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这些孩子
2020-06-12何承波
何承波
叶繁如何也想不到, 一位12岁的阳光女孩,已经跟自杀的念头博弈了近5个年头。
叶繁是南方某城市的中学班主任,站上讲台第一年,她带了初一年级一个班。5月的某个周末,临近学生返校的时间,一位学生发来QQ消息:“老师,我想放弃了,强撑了很久,好累。”
叶繁对这位学生印象深刻,是她的课代表,刘希芮。她学习优秀,各方面表现很积极,甚至颇为阳光,人际关系正常,有固定的好友,在家长和老师面前,亦乖巧懂事,父母对她也极为宠爱。但那个当下,刘希芮正坐在她家的窗台上,盘算着该不该跳下去。
叶繁慌乱了:“她正准备自杀!”
刘希芮的叙述凌乱不堪。总结下来是,她三年级就有了自杀的冲动,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向往死亡。她时常坐在窗台上,想象着跳下去的场景。有那么一次,她“差点就成功了”。
两种意识每天都在她脑子里斗争。“一个声音说,你该走了;另一个声音则告诫,你该等一等,等到一个想好的日期,再与灵魂在地狱里相见。”
死亡的念头,无时不在,会随时入侵发呆的空白中。
她把自己的心理障碍,归结为抑郁症。
调整呼吸,叶繁开始劝导她,并紧急联系了她的家长。好歹是干预成功了,把她劝了回来。叶繁跟她约定,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她说,可能有点难,但她会去尝试。
叶繁蓦然想起,三年级产生自杀的冲动,那时她只有7岁。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周后,刘希芮跟随父母去见了心理医生。通过众多量表的测试,刘希芮的表现,均在正常范围内,医生排除了抑郁症、人格障碍等精神疾病,但她存在一定程度的焦虑,对未来感到迷茫。
刘希芮不是孤例。
中科院心理所的研究表明,中国有3000万儿童正经受着心理障碍的困扰,他们的童年,过早陷入灰暗。
死亡想象
也许是8岁,也许是9岁,何小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但还能描述死亡第一次闯进他脑海的时刻。
那是深夜十一二点,父母加班回来,身心俱疲地躺在沙发上。爸爸简单地问了他期中考试的成绩,他也简单应付:“还好,跟以前差不多。”真实的情况却是,他的成绩有些下滑。
之后,他们各自回了房间,何小晖尝试着集中注意力把作业写完,但他有些心烦意乱,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便偷偷溜出家门,在大街上闲逛许久,不想回家,也不知往哪里去。
“过路时,我突然开始想,正好一辆大卡车冲过来,把我碾死了。”
血肉模糊的画面,自此留在了他的脑海,反复复现。
如今回想那时的状态,何小晖依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陷入一个“死”循环,他丧失了以前那种上天入地的活力,对好朋友们的游戏邀请,也无动于衷。他变得很嗜睡,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成绩无可救药地下滑。但他很焦虑,不知如何是好。
他经常性头痛,耳朵里有蟬鸣,挥之不去。爸爸带他看了好几个医生,结论都是一致的,一切正常,让他注意休息。
但他睡眠紊乱,思绪庞杂,他想过很多种死亡方式,从被动的意外死亡,到主动求死,他开始搜索一些自杀手段,试图寻找“最舒服”也最不容易被“截胡”的方式。
他们绝非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平日并不苛刻,只是偶尔说小晖几句。他们也没有留意,小晖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积攒了几十颗安眠药。
何小晖就读于厦门某中学,父亲何明军是一家商贸公司的经理,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谈业务,生存压力大。何小晖知道,爸爸在服用安眠药,就在他的床头柜里。从2017年开始,13岁的何小晖就不时偷几颗出来,他下定决心,等攒到了足够的量,就是告别之时。
大半年后,他的成绩从顶尖滑到中等水平,班主任约谈了他的父母。但父母没有过多责怪他,只是一如往常那样告诉他“要努力,不能让我们失望了”。但小晖心里明白,他们肯定会失望,这不可避免。
解脱的渴望变得强烈起来。
