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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童年那座山

2020-06-12徐慧莉

安徽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花池舅舅家芦根

徐慧莉

1

经过大沙塘时,清香觉得更渴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弯腰将菜篮子放到了塘埂上,迈着小碎步朝水塘边走去。

白花花的沙滩上,有三只灰鸭和一只老鹅正在打瞌睡,清香的突然闯入,惊得它们一哄而散,飞快地朝水中央游去,其中一只灰鸭在慌乱中还丢下了两根羽毛,池塘边的水立刻被搅得浑浊起来。

“讨厌,明明知道我口渴,还把水弄浑了。”清香怏怏不乐地望着水塘,嘟囔道。

“清香,你不怕水鬼吗?”背后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

清香回头看了看,发现芦根正驮着试虾的网站在河埂上望着她笑。芦根今年小学毕业,秋天就要上初中了,他除了学习成绩好之外,做农活也很在行,捕虾更是一把好手,每次他只要出门,总能满载而归,村里有经验的女人都被他比下去了。

清香也想捕虾,她求爷爷帮忙做了网,并请奶奶把米糠炒得香喷喷的,只是出门时被妈妈发现并阻止了,妈妈说清香太小,个头还没网棍子长,又不懂捕虾的诀窍,根本不可能捕到虾子,即便有傻虾子愿意进网,她也无法拎起浸了水的纱网,说不定还会被沉重的网拉扯住,一头倒栽进水里。

清香满肚子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滚,为了达到试虾子的目的,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不能因为妈妈一句话而放弃。于是她小声地跟妈妈申辩,说自己看过芦根捕虾,就是把网每隔一两米依次放进水里,再在放网的水面上撒一些猪油炒过的米糠,然后耐心地等待着,十几分钟后便可以收网抓虾子了,一点儿都不难,哪有什么危险呢。

可是,妈妈就是铁了心般不答应,甚至还在清香的脚背上用墨汁涂了涂,说如果发现黑色褪掉了,便让她尝小刺条的辣味,妈妈打人很少用手,而是喜欢用刺槐树上折下来的小刺条,这种东西打不伤人,但是被打的地方疼得要命,清香从小就怕疼,所以还没等妈妈动手,她就哭天喊地举手缴械了。

“芦根哥哥,你又要去捕虾吗?”清香羡慕地问。

“每天都去,我可以带上你,你想去吗?”芦根笑着说。

“妈妈不让去,说什么掉水里。”清香沮丧地说。

“你妈真是死脑筋,这大白天能有什么危险。”芦根不满地说。

清香生气地瞪了芦根一眼,走到岸埂上拎起菜篮就走,虽然她对妈妈颇为不满,但是别人说妈妈不好,那是坚决不可以的。

就这样,清香和芦根一前一后走在大沙塘的岸上,两人之间相距好几米远。

“清香,你喜欢吃蚂蚁糖吗?” 芦根追上来讨好地问。

“不喜欢!”清香重重地回了一句。

芦根说的蚂蚁糖,是指松樹分泌出来的松毛糖,这种糖白白的,黏黏的,吃到嘴里甜甜香香的,小伙伴们认为这个糖是由蚂蚁们搬来的,便取名蚂蚁糖。对于少有零食吃的乡下孩子来说,这种糖实在是一种诱惑,清香有空就会去松木林里弄来吃,常常手和脸都粘得要命。

“清香,你到哪里去?”芦根继续问道。

“不告诉你。”清香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去你外婆家。”芦根笑嘻嘻地说。

“胡说什么呀,我外婆睡在老虎洞的山上呢,我去舅舅家。”清香怒道,外婆在妈妈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过世了,埋在哪里连外公都不清楚,芦根却说她去外婆家,那不是咒她死吗,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走到三岔路口,清香加快脚步径直朝前跑去,她觉得今天的芦根真讨厌,她得离他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清香,你小心点儿。”芦根在后面叮嘱道,听声音像是走远了。

