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短篇)
2020-06-12于琇荣
蓝城,仿佛一夜之间流落到另一个星轨,空旷沉寂,拉着警报的救护车间或从身边疾驰而过,让人不得不为远方正在遭受不幸和悲苦的人或事担忧。
春晓再次抬头,楼宇将天空锋利地切割成几何状,在楼顶广告牌“欢乐嘉年华”的“嘉”字旁边,她找到了几天前那个黄昏自己曾待过的地方,就在那儿,她遇到了老关,使自己幸免流落街头。
当时,春晓正坐在十二层楼顶向下俯视,昏黄的霞色里,那年前沸腾的冬日街道,就是她四秒后将要抵达的地方。“我将永远被封在未知的黑暗里!”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再次向下张望——踩三轮车的男人继续像雕塑一样昂着头,一动不动——她不想砸到他。还有四天就是春节了,她四处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楼顶像废弃的垃圾场,陈列着被日常生活淘汰的所有芜杂细节,目光掠过残破的桌椅、器具、中央空调外机,最后又落到楼下踩三轮的男人老关身上——他换了个更舒适的站姿,继续一动不动。
老关对楼顶的焦灼浑然不觉。此时,他嘴上叼着一支烟,却不点燃,仅仅因为医生说抽烟会迟早要了他的命。但这并没有阻止咳嗽像夏夜滚动的闷雷,接连不断地从肺叶里往外涌。他一脚踮着地,一脚斜跨着三轮紧盯着楼体大屏——画面显示一场屠杀刚刚结束,广袤的丛林一片被践踏过的草地,草叶上沾染有血迹斑斑的皮毛——是麋鹿?是獾猪?还是被偷袭的小犀牛?但已不重要了,它此刻被叼在獅子的大口中,即将化作一顿饱餐。
已经一周了,无论在街边,还是骑着三轮穿行在闹市,老关每想到大屏,总会感觉胸口被猛地捶了一拳,闷得透不过气来——广告屏是为佳宜酒店八周年立的。难道来到这个鄂北小城已经八年了?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打个激灵,一股冰冷从头顶直窜到小腹。左下腹开始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收回另一条腿,把整个腹部搥着车座。疼痛渐渐缓解,他看看酒店玻璃门,醉酒男人还没有出来。或许,从进去他就没打算出来?想到这儿,他抬脚走向酒店。
“老关,把骨头挂在车把上了啊?”烧烤店苏老板在身后喊。
“好嘞,我替虎子谢谢你哈。”老关回道。
老苏站住脚,笑着说:“日怪,哪儿学的臭毛病,还谢谢。”声音不高,但还是被风送进了老关的耳朵。
老关没回头,但“日怪”两个字像只苍蝇飞进了心里。异象,常是重大事情发生前的预兆,老关想起儿子晓楠在自首前一天做的满满一桌子饭菜。在酒店自动旋转门开启的瞬间,他终究还是回头了,隔着街道,逼仄的烧烤店里白雾缭绕,热气模糊了玻璃,苏老板的身影隐隐绰绰,一只白色塑料袋在车把上荡悠着。自己这么多年在这儿拉活儿,是因为客人多,还是为了贪图烧烤店给虎子的几根骨头?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念头赶走。
日怪?是挺日怪。就在两个小时前,老关正在那儿盯着大屏看春晚预告片,突然从腋下探出一只手按动车铃,“丁丁”一阵脆响,唬得老关失魂落魄。老关还没反应过来,那人早已爬上三轮后座,含糊不清地说:“去佳宜,佳宜酒店。”一股混浊的酒气扑鼻而来。
老关不愿拉醉酒的人,麻烦。但看客人醉酒的样子,不拉会更麻烦。老关蹬着三轮费劲巴力把他拉到建设街佳宜酒店,他却说错了。
“错了?”老关诧异地问,“全城就两个佳宜酒店,一个在上车的地方,一个就在这儿,怎么错了。”
经过一番含糊不清的解释和比画,老关明白过来,还真错了,他要去的,就是烧烤店对面的佳宜酒店。“这不扯嘛!”老关嘟囔着。但没办法,只好掉头往回骑。结果,客人喷着酒气嚷了一路骗子:“骗子,都是骗子,说好货到付款,骗子,一年多了也不还钱。哼,躲我,看你能躲到啥时候,我就在这儿等,骗子……”
