天,驼骆家的老杨树刚刚发芽,粮架下草地上的蒲公英已经吐出鹅黄的花瓣。几个搞美术的同伴难得见到这般的空寨,举着相机四下拍;我远离他们,一个人踯躅在寨子内部,双腿和内心都有些颤抖。我不能自控地要去想象上壳子人曾经的生活,在这直插云天的岷山下,在这不多的十几户人家的山寨内部,日夜听着羊峒河的水流声。流云过去是蓝天,蓝天之后又是流云。他们从山脚下的羊峒河里背水,耕种房前屋后的坡地,上后山砍火地。他们在荞麦花、洋芋花、杜鹃花丛中牧羊、恋爱,在杉木板房里做爱并生下小孩。他们用从羊峒河背回来的水洗孩子,把用刀子割下的脐带埋在屋后的神树下。他们梭溜壳子或涉水过羊峒河,去羊峒河口祭山,去王坝楚买盐,再梭溜壳子或涉水回来。他们站在自家屋檐下,或走到寨口粮架下,把手卷成喇叭去喊对面山上卡陡加的人。大山寂静,白马话又特别有穿透力,卡陡加的人能听见驼骆家人的喊声。他们有时也打手势。山雾散去,粮架下的人现出来,脸上挂着水珠,被卡陡加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驼骆家是汉人叫的,白马人自己叫驼骆加。

午后阴天里的驼骆家,寨屋完好如初,内部的细节也完好如初,人字形的杉木板房和瓦屋不仅完好地保留着轮廓与格局,也完好地保留着楼廊、板壁、土墙、门窗、阶沿,以及搭在木楼上的原木梯、吊檐、杉木板和压在杉木板上的每一块石头。有的柜子、水缸、饭桌也都保留如初,墙壁上贴的画报、奖状、孩子用木炭或粉笔书写的歪歪斜斜的汉字、大人用木炭或粉笔记下的洋芋和莲花白的秤斤也都保留如初……看着这些,一种温热冒上喉咙,油灯下白马人家的生活场景浮现在我的眼前,耳畔响起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孩子咯咯笑的声音,大人叹息的声音,吃洋芋拌汤的声音,嗍荞根子的声音,喝咂酒的声音,还有咂酒喝多了唱歌的声音,姑娘在梦中呼喊的声音……它们是我的想象,也是驼骆家过去真实的生活场景,相信至今都保留在某个时光的监控视频里。

午后的时光安静得有些下沉,沉坠出一道光滑的浅灰的弧线。几只山雀站在弧线的凹处,寂然中听得见它们断断续续的鸣叫。山雀的鸣叫也阻止不了午后时光的下沉,在弧线的低处,山雀的翅膀上,以及阴阴的光线里,都看得见堆积的细细的时间的粉末。就是发芽的树以及枝条发出的每一个芽口,也都是缄默的。人走了,猫狗也跟着走了,寨子内部互通的小道上呈现出的是我们几个外来者扭捏的身影。

有一会儿,我听见了大人使牛的声音和孩童嬉闹的声音。应该是傍晚,前后的山都变得黑沉沉的,寨里暗影绰绰,老杨树、老苹果树也变成了树影。互通各家的路刚才还是雪白,转眼就麻楚楚的,像一根浸进浑水的裤带。孩童们在路上撵趟子,彼此间叫着古怪的名字。不远处也暗影绰绰的台地上,使牛的大人停下来骂撵趟子的孩童们,他说的白马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在驼骆家的分分秒秒,我都停止不了对驼骆家人过往生活的想象。我由一只已经没了底座的成都搪瓷厂1964年生产的搪瓷碗想到了一个白马人家,想到了这个白马人家1960和1970年代的生活——政治参与进来,端着这个搪瓷碗的人有着怎样的感觉与变化?在搪瓷碗里,在端搪瓷碗的人眼里,那个时代特殊的政治是一个熟透了的洋芋疙瘩还是一颗老鼠屎?我捡回这只因缺了底座而搁不稳的搪瓷碗,想的最多的还是端这只碗的人——他长什么样?有一双怎样的手?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又有着怎样的性格?如果他已不在人世,有一个怎样的临终?我也去想碗里都装过什么,被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吃相吃掉;也去想这只碗被人争抢的情景,掉在地上,摔脱了很多瓷……一只破碗唤起的想象可以如此接近白马人的生存,接近一个时代烙在他们身上的特殊印迹,就像是一列火车,可以开回那些白天黑夜,可以开回那些已逝的人事的车站。