清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发现芦根正大步流星朝右边岔道上走去。

“芦根是去高花池吗?”清香小声地问自己。

高花池是一条大河,名字虽然取得不够大气,但是长得很霸气,其身体呈玉带状,河面宽窄不一,水质优良,水产丰富,除了常见的鱼、虾、蟹、鳖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水虫子和水生植物,宛如一座天然宝库,每年夏季水里都有许多人游泳,试虾,抓鱼,清香也经常去。

清香之所以去高花池,除了看别人抓鱼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她要看高花池里的苇有没有长大,家里的猪长得快,粮食常常不够吃,需要用苇来进行补给。妈妈便跟着村里女人们一起,隔三差五地到十几里外下坡头的河里拉苇,那里的苇既肥又嫩,猪每次抢着吃,头都不肯抬一抬,生怕少吃了一口,要是高花池里的苇长大了,妈妈就不用经常去下坡头了。妈妈每次去拉苇,都要耗上一整天时间,清香也就跟着担心一整天,她听说那里的河水淹死过拉苇的人,清香担心妈妈出去就回不来了。

高花池里的苇不懂清香的心事,它们长得异常地慢,还脆弱得可怜,只要用手轻轻一碰,苇便断成好几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清香觉得苇之所以长得不好,跟河里游泳的人多肯定有关系,每天傍晚她站在自家门前,放眼过去便能看到高花池里有好多黑点在晃动,那都是游泳的人。另外,芦根还经常去高花池捕虾,热了也会下水洗澡,那么苇长得不好,跟他多少也有点关系。想到这时,清香对芦根更为不满了,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太阳早就越过了头顶,只不过它也跟清香一样,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后来干脆躲到云层里睡大觉去了。经过红叶小学时,清香忍不住停了下来,她趴在大铁门上朝院内望了望,发现所有教室的门都是关着的,院内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个头都超过了屋顶,大树的枝干发达而坚挺,很有气势地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宛如披挂整齐的大将军,把教室拥在怀里,这让清香看得心热,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

清香愣愣地望着校园内,伸手抹了抹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心口疼得厉害,她都连续两年到学校报名了,每次老师都说她年龄不够,个头又小,说要到七周岁才能上学。这让清香心生无限恐慌,村里有好几个比她大的小姐姐也都没上学,难道也是因为年龄不够吗?是不是学校根本不想要她,才故意找了这个借口呢?可这是为什么呢,她又不是跟村里的黄毛一样傻,她的脑子好用着呢,有时候算起账来,甚至比爷爷还要快还要准。

清香越想越难过,她在大铁门前跪了下来,想要将大锁拉开,可是锁结实得很,竟然纹丝不动,清香只好坐在地上,抱着铁门上的大锁哀哀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朝院内的大树招手,口中小声地呼唤着,她很希望那些树能跟人一样,从土里爬起来,拍拍脚下的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安慰她。让她失望的是,无论她怎么招手,大树都稳稳地杵在那里,根本无视她的存在,清香只好爬了起来,缓缓地朝青河方向走去。

在走动过程中,清香又好幾次回头,她朝学校大门方向死死地盯着,她希望学校的校长能从门内走出来,告诉她现在就可以进去上课了,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菜篮子丢掉,跑进教室里去坐着,这一天她盼得太久了,一分钟都不想耽搁。不过,现在是暑假时间,学生们都放假了,校长也不可能在学校里,她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靠近松树林时,清香停了下来,她想起了芦根提到的蚂蚁糖,要是尝上一点儿,那倒是不错的,最起码能把芦根带来的怒气给消除掉,不过时间似乎不早了,她还得去舅舅家送菜呢。其实,清香之所以生气,倒不全是因为芦根,而是篮子里的菜。青河大水过后,舅舅家地里的菜全被淹了,妈妈便隔三差五带着她给舅舅家送菜去。今天吃过中饭后,村里女人约妈妈去下坡头拉苇,妈妈便把送菜的任务交给了清香,并叮嘱她早去早回。