客人回酒店拿钱,到现在踪迹皆无,现在想来,是自己遇到了骗子。老关庆幸自己与酒店保安熟,打听到客人叫沈力,住1037室,便上电梯直奔房间。老关计较的不是钱,那条叫虎子的狗就是在苏老板的刀下救下来的,为此他白蹬了一个月的三轮,他计较的是这件事——放弃车费就坐实了一个骗子的骂名。等站在门外,听到里面委屈的哭号,老关的情绪成了虚张声势的湿炮仗,刚点燃就息了。“呜呜呜,我该怎么办啊,家里还等着钱过年呢……”想象往往比真实发生的苦难更悲惨。没听清哭诉内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已经在老关心里忽闪了。楼梯就在旁边,他决定去楼顶待会儿。就这样,推开阁楼小门,他见到了春晓,并瞬间看穿即将发生的事——她坐在楼沿的姿势,和晓楠当年一模一样。
老关的出现,显然出乎春晓意料,她俯视楼下,三轮车上的人不见了,她又看看老关,头上那顶深灰色绒线帽子表明,他就是踩三轮的那个男人。太不可思议了,她禁不住脱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跳楼。”老关不假思索地回答。当年,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救下了儿子晓楠。
“为什么呀。”春晓简直要叫起来,她可不想自己死后成为一桩谜案,被人与一个老男人臆想在一起,妄加揣测。
老关边靠近楼沿,边对春晓悲伤地说:“我太失败了,孩子失手杀人被判了刑,老婆死了,剩下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春晓不动声色,漠然地看着他慢慢走近。
楼顶风大,老关不禁又是一顿咳嗽。
“你别是得了肺炎吧?”春晓往旁边挪了一下,把广告牌后背风的地方让给他。
“肺炎?”老关沉默了一会儿,神情落寞地回道,“要真是肺炎死了倒好,省得落个自杀的名,让亲人难过。”这话没有一点负气的成分,但说出口显然并非老关的本意,仿佛是语句自己从心里走出来的。起风了,这个城市,并没有因担着“火炉”的雅号,冬天就变得更温暖,夜风裹着刀子一样凛冽寒冷。老关迅速把飘走的思绪拉回眼前,惊诧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春晓眯缝着眼,没听到似的眺望着远方,目光所及,楼宇如棋,城市被灯光镀上一层金黄。老关耐心地看着她,风撩拨着她瀑布一样的长发,在脸上凌乱成网。过了一会儿,“网”里幽幽地传来声音:“死了,死了。”她反复沉吟着,然后抬头直视着老关说:“可你死了,你儿子不更可怜吗?”语气冷漠,却有了几分怜悯。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老关追问。
“做和你一样的事。”春晓回答得直截了当。老关反不知所措,本能反问道:“为什么呢?”
“被分手了。”春晓说。
“值得吗?你想想你父母,啊,他们该多伤心啊。”老关着急劝慰。
虽然不太热络,但老关依然聊了起来,要知道,把自己的想法装进别人的脑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关开始讲述一夜之间自己从容的生活被一把铁锨打入地狱边缘的遭遇——“五个同学打他,被打急了,刚好地上有一把铁锨。一下,就一下,唉,老伴没了,家就空了。有次我来蓝城探视儿子,犯了心脏病,住了两个月的院,回家发现窗户忘关了,窗帘就这么在窗户外面飘着,从冬到春,满屋子尘土、落叶,太凄凉了。后来我把房子卖掉,来到这儿,离儿子近,心里踏实。”说着,不觉动了情,低垂着花白的头,泪水溢满眼角沟壑一样深的皱纹。
春晓往旁边侧了侧身,想为他挡风,虽然知道这样没用,但依旧认为有必要对他表示同情。与叵测的命运相比,自己的挫折不过是枚硌脚的石子。玫瑰色的回忆让她感到甜蜜,一帧一帧画面浪漫而温馨,人却模糊不清。
突然,春晓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这个时间不该有的汽车发动的噪声,她指着远处惊呼:“你看那儿?出什么事了?”