大地震后去上壳子,也是四月的一个午后。这天阳光热辣、干燥,午后时光里人有一点慵懒。鸟有一些慵倦,羊峒河两岸尚未发芽的灌木和枯草也显得慵懒。我由索桥过河,走老路去驼骆家。老路陡峭、狭窄,多回头路,已经荒芜,两边是密密匝匝的一人深的枯草。路面也长了草,但依然板实,并未因为长草而剥脱。路基也踏实,百年前垒砌的墙子未见垮塌。

我在老路上走一走坐一坐,缅怀的心绪像山涧雪融的羊峒河水渐涨。有一两百年的时光,驼骆家人走在这条不长的山路上,先是梭溜壳子过河,后来走藤桥、索桥。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走山路的样子,往上走和往下走不同的样子,爬腰爬腰的样子,跳磕跳磕的样子,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样子。男人背一包盐,背一只盘羊,爬累了扎一拐,用白马话吼一声,吼一声自己喜欢的女子的名字;女子背一桶水,背几把麻、几匹布,走累了把桶或者背篼靠在路坎上歇气,唱一支背水歌或情歌……我走累了,坐下来想象驼骆家人在这条山道上上下下的情景,或者一个仰板倒在枯草里,在蓝遐遐的天空寻找驼骆家人的影子。坐起来的时候,我摸到了被上壳子人的脚磨得溜光的路石。他们天天走天天踩,路石已经有人气通人性,变得圆润了。我俯身抚摸着陷在泥土与草根中的路石,视线变得极低,从我的视线中闪过的是一双双白马人的腿(穿裹裹裙的腿,打绑腿的腿),一只只白马人的脚(穿边耳子草鞋的脚,穿黑地尖头绣花鞋的脚,穿胶鞋的脚,以及光脚)。这些脚或重或轻,或长或短,或肥或瘦;这些腿或粗或细,或轻快或老迈……有的轻盈如流云,有的战战兢兢。我的视线到不了他们的胯,别说腰和脸了,当裹裹裙随山风卷过,我看见的是羊峒河谷6月的翠绿和湛蓝的天空。

我想把这块路石取回去,等有了白马人纪念馆好放进去。我喜欢由一块路石念及一个白马人的弃寨,念及弃寨搬迁的白马人。这个弃寨终将消失,只有纪念馆里的一块路石可以让这个弃寨永存。当我用手去扳动路石,去掏路石,我才发现路石很大,是一个连山石,压根儿就搬不走。我想象把一座山搬进纪念馆。就算路石是独立的,把路石搬回去是否合适,是否符合驼骆家人的意愿,我又怀疑了。時光的产物,生命的雕塑,文明的孵化,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时光,如果它连同这条路注定要回归荒野,荒野便是白马人的选择,便是文明的归宿。

四月的午后时光一派寂然,寂然里有一些时间的分子在爆裂,轻得几乎无法听见,但看得见爆裂后的光焰,在阳光下闪烁。

顺着光焰看过去,我看见的是一个颓废的驼骆家,颓废从内部呈现出一种态势,就像一个被弃用的拆开的汉字,笔划、部件、气味都干干的、白白的。想不到的是,颓废也是安静、缄默的,就像太阳照着,就像篝火的余烬燃着。