清香不想去舅舅家,她并不是心疼菜,而是害怕青河附近的老虎洞,听说那里住着大老虎。清香没见过老虎,老虎吃肉她是知道的,可妈妈偏偏让她送菜,难道是想把她往老虎嘴里送吗?是了,没有了她,妈妈便可以生小弟弟了,家里已经有两个妹妹了,妈妈急切地想生一个男孩子,每次妈妈看到村里那些男孩子,眼睛都是亮亮的,而看她和两个妹妹时,眼神会立刻黯淡下来。

基于此种原因,清香不想去舅舅家送菜,不过这些话她是绝不会跟妈妈说出来的,自从被学校拒绝两次后,她就不把心里话跟妈妈说了,因为妈妈说不定跟学校也是一伙的,她觉得除爷爷奶奶之外,其他人都不可靠。对于学校,清香十分向往,她虽然不知道学生在学校里要做什么,但是看村里每个上学的男孩子都是欢天喜地的,便觉得学校里一定有好玩有趣的东西,而清香对好玩的东西,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

越过红叶小学,前面便是杉木林了,清香想起前些日子经过这里时,黄毛突然拎着裤子走出来的场景,心里不由得怦怦乱跳。当时她跟在妈妈后面,黄毛似乎还跟妈妈打了招呼,并朝她看了又看,他的眼神和嘴角的笑都让清香感到害怕。

“以后看到黄毛,要躲远一点儿。”妈妈再三叮嘱她。

听大人们说,黄毛是有病的,从小脑子就有问题,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体也有了问题,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嘴里吐着怕人的白沫,浑身不停地抽搐着。不过,这种情形清香没看到过,爷爷口头描述的那种可怕场景,清香能想象得出来,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敏感。

清香没敢朝杉木林看,她抱紧了菜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

2

舅舅家在青河畈区,离清香家有四五里路,路上要经过三座小山和一个老虎洞,山上多是松树。这种树长得奇形怪状,又经老得很,常年都是绿阴阴的,就连冬天也不怎么变黄。

在第一座山与第二座山之间的山坳里,有清香家的山芋地,三月的某个雨天,清香曾经跟妈妈到这里插过山芋苗,山芋苗只是一指长的小棍棍,妈妈将它插在一条条小土埂上。清香看了很担心,她怀疑它们不能成活,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小棍棍不但活下来了,还开枝散叶生了许多孩子,如今这片地被繁茂的山芋藤占满了,就连土埂都找不着了。

“我要不要撸几根山芋送给舅舅呢?”清香望着山芋地问自己。

舅舅是医生,清香从小就爱生病,每次她才发烧,妈妈就急慌急忙地带她去舅舅家,逃都逃不掉。到了舅舅家,爱皱眉头的舅舅就会从药箱里拿出针管,忙着给她配药打针,每每看到尖尖的大针头,清香就拼命大哭,以至于后来针何时戳进屁股的都不知道。

清香看了看篮子里的菜,又朝山芋地里看了看,决定还是不要撸山芋了,篮子里的菜她都拎得浑身冒汗,要是再加进几根泥乎乎的山芋,篮子就更加沉重了,她根本拎不了多远。还有过青河时要渡船,撑船的老爷爷看到她拎着沉沉的篮子,很有可能会让她多交过渡费,可她手里只有妈妈给的一角钱。

清香决定到山脚下去看看,之前她跟妈妈到这里给山芋苗施肥时,曾在草丛里插过一株绽放着的映山红,不知道如今它长得怎样了。要是这个时候恰好开花,她就摘几朵花带着去舅舅家,舅舅一定会很高兴的,看到她就不会总皱眉头。舅舅是喜欢花的,他们家院子里有好几棵栀子花树,每逢花开香气四溢,整个院子都是香喷喷的,就连猪圈里的猪也不那么爱闹了。

清香将菜篮子藏到山芋藤底下,兴冲冲地朝前跑去,才跑了十几米远,她便迟疑地停下了,回头看了看篮子,觉得不太安全,要是有人恰好路过这里,把篮子和菜一起拿走怎么办呢,她回家肯定要挨妈妈的骂,说不定还要挨打呢。顾虑了好半天,清香决定还是把菜篮子带上,这么做她虽然辛苦一点,但是菜篮子不会丢啊。