老关扭头一看,街上车流突然多了起来,急匆匆地,仿佛一场灾难来临之前的逃亡。春晓打开手机搜索,小脸在屏幕微光下一点点变得惨白,“封城?”她突然仰起頭,惊恐地看着老关。
“封城?”老关迟疑着接过她的手机,上面是一个紧急通知:午夜十二点之前,蓝城所有交通工具停止运营,各路口禁止出入。
“我该怎么办啊?我还没订回程机票啊。”春晓忘了跳楼的事,急得原地跺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快走,快走,我送你去高铁站,坐高铁走。”老关说着,拎起春晓的背包就走。
等到了街上他傻眼了,可怜的三轮车已被推搡到路沿,一只车轮倾斜着,半悬在路阶石上,另一只车轮因着惯性旋转着。抬眼望去,街道已经挤满了车辆。疫情这么严重了?他顾不得多想,骑上三轮准备抄近路,这时,大屏突然黑屏,欢快的歌曲在“冬天一到尽头,真是好的消息”这句戛然而止。路灯下,春晓的眼神像被猎杀的兔子惊慌失措,老关想起儿子晓楠走进派出所最后回头看他的情形,心里不由得火烧火燎地急。他走街串巷,抄近路赶往高铁站。高架桥上车如长龙,他很诧异,这个城市怎么有这么多人?身边不时驶过的军警车和焦灼不安的春晓让他顾不得多想,一心努着劲往前蹬。但高铁站实在太远了——后来他曾无数次懊恼,如果自己不是蹬三轮的,如果春晓打车,是否可以顺利回家?街上骤然消失或减缓行驶的车流告诉他,封城的时间到了。高铁站三个闪亮大字就在眼前,在漆黑的夜空飘浮,随风隐约传来争执、吵闹和哭泣声。
高铁站马上就到了,可以看到一排一排临时搭建的隔离网和笔直站立的武警。他继续用力蹬着,蹬着,但身体早已被掏空了筋骨一样没了力气。
“回去吧。”春晓平静地说。
“哎。”老关把车缓缓停靠路边。没听到抱怨,老关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他擦一把鬓角渗出的汗,扭头安慰春晓:“暂时的,等两天就过去了。”
春晓低头不说话。
“你去哪儿?”老关掉头。
身后传来春晓的轻声啜泣:“我还能去哪儿啊?本想给他个惊喜,他倒好,陪别的女孩回家去外地过年去了。”她委屈且无助地说。
是啊,还能去哪儿?通知上注明酒店零点后禁止入住。老关不再追问,默不作声,一路驶过空旷的高架,到达一处街角,标着“玉泉街”字样的蓝白双色指示牌箭头指向通往两边种植悬铃木的窄巷。他穿过窄巷,经过一方带围栏的水池——玉泉街因它得名——和两幢霓虹闪烁的酒楼,在一栋老旧楼房前停了车。楼前刺柏旁逸斜出,横跨整个路面,延伸至车库足有两米开外。在西边最后一间,老关掏出钥匙,打开车库铁门,对坐在车后座发愣的春晓说:“进来吧,这就是我家。”
春晓站在门口,透过刺柏干枯的枝丫望着月亮,那一弯昏黄的月牙。天空、道路、楼宇依旧灰暗,潮湿的雾气依旧清冷,但却早已面目全非。她很恍惚,一切仿佛是行走的梦,而自己怎么坠落到这个不幸的梦里的呢?旁边斜搭的小屋里传来“呕呕呕”狗撒娇一样的低吟。她疑惑地推开门,灯光暗淡,一块残破的三合板将车库隔成两间,她把包放在残缺的用绳子编成的马扎上,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唯一的座椅,便把包放在膝盖上,自己坐了下来。
“我去做点吃的。”老关说着,去了屋外。随后一条撒欢的黄毛狗跑了进来,见了春晓并不陌生,摇着尾巴,围着她亲热地蹭着、嗅着,不措防,又忽地蹿了出去。春晓忙起身把门关上。隔着墙,隐约传来老关亲昵的呵斥声:“走开,别闹,快吃吧,别闹。”
老关在临搭的小厨房做好饭,习惯地把炒青菜直接浇到米饭上,就在诧异菜炒多时,猛地想起春晓,忙把菜盛到盘子里,再咳嗽,已经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反倒生出某种莫名的渴望——儿子再有一个多月就出狱了。儿子怎么能和人家女孩相比?他为此感到罪恶。
灯光下,春晓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虽然她有意用长发遮掩脸颊,但开口的瞬间已经哽咽:“我还能回上海吗?”她用哀伤、迷茫的眼神看着老关,“我妈不知道我分手,还在家等我呢。”说着,像孩子一样嘴一撇,泪如雨下。
老关胸口感到一阵疼和憋气,就像上次探视,儿子临别时说的话:爸,告诉我妈,出去后我一定努力工作,好好孝顺她。”他不知道,妈妈在他入狱第二年就去世了——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暂时的,都是暂时的。”老关嚅嗫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话,他心里很清楚,疫病情势不到非常严重,是不可能在春节期间封城的。但除了几句轻飘的安慰话,还能怎么样呢?