五年之后,驼骆家的内部再闻不见白马人的气味,再让人想不起白马人的生活场景,听不见白马人的歌声,坍塌的屋顶、梁柱、杉木板、土墙掩埋了上壳子的气味。

我静静地或走或坐在开始坍塌的驼骆家的内部,屏住呼吸,听着来得极远、极深的时光的爆裂声,感觉到一种远非高海拔的窒息。羊峒河谷是开放的,岷山是开放的,白马人因此抛下故寨而流转。我由搭在木楼的原木梯爬上一户田姓人家的木楼,朝前、朝后去看驼骆家,大地震后坍塌的只是一些杉木板的老房子,木楼都还是完好的,寨子的格局也是完整的。板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粉笔字:这是一家人,格门早、杨金美、田小军、田伟他、田修。

由木楼的取材和格局可以看出,田姓人家是驼骆家的有钱人,由板壁上书写规整的汉字也可以看出这家人有文化。

时间渐晚,日线上移,驼骆家和木楼上的我被罩在了对岸的山影之中。山影是一层挥之不去的青麻布,一直都在驼骆家的时光里,一直都在驼骆家人的生存中,就像抹不去的族群记忆。

从木楼下来,我又走了一遍五年前走过的寨中小道。小道上一片狼藉,横着从屋顶掉下的杉木板和椽檩,堆着从倒塌的土墙滚落下来的石块。我停留在那棵老杨树下,看老杨树发的芽。老杨树已经很老了,但老兜上抽出的枝条却是极年轻的,新萌的芽更是鲜嫩。老杨树并未嫁接,年轻的枝条和新芽依旧是老杨树的新生。

每次从驼骆家出来,我很是有些不舍。我不清楚这不舍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一个与驼骆家无关的外来者,一个与白马人无关的外来者,会有根与这座岷山坡的弃寨相连。

在新修的通寨路口回望驼骆家,不舍之感最为强烈。回望中的驼骆家简明、质朴,冬天黑白两色,夏日掩映在葱绿中,在山边成“一”字排开,呈现出一首白马人歌谣的格局。

第一次在这个位置回望驼骆家,我便幻想把它接手下来,做成酒吧和咖啡馆,让途经的旅人都停下来住一夜。夜晚灯火阑珊,年轻人把最现代、最西方的东西带到最僻远、最原始的荒野来,白马人再把最原始、最本真的东西传递给他们。夜空湛蓝如深海,繁星满天如渔火,时间从川西平原进来,像八月的羊峒河一般逼窄而丰沛。

2012年10月19日午后一点三十分,我看见的驼骆家是一幅写秋的水粉画,它安静、高洁、斑斓,也可以说绚烂,一派秋熟的生机。阳光潮湿、饱满,尽染秋色,散发着成熟植物的气味。后山的红叶、秋树、野草,前面坡地里的莲花白以及盖口的灌木,都成熟得恰如其分。

一辆汽车停在通寨路口收购莲花白,几个白马人在地里砍莲花白,小道上走着背莲花白的人。午后的时光明亮而温润,因农事而有了人间烟火气,但一点不影响它的静。远处砍莲花白的人,路头路尾遇见的背莲花白的人,把午后时光衬托得更为寂静。什么鸟在远处林子里叫,叫声隐约而缥缈,给了这秋天的午后时光以非凡的穿透力,让我觉出了它的薄刷,像羊峒河的初冰。我的视线有两个落点:驼骆家后山绚烂的秋色,以及秋景簇拥的颓废腐败的板房、木楼。

看后山的秋景,看那些山林、草甸,因地势而起伏,像一匹多彩的地毯。地毯织得再好,再多彩,总织不进秋水,织不进秋阳秋气,织不进岷山中的午后时光,而驼骆家的后山可以,一针一线都是鲜活的、有生死的。

驼骆家的房子自然是更为颓废了,坍塌、腐败的部分更多了,然而因生机盎然的秋树、秋藤、秋草的缠绕与映衬却并不显得悲凄。所剩不多的挺立的板房、木楼是明朗的,坍塌甚至完全倒塌的板房、土墙也是明朗的,彼此有着同等的健全。一种叫不出名的藤蔓爬满了废墟,把废墟变成了荒野,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制作。还有那些互通人家的小道,叫同一种藤蔓阻塞了,变成了翻涌着绿浪的小道。