何明军告诉南风窗记者,在自杀事件发生前,他意识到了小晖可能出现了某种状况,他发现,儿子抱着手机的时间变多了,他时常在聊QQ,刷各种稀奇古怪的APP,“不是以前那种贪玩劲”。
小晖是00后,2005年出生,年纪虽小,但他总是极力把每一面都做出最好的表现,更懂得寻找自己缺点,主动要求上培训班。这种懂事令作为父亲的何明军欣慰。
何明军和妻子都坦言,他们绝非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平日并不苛刻,只是偶尔说小晖几句。他们也没有留意,小晖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积攒了几十颗安眠药。
小晖告诉南风窗记者,他向爸爸求助过,说他想去看心理医生,但父亲并没有当回事,他觉得父母并不关心他,“我还想,这成绩是好是坏,能不能上重点高中,都无所谓了”。何明军则说:“我当时想嘛,孩子的天性,一扭头,什么烦恼都忘了。”
2018年5月的某个深夜,何小晖在QQ空间写下一条告别世界的遗言,他给自己换了套妈妈刚买的新衣服,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十来分钟后,意识到不对劲的何明军,撞开了小晖的房门。
自杀报告
小晖确诊了中度抑郁症,他愿意接受治疗,但要求单独见医生,积极吃药。
何明军有些茫然,他不明白儿子何以至此,他也独自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希望得到一些亲子相处的经验。是不是学业压力过大?是不是父母关心太少?有没有遭遇情感纠纷?何明军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
何明军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然开始幻想着自杀。
幼小的孩童不会自杀,也没有能力完成自杀—这是我们的偏见。根据2016年全球疾病负担研究(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GBD)的数据, 10~19岁中国儿童和青少年的死因统计中,自杀排在第4位,占比6.2%。当然,里面统计的只是已报告的案例。
从年龄构成上看,年纪越小,自杀率就越低,5~14岁的孩童自杀率只占自杀总人数的1%左右。但问题不容小觑。
新世纪以来,中国自杀率整体处于走低的趋势。但5~14岁的自杀率却不降反升,15~19岁也略有反弹,这种情况在城市尤为显著。《中国心理卫生》杂志刊发的一份针对2002年至2015年的自杀趋势研究,便揭示了这一点。
由于教育行政部门对中小学生自杀数据的不公开,这些研究多大程度反映了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另一份报告,则披露出一个似乎极为严峻的事实。2014年,《中国学校卫生》刊发《中国中学生自杀相关行为报告率研究》,其中提到未成年的中学生自杀意念率17.7%,自杀未遂报告率2.7%。即每6个人中有1人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教育蓝皮书: 中国教育发展报告(2018)》统计了一年里公开报道的儿童青少年自杀案例392起,有三类因素占据了主导,分别是家庭矛盾、学业压力和师生矛盾。考虑到其中的间接性关系,学业压力,无疑是中小学生自杀的首要原因,排在后面的,才是心理健康問题,占比10%。
一些自杀行为是急性事件诱发的冲动自杀。这类新闻已不胜枚举,孩子们把死亡看作逃避责罚、委屈和创伤的方式。比如,据报道,2019年,江苏句容一名9岁男童,疑因撞碎学校玻璃,担心受到责罚,从17楼跳下,自杀身亡。他用稚气的口吻在作业本里写下遗书:“nai nai,我前天把学校的bo里zhuang sui 了,我之到要chen fa,suo以我跳lou了。”
已有研究表明,儿童在4岁左右便知道了死亡的概念,9—10岁,他们便理解人终有一死,并将死亡与自身联系起来。但如果得不到正确的引导,往往会产生错误的认知。
自杀一定是多因素的综合作用,单个因素无法导致自杀行为。即便拿掉了压死骆驼的稻草,风一吹,它还是会倒下。
接受自杀干预培训时,医生告诉南风窗记者,自杀一定是多因素的综合作用,单个因素无法导致自杀行为。即便拿掉了压死骆驼的稻草,风一吹,它还是会倒下。
急性事件之外,往往还有慢性事件和旷日持久的情绪障碍,自杀意念的诱发,更隐秘,也更难防控。刘希芮和何小晖这样长期遭受情绪障碍折磨的孩子,由于表达欠缺,自我认知不完善,他们自身也难以理解自己的心理境况。
关于自杀的原因,何小晖对记者说的与刘希芮如出一辙,他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从哪里来”。