清香在以前做过记号的地方找了找,没发现映山红的踪影,不知道是枯萎了,还是被人拔掉了?清香朝旁边看了看,倒是发现了不少映山红树,只是全都没有开花,它们都隐在茂密的草丛里,清香便想当然地认为,它们全都是自己种的那株映山红的孩子,否则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呢?她和妈妈就很像啊。

清香在草丛里找映山红时,山路上急匆匆地跑过去一个人,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清香被那沉重的脚步声惊到了,她抬头朝那边看了看,觉得那个跑步人的身影似曾相识,她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索性就不去想了,继续低头找映山红。所有映山红树上都只有枝和叶,没看到一朵花,甚至连花骨朵都没看到一朵,这让清香十分难过,为什么她的映山红不开花呢,难道它不喜欢住在这里吗?听大人们说,这里土地肥沃,栽什么就长什么,映山红为什么不喜欢呢?

清香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不过她得到了补偿,荆棘中有几根粗粗的刺苔和酸鞭。刺苔既肥又嫩,吃起来甜甜的,清脆可口,她吃了第一根还想吃第二根;酸鞭味道不佳,嚼着嚼着,双腮便不停地冒酸水。她赶紧将它们丢到了一边,提着菜篮子回到路中间。

拐过前方高坡,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令人生畏的老虎洞了。站在高坡上,清香朝四周看了看,发现附近田野里有个人正弯腰在插田,这让她心里安定了一些,如果有老虎出来,她就可以向那个人求救,农村人心地善良,肯定会来帮她的忙。

在经过一个小水沟时,清香停了下来,她想洗洗手,刚才在山脚下采刺苔吃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蕨菜,蕨菜身上的毛沾了她一手,她在草地上使劲地抹过了,似乎没抹干净,手背竟然有些红肿,胳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毛毛虫蜇过一样难受。

“讨厌的芦根!”清香忍不住责怪起芦根来,要不是他喊自己,此刻她应该还在半路上,哪里会弄得这般狼狈呢?

洗过手以后,清香觉得手背和胳膊好多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天气又开始热起来了,知了在山上大声地叫唤着,其间还夹杂着各种小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搅得整个山谷都在响,老虎洞显得更加怕人了。

清香加快脚步,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她得在两三分钟内穿过老虎洞。以前她跟着妈妈经过这里时,曾经朝山上看过,知道老虎洞除了有一个大坑之外,还有不少长方形的小房子,她听芦根说过那里住着死去的人。清香想起了睡在山上的外婆,外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睡在了这座山上,要是外婆看见自己,她会不会爬起来看看呢?

想到这里,清香的心狂跳起来,她决定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怕,无论老虎洞里有什么,都跟她没有关系。清香才跑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衣服,她吓得尖声狂叫起来,双手不停地扑打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她睁开眼看过去,才发现拉自己的居然是路旁的小树,原来她在奔跑过程中弄错了方向,跑到草丛里来了。

3

前方就是青河了,被大水淹过后的芦苇们格外疯狂,把青河岸边的沙滩全霸占了,如果要到河边去渡船,必须穿过眼前这大片芦苇荡。在这个季节里,芦苇们长得茂密,健硕,密不透风,仿佛坚不可催的铜墙铁壁,一阵风吹过后,芦花便在空中飘舞起来,仿佛在鼓掌欢迎清香。

一走进芦苇荡里,清香就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她朝旁边看了看,发现附近沟里有少量积水,水里还有死鱼,怪味可能就是死鱼发出的。清香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从芦苇荡里穿过去,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路,她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妈妈,甚至想起了芦根,要是他们在这里就好了,她很后悔自己刚才对芦根的态度,要是她对芦根好一点儿,他会不会陪她到青河来呢。应该会的,因为只要河里有水,芦根在哪里捕虾都是一样的呀。