植物在深秋把驼骆家变成了荒野,午后的阳光照着没有一点悲凄。它是时间大师的杰作,每一笔都是天才的构思,充满了天才的灵感。

过去的驼骆家人是主体,人的活动是主体,山和植物只是背景;而今人走了,寨子沦为了废墟,山和植物渐渐成了主体。就是有人回来收莲花白,背莲花白,就像今天我们看见的,他们也只能是背景了。

凤凰卫视《凤眼睇中华》摄制组的人把卡陡加人国怕带到驼骆家,叫他把驼骆家说成是他的老家,回答他们的提问;于是,午后的驼骆家多了一出戏,多了一个角色。

国怕八十有余了,身体还很硬朗,从上壳子搬迁下来住在王坝楚街上。摄制组的人在王坝楚街上村主任格格家拍曹盖面具的时候,就选定了国怕。国怕穿一条绛紫色长衫,套一件深青色坎肩,头上戴的毡帽不及我们在集会上看见的那么白、那么漂亮,毡帽上也没有插白鸡毛。他没穿裤子,长衫下是用土白布打的绑腿。国怕的面相和眼神都是慈祥、善良的。他是那种再多的苦难也泡不垮,反倒越泡越硬扎的人。完全可以把他看成白马人这个族群的代表,缺一点藏族人的独立气质,忠厚、善良到了任人摆布的地步。这也是白马人族群千百年来的生存历练的结果。

一路上国怕都背着背篼,背篼里滚动着一把弯刀,弯刀时不时透过背篼把阳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背篼和弯刀原本是白马人的劳动工具,现在却成了道具,不过,它们一旦进入摄像机制成片子播放出来,也没人看得出是道具了。国怕想不到这么多,他只认乡政府答应给他的半天误工补贴。

摄制组的人和国怕出现在午后的驼骆家,午后的驼骆家有了不同的意义,就像汽车经过飘过来的汽油味道。然而很快,汽油味道就飘散了,阳光中,蓝天下,寂然又统一了时光。时光一刻一刻,在后山明朗而艳丽的秋景衬托下,完全忽略了人的存在。人在空气中划出的痕迹,人挤占空气产生的震动,转眼就复原了,倒是那些灌木林的鸟鸣在时光里产生了一种针刺的效果,让我感觉到隐痛,并在空气中看见针眼,就像莲花白最外一层叶子上留下的虫眼。

摄制组的人在田伟他家留下的木楼上拍国怕。国怕垫着一张兽皮靠墙坐下,侧身望着羊峒河对岸山上的上壳子。摄制组的人叫他转过来看着女编导,回答女编导的提问。女编导要国怕谈谈搬迁后的感受,习不习惯现在的生活,想不想驼骆家,想不想回驼骆家。“我不是驼骆家的人,我想回的是我们的上壳子。”国怕忘了台词说了真话,逗得旁边的人直笑。

旁边的人笑或不笑,国怕说或者不说女编导交给他的台词,架在楼板上的摄像机开机或者关机,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摄制组的到来给了午后的驼骆家一种别样的意义——作为一个主题、一种思想的场景,而这个主题和思想是摄制组强加的,与驼骆家是格格不入的。

我不知道摄制组的女编导私下还写不写手记,只有手记才可能记录驼骆家真实的面貌与意义:废墟与美学,废墟与时间,废墟与人类活动,废墟与女编导自己。

我随摄制组的人离开驼骆家的时候,收莲花白的人已经离开了。约莫午后三点的光景,阳光还很温暖,后山的秋色依旧明艳,废墟和互通废墟的小道上茂密的藤蔓汹涌得安安静静,灌木林的鸟鸣依旧明晰而缥缈。我打开手机的录音键,搜集着驼骆家的声音,慢吞吞地走着。缥缈的鸟鸣声把驼骆家下午三点的时光拉得长长的、薄刷刷的,而寂靜犹如喷洒的香水,瞬间消除了我们留在驼骆家的气味与踪迹。无法消除的是后来凤凰卫视播出的《凤眼睇中华·神秘古老的白马人》,它就像我从驼骆家捡回去的那个石尖窝,偷走了一段驼骆家的时光。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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