何小晖只是三千万分之一。中科院心理所曾发表报告《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7~2018)》,指出儿童和青少年险期是身心发育的关键时期,也是心理健康问题高发的危险期,中国17岁以下儿童和青少年中至少有3000万人受到各种心理问题的困扰,主要包括抑郁、焦虑、强迫、厌学等。
以抑郁症为例,根据《中国妇幼保健》的一份研究,8~16岁中小学生抑郁的检出率为34.57%,比成年人要高。同时,成人抑郁与儿童抑郁也有着很大差异,除了不愉快感和无望感,抑郁儿童还会表现出更多的隐匿性症状。
寻找答案
27岁的李静,是自杀干预的志愿者,干预对象有不少未成年的学生。去年,她干预了一位15岁的女孩,铭铭。
铭铭在网上写下了告别遗愿,她已经连续5天没睡着觉了,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到痛苦。“女孩觉得,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睡一觉。”
那天,铭铭打算在家里烧炭自杀。李静报了网警,把她拦了下来。李静跟她建立了交流,确保她不再做傻事。她告诉女孩,自杀不是目的,只是结束痛苦的方式,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好的,解决痛苦,有更多更好的办法。女孩能懂,答应了她,说会尽力尝试。
跟很多企图自杀的未成年人一样,这位女孩的自杀冲动,也是早已有之。10岁开始,女孩就断断续续地实施过。
最早的一次,是母亲收缴了她的电脑和手机,母女俩爆发了激烈的矛盾,那次是冲动性的,铭铭闹着要去死,母亲说等着看好戏。她跑到厨房拿了菜刀,架着脖子,自己先怯懦了,怕痛。
冲动性的自杀未遂,但死亡在她心里种下了种子。
铭铭的父母在她5岁时就离了婚,父亲重组了家庭,她跟着在饭店打工的母亲一起生活。童年的人际关系,都来自网络,这成了母女矛盾的焦点,长期悬而未决。
14岁,性启蒙逐渐清晰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女生。她向妈妈公开出柜,妈妈狠狠掴了她一巴掌,认为她网络成瘾,不仅影响了她的学习,还扭曲了她的心智。
而李静看到的是,一个孤独的单亲家庭小孩,试图在网络里寻找爱与陪伴,以填补空缺。铭铭可能有严重抑郁倾向,应该接受治疗,但交涉并不容易,铭铭的母亲始终不改姿态,坚持只要治住女儿的网瘾,事情就能解决了,无法建立直面问题的有效对话。
代际沟通障碍,成了很多干预后期必然面对的问题,很多父母没有心理健康的观念,更谈不上治疗的理念。这些心理疾病和情绪困扰要么难以发现,要么很难得到正视,又因为代际冲突、家庭矛盾、学业压力等综合因素,进一步恶化。缺少家庭、学校、社会联动的救助渠道,那些被自杀意念和生死矛盾撕扯的孩子,只能踽踽独行,独自在黑暗中摸索,承受着他们的年龄本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代际沟通障碍,成了很多干预后期必然面对的问题,很多父母没有心理健康的观念,更谈不上治疗的理念。
27岁的李静,如今是上海一名心理咨询师,做自杀干预志愿者,是源自她自己跟自杀长期搏斗的经历。小学时候,她也有过自杀的意念,自杀的冲动伴随她读完中学六年,始终挥之不去。读高中时,她是班上的怪人,从不跟人交流。她有不少自残行为,她感受不到疼痛,手臂上划下十来条伤痕。
她为活着而痛苦,也为不敢死而痛苦。本科读文学的她,辅修了心理学,才逐渐走出自杀的阴云。幼年的自杀行为,到底是如何催生的?她也想得到一个关于自身的答案。
李静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许是八九岁,也许更早,她和弟弟玩闹,弟弟打碎了爸爸的茶壶,爸爸一边打扫,一边连叹可惜。爸爸似乎说了她几句,也可能没有。但茶壶碎地的声音,始终回荡在她记忆里。
如今讲述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并不是对父亲有怨愤。但她认为,自己的心理障碍,也许就是因为经历过那样一种心理折磨,内疚、自责,还有一份来自重男轻女家庭的冷落。
“我无法解释我为何始终保留着这段记忆,但我相信,后来我那种过度敏感的性格,过度细腻的心思,跟这个不无联系。”初一时,李静开始出现抑郁情绪,事到如今,她很难追溯那是从何而起。
“像是不经意闯入了一片沼泽,从此便难以脱身。”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