老关为春晓换上给儿子准备的新被罩,不放心地不时拽起被角闻了又闻,棉布的潮霉和一股老男人孤独的气味让他沮丧。
灯光熄灭,整个城市融化在夜色里,一切与往日无异,却又有天壤之别,说不出的恐惧从心里,眼神里,紧闭的门窗里,甚至是睡梦里流出来。刺柏的枝条不时击打着瓦片,对面楼上的灯熄了,亮起来,熄了,又亮起来,像难以启齿的话,最终灯还是熄了。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冒险,老关想象病毒紧紧依附在肺叶上,啪啪地闪着电解质摩擦的蓝光就让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觉得周围嘈杂起来。血液汩汩地流动,病毒在空气中在繁衍裂变,头发丝在生长,虫蚁穿过浮土在紧张觅食,刹那间,整个世界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梦呓从里屋传来:“嘿嘿,你幸亏离开了。”
善良的姑娘。老关扭动肩膀,刚想翻个身,破旧的折叠藤椅立刻发出吱吱扭扭的噪声,老关顿时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直不动。想什么办法送她走呢?他想了一夜,以至于忘了身体的酸痛。没有任何征兆,沈力忽地在老关脑海里蹦了出来——他是老关在这座城市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帮到春晓并且有交情的人,二十六元车费的交情。
沟通并不顺畅,单让他记起乘三轮车这件事就不容易,认可亏欠二十六元车费,则纯粹处于外地人信奉遇到麻烦绕道走的惯性。
“我没有办法带她走,封城是规定,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想出城的念头。”不出意料,沈力一口拒绝。
“那我会在酒店对面烧烤店守着,窗前放一盆仙人掌,就是我在。如果你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会举报你。”老关声音很冷,带着胁迫的意味,心里却五味杂陈——都说好人难寻,又有多少是迫不得已啊。
第二天,烧烤店窗台前多了一盆仙人掌,老关怕对面看不清,还特意用沾着清洗剂和消毒液的抹布把积垢多年的玻璃擦得锃亮。反正没有生意,苏老板也乐得老关来看店。老关一连三天守在烧烤店。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嗒嗒嗒的叩门声把老关惊醒。是沈力。他打量着老关,疑惑让他迟迟不肯开口。老关理解他,苏老板见到他也是这种眼神——从春晓把遗落在床下两年多的袜子打扫出来后,老关开始注重外表,每天刮一次胡子,三天洗一回头发。而在从前,那是十天半个月才做的事。
“你说的人要去哪儿?”沈力带着口罩,见老关开门,警觉地倒退几步,保持在一米五的距离。
“咳咳咳。”老关一通咳嗽后,喑哑着嗓子说,“不知去哪儿啊,我还没和她说呢。”
“几天后我朋友开车来接我,不过,你要负责送到城南,我们从野地里步行出城。明天让她到酒店找我,我们商量一下。”沈力说完,探头往屋里望了望,继续说:“还有烧烤吗?好多天没见肉味,每天泡面,都快吃成木乃伊了。”
“咳咳咳。”老关又是一顿深达肺腑的剧烈咳嗽,伴随着艰难的喘息。
沈力连连后退,眼睛惊惧地看着他,问道:“你发烧吗?你去医院检查了吗?”