在清香迟疑之际,半空中突然响起了几声“哇哇……哇哇……”的叫声,清香心中猛地一惊,她听爷爷说过,乌鸦在哪里叫,哪个地方就要死人,如今乌鸦在这里叫,是什么意思呢?要是让乌鸦看到她,阎王爷会不会把她抓走呢?清香是知道阎王爷的,爷爷给她讲的每个鬼故事里都有,阎王爷非常厉害,总是到处抓人,大人小孩都抓,爷爷曾经说过,“阎王让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清香知道这话的意思,就是阎王爷说一不二,从来不跟人商量。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清香把阎王爷跟妈妈做了比较,觉得还是阎王爷更厉害一些。

芦苇荡里的沙地很特别,既柔软,又有弹性,人走在上面还能上下颠荡,就跟床上一样舒服。走着走着,清香忍不住把鞋子脱下来,她将鞋子埋在菜的底下,光着脚踩在湿软的沙地上,一股清凉通透的感觉立刻从脚底渗到小腿上,并沿着小腿往身体其他部位泛了开去,别提有多舒服了。

“索索……”就在这时,附近有异样的声音传过来 。

清香吓得一激灵,她停下来看了看,周围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大概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地上踩出了一条泛白的小路,小路朝芦苇荡的深处延伸过去,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头。清香决定加快速度,因为芦苇们早就没过了她的头顶,要是有老虎或者狼从芦苇荡深处跑出来,她根本逃不了啊。

芦苇荡越来越深了,就像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这让清香恐慌无比,她决定跑动起来。就在这时,她的双眼突然被人捂住了,身体也被横在半空中,耳边还伴有“嘻嘻”的怪笑声,这让她想起了傻子黄毛,清香吓得大叫起来,她用力掰着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使劲地抓挠着。很快,捂眼睛的手不见了,她想扭头看看抱自己的人,但是头抬不起来,她只好又抓了起来,这回抓到的东西是热热的,似乎是人的嘴和牙齿,她吓得赶紧调换了方向,又抓住了一些毛茸茸的東西,好像是人的头发。

“救命,救命!”清香忍不住大叫起来。

“滚开!”一声暴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清香觉得自己被抛在了半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浑身疼得要命,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一点儿都不听话,怎么挣扎都起不来。她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没滚多远就被芦苇的脚给拦住了,她只好躺在地上喘粗气。

与此同时,清香听到了剧烈的扭打声,还伴有男子的哭声和求饶声。清香扭过头看,发现身边凭空多了两个人,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背上,上面的人使劲地打着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哀哀地哭着,地上还丢着两只鞋子。

“居然敢吓清香,该死的东西!”

“玩、玩儿。”

“我打死你。”

“呜呜,不要,玩、玩儿。”

等坐在上面的人抬起头,清香发现这个人很像芦根,芦根不是去高花池捕虾了吗,她肯定是看花眼了。

“芦根,芦根哥哥。”清香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清香,黄毛被我制伏了。”对方果真是芦根。

芦根站起来,将被他压在地上的人拎起来,清香仔细看了看,发现竟然真的是黄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一起来了呢?

“清香,黄毛是不是吓着你了?”芦根将黄毛拖到清香旁边。

清香后退了几步,她看了看黄毛,除了身上的衣服被拉坏之外,鼻子还在流血,不过他似乎并不难受,脸上露出了怪怪的笑,这让清香的心不由得使劲地跳了跳,不敢再说话。

“清、清香,玩,一、一起玩。”黄毛说话时口水直流。

芦根将黄毛丢到地上,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黄毛倒在地上,呜呜地哭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

“芦根哥哥,不要打他,他哭了。”清香小声地劝道。

“好吧,看在清香说情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下次要是还这样,我要扒掉你的皮,快滚。”芦根生气地吼道。