一顿狂风骤雨之后,老关已像一枚悬挂在冬天枝丫上的树叶不堪一击,他扶着门框,虚弱地说:“你要能带她出城,我给你烤。”
“不用了,你别过来,不用了,让她来找我吧。”沈力边摆手边快速离开,风帽在晨风中打着旋儿,不时遮住他频频回首的脸。
听到可以出城,春晓瞬间变得快乐起来,将抢购来的方便面、火腿肠以及生活必需品堆满桌子。用火腿肠衣引得虎子满屋子乱窜,再把火腿肠高高抛向半空,当它接不到时会哈哈大笑,看着老关,露出左脸颊浅浅的酒窝。她将方便面捏得粉碎,把调料倒进去,摇匀,再倒在掌心,小鸡一样一点一点啄食,偶尔仰头倒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大口大口咀嚼。老关不觉看出了神,他儿子也这样吃。
此时,在这个寒冷的午后,春晓恹恹无神地站在酒店门口,沈力离别时一句善意提醒一直在她耳边回荡:“你在发烧?确定没被感染吗?”虽然自己连连摆手,但不详的阴影草一样种在了心里。门店、楼房门窗紧闭,大屏成了楼体的一个黑洞,崭新的大红条幅挂在墙上或两棵法桐之间,硕大的黑体字写着“众志成城抗击疫情”“我们一定能赢”等标语,有一个系得不牢靠,一角被风吹起,成了一面飞扬的旗帜,空气中尘土的气息让街道变得萧瑟、孤独、恍若隔世。她抬头再次看向楼顶,为自己居然存有跳楼的念头感到不可思议——活着多好啊,有喜有悲,有色彩,有味道,有无法预知的未来,而死亡只会陷入永远的黑暗、死寂。
想到死,她再次把手探进口罩——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本来如此,脸竟然真有点烫。如果,仅仅是如果,真是肺炎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从烧烤店到老关家,整整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春晓嘴里、心里、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三个字,仿佛它是世界仅存的字句,以至于站在刺柏树下,她忘了最初为什么说这三个字。她下意识地把手探进口罩,脸更烫了。
可我并没有咳嗽,不是吗?老关只是咳嗽却没有发烧,所以,我们都是普通感冒,只是冬天刷存在感的惯用伎俩,忽冷忽热,给人添点小麻烦而已。虽这样想,当天晚上和妈妈发聊天的时候,春晓还是谎称自己已出城去了北方。“济南下雪了。”她说——虽没去过那里,但说说那里的情况并不难。
在惊恐、沉寂里,春节过了。局势似乎愈加严峻,虽然布告措辞并不严厉,看上去和几年前经历过的突发疫情没有更大区别,但从各方媒体碎片的消息中会发现,事实远非如此。居家隔离成为躲避灾难的最好办法,每逢清风朗月、景阳和煦的日子,人们便隔窗远眺,等待疫病像传说中的怪兽“年”那样快点离开。老关病得也更加厉害,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连咳带喘透不过气来,咳得春晓五脏六腑都疼。超市关闭,食物所剩无几,去烧烤店成了当务之急。
老关原是想自己去的,被春晓拦下来,马上到元宵节了,她想在走之前找些食材,给老关包蛋黄汤圆。结果比预想的好得多,烧烤店不仅有蔬菜、鸡蛋,居然还在厨房案板底下发现二斤糯米粉。
“他是东北人,有过年蒸黏豆包的习惯。”老关躺在藤椅上喘息着说。一天,仿佛十年,他迅速衰败了。天气晴好,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老关身上,给紫黑的脸涂了一抹红晕。“不能白拿人家东西,打个电话给蘇老板吧。”他说着,掏出手机。
春晓接过手机,找到“苏老板(烧烤店)”,拨了出去。第一遍没人接听。第二遍响了很久,就在春晓想放弃时,传来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喂。”
春晓忙说:“您好,请问苏老板在吗?”
“他死了。”
“死了?”春晓惊诧地重复着。她惊异的不仅是死亡这件事,而是对方用这么平静的声音说出如此惨烈的事,就像说,你稍等。
春晓愣怔地看着老关,颤着声音继续说:“我,我,我把您店里的食物拿走了,我我,我……”
不等春晓说完,对方几声剧烈的咳嗽,然后长呼一口气,说:“拿吧。我也可能感染了,用不到了。”说完,电话挂断了。春晓茫然地看着手机,感觉一切如此不真实。
“老苏死了?”相比于对方的不动声色,老关的情绪更符合事件本身应有的反应,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但失败了。春晓看着老关,眼神里慢慢积聚着恐惧,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老关明白了它所蕴含的所有意义——自己恐怕也感染了。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剩“嘀嘀嘀”单调的电话忙音和风穿过刺柏枝丫缝隙的呼啸声。
又是一阵咳嗽。“你离我远点。”老关忙用枕巾捂住口鼻,却咳得更厉害了。
春晓后退几步,下意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烫。
她默默回到里屋,打开微信,先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冰雪风景图片,在准备和妈妈视频聊天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抹了一把脸,被新的泪濡湿,她又抹了一把,泪又涌了出来,终于她按捺不住,扑到床上哇的一声哭号,呜咽着喊道:“妈啊,我可怎么办啊?”
老关的泪,哗地一下涌出眼眶。
晚饭,春晓开始和老关分餐。吃过饭,给老关整理完住院所需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后,开始和面、煮鸡蛋、做汤圆。其间,沈力打过一次电话,说明天一早来接春晓。春晓拿着电话未置可否,在一阵骇人的沉默后,对方狐疑地挂断电话。
当晚,春晓找了件旧衣服,铺在里屋西南角,让虎子睡在那儿。自己和衣而卧,像一株受了惊的含羞草,紧紧蜷缩着,抖成一团,眼泪从一只眼睛流出,滑过鼻梁,汇入另一只眼睛,濡湿枕巾。天光青白、曙光乍现的时候,春晓探出头,露出一张浮肿的脸,一双湿漉漉桃子一样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顶,看结成絮状的灰尘像海草一样在炽光灯边飘荡。虎子睡得正酣,屋外传来老关极力压制的咳声。春晓拿起电话,拨打了指定接收感染者医院的急救电话。
就在这时,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
“我不走了。”春晓低着头,不想看沈力猩红的眼睛。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为什么不走,你没看到现在的情势吗?病毒传染性很强,我们是外地人,没有足够的睡眠和营养增强免疫力……”沈力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他跟春晓说的话她都不爱听,虽然知道那是千真万确。
“正因为病毒严重,我才不想走。他住院需要我照顾。”春晓看了看半卧在躺椅上、昏睡中还在咳喘的老关,又喃喃自语一样轻声说:“还有,我不想传染给亲人。”
她声音轻飘,在沈力耳边却像惊雷炸裂。他一时语塞,沉默了。
他们各怀心事,静静站在门前望着窗外。此时已天光大亮,天空郁云翻滚,在酝酿一场雪。煮沸的水从损坏的壶嘴发出刺耳的嘶鸣声。虎子躲在屋角,它仿佛嗅出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尾巴异常安静地低垂着,眼睛发出警觉可怖的光。
“唉……”沈力突然长叹一声,默默地拉开房门,在即将跨出门时,回转身,掏出一把钱塞进春晓手里,说:“有事找我,我在酒店。”
正午时分,老关已精疲力竭,仿佛沙漠里一条被炙烤的鱼,大张着嘴吃力地喘息。春晓看着他闭上眼睛,几秒后又艰难睁开。老关在她蓝色口罩上方的眼睛里看到惊恐,感觉死亡正一点点逼近。他努力把失控的眼帘撕开,无力地看着春晓,直至被抬上救护车。
在救护车启动的瞬间,虎子嗖地从屋里蹿了出去,只听到春晓一声凄厉的呼唤:“虎子,回来,虎子!”随后是更加绝望地哭喊:“我该怎么办啊?”
可怜的孩子。老关脑海闪过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念头,随即松了一口气,陷入昏迷。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辆拉着警报的白色救护车,后面是一只拼命狂奔的狗。三九天,天寒地冻,零零落落的雪花开始飘落,一会儿工夫,大地被覆上一层白纱。车依然在疾驰,狗依然在狂奔。经过中央大街街心花坛转弯时,道路湿滑,虎子收力不及,一连几个翻滚跌到路阶石上,它嗷嗷惨叫两声,没有一丝停顿,爬起又迅速追赶,毛发上沾染的积雪在风中漾起一道炫目的光。车很快驶上立交桥。
十几分钟后,虎子站在了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
救护车早已了无踪迹,白茫茫的路上,几辆零星车辆像随手散落的棋子,从四面八方汇聚,又迅速向不同方向分散开去。它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又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道路逶迤袅如一縷轻烟。 “汪汪汪!”它开始狂吠,土黄色的毛发随风飘扬,像个塞外戍关的将军。远处又有两辆救护车从立交桥上呼啸而过,虎子更加疯狂地吼叫,风雪趁机钻进它的喉咙,吼叫变得喑哑模糊,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沉重无助的悲鸣。
此时,风雪愈发肆虐,天地白茫茫一片。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于琇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齐鲁文化之星, 出版散文集《碎碎念》、短篇小说集《无处安放》、长篇小说《南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