黄毛爬起来,抱着头朝远处跑去,嘴里哇哇地乱叫着。

“芦根哥哥,鞋子。”清香指了指遗落在地上的鞋子。

“别管他,让他光着脚,这样才知道疼,长记性。”芦根飞起一脚,将鞋子踢到了远处。

菜篮里的菜撒了一地,芦根一一捡了起来,整理好后递给清香。

“清香,以后离黄毛远一点儿。”芦根叮嘱道。

“妈妈也让我躲着他。”清香接过菜篮子说。

“清香,他藏在芦苇荡里,你没发现吗?”芦根问。

清香摇摇头,刚才进芦苇荡时,她光顾着脱鞋后光脚走路的舒服了,哪里会想到里面藏着人呢。

“芦根哥哥,你的网呢?”清香诧异地问。

“扔半路上了,跟你分开之后,我往高花池去,走到半路上听人说黄毛这几天都在芦苇荡里晃荡,我赶紧丢下网跑过来了,还好来得快。”芦根解释道。

“你的网会不会让人拿走?”清香担心地问。

“拿走也没关系,我会做。” 芦根满不在乎地说。

清香觉得把网丢了实在可惜,如果网是自己的,她怎么也舍不得丢到半路上。

“清香,把菜篮子给我,我送你去你舅舅家。”芦根从清香手中接过菜篮子。

清香抹了抹挂在眼角的眼泪,跟在芦根后面,朝芦苇荡深处走去。

4

从舅舅家回来,清香就不再出门,也不肯说话,就连吃饭也很少,她总是木呆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心里反复想着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傍晚,芦根把清香送到舅舅家的河岸下,说不方便上去,清香便独自拎着菜篮子往前走。舅舅家住在高高的河岸上,上坡的路陡得惊人,好在路旁有好几棵大柳树杵着,人们可以抓着树干往上爬,每次清香来舅舅家,几乎都是被妈妈提拎着上去的。

如今妈妈不在,清香便对陡坡犯了难,她朝后面看了看,发现芦根正拿眼仰望着她,挥手示意她继续往上爬。清香只好调转身,伸手去拽旁边的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越过第一棵大树,站到了大树上方的地面上。

“清香,快点,天要黑了。”芦根在下面小声地提醒着。

清香便不再说话,掉头奋力往上爬去,在爬到最后一棵柳树下方时,她伸手想要抓住柳树腿部露出的树根,准备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冲上去,把菜顺利地送到舅舅家。可是,当她右手刚刚触碰到柳树的枝丫,左手的菜篮子就不听话地从手上滑落下去……清香慌了,她急忙扭身伸出双手想去抓住菜篮,不但菜篮没被抓住,反倒是自己也跟着菜篮一起朝坡下滚去。那一刻,清香只觉得天空在不停地翻滚着,眼前有无数颗金星在跳跃,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清香是舅舅送回家的,舅舅叫妈妈以后不要让清香送菜了,说被大水淹过的菜地里长出新菜了,妈妈便小心地应承下来。从第二天开始,清香就不出门了,原本喜说爱笑的她如同换了一个人,晚上睡觉她要么惊叫着从梦中醒来,要么望着床顶迟迟不肯闭眼;白天她更是恹恹的,要么躺在床上不起来,要么起床后就坐在门前大条石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远方,妈妈喊她也听不见。家人对清香的变化十分担心,说清香的脑子是不是摔坏了。

这天下午爷爷上街,他喊上了清香,说要带她去看黄梅戏。清香喜欢看黄梅戏,觉得黄梅戏好听好玩又好看,她知道青河有戏班子,从来没听说街上也有戏班子,难道青河戏班子跑到街上表演来了吗?她想知道。

清香跟爷爷走到半路时,芦根从对面走过来,肩上挎着一个竹背篓,看到清香和爷爷,芦根微笑着站住了,朝旁边礼貌地让了让。

“芦根,虾子卖完了吗?”爷爷笑着问。

芦根朝清香看了一眼,回答道:“卖完了,爷爷,秋天清香可以上学了吧?”

“按说应该可以了。”爷爷说的话模棱两可。

清香紧张地望着爷爷,心在怦怦乱跳,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什么“按说应该可以了”,学校不是说小孩子七周岁就可以上学了吗,那么到秋天她便确定无疑能进学校上学了,爷爷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上学的事还有变化吗?

“爷爷,让清香上学吧,如果没有学费,我有,我捕虾挣了不少钱,我妈都给我存着,我先给清香用。”芦根急切地说。

“芦根,你要走了吧?”爷爷皱着眉问。

“快了。”芦根回答道。

“你和你妈都走吗?”爷爷继续问下去。

芦根又朝清香看了看,迟疑了片刻,重重地点点头。

“好哇,城市好,比乡下好。”爷爷微笑着说。

跟芦根告别后,爷爷继续带着清香朝街上的方向走。

走出去十几步后,清香回头看了看,发现芦根也在回头看她,似乎有话要跟她说。

“爷爷,我想跟芦根哥哥说点儿事。”清香征求爷爷的意见。

“去吧,我到前面坡上等你。”说完,爷爷缓缓地朝前走去。

清香朝蘆根看了看,发现他又开始朝前走了,便撒开腿追了过去。

“芦根哥哥,等等我。”清香大叫道。

听到清香的喊声,芦根立刻停下来,转身朝她迎过来。

清香跑到芦根面前,气喘吁吁地问:“芦根哥哥,你要走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些日子你总不出门,我又不好意思去你家找你,我在老虎洞和芦苇荡等你好几天,你都没来,你不用送菜给你舅舅家了吗?”芦根奇怪地问。

“嗯。”清香点点头。

“那就好,我告诉你,沙滩上的芦苇越来越高了,等它们都收割完了你才能去,不过这可能要等到秋天了。”芦根忧郁地说。

清香扭头朝爷爷看了看,爷爷坐在前面土坡上吸烟,没朝这边看。

“芦根哥哥,我妈说黄毛生病了。”清香上前一步,小声地说。

“不会吧,我早上出门,还看到他上街去了。”芦根皱着眉头说。

清香听了,心开始怦怦乱跳。

“离他远点就行了,他有病。”芦根安慰道。

清香吸了吸鼻子,那天发生的事又闪现在脑海里,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逃了出来。

“芦根哥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清香小声地问。

“不知道,我得听爸爸的。”芦根沉思片刻说。

芦根的爸爸是海员,常年在海上航行,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为了照顾爸爸,芦根妈妈决定带着芦根去跟爸爸团聚。

傍晚时分,清香和爷爷从街上回来,走到半路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走近后还听到女人的哭声。

“出什么事了?”爷爷大声地问。

“黄毛掉进前面大粪坑里了,没了。”有人解释道。

“我早就说过,大粪坑一直敞着,迟早会出事。”爷爷不满地说。

“谁说不是呢,不过黄毛那孩子有病,疯疯癫癫的,听说经常吓唬女人和孩子。”旁边有人说。

“前些日子我家姑娘……”有人接话过去。

大家一一列举黄毛的斑斑劣迹,似乎都对黄毛深恶痛绝。

清香不安地听着,双手紧紧地抓着爷爷衣角,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到家之后,清香开始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手舞足蹈,好长时间也稳定不下来。

妈妈吓坏了,赶紧把清香带到舅舅家,在当医生的舅舅精心医治下,清香慢慢地活过来,一周后她回到家中,发现情况有了很大变化。

芦根走了,他临走前来找过爷爷,把自己的小学全套课本都送给了清香,爷爷郑重地把这些书接收下来。清香宝贝似的把这些书抱在怀里,她盼望这些书很久了,书的到来不亚于雪中送炭,即便是晚上睡觉,她也把书抱在怀里,这样她心里才觉得踏实。

爷爷告诉清香,芦根说他那天应该帮清香把菜送到舅舅家,那样清香就不会摔下来,他觉得很不安。芦根还要把自己卖虾的钱留给清香,但是爷爷没收,爷爷说不能要别人的钱。爷爷告诉清香,家里不是没钱供她读书,也没人不让她上学,学校之所以连续两年不收她,确实是因为她没到法定上学年龄,清香认真地听着爷爷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

秋天来临的时候,清香终于上学了,每次经过大沙塘时,她都会朝左右看看,说不定哪天芦根哥哥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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